於是沈獨很久沒說話。
遠遠的背後有無數雙眼睛注視著他們,可不管是他還是顧昭,都沒有回頭看一眼,也並不因在眾目睽睽之下交流陰謀詭計而生出半分的心虛。
好像他們真在談婁璋一樣。
普通人走一步算一步,聰明人走一步算三步,而顧昭,走一步也許要往後算個十步,二十步,甚至更遠。
所以沈獨根本沒在意他說的話。
但凡他說出來的,要麼是深思熟慮已久,要麼是準備在將來的日子裡深思熟慮。
前者不會被人改變;
後者暫時還不會發生。
而且,這些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天機禪院的地位太超然了,而顧昭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即便是未雨綢繆也會先對天機禪院做出一些限制。
先要將其從神壇上拉下來,才好做後面的打算。
沈獨慢慢地收回了目光,只道:「你顧昭算得向來是很遠的,打從鴻門宴後我落難以幽識鳥傳訊給你,你便開始布局了。五年下來,你太了解我了。一則刺探出我沒死,還在不空山上,二則知道我沒兩年好活必定鋌而走險一探禪院。若不如此,見了我當初戴著佛珠、帶著畫軸下山,你不可能真的視而不見。你視而不見,甚少過問,不過是因為我此舉正中你下懷。而當時的我神思恍惚,實在懶得在你身上多費什麼心思。」
懶得……
呵。
顧昭半句都沒有反駁他,反而用一種極為明亮的眼神注視著他:「憑什麼說,正中我下懷?」
「因為你早就關注了天機禪院很久,也忌憚了我很久。我入禪院,不管最後有沒有帶走東西,江湖上也勢必以為我帶走了什麼。隨後你設了武聖后人的局給我,若我答應,便是今日的發展;若我沒有入套,那你自然也會帶著那假婁璋上山,只是屆時江湖上就更要懷疑對此無動於衷的我實際上已經拿到了佛藏。」
實際上做沒做都沒有分別。
因為沈獨是妖魔道上的大魔頭,但凡他與天機禪院扯上一星半點的關係,旁人都會想到三卷佛藏上。
「你說,若我今早不僅姍姍來遲,還乾脆整個缺席了今日的議事,整個江湖將會怎樣以為呢?」
沈獨笑了起來。
「俗話說賊不走空。殿中那婁璋是假的,可你這一趟上山來絕不會無所圖謀,所以真正的武聖后人必定隱藏於眾人之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佛藏。屆時被你玩弄於鼓掌的江湖人士自不會懷疑你,反而會懷疑到我這疑點重重的妖魔道道主身上,同時又將東引禍水,借佛藏引發眾人對天機禪院的不滿,甚至拉了善哉做筏,要武林對禪院生出敵意。如此一箭三雕,自己卻還是乾乾淨淨。你說,我現在若把你衣服扒下來,能看到什麼?」
「哦?沈道主竟願親自來扒顧某的衣袍嗎?」
顧昭渾然沒有陰謀詭計終於被拆穿的惶恐之感,反而與往常一樣,姿態里透著幾分閒散的怡然。
「那我站這裡給你扒好了。」
沈獨自然是嗤笑了一聲,不至於真的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動手,更何況顧昭是不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的,佛藏多半已經到手了。
「論心臟,天下誰也比不過你。」
「可你沈道主不也看清楚了嗎?」顧昭不置可否,「且這也不算騙你,畢竟你我不一直如此嗎?我是陽關道,你是獨木橋,我乾乾淨淨,你心狠手辣,江湖人習慣,你我也習慣。」
是啊。
他乾乾淨淨,他心狠手辣。
他習慣了,他也習慣了,更可怕的是這江湖上依舊不會有什麼人懷疑,或者懷疑了也掀不起多大的水花。
沈獨想起了很多,也想起了圍繞著武聖后人而明爭暗鬥的這一群又一群人,話出口卻是:「我約了池飲,兩日後子時,於五風口伏擊蓬山。」
顧昭眉梢微微一挑,頓時瞭然:「他果然也沉不住氣了。五風口乃是回蓬山必經之地,你挑的這地方,他必然不會有所懷疑。那就等兩日後,風高殺人夜,為姓池的收屍了。」
沈獨垂眸,不置一詞,只是又沉默了一會兒,才忽然道:「黎老沒了。」
「……」
這消息顧昭自也是知道的,但他也清楚此事之中還有重重的疑點,好端端想要安享晚年的人,連一句話都沒留下就忽然自戕,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只是此刻,他並不想對沈獨說這些。
「自有江湖以來,『金盆洗手』都是聽著很好,可一旦做了總會引來殺身之禍的事。」顧昭轉過頭來,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他,「有的人,放下屠刀便會萬劫不復。而比手中無刀更可怕的,是心裡沒了刀。自金盆洗手不再鑄劍的那一刻起,黎炎便該知道自己會是什麼下場了。」
這一番話,分明不僅是評論黎炎。
沈獨聽明白了。
他閉了閉眼,張開了手指,感受著風從指間穿過時輕柔又微涼的感覺,顧昭的聲音卻還在繼續。
「黎老鑄劍總不愛殺戮,所以他不為自己不喜歡的人鑄劍,只希望合適的人拿到合適的劍能做合適的事。可他並不知道,任何一名有心求劍之人,要劍在手,不過都是為了殺戮。有刀劍便會有殺戮。即便刀劍為止殺所鑄,最終也將投入殺戮之中。」
他看著他,聲音里已多了警告。
「沈獨,你一天到晚,別瞎他媽想。」
什麼叫「瞎他媽想」呢?
沈獨覺得自己腦子裡冒出來的任何一個念頭都正常到了極點,甚至比他過去那一段冗長又無聊的人生里冒出來的最清醒的念頭都要清醒。
所以他根本沒接顧昭這話。
這時只慢慢睜開眼來,重新看向禪院下那綿延的山山水水,然後問顧昭:「這一回我又成了你的擋箭牌,但盟約該還在的。顧昭,這黑鍋,我背了;佛藏,你有嗎?」
「……」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聲音與語氣都堪稱平淡,可話中這毫無預警的「佛藏」二字,卻在平淡中掀起了萬壑驚雷!
站在沈獨身旁的顧昭,一下陷入了沉默。
兩人對視。
最終是顧昭先將目光移開。
他一手負在身後,可手指卻悄然地收緊了,一如此刻悄然收緊的心,把所有真實的情緒都包裹進去,不外泄分毫,只假假地笑了起來,道:「有。可我憑什麼要給你?」
不給?
為什麼不給呢?
這一個瞬間,沈獨心裡竟然升起了一種巨大的茫然又好像是某一種飄蕩在空闊天際的問題終於有了確切的答案,幽幽地朝著下方沉底,破滅了本就微茫的火星,猶如一盆冷水澆在一團死灰上,連最後那一點餘溫都不留下。
「這樣嗎……」
他看了顧昭好久好久,在這難得的一刻里,竟頭一次看懂了這個人,於是竟搖頭笑出了聲來。
那是一種已經接受了宿命的平靜。
顧昭看著他,第一感覺到了一種近乎呼吸不過來的窒息感,想要衝上去幾巴掌摔沈獨臉上讓他不要再笑出來了,再大聲地質問他「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可他到底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是這樣的性情。
此刻所能做的,不過就是看他走下了台階。
他想起自己昨夜將那三卷佛藏一頁一頁翻過後,那種枯坐了一宿的荒謬。
山間的風忽然烈了幾分。
沈獨那厚重而壓抑的一身衣袍被風吹得獵獵鼓盪起來,十六天魔銀紋似乎與舊日一般猙獰又古拙,可天光照著,竟有一種奇異的慘白。
他走了幾步,想了想,又停了下來。
人轉過身,就這麼微微抬頭看著還站在那大殿檐下的顧昭,眨了眨眼,聲音淡得像是山間的霧氣,輕笑著勸了他一句:「顧昭,生生死死,多大點事啊。看開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