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劍光籠罩的那一瞬間,池飲,或者說東方戟,甚至有些恍惚,只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東方師兄」,瞬間揭破了他戴著的面具,在他根本沒想到的時刻,捅出了他真實的身份。
什麼時候……
當初那個半點心機都沒有的沈獨,變得這樣恐怖?
還記得自己殺光了所有的同伴,成為了最終活下來的那個,於是終於得了被崔紅帶上山的機會,從此拜了道主為師,成了他唯一的關門弟子,也由此認識了沈獨——
一個簡單懦弱到渾然不似出身妖魔道的少爺。
是的。
少爺。
穿衣吃飯一蓋要人伺候,對妖魔道上的事情雖耳濡目染知道很多,自己卻連殺死一隻螞蟻都覺得恐懼,在當時早已經見過世間諸多殘酷事甚至也做過諸多殘酷事的東方戟而言,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簡直是對他最無情的嘲諷。
所以打從見沈獨第一面起,他便不喜歡他,只是礙於他是道主的獨子,並不表現出來,相反還對他頗多親近,以迷惑旁人。
他練武很有天賦,速度很快;
沈獨於此一道卻好像十分愚鈍,崔紅姚青兩人教什麼他學起來都很慢。
時日一久,比較之下,妖魔道上便都知道誰才是下任道主的人選了。
印象中的少年,不知什麼時候便開始變得孤僻,總是一個人待著,好半天都不說一句話。只是在對著他時,沈獨也從未表露出過什麼惡意。
可越如此,東方戟也越不喜歡他。
於是有一天他哄騙他一道上了間天崖絕壁,問他想不想知道下面是什麼樣,便隨手把人推了下去。
那時候,他心裡竟然生出了幾分可惜:若沈獨這樣的人不是生在妖魔道,不是道主的獨子,不是對他有太大的妨礙,那也許這樣的人活在世上,還是會有些意思的。
但也就這麼一點可惜罷了。
他是殺過人才上山來的,早養成一副冷血的性子,害了沈獨之後甚至連臉色都沒變,照舊回去練功習武。
一連三天,什麼事都沒有。
沈獨失蹤的事情自然在妖魔道上激起了很大的波瀾,道主與道主夫人派了很多人前去找尋,只是都沒找到。
他那時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第三天的黃昏,沈獨一個人滿身的狼藉,踩著如血的殘陽,從外面走了進來,然後若無其事地跟所有人說,是他自己貪玩走丟了路。
什麼時候,沈獨成了他的噩夢呢?
大約,便是那個時候開始吧。
當時的東方戟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內力粗淺、殺只雞都要發抖不敢動手的沈獨,到底是怎樣從那深淵絕底之中爬了出來。
簡直像是惡魔從地獄中爬出……
之後的沈獨看起來還是當初模樣,可細微處給人的感覺完全變了。
他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自己被他推下去的事情,好像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見了他也依舊叫一聲「東方師兄」,在道主與道主夫人的面前還是那懦弱仁善模樣……
那時的沈獨,多恐怖?
分明已化身成了惡魔,可所有人都不知道,除了他。
就這樣靜默地偽裝著,直到那一天,所有最陰暗的情緒,在殺戮中爆發……
那一天,沈獨看他的眼神,與今時今日,何其相似?
「錚——」
劍來時,迅疾而猛烈,分明是沈獨持劍而上,可落在人眼中之時卻好似劍光攜裹人而上,驚艷且兇險!
東方戟人站在高處,又是眼看著沈獨動手的,按理說可以有足夠的閃避時間。
可沈獨的劍,怎會快至此境!
完全是覺得寒光在遠處一閃,劍已經到了身前!
湛藍的雪鹿劍劍身,有一種澄澈而憂鬱的美麗,劍尖那一叢白雪似的顏色,卻帶給人徹骨的冷凝。
東方戟後腦勺都跟著發麻。
在這兇險而根本來不及避開的一瞬間,他只能掄了手中雙鉞朝著那劍砍去!
「當!」
一聲脆響過後,那彎月似的鉞竟直接被雪鹿劍一劍斬斷!
劍廬所出之神兵,從來是名不虛傳!
更何況,是這等絕世之作?
東方戟一時恨到心頭,但反應卻一點也不慢,趁著這一鉞將沈獨阻斷的功夫,已毫不猶豫翻身上了樓上圍欄,踩著連行五步竟上了柱,暫避沈獨鋒芒!
十年前沈獨有無傷刀,十年後沈獨有雪鹿劍!
「黎炎那老不死的可當真是喜歡你,當年你還是個廢物的時候便為你打造了無傷刀,反倒置我於不顧,可算是瞎了一雙狗眼。」東方戟還帶著池飲的面具,但那一身獨屬於他的狂傲已半點不加掩飾,耳廓上三枚並不屬於他的銀環更添幾分邪肆,只意味深長地笑道,「你猜,這老頭死的時候說了什麼?」
「是你……」
當日在天機禪院大殿之外,便是「池飲」親口將黎老自戕的消息告訴沈獨,那時他心底便懷疑黎老並非自戕,金盆洗手也不過只想安度晚年罷了,若不想活,何必金盆洗手?
如今聽得東方戟這一句,他什麼都明白了。
在他短暫而陰鬱的少年時期,黎炎大約是唯一一位喜歡他性情,也不覺得他廢物窩囊的長輩。
所以即便後來變了,他對黎炎也從不敢放肆。
就是這樣一位老人,竟被他昔年的師兄痛下殺手!
「先是崔紅,後是你父母,然後是黎炎……」
在沈獨新的攻擊到來之前,他已經扔掉了那不趁手的獨鉞,只往腰後一摸,便抄上了一對寒光閃閃的銀鉤,笑容里的惡意毫不遮掩。
「沈獨,你活這許多年,還剩下什麼?」
這無疑是要激怒沈獨的一句話,沈獨聽了個清楚,只是他的反應卻並不是東方戟想要的。
換了以前,他早就殺紅了眼。
但此時此刻不過是冰冷地看了他一眼,繼續揮舞著那雪鹿劍,一步一步地逼近,用最渾厚最霸道的內勁,操縱著最精妙最迅疾的劍法,一寸一寸地逼殺著他躲閃的餘地!
「當!」
「當!」
「砰……」
……
整座客棧已然化作了火海,雙方人馬亂戰成一團,誰也沒功夫再去注意樓上激戰的二人,在一片喧囂沸騰的喊殺聲中也完全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
廝殺間,只有熾烈的火光!
映照在沈獨的眼底,也映照在沈獨的劍上!
「砰!」
劍光如瀑飛旋,挑開了東方戟緊握在掌中的鋒銳銀鉤,分明輕巧的一劍竟震得他虎口崩裂,霎時見血!
二人力量之間的力量對比已經完全拉開,這些年來修煉**神訣的沈獨,被稱為「整個武林的噩夢」絕非虛言。
再不見昔日仁慈。
每一次攻擊都精準得好像早已經在心裡計算過,甚至就連他遁逃的方向都一清二楚,每每料敵於先。交手不過一刻多,已逼得他左支右絀!
東方戟牙關緊咬,退了一步,竟從走道上退入了一間沾了鮮血客房之中,妄圖借地形暫緩沈獨的攻勢,為自己拖延得一些時間,於是閃身避在那木屏風後。
可誰料他避沈獨不避!
「轟!」
掌力洶湧!
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硬生生一掌轟碎了屏風,碎屑四濺之間那手掌攻勢未止,竟駭然穿過了漫天碎屑,悍然拍在了東方戟胸前!
這實在是神鬼也難料的一掌!
其實力之強悍,殺心之凜冽,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更可怕的是,這一掌,他無法避開!
「砰!」
先前拍碎那木屏風的掌力有多厚,這一刻印在他胸膛的掌力便有多深!
東方戟霎時就吐了一口血出來。
整個人像是被什麼恐怖的巨物給撞上了一般,竟如紙片一般飛了出去,接連撞塌了兩堵隔牆!
沈獨提劍而來,他心一橫竟直接拍碎了自己身後第三堵牆,往後一仰!
呼啦!
一片冷雨被勁風攜裹著,從這突然坍塌的巨大孔洞之中吹了進來,立刻濕了沈獨的衣袍。
暗光一道也混入這撲面的風雨,向他打來!
像是什麼暗器。
沈獨幾乎沒有深想,下意識便一翻掌中雪鹿劍,已更迅疾的速度將這一道暗光擋了下來。
然而卻並非意料之中的聲響。
「啪」,那一道暗光在被他雪鹿劍擋下的瞬間,竟應聲碎裂!
不是什麼暗器,而是一隻小小的琉璃瓶。
瓶碎水濺,一股詭異的奇香,頓時溢散出來,雖有冷雨消弭,卻偏為風所挾,霎時便侵入了人的嗅覺!
再要閉氣屏息,已經晚了。
幾乎在聞見這氣息的瞬間,沈獨奇經八脈甚至五臟六腑之間便如突然生出了萬蟻噬咬一般,鑽心之痛!
他臉色瞬間一白,險些沒握住手中劍!
那東方戟一掌拍碎這一堵牆翻身而下,已是離開了這一間客棧,落到了外面已經細雨密布的街道上。
不遠處便是五風口那高高的掛著人頭的旗杆。
路上一個行人也無。
陰沉沉的天幕灑下雨水,混雜了血水與泥水,在街道的邊緣流動。
他按住了自己方才為沈獨一掌重擊的胸膛處,連喘息都變得費力,可隔著這朦朧的雨幕,依舊能看清沈獨那突變的面色。
於是快意也惡意地大笑了起來。
聲音與雨聲交雜,顯得陰森而冰冷:「這十年來,忘憂水一飲,醉生夢死,可還舒坦?」
忘憂水。
沈獨都快忘記這東西了。
此物原本是妖魔道中用來折磨審訊囚犯時所用,往往能誘騙出不一般的話來,只是被他用在了自己身上。
原來是在這上面做了手腳嗎?
「倒是好算計,未雨綢繆,也算處心積慮了。」
沈獨感受著這幾乎就要將他整個人都擊潰的痛苦,還有體內那陡然瘋竄的陰邪之力,本該就這樣倒下去了,可事實是,他竟將手中劍握得更緊,殺意倍增!
東方戟只當他是強弩之末,注視著他的目光格外嘲諷也格外憐憫:「西域奇毒,無色無臭,在你身上種了有十年。一旦以百舌香引動,縱使你武學冠絕天下,也不過能撐著多活幾天罷了。想殺我,一時的急智是夠了,只可惜,長遠謀算,你還太嫩!」
「是嗎?」
沈獨抬起手來,看了看掌心那因毒忽然蔓延開的暗紫的血絲。
分明已痛如千刀萬剮,可體內瘋狂的**神訣之力卻仿佛無視了他這血肉之軀里一切一切的痛苦,將他化作了一具無動於衷的行屍走肉。
於是淒風苦雨中,他忽然笑出聲來。
竟問他道:「師兄,當年重創於我手,遠遁妖魔道後,你可有想過,**神訣如若大成,該是何種模樣?」
東方戟忽覺毛骨悚然。
這一時再看沈獨,只覺他站在一片火光的背後,雖滿面溫和的笑意,卻猶如一身鮮血的惡鬼!
邪戾猖狂,意欲擇人而噬!
不,百舌香奇毒,怎會有人中了之後依舊能巋然不動地站著!
「不,不可能的……」
他只覺得眼前所見顛覆了自己原本的計劃與認知,心神都為之一亂。
沈獨卻只是舉起了劍,看著湛藍劍身上那一點純粹的雪色,低嘆道:「**神訣大成,便是刀劍不懼,行屍走肉。它不讓你死時,你想死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