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六七日過去了,遁出凡俗的時光好像漫漫沒有盡頭。
可也只是好像。
其實沈獨是知道的,所以對於正在經歷著的每時每刻,他都格外地留念,想要用力記得更深更清楚一些,最好是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下輩子也忘不掉。
這一天他們已經順江而下,到得下游一處市鎮,路中見有一老叟抱一朽木擲於道,沈獨怎麼看也不過一塊破木頭,並沒怎麼在意。但與他同行的善哉見此,卻停了腳步,竟將那塊朽木拾了起來。
沈獨便挑眉:「你撿它幹什麼?」
善哉修長的手指將那塊朽木上沾著的泥土都拂去了,只朝他一笑,道:「是塊好木,或可為琴。」
做琴?
就這麼一截朽木?
沈獨背著手立在街上看他,心底里只生出幾分荒謬之感,但又因為這和尚總有不尋常的本事,所以他倒也不敢立刻就下斷言反駁,於是頗帶著幾分「看你表演」的味道,涼涼道:「那我可要開開眼界了。」
善哉也不辯解什麼。
這民風淳樸的市鎮中依舊沒有什麼江湖人士,見了這僧人與一尋常貴公子模樣的人走過,也並不當一回事,頂多是覺得這兩人長得實在是好看,非同一般,多看上兩眼罷了。
所以兩人便也能安然地穿行於人群中。
此鎮名曰芳菲鎮,是附近一處小有名氣的地方。
鎮外有一座山,山中有一座古寺,自古叫「小明寺」,後來荒廢了,直到近些年才有遊方的僧人在此落腳,漸漸有了些香火,接待些往來的香客和踏青的遊人。
還未到山前,沈獨便瞧見山上那一片燦爛的桃花了。
「詩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所以此鎮名曰『芳菲鎮』,聽著雖是脂粉氣了一些,但細究起來確有幾分道理。」
他念了一聲,不知怎麼又想起天機禪院來。
「說來,我兩次到你們天機禪院都是來匆匆去匆匆,且時節也不對,倒沒見山上山下栽著什麼花什麼樹。是只有菩提只有竹嗎?」
「不是。」
善哉隨他一道往那山道上走,看著道中其他的零星的遊人,只搖了搖頭。
「不空山有無憂花,遍布禪院。」
「無憂花?」
這樣生僻的名字,沈獨還未聽說過,有些好奇。
「佛門的聖花,名典出佛經中。」
善哉抱著那一塊朽木,轉眸看沈獨,清明的一雙慧眼底下藏了些許消息,只為他這一塊「朽木」念了一段佛偈。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這算是佛門經卷里在外流傳得頗廣,而沈獨亦有所耳聞的一段了,只是昔日聽來不過如風過耳不留半點痕跡,今日聽了卻有一種觸及心扉、想笑又想哭的複雜。
他沉默著,一個人在前面走了很久。
一直走到那寺廟前面,看見大殿外的香爐了,才忽然停步,低低問:「善哉,若現世有劫,愛上我,便是你的劫難吧?」
「佛言,愛世人。可若一人都不愛,如何愛世人?」善哉便站在他的身後,一路都陪著他走上來,說出這一番話時滿面的坦然,並不覺有何不可見人之處,「凡人在世,皆是一場苦行。呼吸天地間,活一日,便有一日的劫難,便是一日的修行。我生是有罪惡行之人,半生都在與自己作對,從前是,將來也是。但你不是。」
「我不是?」
沈獨聽見他說自己半生都在與自己作對,一時竟說不出內心是何感受,竟想起了自己,只是到底沒敢問,是怎麼個作對法,所以只問了最後那句。
善哉便告訴他:「你是我唯一順從的本心。」
沈獨再一次沉默,許久才道:「你是離開了禪院、悖逆了佛祖嗎?」
「世間從沒有佛,只不過有一個『善』字。」善哉笑了起來,只往那大殿中參佛去,一身白僧袍在山寺桃花里雪一樣乾淨,沈獨只聽見他平和出塵的聲音,「即心是佛,我心便是佛心。」
……
在佛祖的面前說,世間從沒有佛。
在佛祖的面前說,我心便是佛心。
沈獨忽然難以形容自己內心這一刻的感受,只覺這一身雪白的輪廓已深深烙在了心上,也許真到了下輩子他也忘不掉。
只是他攤開手掌來,掌心裡隱約著的血脈的紋路,已經是隱隱發黑的暗紫。喉間一股腥甜涌了上來,卻被他強運了**神訣之力壓下,在殿外立了有片刻,才覺諸般感知回到身上,緩了緩,跟在僧人後面走入了殿中。
他們拜過了佛,游過了寺,也賞過了桃花,便在山腰上一座亭中坐了下來,沈獨倚欄遠眺,看著周遭山河錦繡,善哉則借了寺中僧人給的刀弦,開始刻那朽木做琴。
日近黃昏時,竟真雕出了形狀來。
一層層腐朽的木料剝開,裡頭藏著一段上好的木芯,叩之有清脆之聲,鑿之堅硬而留形,立柱上弦,雖然簡陋,卻也是一張貨真價實的琴了。
若是旁人見了,知道前後的經過,怕是要贊善哉一聲「法眼如炬,慧眼辨真」,竟能從一塊朽木里發現一段能制琴的好木。
可沈獨見了,只是看了很久。
看著這一張陋琴,也看著善哉調弄琴弦的手指,莫名笑一聲,問:「朽木里成琴,可其質本劣,如何能出聖音?」
善哉便回眸看他,只是此刻夕陽西沉,薄暮暈黃的光芒落了沈獨滿身,都在他背後,便讓他那一張臉上的神情都在昏暗裡模糊,看不清晰。
但又何須用肉眼去看?
他收回目光來,只將那修長的手指,壓在了琴弦上,用那流瀉而出的琴音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的確算不得上好的音色。
可那曲調慢慢出來,漸漸由一兩個單調的音連成線時,便給人一種別樣的感覺。
分明很簡單,質樸,可卻動人極了。
沈獨聽著,慢慢靠在僧人身旁坐下來,仰頭看著將盡的天色,還有山間還巢的鳥雀之影。
他是魔頭,聽不懂聖人的琴。
於是只想起來曾讀過的一個典故,玩笑一般道:「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善哉,善哉……」
善哉知道他說的是高山流水,也知道他現在是在用裡頭「善哉」兩個字開他玩笑,卻也沒什麼別的反應,只是一笑撫琴,任由他沒骨頭一樣在自己身上靠著。
沈獨眨眨眼,覺得有些困。
但他還是想說話:「和尚,不是朽木可雕能為琴,只是你有一雙慈悲妙手,能化腐朽為神奇,所以連朽木都有聖音罷了。」
善哉撫琴不言語,沈獨卻起了談興。
他仰首看天,說著話,還強迫僧人來回答。
「這張琴,一定是叫『沈獨』吧?」
「嗯。」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是個惡人,做了很多錯事。若早許多年遇到你,我應該是什麼模樣,又會做什麼事情。可想完了又覺太貪得無厭。得遇便是幸,何況乎你也喜歡我?」
「喜歡。」
「和尚,我死之前,你都不要走,好不好?」
「……好。」
「不騙我?」
「不騙你。」
血紅的晚霞,悄然隱匿進群山的輪廓。
山寺敲響了晚鐘。
琴音裊裊也匯聚進那鐘聲的餘響之中,一時竟有一種蒼然的淡泊,又好似茫茫山野間迴蕩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