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竹林里吹過,陽光從細密的空隙間傾瀉下來,在竹舍的台階前撒下一片碎金。沈獨就坐在窗前,看著面前擺著的那一隻已經打開的小匣子,裡面立著的是兩隻不大的琉璃瓶,質地很好,剔透極了,能清楚地看到裡面盛著的一粒又一粒紅蓮子。
他看了很久,才忽然笑了一聲。
但並沒有多做什麼,只是拿起來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便又擱了回去,將匣子合上,隨手置在了角落裡的木柜上。
簡單的木柜上,連花紋都沒雕刻多少,但樸素間透著一種活泛的煙火氣。除了剛放下的匣子之外,上面還堆著一沓又一沓厚厚的信紙,碼著幾摞不知哪裡淘來的古籍,旁邊斜靠著一柄卷了刃的垂虹劍,還有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一盒糖。
沈獨拿了那盒糖便走出了門去。
下了台階,穿過婆娑的竹海,順著後山那一天爬滿青苔的長道往山上去。
只是才入得禪院沒兩步,便看見前面千佛殿的台階下頭坐了個垂頭喪氣的小沙彌,看著才八九歲模樣,隔得雖然不近,可依然能聽見他在嘟囔什麼。
沈獨便一挑眉,停下了腳步。
這小沙彌他認得,是眼下禪院中最小的一輩,法號「宏心」,性子天真活潑,現在怎麼跟霜打的茄子一樣?
「被人打了?」
雖然就住在不空山下,還經常頂著高僧們的白眼來禪院串門,可沈獨半點沒被薰陶出點什麼慈悲心腸、仁善情懷,開口從來不說人話。
人往宏心面前一站,便笑著問他。
這聲音太熟悉了,宏心一聽就知道是誰,一時腮幫子鼓鼓地抬起頭來看他:「沒有,就是跟師叔們出去的時候跟人吵了一架,然後被師父罵了。」
「你師父平時不都誇你的嗎?你跟人吵什麼了?」
沈獨是知道宏心是個什麼性子的,只覺這小破孩跟人吵起來的可能不大,一時有些好奇起來,便在他旁邊坐下。
一大一小就這麼排排坐在台階前。
宏心變得委屈起來:「我們在鎮子裡遇到幾個人,他們正在說什麼江湖上的事情,但是說著說著就開始罵你,說你陰險狡詐、心機深重不是好人,反正說得太難聽了。小、小僧就沒忍住,跟他們說不是這樣,可他們又不聽,罵得更難聽了不說,還逼問我是不是天機禪院出來的。師父就說小僧心重,不該與人爭執,是造了口業,還說小僧也該去修修閉口禪……」
不聽還好,一聽沈獨就笑了起來:「還以為多大點事兒呢,就這有什麼好計較的?旁人罵我我都沒所謂,你有什麼忍不住的?你師父啊,教訓你是應該的。」
「可、可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啊。」
宏心微胖的臉還帶著點嬰兒肥,顯然還跟人理論失敗又被教訓了的鬱悶之中,咕噥了一聲。
沈獨便道:「他們說我是什麼樣又有什麼要緊?第一我聽不到,第二我也不會在意,第三便是聽到了我也不會改。早兩天說你是個小破孩,你還犟,跟人理論,費那勁!你看善哉那麼厲害,他會跟人理論嗎?」
「好像不會……」
宏心有些茫然,但心裡還是覺得那些人不對,他上去糾正他們也沒有錯啊。
他這副神情,沈獨當然看得出來,一下就笑起來:「你啊,還是太傻。這世間呢,最浪費時間的便是同有偏見的人說話。不要試圖去討好或者規勸那些不喜歡你或者早有成見之人,疑鄰偷斧的故事總聽說過吧?在有偏見的人眼底,你做什麼都有錯。但也不是有偏見的人都有錯,旁人又不是你,不了解你,也不清楚原委,風聞了一些傳言,而後對你生出偏見,實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天底下沒那麼多的聖人。當然了,如果將來你遇到能透過偏見認識了你本心的人,那一定得跟這個人做朋友。」
「朋友?」
宏心聽得不很懂,尤其不明白只聽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就對人生出偏見的人為什麼沒錯,看沈獨的眼神越發疑惑。
沈獨卻想「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跟小破孩沒什麼大道理可講,所以只回道:「三人行必有我師,所謂的朋友,一定是能讓你變得更好的人。誒,說起來這兩天都沒見你,跟我打賭的那個謎猜得怎麼樣了?」
「啊……」
宏心頓時哀叫了一聲,忘記了先前那些煩心事,兩手把腦袋抱住就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小僧真的猜不出來啊,能給點提示嗎?」
前幾天也不知是誰給沈獨送了一盒糖來,他本來已經戒了一段時間的甜了,但看見糖還是貪吃了幾口,結果沒想到被宏心看見,就眼巴巴想吃糖。
沈獨跟他關係不錯,就逗了他一下。
他給他出了個謎面,讓他猜這天機禪院裡面最壞、最可怕的人是誰,猜中了就給他糖吃。
宏心頭一個就猜了沈獨,然後被沈獨打了一頓;第二個就猜了自己的師父,又被打了一頓;之後又猜了戒律院的緣智大師,達摩院的首座緣行大師……
當然一個也沒中。
到了今天他抓破了頭都想不到能猜誰了,對糖的興趣都不大了,只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宏心眼巴巴看著沈獨。
沈獨懶懶散散地坐在台階上,渾然是當初坐在間天崖寒絕頂上那目中無人的姿態,想了想,又看了不遠處高高的業塔一眼,到底還是發了幾分善心,提示了他。
「天底下最壞的人,都是讓你選擇的人。尤其是明知道你魚和熊掌都想要,但眼下只有熊掌,且二則一一定會選熊掌,還要把魚送到你眼前讓你來選的人,心特別髒。」
「心特別……髒?」
宏心還是聽不懂沈獨說的話,只覺得這一位平白無故就住在了他們山腳下的沈施主說話比師父師叔們說話還要高深,只是正是因為聽不懂,所以他更關注沈獨的表情,幾乎一眼就看見了他目光所向之處,那一瞬間立刻懂了,又立刻搖頭。
「善哉師叔可是院裡武學佛法最精深的人,你說的壞人怎麼可能是他?」
「哈……」
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禿驢眼底出聖僧」啊,那和尚能操得你腿軟下不了床還不壞?
咳咳咳。
算了算了,扯偏了,這種事還是不要讓小孩子知道的好。
沈獨咳嗽了兩聲,掩飾了一下:「算了算了,這個問題對你這種七八歲的小破孩來說還是太高深了,來來來,糖給你吃,沒剩下多少,以後有再給你帶啊。」
說著便取出袖中的糖盒打開。
宏心立刻眼底冒光地看他,但沒想到沈獨手一伸,竟然只從糖盒裡撿出了一顆糖,放到他掌心裡。
「你騙人,說好——」
「宏心你又溜出來玩!早課做完了嗎?!」
他正想要跟沈獨理論這糖的數目跟約好的不一致,可沒料想話還沒說完,左邊便傳來一聲怒喝,不用見人,光聽這聲音就知道來的人有多憤怒了。
宏心一個激靈。
沈獨背脊一寒,想起宏心暗碎碎念個沒完能自己說上一天話的可怕師父,當下半點同道情義都沒有,一溜煙就跑了個沒影兒。
原地只留下宏心一個,悲慘地站在了師父的口水下。
跑路的沈獨遠遠看了一眼,嘖嘖可憐了兩句,便直接向著業塔的方向走去。
善哉被罰在業塔思過三年,如今才過了幾個月。
禪院裡的無憂花已經過了花期,一眼看上去只是蔥蘢的一片綠,業塔下的那一樹便像是一朵綠雲掛在邊上。
那法號緣起的枯槁老僧不在,沈獨推門便想直接溜達進去,可沒想到進去才上了階梯,抬頭就看到緣滅方丈從上面走了下來。
兩人打了個照面。
沈獨頓時覺得有些不自在,看了眼前這已經上了年紀的老僧一眼,但沒說話,只往旁邊讓了一步。
「阿彌陀佛。」
緣滅方丈也不與他寒暄更多,眉頭微微皺著,也不知是心裡藏著什麼事情,所以顯得有些沉凝,只宣了一聲佛號,便從沈獨身邊走過,下了樓梯,一路出業塔不見了影蹤。
沈獨一下有些好奇起來,開始猜測這老禿驢進來是要幹什麼,是終於對他這種天天串門的行為有了異議?但剛才一個照面打過去他也沒提半個字啊。
奇了怪。
他想了一會兒,沒想出結果,乾脆也不想了,直接往樓上去,到得塔頂第七層便問:「方丈找你說什麼事啊?」
「入世與出世之辯罷了。」
沈獨進來的時候,善哉並未在抄寫經文,只是站在那一方窗前,看著外面,清晨的天光將他籠罩,沉靜而平和。
風吹進來,吹動他雪白僧袍,也吹起了案上一頁紙,飛到了沈獨腳邊落下。
沈獨低頭看了一眼,彎腰撿起來,卻道:「你不會是想告訴我,緣滅方丈現在在考慮禪院出世、涉足江湖的事情吧?」
「該來的總會來,與其等刀架在脖子上,不如先握了刀架在人脖子上。世間人,為惡易,為善難。惡欺善者善,善卻難制惡者惡。非善者比人強,不能破此局。」
善哉雖被罰業塔,可與往日確無區別。
天機禪院雖然超然,但總歸還在世俗之中,便有脫俗之心,其身也無法免俗,更何況乎濁流攜裹?
當個好人比當個壞人更難,所以要想當好人既要比壞人更強,也要比壞人更狠。
這道理,沈獨是有親身體會的。
他聽著約莫猜到是江湖上有了新的變化,而且變化很可能出在顧昭的身上,但也不很在意了,畢竟眼前這和尚敢放破綻給顧昭,便不會懼怕將來的事情。
手中的紙頁很薄,上頭墨跡已干,沈獨一眼看了點內容,竟然覺出眼熟來,不是自己昔日讓鳳簫從那佛珠中破解出來的經文,又是什麼?
他一下有些訝異。
看了半天之後,又發現還多了後半截,便拿過去問善哉:「我竟都忘了問了,當初我從千佛殿中盜走佛珠,解出了其中之義,可後來一練差點沒要了我命。這東西到底是什麼?」
「是武聖所留精要之中的一部分。」善哉回頭看他,似乎是想起了他昔日的狼狽,淡淡笑了一笑道,「只是這一部分內容並不是很妥當,怕為禍世間,所以單獨收入佛珠之中,以期有一日將其修改妥當再使其現世。」
不是很妥當?
善哉說話總是留有餘地的,很多很重要的事情都會說得很輕描淡寫,好像在他心中大事小事都是一樣,可沈獨現在已經能判斷出來到底什麼事大,什麼事小了,一時想起自己舊日曾練過這功法,背脊骨都發了寒。
而且,他還想起了某一個故事。
目光閃了閃,沈獨道:「所以當年的武聖,果然並非是因要救陸飛仙而殺人,而是因為練功走火入魔嗎?」
「即便不是,亦相去不遠。」
善哉不知當年更具體的事情,所以也並不確定,只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沈獨覺得有些複雜:「所以如今你將這功法補齊,該是已經將其修正妥當了吧?」
善哉點了點頭。
沈獨便笑了一聲,抬眼看他:「江湖上很久以前就傳你有令人『驚為天人』之才,我當時是不信的。但後來真見了你,又喜歡上你,才知道世間當真有這種讓人連嫉妒都生不出來的驚才絕艷之輩,橫空出世,照耀一方。和尚,你怎麼就這麼能耐呢?」
這一番話,感嘆之外,是有些調侃意味的。
須知江湖上無數高手,所修功法大多依前人開闢出來的道路走,能自創一門的都是開宗立派的大師,有本事修改旁人功法的更是少之又少,更不必說是這種練了之後就會走火入魔的功法了。
可偏偏善哉做了,還做成了。
沈獨是真覺得人跟人之間有那麼點差距。
但沒想到,他這一番話之後,善哉反倒有些沉默,因側轉身來,所以天光只照著他半邊臉,有些奇異的光暗交織之感。
他垂眸,只問道:「可我並不是。」
「不是?」沈獨一怔,「不是什麼?」
「不是天才,不是驚才絕艷之輩,也不是橫空出世,更照耀不了一方。」善哉抬首看著這塔頂八面牆壁上浩繁的陳舊經卷,聲音也變得渺茫許多,「世人最愛聽傳奇的故事,從江湖上一夜練成神功,到市井中天降橫財,凡一鳴者最驚人,厚積薄發者則往往被視作平庸。凡有聲名者,為人評『天賦異稟』,不悅,以其有天賦,亦有日積月累、水滴石穿,卓有付出,才有今日;為人評『懸樑刺股天不負』,亦不悅,只以詞言多用以表世間愚頑無慧根之人。世間或有人天賜其才,可我不是。」
他的一生都在苦行之中,從來沒有什麼「一蹴而就」,也沒有什麼「一鳴驚人」,只不過聲名未顯之時,旁人並沒有注意到罷了。
一番話下來,竟有一種難言的通透。
沈獨便也想起自己當初練六合神訣之事,以及十年前那一場發生在間天崖上的變故,確有此感。
一時忍不住嘆:「你把人看得太透了。」
善惡優劣,愚頑心性,在這和尚眼底,都好像是明擺著的事情一樣。
只是靜下來一想,又覺得苦。
眼前這個人,該是在這過去的小半生里與自己作對成什麼樣,才逼自己看得如此清楚?
善哉抬眸看他。
沈獨也回望著他,看了一會兒,便忍不住走了上去,想起來什麼,對他道:「你把眼睛閉上。」
善哉不知他要幹什麼,有些疑惑。
沈獨脾氣便上來:「叫你閉上眼你就閉上啊。」
「……」
跟沈獨基本是沒有道理可講的,除非動手,不然爭不出什麼結果來。但若動手,最終結果又都是他贏,所以沒什麼意思。
善哉心裡嘆了一口氣,還是閉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安靜極了,只能聽見風的聲音。站在他面前的人似乎很久沒動,也不知是不是在看他,過了一會兒才聽見衣袍摩挲的窸窣聲,蓋子打開的聲音。
然後便覺唇上一涼。
沈獨的聲音在近處響起:「張嘴。」
善哉還沒反應過來,一方糖塊便進了口中,微冷的甜意立刻在唇舌之間化開,讓他一下皺了眉,也睜開了眼。
面前的沈獨正在笑。
他微帶冷清的眉眼都彎了起來,眸底像盛著一湖月光似的,好看極了,陰謀得逞一把,還帶著點得意地問他:「怎麼樣,還甜吧?」
甜?
善哉說不出這一刻心中是什麼感受,眼見沈獨模樣,只抿著唇,直接把站在自己近前這張牙舞爪尾巴都要翹起來的人一把撈過來,一手扶著他腦後,竟直接埋頭,印上了他雙唇。
沈獨一下就傻了。
僧人微冷的唇舌觸碰著他,他根本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七葷八素,不知覺間被他撬開了唇舌。
甜味兒立刻隨之侵入了他的口腔。
還不等沈獨細細品嘗一下味道,一小塊還未化多少的糖,便被探入他口腔的舌尖一推,滑進了他的口中。
片刻後唇分,善哉的手也從他腦後撤了開,雙唇還微微濕潤著,只靜靜看著他。
沈獨腦子裡還是嗡嗡一片。
可反應過來之後,他便一下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唇,憤怒地炸開了:「死禿驢,你不吃糖就不吃糖!還他媽吐給老子,噁心不噁心?!」
善哉忽然覺得很累,嘆氣道:「餵。」
「餵什麼餵?老子有名有姓的,用什——」
叫囂到這裡時,沈獨一下觸到了僧人那無奈注視著他的眼神,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是「餵」,剩下那些話幾乎立刻忘了個乾淨,滿腦子都迴蕩著他方才輕輕的那聲嘆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字來。
臉「噌」一下就紅透了。
這時候,他只知道望著他,竟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簡直像是被糖給噎住了。
善哉站在這清風吹透的窗前,依舊不染煙火模樣,看他神態卻是頓時失笑:「怎麼,不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