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掠過海水,浪花拍打著礁石,天上星子三兩顆,月色寥落,樹影婆娑,琅岐島的夜晚總是格外清寂。
辛鶴踩著月光,獨自一人來到後海那片樹叢時,恰有一隻海鳥自她頭頂飛過,夜色中那撲翅聲清晰可聞,她一顆心也跟著無來由跳動了一下。
海風拂過少女的長髮,她一路走到了最深處,小心翼翼地撥開樹叢,又挪去了幾塊遮掩的亂石,這才露出了底下的「玄機」——
那是一方幽深狹窄的洞口,下面透出幾絲微茫的薄光,借著月色的映照,竟是一間整潔空曠的地下密室,裡面布置得古色古香,清雅脫俗,書櫃床榻一應俱全,還飄出了幾縷似有若無的茶香。
辛鶴定了定心神,對著洞口輕輕喚了一聲:「小越哥哥,你睡了嗎?」
昏暗中,似乎有人披衣起身,悉悉率率一陣後,許久,才傳來了一個少年低沉的聲音:「沒有。」
辛鶴在洞口旁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仰頭望著天上那輪皎皎明月,輕嘆了聲,幽幽道:「你說,世上可有一種奇術,能夠讓人起死回生呢?」
洞室中的少年似乎一愣,抿了抿唇,眸光深深,卻聽見月光下的少女接著道:「小越哥哥,我今天又看到姑姑守著冰棺哭了,安安靜靜的,沒發出一點聲音,可我卻覺得,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傷心……」
「不,應該說,她每天都是這樣的傷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像琅岐島潮漲潮落的海水一樣,永遠沒有止息過……」
辛鶴的姑姑是琅岐島的聖女,島主的妹妹,終身未嫁,只守著冰棺中死去的愛人,年年歲歲。
她那段驚世駭俗之戀,是島上不能提及的禁忌,只因,她所愛之人,是個女子。
辛鶴曾見過冰棺中那個女人,她靜靜躺在裡面,雙眸緊閉,面目如生,像冬日一抹素素飛雪,清冷絕美,不可褻瀆。
「姑姑說自己是妖,不顧一切,拉扯下了天上的仙,讓那人與自己一併沉淪,萬劫不復,若是沒有她,那人應當是好好活著的,她寧願躺在那裡的是自己。」
究竟是怎樣一段驚世之愛呢?辛鶴無從得知,只是在島上一片諱莫如深中,她是唯一對此感到同情而悲傷的人。
「姑姑說,她不是離經叛道,不是違背倫常,也不是天生就喜歡女人……她只是喜歡那一人,天地之大,唯她而已。」
「就算再過五年、十年、百年,就算她守到白髮蒼蒼,她也只愛著那一人,無悔無怨,永不改心意。」
月光下,少女唏噓而嘆,忽然扭過頭,對洞室中輕輕道:「小越哥哥,你能……明白這種感情嗎?」
洞室中久久沉默著,少女笑了笑,呢喃道:「其實,我也不太懂,可是……我覺得,姑姑真的很可憐。」
「如果,如果她的愛人能夠死而復生,在冰棺中甦醒過來,再對她笑一笑……那該有多麼好啊。」
夜風拂過,少女髮絲飛揚,似乎有些清醒過來,在月下搖了搖頭:「我在說什麼呢?世上怎麼可能會有起死回生的事情呢?姑姑也說過,世間最大的痛楚莫過於天人永隔,她註定是不能……」
一番話還未說完時,洞室中已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黑夜中一字一句地敲擊在少女心頭。
「其實,起死回生之術,我曾經是聽說過的。」
少女指尖一顫,扭過頭,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情:「真,真的嗎?」
她望向那方幽深的洞口,鐵鏈在地上拖動著,發出清脆噹啷的聲音,一步一步,從黑暗中緩緩走出一道人影。
月光落在少年肩頭,他抬首,一張臉雪白清秀,昳麗絕倫,身姿頎長,月下就像一株清輝搖曳的草木,靈氣四溢。
鐵鏈束縛下的他,不僅毫無囚徒的狼狽之感,反而渾身散發出一股從容高貴的氣息,就如天上的皎然明月一般,令人不可逼視,不容侵犯。
辛鶴在對上他眸光的一瞬間,無來由的,就相信了他說的每一個字。
一如從前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深深的信服,任何荒誕的東西自他嘴中說出,都變得毋庸置疑,在她心中,他就是一個「無所不能」的鬼魅,不,是神靈,囚在黑暗中的神靈。
她在七年前,遇見了這地下的神靈。
那時島上舉辦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辛鶴養的小豹子不慎跑丟了,她一路追去,踏入了後海那片樹林,無意發現了洞中的少年。
直到那時,她才明白,為什麼後海那片樹林會成為禁地。
琅岐島上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她守著自己的發現,不敢同任何人說,只小心翼翼地找尋各種機會,時常跑去後海樹林中,與那洞室中的「怪人」見面。
對,「怪人」,從來不會和她說一句話,起初很長一段時日,辛鶴都以為那洞中少年是個啞巴。
一個不知身份,不知來歷,蒼白如雪,目光冰冷,卻生得意外好看的啞巴。
辛鶴似乎著了魔一般,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對這「啞巴哥哥」念念不忘。
自那以後,無論歡喜憂愁,無論春秋冬夏,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她都喜歡跑去向他訴說,即便只是一個人坐在那,喋喋不休地念叨著,洞中人靜靜聽之,她也覺得無比滿足。
直到有一天,那個蒼白的少年,終於有了反應。
因為從洞中飄出了一陣裊裊清香,辛鶴禁不住伸長了脖子,湊到洞口,深深嗅了一下,「啞巴哥哥,這是什麼?好香啊,你在喝什麼?」
她自說自話,嘀咕著好奇猜測了一通,根本沒想過得到回應,畢竟洞中的少年是個啞巴,也從來不會理會她,可她沒有想到,少年抬手拂袖,下一瞬,有一物直直從洞口飛了出來,驚得她差點跌倒在地。
皎潔的月光下,草地上靜靜躺著一物,小小圓圓的,包得扁平齊整,辛鶴從未見過,她有些驚愕:「這,這是什麼?」
從洞中飄出兩個字:「茶餅。」
辛鶴霍然回頭,臉上的驚愕之色更甚了,簡直是破天荒頭一遭——
鐵樹開花,啞巴說話,世上還有比這更神奇的事嗎?
她到底不傻,眼珠子轉了一圈,月下恍然頓悟:「你,你不是啞巴?」
洞中的少年沒有回答她,只是又輕渺渺飄出一句:「我喝的是茶。」
「茶?」辛鶴一愣,聞所未聞:「茶是什麼?」
琅岐島上從未有過此物,那洞中少年沉默了許久,月華披身,幽幽開口:「茶是會令人想起故鄉的東西。」
輕輕渺渺的幾個字飄進風中,飄入了辛鶴心頭,她不知怎麼,吸了吸鼻子,風中莫名覺得哀傷起來。
那茶餅後來被她撿了回去,按照少年所教的,仔細解開,以沸水煎煮,一番小心翼翼下,她終是泡出了此生第一杯清香四溢的茶。
原來,茶是這樣的味道……就像關在洞中的那個人一樣,清清透透,甘冽芳香,回味無窮。
少年不僅給了她茶餅,還給了她自己的名字,小越,簡單無比的兩個字,連個姓氏都沒有。
可辛鶴毫不介意,反而十分歡喜地叫了起來,小越哥哥,小越哥哥……唇齒輕輕一碰間,他似乎便成了她的專屬。
小越除了會泡茶,還會在洞室中寫詩作畫,做一些琅岐島上其他人都不會做的事情。
他和這座島是格格不入的,但辛鶴卻偏偏因為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對他更加好奇與喜歡。
她問他:「詩也是能令你想起故鄉的東西嗎?」
小越說:「詩是能令人……暫時放下世間怨尤的東西。」
話中似有深意,辛鶴聽得似懂非懂,自洞口處卻又飛出了一卷古籍,書頁上還散發著淡淡的茶香。
「你想跟我學詩嗎?」小越的聲音遙遙傳來,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學天文地理,學經史古籍,學奇門算術……學很多很多東西,你想嗎?」
他或許久困洞中,太寂寞了,又或許真看出辛鶴極具「靈根」,竟要將所會一切盡然傳授給她。
辛鶴那時驚呆了,小越就像一把意外墜落的鑰匙般,為她打開了一個琅岐島之外的世界,她從不知道原來天地竟有這般廣闊。
自那以後,寒來暑往,斗轉星移,昔年騎著小豹子的懵懂女童,早已長成了娉婷少女,白日練武,晚上看書,不時來給洞中的少年交「功課」。
在她心中,他是她最特殊的存在。
他於她,亦師亦友,亦兄亦……不可言說。
少女的心事,直如三月春日的枝頭露水,晶瑩剔透,不染纖塵。
月光下,辛鶴望著那張雪白清秀的面孔,眨了眨長睫,拉回了心神,按捺不住激動道:「有嗎?小越哥哥,世間真有起死回生之術嗎?」
洞中的少年點了點頭,輕聲道:「在一本書中,或許能窺得玄機。」
「什麼書?」
「一本《茶經》,卻不在這琅岐島之上。」
「茶經?」辛鶴愣了愣,少年已在洞室中繼續道:「在琅岐島外,天子腳下,皇城之中,有一所宮學,名喚竹岫書院,許多年前,曾有一位鄰國的太子入皇城為質,進了那宮學讀書……」
太子一生好茶,即使遠離故土,在他國做質子,夾縫中苟活生存,卻也不改風骨雅趣,每日以清茶慰藉自己,舉手投足間都未失母國顏面,極力令自己活得更體面一些。
可惜,他的母國弱小,終究被滅,他也慘死於城樓之上,只在宮學之中,留下了一本自己生前所作的茶道手札,名為《妙姝茶經》,那茶經上,便記載著可起死回生的奇術。
「小越哥哥,你,你為什麼知道這些?」聽到此,辛鶴有些忍不住,抿了抿唇,到底問了出來:「你跟這位遠離故土,一生愛茶的太子,難道是有……什麼淵源嗎?」
她本以為少年又會像往日一般沉默,只要問及他身份來歷相關的東西,他總是沉默的,可這回,他竟然開口了,還很平靜地承認了:「淵源……或許有一點。」
「同是家鄉人罷了。」昳麗的眉眼在月光映照下,帶著一種淡如雲煙的美麗,「他記載的奇術,實乃一種巫蠱秘術,如今天底下,會這種蠱術的,恐怕不超過三個,你若能帶回這本《妙姝茶經》,我可以為你一試,讓你姑姑冰封在棺中的那位愛人復活過來。」
「只是如此,你便得離開琅岐島,去外頭闖一闖,進入那所聞名天下的宮學,在那裡拿到這本茶經,你有勇氣這麼做嗎?」
一瞬間,那把清冽的嗓音帶來太多內容,無不衝擊著辛鶴的心扉,她好半晌才張了張嘴道:「小越哥哥,你,你的家鄉,原來已經不在了嗎?你跟那太子……」
「這些你毋須多問,等到我想說的一天,自然會告訴於你。」少年輕輕打斷了辛鶴,目視著她道:「現下我只問你一句,你願意嗎?願意離開琅岐島,去找尋這本《妙姝茶經》嗎?」
冷風拂過夜色中的琅岐島,海水起起伏伏,浪打礁石,星子寥落的長空下,少女衣袂飛揚,來去悄然,只剩林間樹影婆娑,月下一地如銀。
待到那道身影久久消失在夜幕中後,寂寂的洞室深處,才緩緩走出一道人影,無聲無息立在了少年身旁。
「主子,您為何要騙那丫頭去尋那本《妙殊茶經》?萬一,萬一這茶經真落在她手上怎麼辦?」
黑暗中,那人不辨面目,只一把嗓子低沉嘶啞,帶著隱隱的憂心。
少年坐到了書桌前,氣定神閒地打開了手邊的木匣,匣中的明珠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瞬間照亮了黑暗陰冷的洞室。
他唇角微微一勾,幽幽道:「落在她手中不正好嗎?」
「她找到了,便等同於我們找到了,她一定會拿回來給我的。」
「可,可是……」跟在他旁邊的那人慾言又止,到底不忿道:「其實這些年,屬下一直不明白,主子為何對這丫頭這般好?她哪點值得主子如此上心了?」
「就憑她是辛家的人。」少年轉過頭,眸光深深,一抹笑意慵懶又冰冷:「白翁,你看過傀儡戲嗎?」
「不管那木偶做得有多麼精緻,多麼栩栩如生,線卻始終在那牽著的人手中,一舉一動,一步一行,身心皆由不得自己。」
「我把她一手教了出來,她就是我,執行我的意志,聽從我的命令,替我去做一些我無法做到的事情……這難道不有趣嗎?」
「他們將我囚在了這,我卻讓他們看一出牽絲戲,任他們千防萬防,也不會防到自家人頭上吧?世間因果循環,也不過一報還一報,白翁你說呢?」
立著的那人終於聽懂了少年的意思,呼吸急促起來:「若那丫頭當真找來了《妙姝茶經》,親手交到主子手上,可真叫天公有眼,報應不爽!」
他越想越激動,陡然跪在了少年面前:「主子高明,是屬下愚鈍了,還以為主子,以為主子……」
「以為我對那丫頭生情了麼?」少年冷冷一回眸,笑了笑,如暗夜中的鬼魅:「情愛多無趣,我只鍾情於看戲,只盼那一日,不要讓我們等太久……」
伏跪在地的那人立刻道:「主子放心,屬下們潛伏多年,暗中謀劃,那一日必不久遠!」
少年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只回頭信手翻過桌上書籍,藏在最下面的,是一本厚厚的族譜,在明珠的柔光映照下,上面赫然書寫著二字——
鍾離。
童鹿古國,鍾離,王姓也。
族譜的後半本有些殘破,還染著斑斑血漬,白皙修長的手翻到後幾頁,一個名字浮現眼前,少年久久盯著,似乎出了神。
指尖緩緩摩挲了上去,於心中第千百遍默念出來,在這死寂無望的黑夜中,像一簇竄在胸間的鬼火。
鍾離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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