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申時正點刻。
魏軍騎兵方陣,旌旗招展,號角雄壯。
陳泰滿心躊躇,右手緊握劍柄。
這次決勝的衝鋒,他足足等了二十五天。
而這場即將到來的大勝,魏國足足等了十五年——從諸葛亮北伐開始,魏國從沒有對蜀作戰的重大勝利。
若要再久一點,如果從漢中之戰算起,二十五年的時間裡,魏國邊城屢屢遭受蜀軍襲擾。
「十萬之軍東奔西顧」,「涼雍不卸甲,中原不釋鞍」,這是何等被動!
其根本原因,正是沒有擊敗漢軍主力!
呵呵,二十五,二十五!
這個有趣的巧合,絕不可能是魏軍的魔咒,而是兩國戰爭的重大轉折。
沒錯!就在今日,這場決定性的大勝,必將動搖蜀國根基,足以永載史冊。
「陳將軍,時辰已到!」
畢軌欲言又止,既像在催促,又像在勸阻。
「嗯!」
陳泰昂首挺胸,嘴角微微上翹,「此戰全殲蜀軍,我馬上就南下占領東吳全境!如此不世之功,朝中何人能及?」
「呃……若能乘勝追擊固然不錯,可是,要不要跟王將軍與毌丘將軍商議一下吧?」
「商議?」陳泰明顯有些不悅,「若不是咱倆相助,他們仍然被困在合肥,為何跟他們商議?」
「話是不錯……」畢軌秒懂了陳泰的意思,但還是好言相勸,「咱是騎兵,渡江之後速度極快,不怕被搶走戰功。但是,你就不怕他倆?」
「做妖?」
陳泰眼中,異樣一閃而過。
剛才,畢軌的意思非常明確:王昶是征南將軍,毌丘儉是鎮南將軍,都是對吳作戰的假節將領。
而陳泰與畢軌,不僅軍職低於兩人,並且沒有假節之權。
也就是說,陳泰與畢軌要受兩人的節制,特別是對吳作戰。
可以想像,如果私下渡江占領吳境,就是冒著「僭越」的大不韙,必遭王昶、毌丘儉甚至文武眾臣的彈劾。
而司馬懿,正好有了誅殺二人的理由。
畢軌的這些擔心,陳泰也曾想過,絕不能讓司馬懿抓到任何把柄。
然而僅僅過了一夜,他突然冒出個大膽的想法:占領江東,自立為王!
甚至,稱帝!
剛開始,陳泰也被這想法狠嚇一跳。
但仔細一想,好像沒什麼風險:只要此戰全殲蜀軍,馬上就揮師南下。
當然,不是去合肥救援王昶與毌丘儉,而是搶劫蜀軍運糧隊。
這點小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搞定,只要眼前這一戰大獲全勝。
只要搶到漢軍那批糧草,既能穩定軍心,又能穩定吳境之民心。
這種事情,畢軌應該不會同意,他沒那種魄力。
不過不要緊,今夜就把他做掉。
嗯,慶功的時候把他灌醉,做掉他非常容易。
至於合肥的王昶與毌丘儉,還有族弟陳佐,到時候就「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了。
嗯!就這樣!
反正父母全都不在了,不用擔心洛陽的家人。
至於家中的妻兒,呃,稱帝之後妻妾如雲,用得著擔心「無後不孝」嗎?
哈哈!虎踞江東,想想都美!
不不,不,手握五萬精騎,別說小小江東了,謀取天下也非難事!
沒錯,就是五萬!
只要此戰得勝,少說也能繳獲兩萬戰馬!
五萬啊!嘿嘿!就算巔峰時期的魏國,也沒有五萬騎兵吧!
「嗚——」
低沉的號角,將陳泰的思緒拉回現實。
進攻號角?
靠,我都沒下令進攻,誰在吹號角?
姓畢的,給你臉了是吧?
優柔寡斷胸無大志,憑什麼居「右」比我高一點點?
狗東西!若讓你活過今晚,老子就不姓陳!
「噗——」
我去!不是畢軌,是蜀軍!
「陳將軍!蜀軍向我殺來!」
畢軌明顯有些慌亂,陳泰卻哈哈大笑,「別慌!這是困獸的最後一搏,我正好一戰挫其銳氣!
「傳令:中軍按兵不動,前軍迂至兩翼,雁形陣迎敵!」
「慢著!」畢軌厲聲阻止,然後又有些猶豫,繼而用商量的口吻問道:「蜀軍眨眼就到,我卻臨時變陣,似乎不妥吧?」
「不,不,不!」陳泰擺擺手,自信一笑,「如果蜀軍沒有因斷糧影響戰鬥力,我臨時換陣必遭慘敗。
「但如今,蜀軍早就成了強弩之末,能否衝到我軍陣前猶未可知,稍不留神還可能被嚇跑。
「我臨時更換雁形陣,既是賣蜀軍一個破綻,又是因為雁形陣更適合追擊與圍殲。」
陳泰的話確有幾分道理,畢軌仍有不同意見,但在一時之間,很難用合理的理由去反駁。
更是因為,漢軍的衝鋒實在太快!
魏軍前陣還在往兩側迂迴,漢軍就已衝到陣前!
而在這之前,漫天的箭雨就已落下!
這一瞬,陳泰與畢軌都有點懵:餓了兩天兩夜的蜀軍戰馬,為何跑得這麼快?餓了兩天兩夜的蜀軍,為何還有力氣拉動強弓?
「放箭……哦不,給我殺!全軍突擊!」
陳泰厲聲下令,但身邊陣陣慘叫,還有震天炸響此起彼伏,沒人能聽到。
「全軍衝鋒!給我殺!」
傳令兵能否聽到,陳泰完全顧不上。
此時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穩住陣腳。
「嗖」的拔出長劍,正要刺向迎面殺來的漢軍,突然左腿微微一震。
漢軍已至身前,沒時間低頭細看。
使出全身力氣,剛剛挑開迎面刺來的長槍,又有一柄大刀迎頭劈來。
陳泰知道那玩意兒勢大力沉,不敢用劍格擋,只能全力後仰閃避。
「唿!」
大刀擦著鼻子掠過,陳泰這才感到後怕。
眼角餘光,注意到大刀主人的狂笑,還有那紅得發黑的臉龐,心頭猛然一緊。
趁著劈空的大刀還在蓄勢,匆忙觀察四周。
特麼的,四面八方全是人,有敵也有我,就是沒有退路!
料定大刀又要劈來,陳泰不相信自己能成功閃避,更不敢正面格擋。
幾乎在一瞬間,陳泰就做出重大決定:猛地往右翻滾棄掉戰馬,成功回到地面。
這一摔,到底有多狼狽,全然顧不上。
可能被馬蹄踩中,也顧不上,反而往馬蹄子多的地方爬。
因為只有往人多的地方爬,才有可能躲過大刀。
身後的狂笑與慘叫,不敢回頭去看。
左腿好像不太聽使喚,還是顧不上。
雙眼好像被什麼東西糊住了,沒時間去擦。
憑著棄馬時的記憶,往己方人多處玩命爬,這是唯一的保命機會。
不知爬了多久,也不知爬了多遠,突聽得一聲「兄長」。
確定是陳佐的聲音,稍稍鬆了口氣。
正要擦拭眼睛,右臂卻被一雙大手扶住——眼睛看不見,卻能感覺是一雙大手。
身子被扶起的那一瞬,腿上又是鑽心的痛。
用手一摸,特麼的,竟然插著一支弩箭!
「哎呦!輕點!」
「兄長,忍住!」
「尼瑪……啊……」
陳泰眼睛看不見,卻能感覺腿上箭柄被人折斷。
痛得子牙咧嘴,正要破口大罵,不知是誰突然發力,抱起他的傷腿使勁一托,硬生生將他推上戰馬。
耳邊的慘叫與炸響仍在繼續,但陳泰終於得空,可以擦擦眼睛。
不必說,滿手的鮮紅,將他狠嚇一跳。
趕緊摸摸脖子,再摸摸臉龐,沒感覺到特殊異樣,長長地鬆了口氣。
混亂中,百餘騎悄然退出戰場。
戰馬疾馳的晃動中,陳泰傷腿痛得鑽心,但心更痛。
除了心痛,更多的是疑惑:本該輕鬆決勝的一戰,咋會變成這樣?
蜀軍斷糧二十多天,戰馬也餓了整整兩天,為何還能戰力爆棚?
唉!希望畢軌能穩住陣腳,並能最終扭轉頹勢。
否則,回到朝中只能死路一條。
睢水,睢水!
百餘騎行至睢水岸邊,天已擦黑。
確定漢軍沒有追來,陳泰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下馬來。
「兄長,你忍一下!」
陳佐抄起短劍貼身過來,陳泰趕緊把頭擰向另一側。
這才注意到,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灰頭土臉,另有好幾人帶著傷。
不敢去畢軌那邊的戰況,也不想看麾下士卒的垂頭喪氣,索性緊閉眼睛。
然而,馬上又想起了什麼,不禁渾身一顫:「咱們退至此處,豈不是自尋死路?」
「呃……先前太過混亂,蜀軍又是三路殺來,只有這個方向才安全一些。」
陳佐解釋的同時,輕輕割開陳泰褲子,「放心吧過這不是死路。只要沿睢水一路南行,明早就能抵達雍丘。」
雍丘,雍丘?
大致估算了時間與路程,陳泰暗叫不好:如果蜀軍在前方阻截,而自己的潰軍人困馬乏,那該如何是好?
唉!早知蜀軍那麼彪悍,就不該早早地拆掉浮橋。
現在可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沒能困死蜀軍,反而把自己給困在陳留郡。
「咕咕咕……哎呦……」
腿上突然傳來劇痛,陳泰趕緊咬住破布,儘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直到十幾息之後,感覺到陳佐在包紮傷口,這才吐出布團。
顧不上擦去滿頭的大汗,有氣無力地問道:「還有沒吃的?」
「這……先前走得匆忙……」陳佐支吾著,小心往陳留城方向看了看,「忍妨吧,只要到了雍丘,馬上就有吃的。」
「雍丘?」陳泰搖頭苦笑,「咱現在這狀況,只怕到不了雍丘!」
「兄長不必氣餒!以咱們戰馬的腳力,只要稍適休息,天亮前必能抵達!」
「但願吧!」
陳泰忍著劇痛搜遍全身,果然,沒尋到任何可吃的東西。
而不遠處一名騎手,手上正捧著半個麵餅。
四目相對時,那騎手稍微有些猶豫。
但很快,麵餅就被那傢伙整個塞入口中,還噎得直升脖子。
「狗東西!」
陳泰低聲罵著,突然,麾下士卒陣陣騷動。
扭頭一看,西北方向,一隊騎兵正往這邊衝來。
夜色朦朧,看不清對方旗號,卻能肯定不是己方兵馬。
麾下士卒更是驚恐,沒等陳泰下令,就有數十騎匆匆逃離。
「狗東西!索命也不用這麼急吧!」
陳泰只能罵罵咧咧,在陳佐的幫助下跨上戰馬。
雍丘,雍丘!
陳泰十足地相信,只要抵達雍丘城,肯定不會餓肚子。
陳留王曹峻,在雍丘只有數百家將,但不需要擔心,因為蜀軍騎兵沒有攻城器械。
到時候,就算不徵召百姓幫忙守城,也能輕鬆抵擋數月之久,直到朝廷派來援兵。
朝廷?司馬懿?我去!
此次的慘敗……呃,畢軌那邊還沒有消息,應該不至於敗得太慘。
雍丘,雍丘!
趕緊抵達雍丘,先保住性命再說。
…………
一夜疾行。
天色微明時,距離雍丘只剩十幾里,陳泰終於看到了希望。
然而,「噗——」
馬失前蹄,陳泰一頭栽在地上。
不僅摔個狗吃屎,還蹭掉了腿上布條,鮮血汩汩。
痛得齜牙咧嘴,卻顧不上包紮傷口,掄起皮鞭就是一頓猛抽。
可是,那戰馬出氣多進氣少,掙紮好幾次仍然不起來。
陳泰只能罵罵咧咧,扭頭看看四周,更是氣得半死:此時的身邊,只剩下十來騎!
其它百餘騎,是跟丟了還是偷偷溜了,估計沒人知道。
「兄長,它已經口吐白沫,真的跑不動了,你還是騎我的吧!」
「不,你不用管我,趕緊去往雍丘!」
「兄長!別磨嘰!騎我的趕緊走!」
「走?還能往哪走?」
陌生的聲音,好像近在咫尺!
陳泰心頭咯噔一跳,趕緊扭過頭。
我去,二十步開外,竟然埋伏著一隊蜀軍!
粗略一看,只有百餘騎,但領頭的又高又壯。
關鍵是,他手握大刀。
特麼的,他身邊還有個副將模樣的壯漢,仍是手握大刀。
「姓陳的!」領頭那人揚起大刀,厲聲大喝,「老子等你好幾個時辰,腿都蹲麻了!你是過來決一死戰,還是下馬投降?」
「叔父,他馬都沒了,你這不是為難他嘛?」
副將話音剛落,蜀軍全都哈哈大笑。
而陳泰,只能低聲低聲怒罵。
這即是在罵漢軍,也是罵身邊魏軍——那些傢伙,棄馬投降比誰都快!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們只是棄馬投降,並沒有將自己和陳佐綁了當禮物。
唉!罷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但咱們潁川陳家,絕不能受辱!」
陳泰聲音不大,陳佐卻明顯感受他的決絕,暗自發力握緊劍柄。
漢軍不殺俘虜,陳佐早就知道。
但也曾聽說,漢軍經常羞辱敵方主將,比如將其衣服全部扒光,再全身塗滿墨汁,藉此打擊對方士氣。
想想幾年前被氣死的父親,再想想被俘後可能遭受的羞辱,陳佐把心一橫,猛地抽出長劍。
「呯!」
正要抹向脖子,長劍卻被打落。
「兄長!你這是幹嘛?」
陳佐滿腹疑惑,陳泰也是莫名其妙,「我還想問你呢,到底在幹嘛?」
「呃……陳家在潁川算不上大家,但還有幾分氣節,寧死也不能受辱!」
「靠!讀書讀傻了!」
陳泰低聲嘀咕,懶得解釋太多,一腳踢飛陳佐的長劍。
繼而,在陳佐疑惑的目光中,撲通下跪。
並且雙手舉過頭頂,輕輕托著自己的長劍。
「兄……兄長……」
「不想活了?還愣著幹嘛?」陳泰的聲音有些急促,「趕緊的!千萬別激怒蜀軍,否則有你受的!」
「……」
「靠!別愣著,趕緊投降啊!蜀軍不殺俘虜!」
「兄……兄長,你不是說,陳家人不能受辱麼……」
「你個狗東西,還不明白?只要咱們乖乖投降,哪會輕易受辱?」
「可是……」
「可是個屁!趕緊的!只要不激怒蜀軍,馬上就有白面大餅!」
「我去!想得還挺美!」
漢軍陣中,領頭者拍馬快步上前,「還想吃白面大餅?這些天老子怎麼過來的,你知道嗎?」
「哎呦!原來是關將軍!幸會,幸會!」陳泰仍然輕托長劍,滿臉堆笑,「如果沒有白面大餅,麻餅或黑餅也行嘛!」
「好說,好說!」關索竟然被逗樂了,「能請到陳將軍前來做客,本將肯定不能虧待,不過嘛……」
關索頓了片刻,話鋒突然一轉,「我軍糧草奇缺,大餅早就吃光了,但青蛙、泥鰍、螃蟹還是有的,絕不讓陳將軍餓肚子。」
話音剛落,漢軍又是哈哈大笑。
關索說的那些東西,陳泰只聽名字就噁心,卻不知道漢軍全是生吃。
不過在這時候,肯定不敢激怒關索:「呃……其實……關將軍不必客氣,我隨便吃點野菜就行。」
「好說,好說。」
關索滿意地點點頭,目光緩緩移向陳佐,「你好像是弟弟吧,還挺有骨氣的,本將佩服……」
「撲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