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入秋,桂子飄香,秋風蕭索。帝都入了秋後時常下起細碎的小雨,雖然不大,但氣溫比平時要降上很多,公主府的人已經將夏季的衣服都收起來了,找出了秋季的衣服。
趙括在尚公主之前,在寧國公府的地位頗為尷尬,幾位庶子中只有他的生母出身最低,好在趙國公對於他的生母也不是沒有感情,在趙括成年之後倒也不至於不聞不問,最後走了門路給他安排了宮中五品侍衛的官職。
但也僅此而已,趙括的用度算不上很好,只是普通國公庶子的用度。
天氣逐漸變冷後,趙括也換上了秋裝。
他們兩人的婚期在六月,趙括夏季的衣服料子都是極好的,但國公府那邊沒有給他準備秋裝,衡玉一看到趙括身上穿著的秋裝,立馬派人前去內務府,找來了內務府的人給她與趙括裁製秋衣。
內務府的人對于衡玉的要求向來不敢敷衍推脫,不過三日,就已經有十幾套裁製好的秋衣送來公主府了。
趙括摸了摸手中衣服的料子,心下暗嘆。這般料子,就算是他那位世子大哥也用不了吧。
衡玉坐在梳妝檯前梳頭,從有些模糊的銅鏡里看到趙括的動作,她揮手讓梳頭的宮女退到一旁,偏過頭去看趙括。
趙括察覺到衡玉的目光,走到她的旁邊,俯身為她描眉。他似乎是看懂了她眼中的詢問,輕笑著道:「我很歡喜。」
*
這一日的天氣與往常並無不同,一大清早就下了場秋雨,雨水成幕狀落下來,雨勢不算太大,但一直下個不停。衡玉難得來了雅興,添了件衣服後吩咐紅袖、綠竹去準備東西,她自己則打著傘走到院子中心亭那裡,坐在亭子裡靜心泡茶。
突然,有一個侍衛冒雨小跑過來,靠近涼亭,與守在一旁的侍衛耳語一番後退了下去。
衡玉將茶泡好,自己輕酌一口,覺得還算滿意。她雖不怎麼喜歡品茶,但宮中每有新茶好茶康寧帝總是會給她撥一份,久而久之她自己的品茶技巧就上來了,連帶著也學了如何泡茶。
等衡玉輕輕放下手中的茶杯時,侍衛才上前來,把剛剛那位侍衛和他通報的消息告訴衡玉。
——冒犯駙馬的兩位琴師被遣送到別院養病只是藉口罷了,但現在卻是真的突然身患重疾,眼看著不大好了。
茶水氤氳升起霧氣,茶香卻沒有先前那般濃郁了。
她的駙馬當真好手段。
衡玉給紅袖使了個顏色,紅袖便默默退了下去給那兩位琴師去找大夫。
三日後,朝中得知消息,西北邊境被鎮壓的匈奴又有些不安分起來。在大臣們商討將派哪些人前去邊境鎮守時,列出的名單里趙括的名字赫然在列。
當天,趙括從宮中回到公主府,先去換了身衣服。梳洗的時候,趙括問伺候他梳洗的宮女道:「公主呢?」
「公主領著人去了京郊外的別院。」
趙括換衣服的動作一頓,臉上原本的溫和褪下,面無表情道:「公主可留了什麼話?」
小宮女被他身上透出的戾氣驚嚇到,顫抖著身子跪於地,聲音輕顫,「公主說……駙馬近日公務繁忙,不便陪她前去別院,她就先行過去了。」
「呵。」趙括輕笑起來,心中的不安與惶恐一瞬間攥緊他的心臟,讓他身上的戾氣越發濃重,「我不便陪公主去別院,那是誰方便陪公主去的。」聲音輕柔溫和,跪著的宮女的身子卻止不住顫抖起來。
趙括繞開她,冷著臉往碧園走去。
他到的時候,已經是人去樓空。
趙括右手緊握成拳,青筋暴起,嘴角卻緩緩勾起,笑得清雅溫和。
當晚,衡玉剛剛沐浴完,就看到急匆匆趕過來的趙括。趙括面無表情,靜靜站在那裡看著她,衡玉示意紅袖等人退下去,見趙括還站在離她幾步外的地方,衡玉將擦發的布遞出去。
趙括一怔,臉色慢慢緩過來。他走過去,讓衡玉靠在他腿上,接過衡玉手中的布為她擦發,待頭髮已經幹掉後,他才聲音低低在她耳邊訴說,如同情人一般親密,「我還以為當我趕到這別院的時候,會看到那些男寵在公主的床上承寵呢。」
在這一場婚姻中,他從來都處於被給予的那一方,所以一直患得患失,即使知道衡玉並不似傳聞那般圈養男寵,但碧園那些人的存在,當日那些話,一直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就連一個以色侍人的玩物都在嘲笑他,那他的公主,這位天生貴胄無限尊榮的公主,她雖然下嫁於他,但在心裡又會怎麼想他呢。
是不是,也會看不起他。
「就連我被調往邊境,想必也是公主的手筆吧。不然括剛與公主大婚未滿半年,憑陛下對公主的寵愛,怎麼會這時候就讓括去邊境。」
衡玉緩緩起身,一頭長髮披在她腦後。
「你太急了。」她做了個口型。
她不介意趙括的野心,但她看不起趙括的手段。
若是當真對那兩位琴師不滿,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方法處理掉他們,卻偏要用這樣的手段去處理。手段實在令人失望,而且未免太過兇狠了些。
她調查過他的幼年,知道他的不安,也知道他有多痛恨那兩位琴師說的話。但趙括當日不曾對她的決定插手,今日也就不該動手。
趙括認為他如今的底氣全都靠公主駙馬這一頭銜獲得,但問題是,一個人的底氣從來不應該靠捆綁另一個人獲得,送趙括去邊境,衡玉既是為了磨一磨趙括,也是想讓他憑著自己的實力建功立業一番。
趙括有野心,她便成全他,若是他不幸死去,只能說明他的實力配不上他的野心。
得到一些東西的同時,可能也會失去一些東西。僅此而已。
趙括愣住,隨即自嘲而笑,「想必公主是不願陪我去邊境的。邊境荒涼百廢一興,且連年征戰,哪裡比得上京中鐘鳴鼎食。」
沉默一瞬,他又道:「罷了,邊境之地,想必皇上皇后還有貴妃娘娘都不願意公主前去的。在京中,也好。」
衡玉淡淡看著他。
被她這麼看著,趙括心裡突然泛起酸澀來,他盡力克制住自己跌宕的情緒,故作平靜問道:「此一去,括是否就要鎮守上數十年呢。而公主在京中,想必陛下也會多憐惜公主幾分,再給公主賜人吧。」
話語裡終究帶出了幾分酸澀。
衡玉一嘆,起身將桌上的燭火吹滅。淡淡的月光從緊閉的窗外傾灑下來,隱隱約約照亮昏暗的室內。
衡玉再回到床上,在趙括驚愕的目光中微微勾起唇角,牽著他的手躺下。
溫軟的指尖划過他略顯粗糙的手掌,擦過被他的指甲劃破的幾道淺淺傷口。
——下回手段高明一些。
她用手指在他掌心寫下這麼一行字。
趙括沉默半晌,突然開口道:「若我去了邊境,公主府中可以不再添人嗎?」頓了頓,趙括終究不甘,咬著牙進一步問道:「可以把那些人都送走嗎?」
可。
她一個可字尚未勾勒完,已經被他緊緊抱住。
「玉兒……」他在她耳邊喃喃低語。
他的公主,他的玉兒。
康寧三十年,已經在朝中嶄露頭角,且與衡玉關係極好的八皇子被立為太子。喬嶽官拜正二品左都御史,年紀輕輕手掌大權。而寧榮公主駙馬趙括官拜從二品武威將軍,在邊境中建功立業。
這些年裡衡玉和趙括聚少離多,不過就像衡玉認為的那樣,一個人的底氣是靠自己給的。
如果每年戰事不吃緊,年節前趙括都會回來帝都陪衡玉,而每一次看到趙括,衡玉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變化。
最大的變化就是兩人相處的模式變了,趙括不同於最開始的拘謹以及隱隱約約的討好,如今兩人的相處已經越來越自然。
不過兩人如今還沒有孩子,一開始趙括還有些執念,如今也慢慢釋然了。畢竟有康寧帝盯著,他也不可能納妾,他與公主還是順其自然好了。
而喬嶽那邊在沒有衡玉摻和後,逐漸恢復了原著劇情的走向。與他那幾位紅顏知己錯過後,前年喬嶽也奉父母之命與一位官家小姐成婚了,那位官家小姐還是他的《斷案集》的粉絲,對斷案也有自己的一些見解,夫妻兩倒是能夠相輔相成。
康寧四十七年,趙括因為常年征戰,身上暗疾爆發,沒有再駐守邊境,而是回到帝都修養。
趙括在帝都早就有了將軍府,但他很少回將軍府,每次從邊境回到帝都都是住在公主府。
春光正好,趙括與衡玉一起坐在庭院裡,閒著無聊,衡玉命人搬了琴過來,隨手給趙括撫了應景的曲子。
趙括托腮聽著衡玉的曲子,即使是在這回暖的春天,他身上依舊披著很厚的衣服,臉色有些憔悴慘白。
待衡玉一曲終了,他突然嘆道:「公主好像是畫中人一般。」
少有大悲大喜,即使相識二十餘載,他的公主依舊如同初見那邊。
反倒是他老了許多。
衡玉笑了笑,抬手握住趙括的手。
趙括反握住她的手,眉眼溫柔,帶著幾分旁人不易察覺的繾綣,「原本想陪著公主,用一輩子好好焐熱公主,如今看來怕是不能了。」
「那括便賀公主,風華絕代,一世榮華。」
這二十多載里,趙括也分不清他對公主的感情。
始於算計,未及愛情,終於逝世。
趙括去世後,衡玉在公主府里守孝。出孝期後便經常進宮去陪康寧帝等人,偶爾興起還會在京郊附近隨意走走。
康寧五十一年,康寧帝依舊身體康健的時候,卻是衡玉先一步過身,讓他白髮人送黑髮人。
衡玉死訊突然傳來宮中的時候,康寧帝大驚,隨即悲痛無比。因悲痛過度,罷朝三日,並出宮親臨公主府祭奠。
而與她有故的喬嶽聽聞她的死訊後,沉默良久,隨後揮墨寫了一篇在後世極為有名的哀悼賦哀悼她。
她這一生,生而為皇家貴女,雖有抱憾,卻也應了康寧帝當年那一句「福澤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