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做好亂世爭雄的準備了嗎?
是的,早在她當年說出那一句「挾天子以令諸侯」,為慘死的嬰兒拭去臉上血色的時候,她就已經為這一天的到來做好準備了。
這些年來,她不斷布局,網羅各地人才,籠絡人心,收集各類信息,在天下範圍花大價錢建立情報機構。
包括洞悉葉家和仲家的外戚之爭,還看出了仲家勢弱,提前讓宋翊與仲穎接觸。
并州近幾年動靜極大,面對匈奴來勢洶洶取得一次又一次大捷,從推行平價鹽再到現在的平價紙,逐漸吸引天下人的目光。
有人看出了宋翊的野心,也有小部分人看到了隱在宋翊身後布局的她。
此行來洛陽,就連與她合作的仲穎都認為她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一邊利用她一邊提防她,不介意分她一部分利益,卻也害怕她掠取太多利益。
然而對於外界的窺探打量與質疑衡玉一概不予理會,大多時候都閉門不出,只靜靜等待著時機。
幾方僵持之下,先帝駕崩之後局勢一度陷入混亂的洛陽難得平靜下來。
但這樣的平靜,更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誰都能預感到這座一如往昔的京都中醞釀的壓抑,但卻很難有人能夠完全洞悉底下正在涌動著怎樣的暗潮洶湧。
這樣的平靜一直維持到了皇室集體除服當日。
衡玉坐在院子裡,沒有穿便服,而是換了一身輕甲,伴著滿院桂子清香用白布擦拭手中長劍。
她一直坐在那裡等著,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
輕嗅空氣,隱隱約約好像能聞到桂香中混雜的淡淡血腥味。
不多時,皇宮方向突然燃起一束白色的煙火。這束煙火就像是一個信號一樣,瞬間把本來有些靜謐的街道變得喧鬧起來。
街道之外,家家戶戶好像都嗅到了風裡的硝煙味,全都閉緊門窗沒有人外出。隔著一堵牆,衡玉只能聽到來來往往的策馬聲與沉重的腳步聲。
她緩緩起身,活動著坐得有些麻的身子,往府外走去。夜色中有人閃現跟在她的身後保護她。
宋翊的地位擺在那裡,府邸的位置自然差不了,就位於內城,距離皇宮算不上很遠。衡玉一走出宋府,就看到在道路兩側林立的并州軍。
軍隊最前方,仲玉牽著一匹駿馬站在那裡,看到她走出來,恭敬俯身道:「主公,局勢已定。」
仲玉牽著的駿馬正是衡玉的坐騎,她翻身上馬,身後有人上前重新給仲玉牽了一匹馬,仲玉也跟著她翻身上馬。
兩人駕著馬緩緩往皇宮方向前去,仲玉的馬略微落後她半步。
仲玉輕聲向衡玉介紹宮內的情況,「此前葉信雖然與宦官合作,但卻也存著除掉宦官的念頭,我聽從主公的吩咐,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了仲穎。隨後仲穎與宦官魏忠等人合作,聯合起來逼宮太后娘娘。大將軍趕到時太后已經一杯毒酒去了。
「宮內的禁軍幾乎都被宦官把持,一開始魏忠提前聯繫大將軍讓他入宮,誰知宦官早已倒戈到太尉那。身中埋伏,大將軍身邊親衛幾乎死傷殆盡,危急時刻他麾下援軍趕到。
「大將軍恨極宦官,命令麾下士兵擒拿那幾位大宦官,先帝寵信的幾大宦官都被屠戮殆盡。兩方勢力在宮內廝殺,原本我們還不方便出手,誰知道仲太尉不敵大將軍,竟然往陛下寢宮而去,未免驚擾陛下,我們的人這才出手。如今已經將大將軍和太尉拿下。」
「幾大宦官竟然都死了。」其他的結果都在預料之中,唯有這個,算是一件意外之喜了。
宦官之亂幾乎橫貫了魏朝這幾位末代帝王的執政歷史。無數人視宦官為眼中釘肉中刺,誰知道如今陰差陽錯,竟然將這幾位領頭的宦官都殺了。
這些領頭的宦官都不在了,只要執政的人略施小計,就能把他們留下的勢力也全部瓦解掉。
葉信最後竟然陰差陽錯做了這麼一件好事。
衡玉要把持大義,所以她除了最開始推波助瀾使葉家和仲家提前開始鬥爭外,後面在這件事上就很少沾手。她也沒想到局勢最後竟然會發展成這個樣子,比她一開始設想的還要好。
衡玉想了想,出聲問道:「都通知下去了嗎?」
「都通知下去了,現在諸位大臣已經被請去太和殿了。」
「可有大人表示不滿?」
仲玉話中的「請」,可不一定就是客氣的請人。對於不配合的人,他並不吝於武力打壓。
「都是些無關緊要之人。」
仲玉這麼一說,衡玉就不再問了。
她依照後世經驗組建的情報組織可不是一般的組織。前幾年她來洛陽時,意外收服了仲玉,思量過後將仲玉安排進情報組織里,今年年初,她已經放了大半的權給仲玉,令他掌管情報組織。這些年的收集探查之下,她的手裡已經握有洛陽幾個大世家、高官們的把柄。
武力震懾,外加衡玉手上握著的把柄,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們都沉默了下來。
有資格在這件事上發表意見的人都選擇沉默了,那些無關緊要的人隨便他們蹦躂衡玉也是無所謂。
先有平價鹽,後有平價紙、土豆、玉米以及館藏閣等利國利民的東西,她得盡天下民心。現在只要大義也在她手上,天下諸侯但凡有所異動,必將受到鐵血鎮壓。
衡玉在仲玉的領路下來到朝臣上早朝的太和殿。
此時本應該漆黑安靜的太和殿卻是燈火通明,殿內各處傳來竊竊私語之聲,目光時不時落在大殿最前方被捆綁的兩個人以及站在他們旁邊,風姿秀雅的年輕人。
直到衡玉踏入殿內,步履從容,任由殿內或打量或驚疑或恐懼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她的腳步極輕,殿內諸人卻覺得她的每一步都好像是落在他們心上一樣。
衡玉來到太和殿,仲玉留在殿外沒有進去。
仲玉面對仲穎倒是一點也不心存愧疚,也許在仲穎看來他對自己有恩,但仲玉不會忘記,最開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就是仲穎。他害得自己家破人亡,最後卻又留了自己一條命,並且將自己養在身邊,只能說明仲穎處事不斷。
當了惡人又想要好名聲,最後只能作繭自縛自食其果。
看到衡玉進來後,站在仲穎和葉信身旁的宋沐上前兩步,對她拱手行禮。
衡玉走到台階之下,對著站在太和殿的諸位大臣,朗聲道:「陛下登基,主少國疑以至於引起葉家仲家相爭,如今太后、太皇太后不幸蒙難,明初此行原本就是為了陛下而來,眼見陛下有難,明初不得不出手為陛下清君側,即使日後史書批判也只能挺身而出,還請各位諒解明初今日的冒犯,實在是非常之時只能行非常之事。」
三言兩語,就給自己的行為安了「清君側」的名頭,占足大義。
出自世家的丞相王浩,御史大夫許英以及九卿等人聞言,都知道衡玉是在讓他們表態。如今局勢不利於他們,低頭是唯一的辦法,但身為世家的驕傲,讓他們受一個後輩的威脅而低頭實在是令人心有不甘。
一時間,局勢僵持著。
打破這一僵局站出來的人是大司農,他踏步出列,聲音在大殿上迴響,「古有甘羅十二歲為相,如今主少國疑,內里朝綱不穩,外有強敵環伺。郎君有勇有謀,幾御匈奴於邊境之外,又有推行平價鹽、平價紙、找出畝產過千斤的土豆的功績在,著實有昔日護國寧將軍、諸葛皇太后風采。舉賢不避親,也不應擔憂年歲之事,還請郎君接任大將軍一職,內穩定朝綱,外平息動亂。」
大司農早已是衡玉的人,他站出來表態後,原本持中立態度的人也都出列附和了。三公九卿中,不知不覺已有大半人支持她擔任大將軍。
丞相王浩看了眼跪在前列的仲穎和葉信,再想想自己書房裡那封寫滿王家其他人罪行的書信,低低嘆息出聲,緩緩彎下腰,拱手附和。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宋明初手握重兵,還握有他們這些世家的把柄,占盡大義,朝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向於她。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葉家仲家相爭,最後反倒是并州宋家享受勝果。
後生可畏,著實是後生可畏啊。
衡玉走上前來一一扶起丞相、御史大夫還有九卿,謙虛推辭道:「明初年幼,若是擔任大將軍之職,只怕有很多人不服。」
大司農轉念一想,接道:「郎君何必自謙,不過郎君任大將軍的確不妥。郎君之父并州牧宋翊鎮守邊境,威震匈奴多年,勞苦功高。況且也沒有子居父上的道理,理應讓宋大人任大將軍,而郎君則接任太尉。」
父女兩人,一人任大將軍,一人任太尉,著實是好算計啊。
王浩抬頭看了衡玉一眼,卻正好與她的視線對上了。
衡玉抿唇而笑,笑容謙和,王浩卻覺得心頭一凜,不敢再想下去。
衡玉又是一番推辭,不過這一回朝臣大都拱手附和,最後她就順勢應許下來。
官職的事情告一段落,接下來就輪到宣判仲家和葉家的罪行。
仲家和葉家昔日勢力遍布朝野,想要討好他們的人極多。先帝本就是個踐踏律法之人,對於給他獻錢的仲家和葉家一向寵信有加。權勢極易蒙蔽一個人的眼睛,仲家和葉家在先帝縱容下,近些年來越來越不知道收斂二字該怎麼寫,罪證自然是一抓一大把。
再派人深入調查一番,更是領悟到了他們的瘋狂。衡玉根本沒有捏造任何罪名,直接讓宋沐宣讀兩族所犯下的罪行。
江南三年大旱,在朝中一些大臣的據理力爭之下,朝廷終於撥下救濟糧,陸陸續續還從空虛的國庫里撥去了三十萬兩白銀。
但這些東西還沒出京城,就有將近三成落在了仲家手裡。再加上底下人剝削而來的孝敬,江南白骨露於野的慘象與仲家脫不了干係。
除此之外,還有縱奴行兇,毆打朝廷命官,毒殺太后,擅闖皇帝寢宮等一系列罪責。宣讀完後,宋沐溫聲詢問朝中負責律法的延尉,這些罪按律當如何?
延尉擦著冷汗,在朝臣同情的目光下出列,顫聲回道:「針對不同的罪行會有不同的處置方法,不過如今先帝祭日剛過百天,太后娘娘、太皇太后娘娘也剛剛薨,依照往例不宜動殺戒。」
「這是自然,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還請延尉大人依照律法好好審理這些案件。」宋沐繼續溫聲道,顯得很好商量的樣子,但誰都不會被他的外表欺騙到,他分明三言兩語就扣實了一大批人的罪名。
延尉擦著汗答應下來。
接著宋沐繼續宣判葉家的罪行。比起仲家的罪行,葉家的罪名就更大了。
宋沐束手而立,笑著俯視跪在地上的葉信,笑里滿是薄涼,「私通匈奴,販賣兵器給匈奴,收受匈奴貴族的孝敬。單單這一條就是謀反的大罪啊葉將軍。」
被堵住嘴發不出聲音的葉信終於維持不住自己的冷靜,眼裡滿是惶恐,這件事他做得如此隱蔽,怎麼會被人抓住把柄。
宋沐望著他,眼裡滿是冷厲。
并州軍隊陳列邊境,浴血殺敵,朝中竟然有重臣被匈奴收買,將他們的布防圖泄露給匈奴,還賣給匈奴兵器。難怪之前并州軍與匈奴的戰爭都是以大敗告終,想來不僅僅是因為并州軍隊不如匈奴,還有這些原因吧。
宋沐此言一出,底下大臣也紛紛震驚,不由得兩兩竊竊私語起來。
通敵可是叛國的大罪。一時間與葉家關係密切的一些朝臣都不由心慌慌起來。
「葉將軍,先帝今日駕崩百日,不宜動殺戒。但將軍此乃謀逆大罪,流放千里流放到并州也是使得的。」這一次沒有詢問延尉,宋沐直接替他定下罪責。
因為葉信私通匈奴之故,有多少并州兒郎還有老弱病殘死於匈奴鐵騎之下,他若是流放到并州,宋沐他們什麼都不需要做,只需要把這件事稍微透露出一點風聲,就會有無數人想要讓葉信死,更甚者會讓他生不如死。
今夜,皇宮之中燈火通明,城內街道并州軍隊四下串行,捉拿一些罪證確鑿的要犯。洛陽百姓家門緊閉,在惶惶不安中熄去燈火,卻是難以安眠。
卻也有一些地方燈火通明,人聲喧囂。比如朝臣如今所在的太和殿,又比如幼帝居住的未央宮。
衡玉將太和殿接下來的事情全都交給宋沐總領,命仲玉協助他,而她自己,則在宮女的領路下,來到幼帝居住的未央宮。
未央宮外燈火燃起,殿外行走的宮女宦官卻腳步凌亂,似乎都被今日的禍事嚇得心膽俱驚。衡玉望著這一幕,不由蹙起眉來。
「你們都退下吧。」步入燈火通明的未央宮,衡玉吩咐下去。
宮人領命退下,不多時,殿內的人都離開了。衡玉一步步走進內殿,坐在龍床邊緣。
床榻最裡面,有一個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全身被薄被蓋住。似乎是聽到動靜,小小的身子不由一抖,縮著在裡面的人卻沒有掀開薄被。
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有安全感,就連因為熱而滲出的汗,都讓小小年紀的魏季平覺得有種踏實感。
外面持續將近一天的喊殺聲對他而言實在是一種精神煎熬。
皇室從來都沒有真正的小孩子,更何況自先帝駕崩以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早先隱隱約約能夠察覺到葉家與仲家的勢不相容。
「夜晚雖然有些涼,但是這樣捂著很容易出痱子。」衡玉輕聲說道。
魏季平又縮了縮。許久,外面沒有再傳出任何聲響,他才小心翼翼地將被子掀開,探出一個小腦袋來。
誰知道他剛剛將被子掀開,就對上了衡玉的眼睛。
溫和淡然,眉眼柔和。
魏季平又忍不住抓緊被角,卻沒有像剛才那樣重新將自己從頭到尾都蓋住。
衡玉撿起床邊的帕子,用旁邊盛放的清水洗乾淨擰乾後,坐到床榻旁邊,用帕子輕輕為幼帝擦拭臉上的汗水。
魏季平身子輕微瑟縮了一下。宮人伺候他是正常的,但眼前這個人,身著輕甲,又能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身份明顯是不同尋常的。
「陛下,你身邊伺候的宮女呢?」
魏季平低著頭,乖巧坐著,安安靜靜讓她擦著粉嘟嘟的小臉。聽到她的話也沒有別的動靜。
擦好汗後,衡玉將手帕放到一旁,兩人默默相對坐著。
「怕嗎?」沉默了一會兒,衡玉突然輕聲問他。
魏季平又是一抖,衡玉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誰知道他竟然輕輕開口道:「怕。」
這一聲太輕太輕,如果不是她一直注意著也聽不到這一個字。
衡玉伸手摸了摸魏季平的頭,想了想還是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圓嘟嘟的小臉蛋。
「以後再也不會了。」她極認真向魏季平保證道。
「你的父皇死了,母后也被仲太尉和宦官魏忠他們害死了。陛下,權勢之爭就是這樣殘酷。更何況一朝天子所肩負著的,還有天下萬民的期許。」
衡玉緩聲說道,「天下萬民的期許太沉重了,而享樂太輕鬆了。身為帝王,只要心念一動幾乎可以得到所有東西。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多好的生活啊。可是睜開眼睛,您能看到底下百姓的哀嚎與苦痛嗎?您能擔得起他們的期許嗎?」
魏季平好像聽懂了她的話好像又沒有聽懂,但他清楚的聽到了前面一句話,他的母后死掉了。
他漂亮剔透的眼裡嗜滿淚水,視線模糊的看著衡玉。
「姐姐。」他如此喊她。
衡玉一怔,對著魏季平迷茫中含著期待的目光,忍不住輕嘆出聲,「陛下,這魏朝,我且替你守著。你要習文習武,處理政務我都不會阻止。」
我會好好教導你培養你,但也會把前世三國那段歷史潛移默化講給你聽。
待你日後長大,你會如何選擇呢。是向我舉起屠刀試圖與我兩敗俱傷,還是信任我,將這個日漸老朽的帝國交到我手上,讓我重新開闢另一個帝國,建立新的制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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