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實的窗簾將窗子摸不透風地遮擋著,即便漫天星斗,卻連一絲光亮都未曾透進來。半夜的時候,易擇城被身邊的霍慈鬧醒,她竟然半夜做噩夢。
「霍慈,」他伸手輕輕地撫著她的後背,小聲喊她的名字。
過了好一會,霍慈緩緩地睜開眼睛,後背濕透。
她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睛,腦海中還沉浸在夢靨之中,連身體都在發抖。易擇城見她這麼害怕,伸手抱住她,輕聲問:「做噩夢了?」
「嗯,」她低聲應了一句,聲音有點兒沙啞。
易擇城掀開被子,翻身下床,伸手打開床頭燈。他穿著拖鞋出去,沒一會就回來了,是給她倒了一杯溫水回來,他將水杯遞給霍慈,「喝點兒水。」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霍慈摸了下額頭,一層薄汗。
易擇城搖頭,坐在床邊按著她的肩膀,有些擔心地問;「是工作壓力太大了嗎?」
「不是」霍慈搖頭,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突然做噩夢了,就連此刻心還在慌,一個勁地亂跳。
見她已經把玻璃杯中的水喝完,易擇城接過杯子,他伸手看了一眼床頭擺著的手機,凌晨一點五十一分。
見她揉眼睛,易擇城低聲說:「時間還早,再睡一會。」
直到她躺下後,易擇城才關掉床頭燈,在她身邊重新躺下。他伸手把人撈進懷中,霍慈個子高骨架卻纖細,抱在懷裡瘦弱地叫人心疼。想到她剛才一臉汗水地驚醒,他微嘆了一口氣,看來得找個時間,帶她出去散散心了。
萬里之外的南蘇丹,此時卻處於戰亂炮火之中。
突然的空襲,將原本應該是救死扶傷的醫院,瞬間成了一片人間煉獄。此刻在醫院大樓里的人,都一個勁地往外沖,因為誰都不知道,炮彈會什麼時候再次落下來。
尖叫聲,哀號聲,伴隨著頭頂飛機不時掠過的聲音。
「怎麼辦,霍老師還在裡面呢,」原本正在幫忙搶救病人的中國護士,登時哭了出來。
喬朗不知道她是如何拿出無線電的,直到裡面傳來嘈雜的聲音,她才慢慢地說:「報告,這裡是朱巴和平醫院,醫院在兩分鐘之前,遭到了空襲,請求增援,請求增援。」
此時帶著藍色頭盔的士兵,正在幫忙將病人搬出來。
喬朗看著身後的兵,直接命令:「你們都去幫忙,將那些不能動的病人儘快轉移。我去手術室看看。」
「班長,」副班長喊著她,著急地說:「我和您一起去吧。」
「不用,你注意接收無線電,如果我查明了情況,再通知你們,」喬朗眼睛盯著大樓最邊那個赫然被炸出一個大洞的地方。
她必須要去。
就在她衝到醫院大樓門口的時候,就被人從身後追了上來,是中國維和步兵營一連的連長孫遇。他一臉沉著地看著喬朗,說道;「喬朗,你太莽撞了,怎麼能一個人闖進去。」
「我們中國的醫生就在裡面做手術,現在他生死未卜,你不要阻止我,」喬朗惡狠狠地看著孫遇,手掌緊緊地握著她的槍,指關節發白。
孫遇看著她,「誰說我要阻止你?」
他揮揮手,身後荷槍實彈的士兵跟了上來。他喊道:「這裡是朱巴和平醫院,我國援助南蘇丹醫療隊就駐紮在這個醫院裡。現在我要求你們找到所有中國醫生,並且確保他們的安全。」
他偏頭看著喬朗,「中國人走到哪兒,中國保護就會到哪兒,你覺得我會丟下自己國家的人民?」
說完,他帶頭衝進了一片的醫院大樓。
此時大樓的供電已經徹底被毀,電梯自然是不能用。所有人從安全通道,直接上樓。因為要小心空襲再次襲來,即便是穿著全副武裝,沒一個人的腳步敢停頓。
當他們到了手術室門口的時候,就見門已經被震歪,他們迅速地沖了進去。
裡面一片狼藉,因為天色昏暗,大樓又處於斷電的狀態,他們甚至看不清裡面的情況。直到有人打開手電,然後有個人喊道,在這裡,在這裡。
所有人都圍了過去,就見塌陷的牆角里,壓著兩個人。
有個虛弱的聲音在喊:「救我們,救人。」
「我們是中國人,是維和部隊的人,」孫遇沉著地說。
可是喬朗心裡卻咯噔一下,她為能找到一個中國人而感到高興,可是這個聲音是個女人的聲音。
「還有一個醫生和我在一起,他被掩埋了,」女人的聲音帶著幾分哭腔。
因為炮彈是從上空穿透而下,所以手術室內到處都是水泥碎塊。喬朗幾乎能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她問:「被掩埋的是霍明舟醫生嗎?」
「是的,」女人激動地說。
「救人,」連長孫遇喊道,幾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放下手中的槍,開始救人。
因為害怕光亮會引來頭頂的飛機,沒人敢再用手電,可是所有人都在齊心協力地去救人。因為廢墟之下,掩埋著的,是他們的同胞,是他們舉著槍誓要保護的人。
早上總是忙碌的,霍慈起身的時候,有點兒遲了。易擇城已經洗完澡在換衣服,她抱怨道:「你應該早點兒叫我的,該遲到了。」
「誰敢扣你工資?」易擇城一邊系上襯衫的扣子,哼笑了一聲。
洗手間裡傳來她含糊的聲音:「易先生,你這種態度可不好。你自己也是老闆,應該更知道老闆要以身作則吧。」
易擇城是心疼她昨晚沒睡安穩,早上特地晚了半個小時叫她。沒想到還落得一頓抱怨。
他看著裡面匆匆忙忙的人,說道:「我去做早餐,你慢慢來,不著急。」
正在廚房煎荷包蛋的時候,褲兜里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拿著鍋鏟一邊掏出手機,居然是柳如晗的電話。
這麼早?
他按了接聽鍵,對方已先入他開口:「擇城,你好,我是沈方棠,霍慈的繼父。」
「您好,」他有點錯愕,沒想到這通電話是沈方棠打開的,此時鍋內滋滋作響。
那邊只怕也聽到了,所以沈方棠問他:「你現在方便接聽電話嗎?還有麻煩你找個安靜的地方,最好不要讓霍慈聽到。」
易擇城關掉天然氣,沉聲道:「我現在很方便,霍慈也不在我身邊,有什麼事您請儘管說。」
可是當沈方棠說完時,他原本以為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在那一瞬間,還是覺得天旋地轉。
因為他說:「霍慈的父親在南蘇丹出事了,昨天南蘇丹發生內亂,他所在的醫院遇到空襲,他為了救和自己的一起的醫生,受了極重的傷。這件事應該第一時間通知家屬的,但是我覺得應該先告訴你。」
「謝謝,」易擇城在聽完之後,一直在深吸氣,過了許久,他才緩緩說出這句話。
沈方棠旁邊,柳如晗正在抽泣,她雖和霍明舟離婚,可是他們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即便愛情不在了,親情卻還在,況且他要是出事的話,霍慈怎麼辦,她的女兒要怎麼辦。
沈方棠一手握著柳如晗的手掌,一邊對著電話說:「霍慈和她父親關係很好,我們也是怕她一時接受不了。所以想先打電話告訴你,最起碼在她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你能在她在身邊。」
「我想去找小慈,」柳如晗淚眼汪汪地看著沈方棠。
沈方棠伸手捏了下她的手掌,示意她冷靜。如今這種情況,她過去只會讓霍慈更加難過。
「醫院這邊肯定會通知霍慈的,所以你……」就在沈方棠叮囑他的時候,突然洗手間傳來一個巨大的聲音,似乎是什麼東西碎掉了。
就連冷靜如易擇城,都在這一瞬,心臟驟然停頓了下。
他顧不得禮數,掛斷電話,直接將手機扔到桌子上,沖回臥室。等他打開洗手間的門時,就看見正對著門的洗手台上方的玻璃,被砸地粉碎。霍慈赤著腳站在那裡,易擇城走過去,就看見她臉頰上有一道血口子,是被飛濺的玻璃割破的。
他的心猛地一跳,居然在這一刻,他會覺得腿軟。
如果玻璃不是割破她的臉頰,而是飛進她的眼睛……
「霍慈,怎麼了,」在這種時刻,就連他的聲音里,都帶上幾分慌亂。
他剛問完,霍慈轉身就離開。
在她走出洗手間的時候,易擇城追了上去,他伸手按著她的肩膀,喊了一聲:「霍慈。」
「他們打電話來說爸爸可能出事了,我得去看看,」她面色平靜,仿佛她真的能承受得住一樣,就連眼神都平靜無波。
可是這樣卻叫人越發地害怕,因為她的眼睛太平靜了。
況且她說要去看看,去哪兒看,霍明舟遠在南蘇丹,她在北京。她的態度平靜的就好像,霍明舟就離這不遠的一家醫院,她隨時能過去一樣。
「霍慈,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方,爸爸是受傷了,但是那邊的醫院也在全力的搶救他,你冷靜點,」易擇城伸手就想抱住她。
卻不想,被她猛地推了一把,就聽她大吼道:「我還不夠冷靜嗎?我現在還不夠冷靜嗎?那是我爸爸,是我的爸爸。」
這一吼,似乎把她剛才偽裝的平靜都撕裂,她渾身都在顫抖。
她在憤怒,因為太害怕了,所以在憤怒自己的懦弱。
可是怎麼能不害怕,那是她的爸爸啊,她從小到大的天神。她第一聲爸爸,她騎在他的脖子上威風凜凜地模樣,她第一次上冰,他就在前面小心翼翼伸手,生怕他會摔倒。
她是他的明珠啊。
可現在明珠要失去一直庇佑她的天神了嗎?
「霍慈,別害怕,會沒事的,會的,他那麼愛你,他還沒把你親手交給我呢,」易擇城上前,將她抱在懷中。
連他的聲音都在顫抖,他的霍慈是這麼地害怕,這麼地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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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蘇丹的突然內亂,造成了三百多平民的死亡,甚至有兩位維和官兵的犧牲,以及數名援非工作者的重傷。
可就是在這種時候,有些人甚至都不願意放過。
有人冷嘲熱諷地說,現在有些山區的人都沒醫生可看,這些人倒是好,居然還跑到非洲去。現在還不是要花納稅人錢,還不如直接死在那兒算了。
莫星辰一大清早刷微博,就看到這種糟心的評論,當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連小號都懶得切,直接轉發了這條微博,冷笑著回覆:給你們看看智障。
她微博一向安靜平和,說地也多數是時尚圈相關的東西,關注她的粉絲沒想到,一大早就能看到這麼勁爆的。
結果她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追到她微博下面罵。
有人說她作為公眾人物,不該這麼說。
她不客氣地回覆:不好意思,我從來不認為我是公眾人物,我只是在做自己喜歡的東西而已。況且這種人的言論,我實在看不下去。你知道援非醫生有多麼地偉大嗎?你知道他們所要經歷的事情嗎?如果你什麼都不知道,請你們閉嘴。
結果她剛發完,白羽就給她打電話了。
他說:「你現在能聯繫到霍慈嗎?」
「怎麼了,她沒去上班?」莫星辰這會兒已經到醫院了,她是體檢科的大夫,工作還算清閒吧。
白羽:「你難道沒看新聞?」
「哪個新聞啊?天天那麼多新聞,」莫星辰沒好氣地說,她剛因為一個新聞生氣呢。
「就是南蘇丹內戰的新聞啊,上面說有個醫院被空襲了,我記得霍慈爸爸就是在南蘇丹吧,」白羽因為早上一直聯繫不上霍慈,都要著急上火了,正好聽到工作室的年輕人在討論這件事,各個都在感慨,還是生活在和平國家好。
莫星辰愣住,豁地站了起來,緊張地都結巴了:「不,不會這麼巧吧。」
「我現在是聯繫不上霍慈了,而且我給易先生的助理也打了電話,他說易先生今天也沒去公司,你說會不會真出事了」白羽雖然也想抽自己的嘴巴,罵自己一句烏鴉嘴。
可是今天太反常了,霍慈從來不會爽約的,況且她是清楚今天有個GG要拍攝的。
莫星辰立即說:「我去她家看看。」
她工作的醫院,開車到霍慈家裡只要十五分鐘,比白羽從工作室過來要近。這也是白羽給她打電話的原因。
等她請了假,開車直接就往那邊走。
到了霍慈樓下的時候,居然正好撞上剛下樓的兩個人。莫星辰看著這兩人,鬆了一口氣,正要抱怨她怎麼不接電話,就看見易擇城手裡提著的箱子。
「你們要出門?霍慈你今天不是還有拍攝的?」莫星辰緊張地說。
霍慈看了她一眼,神色漠然,沒有說話。
還是她身邊的易擇城點頭,「抱歉,我們必須馬上去機場,還要麻煩你跟白羽說一聲,霍慈這幾天的工作只怕都要押後。」
「你們要去南蘇丹?」莫星辰緊張地問。
易擇城雖然沒說話,但她知道,她沒猜錯。她立即喘了一口粗氣,盯著易擇城:「易擇城,你瘋了,你知道南蘇丹有多混亂嗎?昨天死了那麼多人,你還敢帶她去?」
「莫星辰,你讓開,」霍慈冷漠地看著她。
莫星辰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說:「霍慈,我知道你擔心你爸爸,可是那裡真的很危險。」
「可是他一定在等我,」霍慈神色出現一絲柔軟,她說:「他在等我,等我接回家。」
易擇城伸手握著她的肩膀,低聲說:「我們去接爸爸回家。」
到了機場的時候,易擇城的電話再次響起,這次給他打電話的是易懷澤。他接通電話,低聲:「爸,謝謝你。」
「你和霍慈,都小心些,」易懷澤聲音依舊沉穩,末了,卻又嘆了一口氣,說道:「多安慰安慰霍慈,這種事情我們都不願意看見。」
這次南蘇丹不僅中國醫療隊傷亡慘重,中國維和官兵有兩人犧牲。他到辦公室時就得到了消息,又是兩位烈士啊。
年輕的士兵,帶著祖國和家人的期望,遠赴他鄉,卻最終未能歸來故里。
作為一個軍人,他為他們驕傲,卻又為他們惋惜,為他們的家人痛惜。
一個小時後,一架私人飛機,飛往非洲烏干達。
霍明舟受傷之後,中國大使館派人立即將他轉移,連同幾位同樣受傷的維和官兵一起,轉移到了烏干達首都恩德培的一所醫院。在那裡,從國內迅速趕來的醫生,對幾個傷患進行了會診。
霍慈就比國內的醫療團隊晚到了六個小時,她到恩德培的時候,已是傍晚。
雖然她是家屬,但是她以私人身份前來,在醫院的時候,被荷槍實彈的士兵攬住了。易擇城又打電話回國內,從國內再聯繫這邊,直到放他們進去時,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
在這一個小時裡,霍慈就站在醫院的門口,要不是易擇城強制她喝下一瓶水,只怕她連動都不會動一下。
霍明舟此刻依舊在ICU,院方准許他們進去,但是也只能隔著玻璃看一眼。
就在要去換衣服的時候,她突然轉頭,看著身邊的易擇城。
這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
他伸手抱住她,輕聲說:「去換衣服,然後我們一起去見爸爸,你還沒告訴她,我向你求婚的事情吧?」
「我說了,你求婚的第二天,我就說了,」她聲音在顫,這種時候,似乎這種家常話,能讓她沒那麼緊張。
然後易擇城輕笑了,低聲說:「我這個蹩腳女婿,該見見老丈人了。」
就在他們換好衣服時,從ICU里走出了一個人。霍慈沒想到,她會在這裡看到喬朗。只見喬朗的手臂被白色繃帶吊著,顯然是受傷了。
「你來了?」喬朗忍不住睜大眼睛,她沒想到霍慈會兩天之內,趕過來。
霍慈看著她,「你保重。」
說完,她就要往裡面走,喬朗卻又喊了她一聲:「霍慈。」
「霍老師在徹底昏迷之前,還是有知覺的,」喬朗轉頭看著她,好久才說:「他在喊你的名字。」
雖然聲音很輕很虛弱,可是她聽地清清楚楚。
她以為她永遠沒辦法告訴霍慈,她的父親有多愛她,可是在這一刻,最起碼她不想讓霍慈有遺憾。
天知道,她多希望那時候,他也能喊一聲她的名字。
玻璃窗內,那個高大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安靜地躺著,甚至連胸口起伏微弱地叫人看不見。只有旁邊的儀器在告訴著她,他還活著。
在來的路上,她想過了無數種可能,在見到他的時候,她是怨恨還是害怕,或是用力地將他喊醒。
可是這一刻,她的心底只有慶幸。
最起碼,他還活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