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和阿姨看起來絕對不是在開玩笑, 我心裡發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慢慢平復下來, 隨即注意到這房間的布置極為陌生。我在谷家是有自己的房間的, 哪怕之前搬出谷家, 住回了父母留給我的那套小洋房, 谷家還是將房間留了下來, 常常打掃,我也會經常住在這。
房間還是這個房間,但陳設不一樣。這個房間裡面原有一面照片牆, 是歡歡親手布置的。
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前年從遊樂園裡贏來的大娃娃不見了,那本是送給歡歡的, 連床頭柜上歡歡隨手的塗鴉都消失了, 哥前幾天丟給我的一本佛經本來放在書桌上的也沒有了。所有的,跟谷家兄妹倆相關的痕跡都消失了。
兄妹倆的房間, 一個成了儲物間, 一個成了客房。谷家兄妹倆存在過的痕跡, 一星半點也找不到, 唯一的證據就我腦子裡的記憶。谷藝興每天都要回家吃飯, 十二點的時候, 我曾問過他到哪了,他回答已經到了車庫。
車庫裡沒有那輛我記憶中的車,也沒有谷藝興這個人。不僅僅是谷家沒有, 同學、朋友、鄰居的記憶中, 谷家也是丁克家庭,霍阿姨從來沒有懷過孕、生過子,連戶口簿上都沒有這一雙子女的記錄。
一天比一天絕望,我有一天從床上醒來,那一瞬間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得病了,所以臆想出了兩個從來沒有存在過的人。單獨存在的,沒有絲毫佐證的記憶逼瘋了我,我切切實實的知道我有這麼一個愛人,可是身邊所有的人都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
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是真的瘋了。
……直到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地點是小區外的一家咖啡店,我是在這裡跟歡歡表白的,我其實心裡頭清楚,那表白對女孩子來講多半是算不上浪漫的。可我也沒法子,我這笨口拙舌的,也說不出什麼漂亮話來。只一樣我能保證,話雖不多甜,不多好聽,俗得很,但我說到做到。我說了一輩子對她好,跟她白頭偕老,那是發過誓的,決不食言。
我坐在咖啡廳裡面,看到了進門的歡歡,她向我走過來了。她看到我明顯很高興,但很快就變成了憂慮。我心裡瀰漫一種說不出的感受,瞬間就想起了現在的處境,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現實世界裡面,歡歡莫名的消失了……
我發現我不能開口說話,我拉著她的手,希冀的看著她。如果目光能變成鉤子,我一定牢牢的勾住她。我感覺她要走了,可明明才見面,而且已經許久不見了。
「我什麼都知道,你別這樣,」歡歡輕聲說:「我以後沒有辦法陪你了,你好好的過日子。有人長命百歲,有人忽的就死了。做人要學會認命,要從容的面對死亡。」
可這並不是死亡!
我清楚什麼是死亡,我的父母在我八歲的時候車禍身亡,那會我已經記事了。可誰都曉得我有父母,我並不是從石頭縫裡面蹦出來的,我的父母給我留下了許多錢,這是物質上的證明,還給我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憶,這也是他們來到過這世間的證明。
這才是死亡,歡歡不是!
死亡並不是抹去人所有存在過的痕跡,我不相信這是死亡,我只能用眼神告訴歡歡我的意思,她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站了起來。
「我走了!」
我站不起來,想要拉住她,手也抬不起來,我是急醒的,醒來之後,我發了很久的呆。
歡歡最後看我的那個眼神,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在我得了精神病和記憶是真實的這兩者之間,我選擇了後者。
我年少的時候失去父母,因為懂事早並沒有一般小孩子的活潑開朗,本就是個沉默的人,又早早的明白了死亡的意義,對生活應該是沒有多大的期待的,可是我遇到了谷郁歡。我對未來幾十年的人生做了規劃,其中每一個部分都需要歡歡參與,沒有她不行,我得將她找回來。
從沒有接觸過的領域,我從頭開始學習,除了陪伴叔叔阿姨的時間,我別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忙碌,會讓我好受一些。
我研究的方向讓很多人驚奇,他們覺得我不可思議,而且沒有實際的價值。我慢慢的明白,要讓旁人付出,得有利可圖。
叔叔有一天忽然跟我說:「有個知心人陪伴,日子會過得快樂一點。」
叔叔阿姨都是非常開明的人,這是他們第一次透露出讓我找人成家的意思,我恍然記起,原來我已經三十五歲了。大約是因為我歲數大了,該成家立業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快樂」,他們覺得我不快樂。
我沒法違心說「我很快樂」,但我知道我的不快樂不能因為找一個知心人陪伴就消失。這世界很大,優秀的人有很多,我卻再沒有年輕時候的心動。
記憶會慢慢的變淡,不是因為某種神秘力量,而是因為永遠在往前走的時間。
是什麼讓我變成了現在這樣?
我也說不清楚,最開始的失去讓我驚慌失措,時間能撫平傷痛,卻無法填滿我心裡缺的那一塊。好像時時刻刻穿著一套不合身的衣服,忙的時候沒覺著什麼,但凡閒下來,就覺得勒得慌、壓得很、擠著不舒服。
大概這種奇怪的不適,一身都沒有辦法消失了。
阿姨是先走的,她彌留之際拉著我的手說:「我總覺得我像是把什麼重要的東西忘掉了……我其實挺喜歡小孩子的,為什麼年輕的時候沒生個一子半女呢?」
叔叔悄悄跟我說:「你阿姨越老越糊塗,見到嚴肅的小男孩,漂亮小女孩就走不動路,有一回她半夜驚醒,跟我說她做夢夢到自己生了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問我給他們取什麼名字好。沒影的事情,她悄悄琢磨了好幾天,跟我說,男孩叫谷藝興,女孩叫谷郁歡。瞎琢磨,把自己身體都琢磨壞了。我說去領養個孩子,她又不願意。」
後來叔叔身體也不行了,他走之前問我:「我也奇怪自己年輕的時候是怎麼想的,為什麼不要個一子半女的,讓你阿姨臨了了還惦記這事?可沒有兒女就沒有兒女,怎麼人到中年了,心裡頭忽的就多出了這個坎,你阿姨也是,我也是,就這麼念了後半輩子?!」
我知道他們不是覺得我不孝,也不是真的後悔年輕的時候沒有生下一子半女,導致沒有親生的兒女傳承血脈,叔叔阿姨根本不是會那樣想的人,他們只是很想很想一雙兒女,卻又沒有一雙兒女的記憶,連感情都茫茫然。
我沒有任何證據可以告訴漸漸老邁的叔叔阿姨他們曾有一雙子女,直至他們死去,我的研究也沒什麼進展。
老人過世,兒女也就開始變老了。
我在這世間毫無牽掛,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研究之中,從過程推結果很難,從結果推過程相對簡單,我終於揭開了這神秘面紗的一角。
終我一生,恐怕也不能完全解開這個謎題,我開始意識到,我需要轉變新的方向。可我的身體不能繼續支撐下去了,漸漸的,我身體內的大部分零件換成了新研發出來的機械器官,由於技術不成熟,吃了不少的苦頭。
有時候想想不如就這樣算了,人閉了眼就什麼都了解了。老邁令我承受了無盡的痛苦,每每此時我想起少年時曾許下的諾言,又堅持了下去。直到計算出的下一次位面碰撞的到來,我們獲取了『神秘力量』,它僅僅只是作為一種新能源使用,已經讓知道這種力量的人無法割捨……我知道,能獲得這種神秘力量的最佳辦法,就是減少「傷疤」。
那些在位面碰撞中死去的人,只要能回到現實世界,抹去他們存在的力量就能被捕獲。
可是位面碰撞並不常有。
我告訴他們:「可以回到從前發生碰撞的時間,獲取力量。」
回到過去?!
可那會改變未來!
沒關係,任何一點改變就能衍生一個新的世界,我相信有巨大的利益支撐,總有一天我最後的提議會變成現實。
只要有一點可能,我心愛的女孩就能從煉獄中爬出來,重回人間。
我死去的時候,做了一點手腳,確保從前的我會順利遇難,並且接受一些重要的記憶。空間碰撞的時候,我死了,記憶也就永遠消失,證明我『未來』做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也沒什麼,能與她同死也很好。
如果我們獲得了重回現實世界的機會,哪怕很難,哪怕機會渺茫……爬也要回到人間。
這一次,平平安安過一生。
孝順父母,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