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妞許她承了王屠戶的骨子裡的狠勁兒,天生是吃這行飯的,不但生得跟王屠戶般,大臉蛤蟆眼,厚嘴唇,破鑼嗓,便是這膽子和渾身上下的一把子力氣也十足十的像極了王屠戶。
王大妞跟他爹學殺豬不過半年便能自己獨立上手了,之後便是每日裡三更天起殺豬去毛,開膛破肚,剔骨分肉,之後拖了豬肉至前頭鋪子裡擺放,靜等著顧客們上門挑選。
王大妞小小年紀便要做那大男人做的活計,日子過得比鋪子裡請的夥計都還要苦些,夥計們將豬肉分好,等著顧客上門時還能在案板下頭打個盹兒,她卻還要迴轉後院幫著後娘照顧弟妹,做飯洗衣,直到外頭街面上來往的人多了,生意顧不上來了,王屠戶便會又叫了女兒到前頭幫手。
待到豬肉買到了午後,鋪子裡多半便要收工了,旁人歇得,王大妞卻是歇不得,又要回到後頭洗衣做飯,餵洗牲口,看顧著弟妹,待到天黑後伺候著弟妹們睡了,自己才得歇息,之後又是三更起床。
如此這般,周而復始,卻是一轉眼就是八年,王大妞眼看著已經十六歲了,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王屠戶到這時候是犯了難,王大妞生得隨自己,如今腰板兒比自己還粗壯,又因著常年累月的殺豬,那身上的煞氣,慢說是旁人便是自己這親爹有時見了也會心悸,這樣的閨女怎麼嫁得出去?
之後有一日尋了個機會同女兒說起親事,王大妞想了想粗聲粗氣的應道,
「父親,女兒的婚事艱難,與其到處尋個不稱心的漢子,打打鬧鬧的過一輩子,倒不如不嫁人,只在家裡殺豬賣肉一樣能過活的!」
王家這些年靠著父女倆苦心經營,倒是攢下了不少家底,又置了店鋪房產田地,可算得上大風鎮的富戶了,要養女兒自然是不在話下的,更何況王大妞如今可是家裡的頂樑柱,她要是嫁出去了,王屠戶一時半時都要抓瞎的!
王屠戶聞聽思索了一下,點頭道,
「大妞說的也是!」
他是不想去費那個神的,左右女兒使得一手好刀法,連鎮上的丁秀才都稱她有庖丁解牛之功,倒不如將她一直留在家裡,看著家裡的鋪子,安生做生意,以後老了便讓幾個兄弟的孩子養老便是了!
他這心思說給了李氏聽,李氏卻極是不情願道,
「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孩兒他爹……你看哪一家的女子不嫁人?再說了……她這兇惡的名聲,在我們這大風鎮早就傳開了,你留她在家裡,那下頭的弟弟妹妹,還要不要說親了?」
王屠戶聞言想了想倒也覺著有些道理,他就是個耳根子軟的,女兒說一句覺得有理,婆娘說一句也覺得甚好,於是又去對王大妞道,
「只怕還是嫁人好些,這女兒家年紀大了不嫁人,是要惹人笑話!」
王大妞見他轉天便一個主意,心知這定是後娘吹了枕頭風,便暗暗思忖道,
「我這麼些年為這個家做牛做馬,如今她兒子大了,只怕是容不得我了,我死賴在家裡,終究是礙她的眼,天天吵鬧也是心煩!」
王大妞下頭三個兄弟,一個十二,一個十歲,一個才五歲,小的不頂用,但大的卻是可以學著接手老子的營生了,這麼多年下來因著王大妞精明能幹,家裡開了三間鋪子,都是由她一手掌管著,如今李氏眼看著兒子大了,生怕家裡的生意被王大妞把持著,兒子們吃了虧,自然是不肯她留在家裡的。
王大妞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節,便低下頭沉思良久,最後問王屠戶道,
「父親,女兒這些年在家裡如何辛苦,父親心中想來是有數的?」
王屠戶應道,
「我自然是看在眼裡的!」
王大妞又道,
「父親說女大當嫁,這話不假,只女兒這樣貌只怕是賠上多少嫁妝也未必有人敢上門提親……」
頓了頓見王屠戶點頭又接著道,
「女兒性子不好,鎮上人都知曉,想來留在家裡,以後弟妹們都不好說親,便不如我分家單過吧!」
王屠戶聞言吃了一驚,
「分家?」
「正是!」
王大妞應道,
「女兒分出去單過,便不會礙著弟妹們說親了……」
這廂看了看王屠戶臉色便又道,
「父親放心,對外頭是說分了家,但家裡的事兒,女兒自然還是要管的……」
想了想道,
「怎得也要將弟弟們帶上道兒了,才撒手!」
王屠戶聽了,鬆了一口氣,他可不是李氏那後宅的婦人不知外頭的事兒,這些年他年紀大了,又貪上了杯上之物,卻是越發沒耐性管鋪子裡的生意了,早早便將生意都交給了女兒,家裡三個兒子是甚麼情形,王屠戶再不管事,也是心裡有些數的。
他們一個個被李氏嬌養慣了,慢說是殺豬,便是那殺豬的刀都提不起來,做屠戶這一行沒點子狠勁兒,那是當真不成的!
女兒分家倒是不怕,就怕她突然撒手不管生意了,那自己只怕又要操勞了,王屠戶心裡是百般不願意的,現下聽說女兒肯帶弟弟們上道,自然是鬆了一口氣,便笑著問道,
「這倒是能成,若是當真分家,父親多分些銀兩給你就是……」
王大妞搖頭道,
「銀子我不要,只把小風鎮的鋪子給我便是了!」
王屠戶一聽臉上的笑容便是一僵,半晌才有些惱道,
「你想分家裡的生意!」
王大妞應道,
「家裡的三間鋪子是怎麼來的,旁人不清楚,父親心裡最清楚,這三鋪子裡小風鎮的鋪子最小,生意也是最差的,又隔得遠了些,以後弟弟接手了未必願意打理,倒不如分給了女兒,以後我就去小風鎮上住就是了!」
「這個……」
王屠戶在心裡暗暗盤算,
「家裡只三間鋪子,原還想著他們兄弟一人一間鋪子正正好,若是分給了大妞……」
他心裡實是不願的,王大妞察言觀色,瞧出來他心裡的意思,便又道,
「小風鎮那邊近了羅山,那上頭山匪多,又時常到鎮子上來騷擾,我在時他們還要賣幾分面子,我若是不在……」
說起羅山裡的山匪與王大妞也是不打不相識,有一回他們自山上下來打劫,卻是搶到了王家的肉鋪里,這生意人鋪子便是命根子,王大妞如何肯讓人白白搶了豬肉去,當下是手舞一把鋥明瓦亮的殺豬刀,也沒甚麼招式,全憑的是天生神力,一身的膽量,還有那壯實到男人都望塵莫及的身板兒,在匪群里殺了個七進七去,當真是堪比那長山趙子龍。
這一通兒殺,倒是將羅山上下來的那幫子山匪殺得服氣了,對這位王家肉鋪的小王掌柜的甚是尊重,從此下山來非但不來犯,反倒是四面揚言這是兄弟家的鋪子,各道上的朋友都要看顧著些!
王大妞也不是那一般的後宅女子,從小混在男人堆里,在鋪子裡見多了世面,也知曉人敬一尺,我敬一丈的道理,卻是時不時送半扇豬肉,又那些無人喜啃的豬蹄,豬尾之類的,起了滷水鹵成麵皮金黃,內里入味,讓人打馬送上山去給幾位哥哥們下酒。
這樣的交情只有王大妞憑著一身本事才能打出來,若是換了旁人必是不成的,王家三兄弟若是當真接了這生意,只怕不出一月鋪子便要關張。
王屠戶想了又想,心中暗道,
「大妞說的也是在理,那鋪子只她能守住嘍,她下頭幾兄弟都是不成的,倒不如給了她,也指望著她能悉心帶一帶兄弟們!」
王屠戶倒是點了頭,可李氏卻是不肯了,聽說這事兒,這廂在家裡與王屠戶是又跳又鬧,恨不能跳起來八丈高,把房頂給王屠戶頂穿一個洞,也好讓他知曉知曉自己的脾氣。
王屠戶便勸她道,
「那小風鎮時常有山匪騷擾,便是兒子們接了手,這生意只怕也做不長久……」
「胡說!」
李氏跳著腳的罵,
「你個糊塗蛋,她這是嚇你呢!那些個山上的土匪懂甚麼,不過就是平日裡撿些不要的下腳料送過去,便能哄住的,我們家兒子又不是傻子,不會照著做麼,她一個女人都能跟山匪打交道,我兒子怎麼就不成了!」
「這個……」
王屠戶這耳根子又軟了,轉天又去尋王大妞,這廂支支吾吾只說是鋪子要將給兒子們,就給王大妞銀子,王大妞聞言便知是李氏搗鬼,想了想再問,
「那依著父親的意思,分我多少銀子?」
那鋪子她也不想爭了,有銀子到外頭買就是!
王屠戶伸出兩個手指頭一比劃,
「二百兩?」
王大妞問,王屠戶搖頭,
「二……二十兩!」
王大妞是知曉家底的,聞言是氣極反笑,仰天打了一個哈哈,目光又是悲哀又是怨恨的瞪著自己親老子,
「爹,我還是不是你親生的,我為這家裡做牛做馬這麼多年,如今你們容不得我了,要趕我出去了,只給二十兩銀子,敢情我只值幾頭豬錢麼?」
王屠戶被女兒一罵,難得的勾起了那點子愧疚,喃喃道,
「我……我手裡還有些私房銀子,再給你添二十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