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侍,不是小廝。小廝凡人也可以做,隨侍是臣屬,世子的心腹,只要努力修煉認真辦差,以後封侯拜相不在話下。
趙萬戶自是不敢有什麼意見的,「能被世子看上,是信兒的福氣。」
林信聽到這話,心中卻是一沉。自己如今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沈樓連資質都沒測過,怎會輕易就要他做隨侍?莫非他已經知道了自己是林爭寒的兒子?
垂眼沉思,餘光瞄到了沈樓那玄色廣袖上的銀線雪松紋,忽而想起了沈家「立如雪山松」的家風,驟然鬆了口氣。以沈樓和他爹的人品,即便知道自己是林爭寒之子,也不會把自己怎麼樣。
浣星海的高手將趙家的前院後山巡視一遍,未曾發現吞魂蠱雕的蹤跡。趙萬戶也不好再留,次日趙大少下葬之後,便千恩萬謝地將世子一行送出門。而林信,就穿著一身孝服,被黃侍衛抱上了世子的馬車。
趴在車窗上,看著漸行漸遠的趙家大宅,林信有些犯愁。入了浣星海,再要出來就難了,師父還能找到自己嗎?
當年師父是根據父親的舊部,一個一個查過去的,如今離開趙家,又沒有主動去找他,要相遇便很難了。
「捨不得嗎?」沈樓從書中移開眼,單膝屈起撐著執卷的手臂,好整以暇地看著林信。
「不是。」林信放下車簾,輕輕搖了搖頭。
「那怎的一臉不高興?」本不是多話之人,但面對著眼前這個柔軟鮮活的林信,沈樓便忍不住想跟他多說幾句。問出的話,會有回應,不管說的是什麼,都能讓他感到欣喜。
「世子恕罪,」林信仿佛被嚇到了,僵直地跪坐在軟墊上,無措地揪著衣擺,「我,我害怕……」
軟糯清甜的聲音,帶著些不安的顫抖,惹得沈樓頓時心疼起來,告誡自己莫嚇到孩子,招手讓小林信坐過來,「莫怕,來,我教你認字。」
這馬車上裝了鹿璃,基本上輪不沾地,平穩得可以讀書寫字。林信挪到沈樓身邊,看他放在小几上的書籍,竟是一本《四海注》,上面乃是大庸的輿圖,以及各地的風土人情。
「咱們所在的國,叫大庸,大庸分東南西北四域和中原腹地,浣星海和趙家都在北域。」沈樓儘可能說些小孩子感興趣的東西,吸引他的注意。
「浣星海是一片海嗎?」林信盡職盡責地扮演著一無所知的孩童。
「不是,浣星海是一片溪湖,」沈樓伸手,指向圖中的一點,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有很多水」。
清溪與深湖交縱,處處有活水,處處有樓閣。傳說冬天的時候,湖水凝結成冰,星河倒灌,宛如被洗過一般,美不勝收,故名浣星海。這樣的美景,到了沈樓口中,就剩一個乾巴巴的「很多水」。
林信很想開口嘲笑他一番,生生忍住了,借著馬車轉彎的晃動,往沈樓身邊靠了靠。淡淡的草木香夾裹著清苦的藥味,緩緩襲來。
「世子,您在喝藥嗎?」林信抽動著小鼻子,仰頭問他。
「嗯。」沈樓應了一聲,看著近在咫尺的林信,還是沒忍住,伸手輕輕把人圈進了臂彎里,端著書給他看。
「為什麼要喝藥?」林信不依不饒地追問。
「因為我做錯了事,這是懲罰,」沈樓一本正經地騙小孩子,彈了彈手中的書頁,「所以我講的東西,你要認真記下,不然……」
「也要給我喝藥嗎?」
「嗯……」微微上挑的尾音,昭示著聲音主人的好心情。
問不出什麼,林信只能暫時按捺,百無聊賴地聽沈樓念書。
「北域沈家,西域鍾家,南域朱家,東域林家,除卻這四位國公,大庸還有列侯十數,可自行治理封地,每年上繳歲貢。我們沈家……」念著念著,懷中忽然一沉,沈樓低頭看去,方才信誓旦旦說要認真聽的傢伙,已經靠在他懷裡睡著了。
無奈一笑,沈樓扔了手中書,索性也放鬆身體,靠在軟墊上假寐。心思,卻從書中飄到了天下局勢上,如今酌鹿之律還未實行,四域尚且安樂,但隨時都有可能亂起來,自己要早做準備才好。
「歲貢是什麼?」困得睜不開眼的林信,嘟嘟囔囔地問。
「金銀、糧食、布匹……鹿璃。」
少年微低的嗓音,像是風雪中穿梭的雛鷹,破開眼前的迷霧,卻又把人帶進更深更遠的夢境裡。
十七歲那年,他第一次踏入浣星海。冬日初陽漫松林,霧失樓台,雪掩津渡。仙境似柔軟的地方,卻立著一群面冷似鐵的人。
所有的沈家人都穿玄色廣袖,遠遠瞧著,像是一群獵鷹,隨時都會撲上來,把人撕成碎片。
「割鹿侯年紀輕輕,心性竟如此狠辣,連自己恩師都不放過!」玄國公沈歧睿還未見禮,就把他的臉面直接扔到地上踩。
「呵,兩年前的事了,國公爺莫不是剛聽說吧?」林信用拇指頂開劍鞘,殺意四起。提什麼不好,偏要提他師父。
天下皆知,林信是個窮凶極惡、無情無義的弒師之人。或者根本不配稱之為人,假譎妄執,嗜殺成性,謂之魔也。
驀然睜開雙眼,血霧盡散,唯余靛青色的車頂與氤氳的檀香。
「恭迎世子。」窗外傳來整齊的問候,潺潺流水聲與松濤聲不絕於耳,竟是已經到了浣星海。
林信一咕嚕爬起來,掀開車簾,瞧見沈樓正站在車前,跟幾名玄衣修士見禮。
「我們正要去獵鹿,大哥去嗎?」一名年紀較小的少女,手裡拿著嵌了鹿璃的獵弓,笑著問沈樓。
「你們去吧。」沈樓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頭,轉身回到馬車上,把探頭探腦的傢伙攬進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