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將山嶺上的血跡沖刷掉,匯聚成暗紅色的溪流「嘩啦啦」奔下山去。
「王帳在何處?我們趕緊去救信信!」封重拔出靈劍,「叫刃三帶路!」
「刃三不知道路。」黃閣摸了把臉上的水珠子,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
這一役,守山的蠻人近乎死絕,溫石蘭帶著修士部下遁逃,片刻便不見了蹤影。再想去追,已然沒了方向。
「不負去會賀若,定然有所準備,」林曲冷靜地說,「他雖凡事只看三步,但這三步還是有的。」
「哪三步?」封重快速思索,越想臉色越難看,「他做事從不考慮後果,若是想三步,大概只會是誘敵、殺敵、殺不了就同歸於盡這三步!」
林曲微微蹙眉,不贊同地搖頭,為自家弟弟辯解:「他還不至於這般沒成算。」
「你從小沒跟他一起長大,你不知道。」封重急道,在原地轉了兩圈,那小子遇事從來不會求救,天大的事都要一力承擔。當年雁丘遇險,才十四歲的林信就敢不告訴師父自己去救他,膽子比天都大。
說話間,沈樓已經御劍飛到了高空,舉目四望,遠遠瞧見東邊有一黑點掠過。立時飛掠而去,截住了那快如流星的身影。
封重和林曲也匆忙跟上,就瞧見了捏著摸魚兒的朱星離。
「是不是林信的?」沈樓盯著朱星離手裡的銀色小劍。
「是,信兒出什麼事了?」朱星離臉上難得沒了笑意,冷冰冰地質問沈樓。
「走。」沈樓言簡意賅地說,片刻不肯耽擱。
朱星離也不廢話,放開摸魚兒,四人化作一道光影,朝大漠深處奔去。
這小劍,定然是林信一早就放出的,才能讓朱星離在這個時候趕到。他知道,自己便是噬靈的材料,去見賀若宛如肉包子打狗。但這肉包子淬了毒,如果毒死了狗,就能讓師父及時去把他撿回來;如果沒有毒死狗,好叫師父去幫他打狗。
下棋看三步,林信著實,留了後路。
沈樓的臉色卻是更難看了,自始至終,林信的計劃里就是把他摒除在外的。逗他,哄他,從不依靠他。上輩子如此,這輩子依然如此,就算兩人互通了心意,林信始終把他當個外人。
等找回來,一定要狠狠收拾他,讓他知道……
摸魚兒猶如一尾小魚,快速遊走,四道靈光隨著小魚飛馳而去。臨近王帳,小劍便越飛越慢,停在原地轉一圈,劍尖指向一處。
「在那裡。」朱星離看向不遠處,那頂破了個大洞的金帳篷,四周空無一人,已然人去樓空。
帳篷里亂成一團,吞鉤孤零零地戳在地毯上,要倒不倒地晃悠。刀柄上掛著那用以吸引摸魚兒的銀墜子。
「看來蠻人知道這東西的用處。」朱星離撿起那墜子,摸魚兒在墜子周圍轉了兩圈,落到掌心不再動了。
線索中斷。
沈樓撿起那斷了腿的星湖石小鹿,驟然攥緊。這裡應當也不是真正的王庭,又是一處隨時可棄的行宮。惡陽嶺戰敗,這邊收到消息,立時離開。
「他們走不遠。」沈樓掀開門帘走出去。
大軍並非都可御劍,這麼短的時間內,行宮這裡的守軍只走了不足二十里,帶著糧食、輜重,甚至趕著牛羊。然而,隊伍里沒有大汗和大巫。
一道暗色流光閃過,騎馬走在最前面的將領突然沒了蹤影。
「停!」副將大喊著四處張望,瞧見抓著人御劍遁走的沈樓,大叫起來,「沈家的黑蛇!快!」
蠻人中的仙者立時御劍追上,被一道凌厲的劍光阻攔。靈劍在掌心不停變換,映著驕陽宛如落英繽紛,片刻間將幾名蠻人割得滿身傷口。林曲回劍於腳下,溫文爾雅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跟他們廢什麼話!」封重直接從後面衝過來,一劍砍向那些蠻人,「叫烏洛蘭賀若出來見本王!」
沈樓將捉住的那人扔到朱星離腳邊,用劍抵住他的脖子,用胡語問他林信的去向。
「我不知道,大汗帶著大巫和那個漢人小子,單獨離開了。」這蠻人起初還要裝一下貞烈,看到朱星離手握吞鉤往他褲襠上比劃,頓時老實了,問什麼答什麼。
但他只是個守衛統領,連金帳子裡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那三人的去向。
朱星離一掌把人拍暈,站起身來:「十七年前,蘭蘇逃離北漠,便是因為大巫要拿她祭天。這些年他們一直不肯放過信兒,定然也是想拿他祭天。」
所謂祭天,就是用的血造噬靈!
蠻人祭天,會在什麼地方?
「雪山。」沈樓抿唇,看向連綿不絕的陰山山脈,揮劍掀開一片草皮,露出褐色的土地。用劍尖快速畫出了陰山的地形圖。
蠻人篤信天神,安葬、祭祀,皆在高山上。越高的山,越接近天。
朱星離垂目看著沈樓用劍尖圈出的地方,那些都是常年積雪的高山,掐指快速算起來。
「東!」春痕劍尖點在東邊,圈出了這一帶的幾座山。
為了破解噬靈,朱星離這些時日潛心研究過蠻人的巫術,大致能算出來今日適合祭天的地方。
沈樓二話不說,直接朝那一帶奔去。
如今已是盛夏,雪山之上還是冷若寒冬。他記得林信很怕冷,並非不抗凍,而是害怕挨凍本身。因為小時候差點被凍死,長大了即便有靈力護體,讓他單獨站在冰天雪地里還是會不安。
信信,等我!
大風吹過山頂萬年不化的積雪,揚起帶著冰碴的雪沫,噼里啪啦打在臉上。
林信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睜開眼,發現自己被綁在一根頂天立地的石柱上。柱子應該是臨時削的,凹凸不平,尖銳的稜角抵著他凍僵的後背,很是難受。
靈脈依舊無法運轉,也就不能用靈力隔絕嚴寒。透體而出的紅線,連著一口大鍋,源源不斷地抽著他的血。寒風吹過,林信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大巫還穿著那件黑袍,只是沒有戴帽兜,也沒有蒙眼睛,念念有詞地攪動著大鍋里的東西。腰間別著那隻鏤空的金燈盞,依舊明明滅滅地閃著光。
烏洛蘭賀若站在大巫身後,一動不動。多虧了這副天賜的好皮囊,即便雙目無神,他看起來依舊威風凜凜。
林信微微伸長脖子,看清了那鍋里的東西,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寒。滿滿一大鍋,全是眼珠子!
線很細,血流得極慢,卻不會凝固,一點一點滲進鍋里,與鍋中黃白相間的汁液融為一體。
「小崽子,你醒了,」大巫心情極好,這山頂上只有他們兩個活人,忍不住跟林信說起話來,「知道這是什麼嗎?」
「噬靈。」林信張口,發出的聲音極為虛弱。
這樣的聲音,顯然取悅了大巫,微微抬起左手,八根紅線琴弦似的攀扯在四根手指上。靈活地動了動手指,賀若便如活人一般走起來,龍行虎步至林信面前,單手捏住下巴,將他的臉抬起來。
「這張臉,跟你舅舅還真像啊,」賀若來回晃著林信的下巴,「怪不得溫石蘭那個蠢貨,幾次都不肯捉你回來。」
平日裡看慣了不覺得,如今兩人站在一起,尤其賀若還是二十幾歲的模樣,著實十分相像。
這話用的是賀若的聲音,自大巫那邊傳來。
「腹語?在我們大庸,只有玩雜耍的才會這個。」林信嗤笑,看著那得意忘形的大巫。每當他動一下手指,眼中就會閃動銀芒,想來這便是他平日蒙眼的因由。
「你們大庸?哈哈哈哈,什麼大庸大漠,你不過跟我一樣,是個雜種罷了,」大巫似是聽到了什麼笑話,揮手讓賀若推開,拿出一顆眼珠子在手中把玩,「雜種,是沒有歸處的。」
「你是什麼雜種?」林信順著他的話問。
大巫是北漠人,懂漢話,但並不精通,沒聽出林信在趁機罵他。
「我的母親,是一名波斯舞娘,沒有靈力的凡人。他被蠻人的貴族強擄,生下了我。我從小生活在羊圈裡,他們說我是個低賤的雜種,不可能有靈脈,便如牲畜一般對待我。」
被說得多了,他便也以為自己不會有靈脈,每日在那些貴族少年的打罵嬉笑中苟且度日。
「世人都以為,純血的仙者才會靈力高強,其實他們錯了,雜種才更容易出奇才。但是,憑什麼,憑什麼擁有靈脈就高人一等!我發過血誓,待我有了力量,定要毀了世間所有人的靈脈,讓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們,也像豬狗一樣在地上爬行!」
林信試著倒轉靈力,靈脈出現了些微的波動,零星幾點螢光自大巫身上緩緩溢出。只是這個動作牽扯到了身體裡的紅線,疼得他眼前一陣發黑。
魂力可用,但實在太疼了,只能一點一點吸。端看是那紅線先把他的血吸乾,還是他先把大巫的魂力抽淨。
忽然,有東西在石頭背後冒出來,把逸散的光點盡數吞掉。林信吃了一驚,暘谷劍!
周身的兵器、掛飾都被卸了一空,暘谷劍自然不可能還在身邊。沒有主人控制的靈劍,是怎麼飛到這萬丈高山上的?
「一切都不遠了!」大巫抬起雙臂,眼睛裡銀芒大盛,鍋里的眼珠沸騰起來,好似要躍出鍋竄天而去。只要這數以千計的噬靈飛到各地,所有的仙者都逃不過靈脈盡毀、爆體而亡的下場。
沈樓尋到第三座雪山,山頂高聳入雲,掩藏在滾滾雲海之中。山腳下烏壓壓跪著一群身著黑袍之人,雙手高舉向天,用蠻語不斷地吟誦:
【蒼穹為神兮,庇佑大地;巫神降世兮,尊貴無匹。】
這裡!
越過那些狂熱的信徒,直衝山頂而去。
「站住!」溫石蘭立在斬狼刀上,攔住了沈樓的去路。
「閃開!」沈樓御劍一繞而過。
溫石蘭卻如跗骨之蛆緊跟上來,重新擋在他面前。山間霧靄繚繞,立在半山腰已然能感覺到陣陣寒氣,沈樓赤紅了眼,不再廢話,直接提劍砍上去。
這些時日戰場上交鋒,乃是以統帥的身份,不可能渾然忘我用盡全力。至今為止,沈樓還沒有跟溫石蘭好好打一場。
虞淵劍猶如活物,剎那間與斬狼刀對了百招,而後迅速回程。沈樓輕點在劍上,旋身而起,靈劍回手,人劍合一。
劍氣如長虹貫日,風雲變色。
溫石蘭不敢大意,這些時日交手,他很清楚,這位弱冠之年的小國公,比沈歧睿還要厲害許多。整個大庸恐怕無人能出其右,乃是真正的大庸第一人。
斬狼刀上的鹿璃一顆一顆亮起,亮到了五顆,依然不能壓制住沈清闕。
兩輩子的老對手,沈樓對溫石蘭的弱點再清楚不過。在他激發鹿璃的間隙,擲劍而出,虞淵在空中迴轉,直衝溫石蘭的後心而去。
溫石蘭回身格擋,慢了一瞬。高手過招,一點點遲緩都是致命的,虞淵擦著溫石蘭的脖頸飛過,在他肩頭留下一道長長的血口。而沈樓尚有餘力,迅速回劍入手,穩穩地朝他刺來。
如果擋不住這一招就要敗落,大汗還在上面!溫石蘭咬牙,大吼一聲,激發了第六顆鹿璃。
山崩海嘯般的靈力,以雷霆之勢兜頭撲來,沈樓眼都不眨一下地直接抵上去。
「轟——」山石碎裂,流雲潰散。
仿佛泰山壓頂、重錘擊胸,沈樓嘴角緩緩溢出血來。
溫石蘭也不好受,六顆鹿璃的靈力在經脈中遊走,周身肌肉承受不住地鼓盪顫抖,剛毅的臉漸漸變得猙獰。
沈樓依舊面色平靜,耳邊響起一道細微的「咔嚓」聲,信信的小鹿玉佩,裂了。
半山腰的聲響沒有傳到山頂。
大巫得意地展示自己的大作,卻發現林信一直低著頭不為所動,冷笑道,「等血耗干,就把你也做成傀儡,讓你去對付那個沈樓。他太厲害了,連溫石蘭都擋不住,大概只有你能打過他了吧。」
「只有神才能做出活傀儡,你做的也不過是個木偶。我的沈樓,會在第一時間認出來,然後把你碎屍萬段。」林信一句不少地說著,餘光瞥向暘谷劍,試著用神魂操縱它。
劍竟然緩緩出鞘了!
修士常會附著一縷殘魂在本命靈劍上,以在短程內控制靈劍翻飛。然而劍始終是個死物,可以在空中躍動、翻轉,卻絕不可能做出「拔劍出鞘」這個動作。
萬物有靈,魂力是生靈的精華所在。暘谷劍吸多了魂力,已然生出了劍靈!
「小崽子。」大巫一直以上古巫神自居,很久沒有聽到這般挑釁他的話了,咬牙捏住那根紅線,驟然加快了吸血速度。
「啊——」經脈中躍動的紅線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林信大喊一聲,暘谷劍一躍而出,凌空劈來。
大巫吃了一驚,立時收手,還是被暘谷削掉了一根手指,血流如注。
紅線崩斷,巫術的力量立時消失不見。林信一把將經脈里的細線抽出,握住暘谷劍,迅速倒轉靈脈。
大量的魂力不可抑制地自大巫身上湧出。顧不得斷指之痛,大巫立時抽出數根紅線,跟林信纏鬥起來。
這次沒有了暗算的可能,魂力又在不停地逸散,大巫額頭冒出冷汗,控制著烏洛蘭賀若衝上去擋劍。
賀若的身體是被巫術改造過的,比常人要堅硬,又不知疼痛,悍不畏死。從背後抽出一把重劍,朝著林信劈砍而去。
林信橫劍擋住這一擊,被震得虎口發麻、手腕發顫。眼前恍惚了一下,林信知道這是失血過多的緣故,不敢戀戰。矮身一掃,將賀若絆倒,揚起靈劍,所有魂力激發而出,轟然劈向大巫。
排山倒海之勢避無可避,大巫驚恐地瞪大了滿是銀芒的眼睛,抬手一揮,將那口盛著眼珠子的大鍋掀起。
「轟轟轟——」大鍋遇到魂力立時炸開,無數眼珠子飛射而出,馬蜂般朝林信撲去。
林信挽了個劍花,使出落英劍在身前畫出個滿月。充沛的魂力形成一道屏障,將眼珠子抵擋在外。
大巫再次揮袖,磅礴的靈力如泰山壓頂,將那些快要被擊飛的眼珠子重新推擠上去。巫術,也是仙術的一種,用的還是靈力。
靈劍再快,轉出來的屏障始終不是真正的盾牌,很快便有眼珠擠過縫隙,眼看著就要撲到林信臉上。
這半成品的噬靈也不能沾染!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大巫突然「咚」地一聲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宛如瀕死的魚。
沒了靈力支撐,那些眼珠便啪嗒啪嗒盡數落盡雪地里。
林信以劍撐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卻不敢鬆懈,咬牙雙手握劍,緩緩舉起。
「魂力……雜種,果然是……」大巫顫抖著抬頭,不甘地看向林信,一句話沒說完,便被一劍穿心。
「對不住,沒力氣聽你說完了。」林信跪倒在地,握掌成爪,扣住了大巫的頭顱。
他林信不是神明,沒有資格毀人魂魄,但眼前的惡魔並不能稱之為人。抓住掙扎不已的魂魄,用力捏碎。
魂魄的殘片如紙錢漫天飄散,林信嗤笑:「就當給你撒紙錢了,好走不送。」
笑著笑著,一頭栽進了雪堆里。
失去了太多血,林信的臉白得幾乎跟雪地融為一體。暘谷劍自己蹭過來,繞著林信飛了一圈。它只是剛剛生了靈,並沒有智慧,不明白主人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沒有靈力護持的身體,被冰雪浸透,林信已經感覺不到冷了,甚至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意識漸漸模糊,林信看著紛紛揚揚的雪,恍惚間回到了五歲那年。
冰天雪地,百里無人。年幼的林信被趙大少捆在樹上,幾名少年嘻嘻哈哈地離去,獨留他在山間一點一點凍僵。大風如噬人的鬼怪,將小小孩童的呼救漸次吞沒。
瀕死的感覺,太可怕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根本無力承受。
黑暗中,忽然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暖暖的,軟軟的,泛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草木冷香。那雙手臂尚且細弱稚嫩,但對於林信來說,可以擋住滿世風雪。
緩緩睜開眼,看到的是臉上掛了彩的沈清闕。
「信信!」沈樓把林信抱進懷裡,敞開衣襟給他取暖。
林信看著他,眼中泛起濕潤的笑意,緩緩攥住沈樓的衣裳,小聲道:「我要凍死了,這次,你可不可以,別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