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這年的冬天,閻婆得了一場重感冒。說來也怪,這場感冒持續了一個多月還不見好,並且咳嗽越來越重,常常整夜的咳嗽,覺都睡不著,咳出的痰中帶著血。這在以往卻是沒有過的。閻婆帶著孩子只出不進,手上的錢越來越少,便不捨得花錢看病,就怕把錢花光了,自己和孩子又沒有任何的生活來源,往後的日子沒法過。漸漸地,不但夜裡咳,白天也咳,咳得飯都吃不上,人也越來越消瘦。每當咳嗽的時候都要張著大口,使勁的喘氣,費上九牛二虎之力,喘上一口大氣,「噗」地一聲,吐出來的痰,裡面的血絲越來越重,越來越多,直到實在無法忍受,這才拿了點碎銀子到蒿里山西北角,找到一個郎中看了一下。人家告訴她說,「肺癆都到晚期了,怎麼不早看呀?」
閻婆一聽,心裡有了數,從郎中那裡拿了點草藥,喝了幾副算是輕了點兒。她向人打聽過,像她這樣肺癆晚期的病人,撐不了半年,可這孩子該怎麼辦呢?眼看著自己一把屎一把尿一口飯一口水甚至硬擠出自己的奶水餵大的孩子,長得這麼可愛這麼討人喜歡,自己要是一口氣上不來,這孩子靠誰?女兒沒有任何消息,看來是指望不上了。每當想到女兒,她就覺得張文遠不是東西,那原本所有的對張文遠的好感,早就被心上的憎恨侵蝕掉了。她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女兒其實就是被張文遠騙跑了,綁架了,既不管親生兒也不管親娘了。眼見得自己一天天往黃泉路上走,真到了那天,孩子不就成了孤兒?不行,無論如何,得給孩子找個依靠。可找誰呢?思來想去,唯有去鄆城找孩子的爺爺。對,讓孩子去認祖歸宗吧,這是唯一的,也是最最安全、最最牢靠的路子。只要他的爺爺認下了這個孫子,孩子不但活著有了保障,而且會活得特別好,能過上人間最好的日子。因為她知道,宋江家裡可不是一般人家。
於是,她就四處打聽,從泰安到鄆城有多遠?怎麼走?終於,打聽清楚了,就收拾好東西,把房子變賣了,值錢的東西也變賣了,帶上到手的銀子,帶著孩子就往鄆城而去。
聽說要離開泰安城,大海就問:「姥娘,咱們為什麼要走啊?」
閻婆只能編理由,「哦,咱去找你爺爺吧?你爹在那裡,去了你爺爺那裡,就能見到你爹了。」
「那,能見到我娘嗎?」大海眨巴著雙眼,直看著姥娘,滿腔期待。
「只要見到你爹了,就能見到你娘。咱呀,先去找你爺爺。哦?」
「可我要是走了,還能見到好朋友嗎?」
「能。你爺爺會帶你來找你的朋友玩,他們也能去找你呀。」
大海撅著嘴,想想到一個新的地方去看看,倒也不錯,他天生喜歡獵奇,探險,喜歡新的地方,新的東西,新交朋友,便又高興起來:「哦,那就去找爺爺。我還沒見過爺爺呢。不知道爺爺喜不喜歡我?」
「喜歡,誰都喜歡俺大海,爺爺更會喜歡。」
於是,閻婆帶著大海,沐浴著春風,一路坐牛車、驢車、騾車,為省錢,不捨得坐馬車,第四天上午,終於來到了鄆城縣宋家村。
宋家村位於縣城西北的水堡鄉,是全鄉最大的村子。閻婆帶著大海找到一家店鋪,給大海專門買了一套新衣裳。大海一換上新衣裳,嘿,那個高興勁,原地蹦了三個高,又在街上瘋跑了一陣子,這才停下來,對閻婆說:「姥娘,你看我像不像個新郎官啊?」
閻婆說:「像,像,你會當新郎官的,當個新郎官也是最俊氣的新郎官,是不?」
然後就一路打聽著,來到了宋太公的家門前。
宋太公家原本是宋家村的首富,雖然不是大富豪、大地主,可也是宋家村最富之家。只是宋江殺了閻婆惜之後,那張文元和閻婆跟宋太公打官司,最後宋太公為了息事寧人,賠了一千二百多兩白銀,家道受了點影響,多虧後來梁山的寨主晁蓋讓人送來了一百兩黃金,家道重新振興起來。只是太公在為人做事上更加謹慎更加低調也更加小心了。
說起來,當時太公其實就一個人經營著這個家,守著這份家業。太公不到三十二歲死了老婆,一個人把兩個兒子拉扯大。他原本有四個兒子,老大老二均因病早夭,三兒子宋江就成了家中老大。這老大有出息,混到了縣裡的押司,成了十里八鄉有頭有臉的人物。可惜後來陰差陽錯,殺了閻婆惜之後逃離家鄉,一直帶著弟弟宋清在外,既不敢露面更不敢回家。太公的妹夫給他當著管家,妹妹幫他打理家務,還雇了六個長工。日子過得倒也安穩祥和,只是每到夜深人靜之時,想起晚年的光景,就覺得心裡發慌,兩個兒子都二十大幾的人,卻都不曾婚配,不知何時才能讓他抱上孫子?總不能宋家傳到他這一輩,就沒了孫子?
這天,正逢鄉里大集。妹夫管家帶著兩個長工去趕集,要置辦點春耕春種的農具種子什麼的。太公見天氣和暖,春風習習,艷陽高照,就隨妹夫一起去了集上,一則看看風景,二則摸摸行情。趕集回來,晌午已過,遠遠看到他家新近刷過漆、鋥亮的大門旁邊,站著一個中年女人,還帶著一個孩子。女人穿戴打扮都不像農村人,很是周正利落,正四處張望;那孩子一蹦一跳的,很是活躍。太公收住腳步,端詳了半天,看不出來,心想,這是誰呢?為何站在我家門前?
也許,是來走親戚的?宋太公琢磨著,若是走親戚,為啥不進去呢?妹妹和另兩個長工都在家裡。若不是走親戚的,為啥站在他的家門口呢?走近了,宋太公才看清那女人的相貌:面生,似乎從沒見過。他的親戚,沒有這樣的一個女人。那她是誰呢?這個孩子就更不用說,自然也無丁點印象。妹夫正要向前詢問,只見那女人已經一步向前問道,「老人家,您可是宋太公啊?」
宋太公一聽,就點點頭說:「哦,是,你是......?」
那女人並不正面回答,而是說:「我是誰,不重要;我給太公您送個禮物來,這禮物定是您最最期盼也最最器重的大禮。」
一個素昧平生的中年女人,竟說出這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要給自己送個禮物,還是又重又珍貴的大禮?這可把宋太公說迷糊了,也令他大感驚奇、稀罕。
如此想著,宋太公就用他一向平靜溫和的語氣又問:「你既然不認得我,為何要給我送禮物啊?你給我送個什麼樣的禮物啊?我能承受得起嗎?
閻婆當然是絕對不會讓宋太公知道她是誰的。當年宋江殺了閻婆惜,卻不知並沒殺死,她和張文遠盯著告狀,最終宋江逃走,從此沒了音訊;又由宋太公賠償了他們一千二百兩的白銀。自然打官司的過程當中,宋太公沒有出過庭,因此他們從來沒有碰過面。即便沒有碰過面,這閻婆不可能、也不敢讓宋太公知道,閻婆惜的母親就站在他的面前。若讓他知道,那刻骨的仇恨,還不得把她砸扁了、碾碎了?因此,閻婆直接就掏出了女兒給她留下的那對銀鐲的另一隻,上邊刻著「宋」字的那一隻,遞給了宋太公,「您看看,這是誰的?」
宋太公接過鐲子一看,大吃一驚,臉色立即變得鐵青,兩眼只盯著那鐲子,然後又抬起眼來看了一眼閻婆,手抖索著問:「你,你、你是怎麼得得到這、這鐲子的?你、你究竟是誰?」
閻婆因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也事先編好了說辭,就很是沉穩地回道:「哦,這鐲子,是這孩子的。我只是替他保管著。您只要認得這鐲子,您就知道這孩子何等身份,您也就明白我說給您送的禮物是何等珍貴了。」
這對鐲子,太公當然熟悉。當初,老婆因病早逝,臨終前,當著他的面,把那一副家傳的鐲子交給了大兒子宋江,要他送給未來的長房長媳作為定情信物。後來,兒子殺人犯罪,逃離家鄉時,也許是來不及,並沒交代這副鐲子的下落,但太公能猜到,定是給了被殺死的那女人。而今,卻在這女人手上,並且說是這孩子的。太公知道,那個被兒子殺死的女人,有個娘親,後來不知去向。難道這女人就是......?這可令太公更納悶了。再看這孩子,長的白白淨淨,一雙眼睛雖然不大,可透著機靈,仔細看眉眼兒,多少有點兒像自己的大兒子宋江。再仔細看那鼻子,那額頭,那臉頰,下巴卻又不太像。說不清什麼原因,第一眼就覺得這孩子順眼,但見那孩子滴溜溜轉著一對眼珠,直看著宋太公。只聽那女人拉過孩子來,推到宋太公跟前說:「快,大海呀,叫爺爺。」
爺爺?叫我爺爺?宋太公可是愣上加愣了,倍感迷惑,納悶,心裡頓時翻江倒海起來。抱孫子,這已經是他多少年的夢想,卻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心病。如今,竟有這麼大個孩子站在面前,要叫自己爺爺?難道......?
太公一會兒看看孩子,一會看看手上的鐲子,再看看那女人,嘴唇顫動著,上半身像是大風吹著一樣,有點晃動,又問一句:「這孩子......?」
有古詩云: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而今,卻是祖孫相見不相識,只問孩子從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