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024-08-27 17:54:30 作者: 餘酲
  日子流水般地過,進入孟夏,京城的降雨也多了起來,想著此時正當農忙,饒是以漁業為生的虞家村也得騰出幾日收割麥子,待在深宅大院裡的虞小滿難得生出了幾分對故土的思念。

  更多的是期待,節氣小滿將至,轉眼為陸戟所救已有八個年頭,虞小滿時常忘記自己的生辰,卻對這個日子在意得緊,最近但凡有空就忙著編織綃紗,還打了幾條絡子。

  掛在劍柄上的那條梅花絡子的地位自是不可撼動,汗巾、腰帶、扇子什麼的,總能肖想一下吧?

  於是虞小滿手上的動作又加快了些,打算不同顏色不同造型的多做幾條,堅信總有那麼一條陸戟會喜歡。

  許是入了夏各處都忙,陸戟好些天沒在晚餐前歸家,夜裡也極少來屋裡睡,去書房找人,攔在門口的段衡就一句:「將軍有公事要處理,不得打擾。」

  吃了幾回閉門羹,說不失落肯定是假的。

  好在虞小滿還有別處可去,白日裡去池塘找那兩條鯉魚嘮嗑,托它們給璧月姐姐傳話,再閒扯點旁的,幾個時辰便過去了。

  今日的話題是如何化身為人,虞小滿半個身子沒入水中,碧色尾鰭甩起水花一串:「十三歲之前,我都是魚形,待化出上半人身又過去幾年,才化出雙腿。」

  鯉魚們顯然對他半人半魚的狀態懷有更多好奇,問他是不是與故事裡講的那樣,鮫人稱霸海洋,與人族戰鬥頻發,虞小滿聽了面露嫌棄:「這都多少年前的故事了?自打我記事起就不興講這個啦。」

  在求知若渴的小鯉魚的追問下,虞小滿清清嗓子:「現下海底的同族們都愛聽報恩的故事,譬如八年前……」

  陸家大公子將擱淺在海灘的小魚送回水裡的故事,兩條鯉魚已經聽虞小滿講了無數遍,耳朵都起繭子了,便游來游去拍著水表示不滿,讓虞小滿講別的。

  不一定是被救的,救人的也行,原話是:畢竟我們魚類叱吒水域無敵手,總有些光輝事跡留下吧?

  回憶半晌,虞小滿「啊」了一聲,道:「大約四年前,我剛自魚身化為人魚不久,有回想見恩人,可沒有腿走不了地上的路,就沿著海岸線向北游,沒想恩人沒見到,倒是順手救了個從船上落水的青年。」

  關於那個被救的青年,虞小滿印象並不深。

  一來當時風浪大,天又黑,他沒瞧清楚那人長什麼樣;二來他把人推到岸邊已費盡力氣,加之沒有雙腿無法上岸,確定那人暫且安全後便,虞小滿便回大海里去了。

  只隱約記得那溺水的人似乎稱他為恩人,還吊著一口氣問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虞小滿聽多了璧月姐姐說人類的兇殘,生怕被捉走吊起來肢解,哪敢告訴他自己是誰,救了人便頭也不回地縱身躍入海中。

  現下想來,虞小滿頗為羞赧,那人只是真心感激他,就像他感激陸戟一樣,沒安壞心的。

  經過這些日子的陸地生活,虞小滿深刻了解到無論人還是鮫人,都是有好有壞,好的比如陸戟、虞桃、太夫人,壞的比如馮曼瑩、陸鉞……還有那位總想看他出洋相的雲蘿姑娘。

  上回衝突後,雲蘿受到太夫人責罵,又被安排去洗衣房受罰,月余後回來院子倒是收斂了許多,明里的挑釁不怎麼見了,暗裡的譏誚偶爾能察覺一些。

  比如這會兒虞小滿進到屋裡,雲蘿遞來一封信箋:「沈府送來的,夫人若是看不懂,小的念給您聽。」

  虞小滿近來除了做編織,書也念了不少,因而這會兒有點底氣,進到裡屋自己拆開。

  原以為是那位目中無人的沈小姐送來的,拆的時候心裡直打鼓,展開讀了兩行才知道是沈寒雲沈公子。

  內容倒是沒什麼特別之處,說上回在馬場就認出虞小滿是那天在天香樓的救命恩人,接著表達了謝意,並詢問虞小滿何時有空閒,邀請他再來馬場遊玩,承諾這回定當全程護駕,絕不讓他再遇險。

  虞小滿看完直撓頭,覺得這位沈公子未免太客氣,台階上扶一把也算得救命恩人。姑且算是的話,上回在馬場自己也為他所救,這恩情也早該抵消了呀。

  這聲恩公受之有愧,虞小滿提筆回信,學著恭維了幾句,沈公子不必如此客氣、在下才該感謝你之類,待墨幹了疊好塞進信封,剛要拜託虞桃幫忙送出去,就見虞桃快步走進屋,拉起他就往外跑。

  「走走走,給劉家姑娘選嫁妝去!」

  陸家與劉家的親事早在上個月就拍板定下,可直到昨個兒,虞小滿還聽見馮曼瑩長吁短嘆嫌棄新媳婦兒家無權無勢,也稱不上富可敵國,仿佛她兒子是個香餑餑,公主才配得上。


  陸鉞那德行,劉家姑娘配他都是暴殄天物——最近學了不少成語的虞小滿如是想。

  不過婚姻大事終歸得聽從父母安排,虞小滿也插不上嘴,只好想著以後若是陸鉞敢欺負劉家姑娘,他定幫著欺負回去。

  待嫁的姑娘總是懷著些少女春情,三人到了街上,劉家姑娘左瞧右瞧,一會兒覺得這隻荷包不如自己做的好,一會兒又認為那隻鴛鴦不及自己繡的一半強,思來想去,竟是要把嫁妝里的繡活兒自己全包攬了去。

  「二爺是個懂行的,我可不能拿家裡丫鬟嬤嬤繡的敷衍他。」劉家姑娘紅著臉說。

  虞桃聽了直搖頭,老氣橫秋地嘆息要嫁人的姑娘真真不爭氣,滿腦子只有自家夫君。

  虞小滿想的卻是,幸好她管陸鉞叫二爺,而非陸郎。

  逛了一下午,臨分別的時候,劉家姑娘羞答答地將虞小滿拉到角落裡,咬著唇支支吾吾半天,從懷裡摸出本小冊子,別開臉遞過來,聲如蚊訥道:「不知嫂嫂成親前可曾看過這個?」

  瞧著她的面色,虞小滿就猜測這東西不一般,接過翻開,果真不一般,小冊子裡頭畫的都是成雙成對相擁於塌上的人,且都一絲不掛赤裸相對!

  虞小滿整條魚都不好了,再多待一會兒說不定會成為史上第一條自燃而亡的魚。偏生還得在小姑娘面前當見過世面的長輩,他輕咳一聲,道:「看過,怎麼的?」

  「成親後每夜都要做這事嗎?」劉家姑娘見嫂嫂鎮定如斯,也沒那麼羞澀了,搓著裙擺湊過來看,「家裡的嬤嬤不肯告訴我……我瞧著上頭這些人的表情,似是痛極了,這事當真很痛苦嗎?」

  虞小滿作為毫無經驗的過來人,委實不知該如何作答。

  思來想去,尋了個折中的:「這表情也不見得是痛,與心上人行這事,任是再痛也變成快活了吧。」

  這套理論純屬信口胡謅,回到陸府沒多久,虞小滿就將這事忘到了腦後。

  天熱了,是時候給陸戟置辦幾身夏裳,鮫綃質地輕薄觸手涼爽,是縫製夏裝的上佳布料,正愁自己織的布無處可用的虞小滿找到方向,馬不停蹄地縫了起來。

  為了成品漂亮,綃紗里也摻有細碎的鱗片,加上要拔鱗為陸戟治腿,這些日子虞小滿身上總帶著傷,經常這處沒長好,那處又被撕出了血。

  幸好傷在腿上無人看見,陸戟不留宿的夜裡,虞小滿就閂緊房門,拉起床帳,坐在裡頭自己上傷藥,疼也不敢叫出聲,紅著眼咬牙想,衣裳做好了陸戟若是不肯穿,我定讓他把先前喝下肚的鱗都全吐出來!

  不過是痛狠了的時候胡思亂想,等衣裳真做好了,虞小滿又興奮得沒了邊,怎麼看這件凝聚了他畢生繡技的衣裳怎麼順眼,哪怕陸戟真嫌棄不肯穿,他也有信心改到他肯穿為止。

  這日正值小滿,聽聞陸戟散值早,虞小滿忙疊了衣服,連同剛磨好的鱗粉一起抱在懷裡,腳步輕快地往書房跑去。

  穿過青瓦白牆,九曲迴廊,仰面瞧見天邊翻起層疊暖色,虞小滿心情大好,在路邊采了枝芳香馥郁的茉莉花,聞著聞著,就到了書房跟前。

  幾乎是立刻,虞小滿就察覺到古怪。

  往日他過來,老遠就能看見段衡抱著他的刀守在通往書房的拱門前,而今日進到院子裡頭都沒瞧見他半個人影。

  酉時已過,屋裡也沒點燈,虞小滿伸長脖子張望,窗戶那頭黑壓壓的,不像有人在的樣子。

  懷揣著疑惑剛要走,忽聞瓷器摔到地上的碎裂聲,虞小滿心頭一驚,再顧不上別的,衝上前抬手便去推門。

  書房裡頭自是有人的。

  偌大的陸府,處處都在馮曼瑩的管制下,唯有這處偏僻的書房鮮有人來,是陸戟在這個家裡唯一能安心待著的地方。

  然此刻的他全然沒了平日裡的鎮定自若,只見他雙手緊捏四輪車扶手,手背青筋暴起,似在忍耐著什麼,細看整個人都在微微哆嗦,再往上,冷峻的面頰浮起一片不自然的紅,額頭也接連滲出豆大的汗。

  腳邊砸碎的茶壺昭示著他的暴漲的憤怒,又或是因為太過難捱失手打碎的,畢竟眼下的怒火更像是由身體不適引發。

  段衡也在屋內,他將書房一角用來放置藥物的抽屜全拉了出來,瓶瓶罐罐散落一地。他的手也在發抖,再三確認後不由得露出絕望的神情:「將軍,沒有那種藥,沒有能壓這藥性的藥。」

  到底是見多了風浪,陸戟瞧著竟比段衡還要冷靜幾分。他啟唇,儘量穩住嗓音:「出去,守著門。」


  「可是……」

  「讓你出去!」陸戟粗聲道,「我的命令也不聽了嗎!」

  段衡跟著陸戟在外征戰兩年,又當了三年守衛,服從的天性終是戰勝了旁的,他站起來,顫抖著應了聲「是」,垂頭咬牙往外沖。

  正撞上要推門進來的虞小滿。

  「發生什麼事了?」虞小滿問。

  見到他,段衡險些哭出來,忙不迭推他進屋:「蒼天有眼,這下將軍有救了,您快進去,快進去吧!」

  虞小滿向來是被擋在這書房之外的,頭次踏進門,瞧著眼前的凌亂,尚未弄明白怎麼回事:「我可以進來嗎?我、我該做點什麼?」

  「將軍被人下了藥,眼下只有夫人您能救他了!」

  其實陸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直依稀捕捉到一句「行夫妻之實」。

  聽到這裡他下意識想拒絕,想說不,可張開嘴發不出聲音,也許發出了聲音,自己已然聽不見了。

  母親去世後的幾年裡,這並非他第一次受人坑害,後宅的齷齪小動作他能躲便躲,不願放在心上也無暇同他們計較。

  戰場上生死有命他也只當自己時運不濟一刀就廢了雙腿,有些是無力追究,更多的是無法追究,他早在這些磋磨中學會了忍耐,還有認命。

  認命二字說來容易,卻與陸戟的天性完全相悖,光是收斂脾性掩藏鋒芒,就令他受盡折磨。每當他以為足夠了,已然瀕臨極限了,仍會有新的磨難等著他,誓要將他的一身傲骨碾得粉碎,壓著他的脖頸讓他毫無尊嚴地匍匐於地,直至再也抬不起頭。

  今日這春藥更是荒唐,想他當年馳騁沙場統帥三軍,皇帝尚且要讓他三分薄面,眼下回到家中,竟被後宅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當真是場荒誕無稽的笑話。

  陸戟啞聲悶笑著,直到此刻他才忽然參透,於他來說足以毀滅一生的事,說不定也只是老天開的一場玩笑而已。

  怒髮衝冠有何用?將所有東西都砸爛又能改變什麼?

  無非是他一廂情願的發泄,旁人見了只會嘲笑或憐憫,更顯他昏聵無能,猶如不舞之鶴。

  身體裡熊熊燃燒的火焰幾乎要將他吞噬,他繃著最後一絲理智,深吸一口氣,抬手去摸桌上的茶盞,盼著半杯涼水入腹緩解這灼人心肺的欲望。

  幾近麻無知覺的手在桌面上摸索了一陣,觸到一片溫熱柔軟時,下意識往回抽手,沒想對方更快一步拉住了他的手。

  日暮戊時,京城的天已然黑透,明月自東山而出,悄悄爬上枝頭。

  屋裡闃暗無聲,視線仿佛因此清明,借著傾瀉而下的月光勾勒出面前人的模樣時,陸戟產生了一瞬身處夢境的錯覺。

  他曉得虞小滿生得美,卻是頭一回細看他的面容。眼前的人濃睫如墨,不沾絲毫脂粉味的面頰因泛紅氳出一股穠麗,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恍惚竟像從畫中走出的仙人,舉手投足都帶著幾分撩人媚態。

  隆隆心跳聲中,陸戟看著畫中人輕解羅裳,緩緩走近,抬了腿坐在他身上,白而細的手臂搭於他肩頭,理智回籠的下一刻,陸戟便抬手推他,急喘著道:「不——」

  誰想伸手正觸到他一截柔韌細腰,只隔了虛虛搭著的一層褻衣,一團比火焰更甚的炙熱剎那間自掌心躥上心扉,陸戟喉結狠狠一滾,動作也隨之僵住。

  陸戟的拒絕全在虞小滿的預料之中。

  他的陸郎最是正經不過,未曾識穿他時便迴避著不看他的身子,識穿後許是因為嫌棄,同床共枕都克己守禮,無半分逾越,反弄得他慌亂不已,還以為真如璧月姐姐所說,兩人躺在一張床上便成了夫妻。

  思及那日看到的小冊子,虞小滿耳根發燙,越發忸怩不安。終是救人於水火的急切占了上風,他又往前挪了挪,大腿貼著陸戟的胯,察覺到什麼,面上又添一層紅暈。

  「陸郎,」虞小滿傾身貼到陸戟耳邊,軟聲喚道,「陸郎……別拒絕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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