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024-08-27 17:54:30 作者: 餘酲
  陸府丫鬟僕婦眾多,有資格在內院走動的來回就幾個,是以這事都沒怎麼對峙便有了定論。

  先是雲蘿指證說大少奶奶這些天總往外跑,還格外勤快給大少爺泡茶喝。有回她路過瞧見大少奶奶在往杯子裡加什麼東西,看到她手足無措地躲藏,一看就知道有鬼。

  此言得到了申嬤嬤的肯定:「上回我路過廚房,也瞧見大少奶奶鬼鬼祟祟地把什麼東西往大少爺的湯碗裡放,我還尋思著例湯都是各房的丫鬟送到主子房裡的,怎的勞動少奶奶大駕了。」

  「你瞧清楚,」陸戟沉聲問,「是這藥粉嗎?」

  申嬤嬤伸長脖子盯地上的粉末瞅了一眼:「可不是嗎,白的,用布袋裝著呢,想必不是第一次幹這事了。」

  陸戟與馮曼瑩不對付在陸府早就不是秘密,好些個下人都知道馮曼瑩愛吩咐廚房給大少爺煲湯以示慈母心腸,而陸戟從來不喝,幾乎都原樣送去原樣端回來,最後只能倒進泔水桶里。

  因此這一點當不成什麼確鑿證據,即便被愚弄,陸戟仍壓著怒火試圖將事情經過捋順,問虞小滿:「是你將這藥粉下在我茶碗裡?」

  虞小滿已經從軟榻上下來了,垂首立於書房一角,被數人指證也不反駁不解釋,只愣愣地盯著地上那攤白色粉末瞧。聽到陸戟的聲音,才給了反應,抬頭看著他,點了下頭:「是,但這粉末不是……」

  沒等他說完,申嬤嬤便搶了話:「大少奶奶倒是乾脆,省去了審問的麻煩。」

  雲蘿方才還有些怕,這會兒也挺直腰杆:「同我想的一樣,許是大少奶奶入府數月不得大少爺的寵,才想了這法子,誰想被我們瞧見了。」

  大少爺與進門不久的大少奶奶不和睦也算人盡皆知,尤其是先前二人不願同床共枕,逼得陸老爺派人去看著的事更證實了這一點。

  這會兒聽大少爺房裡的雲蘿說,大伙兒才知道竟比傳言還要糟,瞧大少奶奶急不可耐尋到書房來,怕是先前大少爺都不曾近過她的身。

  一時噓聲四起,從別處趕來看熱鬧的家僕們咬著耳朵,將輕蔑嘲笑的目光落在這位恬不知恥的大少奶奶身上。

  陸戟也看著虞小滿。

  他沒穿鞋,赤足站在地上,一邊褲腿皺巴巴卷著,露出一截細白小腿。再往上,衣裳穿得還算整齊,頭髮有些凌亂地披散在頸窩,擋了他半張臉,瞧不出表情。

  藥性來得猛去得也快,昨夜的事陸戟已然記不太清了,加上刻意不去回憶,倒好似真的什麼都沒發生過。

  昨日一直與陸戟在一起的段衡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起先還替虞小滿開脫,說昨天大少奶奶是後來才趕到的,被雲蘿截了話去:「大少奶奶先把加了料的茶讓我給大少爺送去,接著便裝作無事人來到書房,天底下哪有這樣巧的事?」

  段衡還是覺得不對勁:「那也不能證明藥就是夫人下的吧?」

  雲蘿被他問得一噎,半晌才道:「你這麼說是懷疑我?眼下人贓並獲,東西可是大少爺親自找到的,還有什麼好說的,不然搜搜看,我身上有沒有這種坑害人的藥。」

  周遭的下人紛紛附和,覺得雲蘿說得在理,這種事歸根結底還是講求證據。

  雲蘿得了聲援,更是委屈,抹了一把眼角:「我在大少爺身邊服侍了三年,對大少爺的心天地可表,你竟這樣污衊我,我、我還不如撞牆死了——」

  說著就梗著脖子拔腿往牆邊沖,被圍觀眾人攔了下來。

  「你這是何苦呢,整個陸府上下誰人不知你對大少爺忠心耿耿?」申嬤嬤也上去攔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轉身面向陸戟,「這事也算水落石出了,大少爺您做個主吧,這麼多雙眼睛看著,總不能讓身邊的人寒了心啊。」

  陸戟自是曉得她說的身邊的人指雲蘿,也曉得該如何處理方可堵住悠悠眾口。

  可不知為何,明明是他最痛恨的事,臨到做決定,他卻有些狠不下心了。

  他最後一次問虞小滿:「藥可是你下的?」

  如若虞小滿說不是,他便有理由重新徹查此事。

  作為武將,陸戟向來殺伐果決,遇事也從不猶豫,唯有這次他陷入兩難,一面覺得人贓並獲沒什麼可再追究的,一面又想給虞小滿解釋的機會。

  代嫁一事瞧著確是虞村長一家搞的鬼,虞小滿只是個聽令的。待得稍稍冷靜,思及先前種種,陸戟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他下藥害自己圖什麼,除非他另有隱瞞,渾金璞玉般的外表全都是裝出來的。


  從前的一些經歷讓陸戟在心裡築起了一堵戒備森嚴的壁壘,他無法相信任何人,無論是在他身邊待了多久的。跟隨他多年的部下尚可以背叛他,遑論一個剛認識短短兩月的人。

  他穩住心緒,耐著性子等虞小滿作答。

  可虞小滿不知怎的,放棄了掙扎似的,只抬眼看向他,眸底黯然一片,蒼白的唇翕張,緩慢地吐出一個「是」字。

  家中雞飛狗跳,外頭也吵吵鬧鬧不得安生。

  下午沈寒雲不請自來,邀陸戟同賞隴頭麥。陸戟雖對這些不感興趣,卻從沈寒雲的眼神中看出他有事要講,便放下家中瑣事,同他出門去了。

  上了馬車,沈寒雲還在窗外張望,半天沒見到人,忍不住問:「他……我說夫人,怎的不一起來?」

  陸戟說:「犯了事,禁足在家。」

  在沈寒雲的一再追問下,陸戟將下藥的事隱去解藥性的經過簡單講了,沈寒雲比他還激動:「下藥?他?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陸戟面上又有戾色浮現,「就因為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上回在馬場,沈寒雲腆著臉開口要人時便挑明了,說虞小滿便是四年前他出遊落難將他從海里救上岸的人。雖然還藏著另一個秘密沒說,不過兩人如今已算開誠布公,沒什麼需要隱瞞的。

  沈寒雲嘖了一聲:「當然不止如此,你瞧他初出茅廬不諳世事的小模樣,像幹得出這種事的人嗎?」

  如此基於第一印象的判斷,可靠性大打折扣,陸戟吃過許多這樣的虧,沈寒雲的話自是無法扭轉他的疑慮。

  「此事尚未蓋棺定論,若不是他,我定還他公道。」陸戟說。

  沈寒雲立刻道:「如何還他公道?府里上下都看著他今日如何受你訓斥,今後誰還將他放在眼裡?」

  「那些奴才不敢。」

  「呵,我又不是沒去過你府上,你家後宅可沒一個省油的燈。」

  兩人聊不對盤,險些吵起來。

  到底是陸戟更冷靜些,及時調轉話頭,問:「今日找我所為何事?」

  沈寒雲也不是愛追根究底的人,深吸一口氣緩了緩,也換了說正事的口吻:「你叫我幫忙查的那事,有新進展。」

  說的正是陸戟三年前在戰場上被人偷襲的事,當年他沉浸在再不能上戰場的悲痛中,過了許久才打起精神回顧當時的狀況,越想越覺得蹊蹺,從地點、周遭的人再到被砍傷的位置和時機,發生的理由充足到令人找不出錯處。

  越是完美的過程越是讓人起疑,像是有人在背後一手主導。

  於是陸戟自己暗中調查的同時,拜託沈寒雲也幫他留意,一有發現便告知於他。然此事牽扯甚廣,下及軍隊上達朝廷,均為調查對象,甚至坐在龍椅上那位也不能放過,是以查了這許久,才取得一點眉目。

  「說來也巧,我前些日子去了趟關中,與那邊駐紮的軍隊有了聯繫,可巧那兒有你帶過的一支隊伍,有幾個人惦記你領隊有方待他們又好,我便同他們聊了聊,你猜怎麼著,他們說,三年多前那場邊關戰役之前,曾有幾名祖籍京城的士兵加入隊伍,那場戰爭後便不見人影了,也不知是通過誰進來的,又是誰准許放出去的。」

  按說此類軍隊人員流動應該通過當年身居將位的陸戟之手,可陸戟對此毫無印象,帶兵打仗動輒千萬兵馬,他也不可能挨個點名查驗。

  思忖後,陸戟意在確認地問:「祖籍京城?」

  「對,當時我聽到這兒就知道此行必有收穫。」沈寒雲一合扇子,「經過一番借喝酒交朋友為名刨根問底,你猜又怎麼著?」

  陸戟蹙眉,耐著性子等他說。

  與陸戟多年好友,沈寒雲自是想幫他找到害他的元兇,便也不賣關子,將搜集到的情報盡數告知:「那幾人跟新兵走得還算近,聊過幾句,問他們打京城哪家來的,他們一個都不肯說,誰想有回駐紮關外分發家書,讓那幾人眼尖瞧見了信封上的『馮』字……沒錯,你繼母那個馮,這就巧了不是?」

  天將暗時,陸戟回到府上,原打算直接去書房,想到今早的混亂場面,心生牴觸不願前往。

  他屏退左右,連段衡都遣走了,獨自一人行在曲折小徑中,仰面望殘陽,低頭看落花,意外的心平氣和。

  此刻身處竹林深處,他曾在這裡遭遇過襲擊,一支破空而來的箭幾乎貼頸側而過,若不是他耳聰目明反應機敏,怕是早命喪於此;


  往前便是他從前愛去的池塘,為求幽靜,他能在那裡待一整天,可有一回他不過打個瞌睡,便有人自身後猛推四輪車,幸得他握了根樹枝在手,忙用它卡了輪子才避免落入池中。

  三年來這樣的事不勝枚舉,且最後都揪不到人更遑論查出受誰指使,結果便是陸戟被迫提高警戒心,明明在自己家卻提心弔膽,活得還不如池塘里的魚兒快活自在。

  四下無人,陸戟雙目渙散失距,頭回露出類似迷茫的神情。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從前的他不知收斂鋒芒成了眾矢之的而不自知,眼下他殘了腿,失去一切,再沒了爭搶的力氣,為何還有人緊緊咬住他不放,非要他死才滿意?

  這三年竟活得比之前十九年加起來都要疲累,送來的飯不可輕易入口,睡覺也不得安穩,近來由於服從家中安排娶親稍有緩解,還以為可以鬆口氣,昨日竟不慎喝下加了那種藥的茶水……

  想到這裡,陸戟驅車向前,打算回自己院子,把今早沒顧上問的幾個疑點問清楚。

  到地方,虞小滿沒找到,先碰上他身邊的丫鬟。

  「喲,這不是咱們大少爺嗎?真是太陽打東邊落下了,稀客呀。」

  虞桃開口就沒好氣,陸戟不同她計較,問:「大少奶奶呢?」

  「哭著呢,一天沒吃飯了,小臉瘦得巴掌大,是個人瞧了都得心疼……除了大少爺您。」

  今早虞桃不在場,後來才聽說了這事,氣得火冒三丈揚言要帶虞小滿走,這會兒見陸戟不慌不忙的更是惱火,講話便不怎麼客氣。

  陸戟沒空同她費口舌,逕自上前推門進屋,虞小滿不在裡面,左右的耳房也都找了一遍,確實不在。

  「這會兒想起來找人啦?平日裡怎麼不見您睜大眼睛瞧瞧誰真心對您好,誰心懷鬼胎狼心狗肺呢?」虞桃跟在陸戟身後念叨,「把人污衊完了,您倒是來了,怎麼的,打一巴掌給顆甜棗啊?」

  找一圈不見人,陸戟耐著性子又問一遍:「他人在哪兒?」

  到底不敢罵得太過分,虞桃哼哼著收了插在腰上的手,道:「我們家小姐滿心滿眼都是您,自個兒沒衣裳穿都不忘給您做件瀟灑倜儻的,熬了許多個夜,好容易給做好了,您就給丟在地上。」

  還是咽不下這口氣,虞桃說著說著眼圈便紅了,沖書房方向一指,「他撿衣服去了,說撿回來洗洗乾淨送給我穿,您就是現在趕過去怕是也來不及了!」

  陸戟不曉得這話里幾分真幾分假,倒無形中被催得快了些。

  他腿腳不便,往日裡自院子行到位於陸府西北角的書房尚要半炷香工夫,這會兒天沒黑透就到了。

  此處無人常駐守衛,今日段衡也沒跟著,甫一穿過拱門,一陣風迎面吹來,夏日裡竟生出些淒清之感。

  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車輪攆著石板地緩緩走近,門窗虛掩著,清晨那幫人早散盡了,唯有湊近方能聽得裡頭的細微動靜。

  行至門前,透過縫隙往裡看,先瞧見虞桃口中的那件衣裳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桌面,往下便是虞小滿跪坐在地上的背影。

  稍微調整了角度,陸戟得以看見虞小滿的側臉,以及他面前地上無人清掃的那堆粉末。

  虞小滿拿著一隻乾淨布袋,小心捻起粉末一撮一撮往裡灌,時而抬手抹一把眼角,似在拭淚。

  他還穿著昨日那身衣裳,陸戟記得,清晨醒來的時候他就穿得這般嚴實,怕他看見似的,將他抱上軟榻時,他在睡夢裡還攥著領口喊「不准看」。

  光線昏暗,隱約能瞧見露在衣領外的一段白淨脖頸上有幾處紅痕,似乎是昨夜留下的。

  腦中忽起嗡鳴,陸戟竟在這個時候記起昨晚的一些零碎畫面,可惜太過短暫連不成片段,唯一令人有實感的便是貼著濕軟紅唇的溫熱觸感。

  或許還觸碰了其他部位,脖頸、手臂、肩膀、前胸……甚至細嫩的大腿根。

  而現下,這雙昨夜與他糾纏不休的唇隨著抽泣委屈地開合蠕動,將沾了粉末的手指塞入口中,以令陸戟莫名熟悉的姿態舔吸著,邊舔邊帶著哭腔含糊道:「這麼好的東西全灑了……哼,你不吃,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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