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章 重逢
陰無異和張諫之,陰先生和館陶先生,兩人都是神機先生的座下高徒,幾十年前便共同在河南偃師首陽山學藝。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同學期間,兩人情誼甚厚,並結拜為兄弟,陰無異年稍長,為兄,館陶稍幼,為弟。
兩人雖然同樣天資聰穎,也同樣的用功,然而隨著時日推移,心性的不同便在學業上顯現出來——心機詭譎的陰無異更擅長權術之道,而心性耿直的張諫之則偏向於聖人之道。
而對於他們的師傅神機子來說,性格醇厚的張諫之無疑更像自己年輕時候,因此對他頗有偏愛,常有傳其衣缽的意思。
這對於素來以『神機座下首徒』自居的陰無異來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但深通權謀之道的陰無異,沒有表露出一絲不滿,反而對館陶加倍愛護,常常稱讚有加,每每甘拜下風。
不錯,他便是要用比『棒殺』更可怕的『捧殺』來對付自己的師弟。
在師傅的用心栽培下,在師兄的全力吹捧中,年紀輕輕的張諫之便已名聲在外,就連八百里外的上京城都聽說過他的大名。
這讓年少輕狂的小才子迅速膨脹起來,才學了三兩三,就覺著自己已成當世第二高人,再加上齊國來人幾次三番邀請,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也幾次三番請求下山施展才華。
深知他火候未到的神機子,自然不會放一個半成品出去丟人,便將館陶鎖在房間裡,讓他面壁思過。
誰知半夜裡,禁閉房的窗戶突然開了,張諫之以為是天意如此,便鑽窗出去,連夜下山投奔上京城去了。
齊國上下起初很看重他,提議封他為上卿,參贊國政,又紛紛贈送華服美食,不勝巴結。然而好景不長,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再與他來往,許諾給他的官職也如石沉大海,沒了蹤影,就連送他的宅子也被收了回去。
從那以後,張諫之的命運便如您知道的一樣,十幾年間處處碰壁,一事無成,甚至淪落到吃白食的地步,落了個『秋風客』的諢號……這一切都是拜他的師兄陰無異所賜,陰無異以神機子的名義寫信給齊國達官貴人,言道館陶乃私自下山的逆徒,誰留用就是跟神機子過不去。
大家雖然欽慕他的才華,但更加不願得罪神機先生,便紛紛與館陶保持距離,這才導致了他的一落千丈。後來館陶知道了這事,也以為是師傅下令,而不疑有它。
殊不知神機先生在關他禁閉的時候,將齊國瀕死的懿貴妃偷到首陽山上,唯恐為人知曉,早就封山不出,斷絕了與外界的來往,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兒。
陰無異的詭計得逞了,他成功的將一顆希望之星毀掉,使其墮落成靠吃白食過活的『秋風客』,實在是痛快啊!
然而他等啊等啊,卻依然沒有等到繼承『神機』名號的那天……年事漸高的神機子,為了不玷污『神機先生』的千年威名,寧缺毋濫,竟然決定不傳承這一代的名號,而是將心得書籍悉數託付給拜在門下的懿貴妃,請她將來轉交給鬼谷子,再由鬼谷先生代為擇徒,把神機百變的衣缽傳將下去……
神機對自己大弟子的心性瞭若指掌,唯恐陰無異趁自己年老體衰,強行奪取洞府,篡奪神機名號,便佯稱要對他進行最後試煉,將其誑下山去,推薦到趙無咎手下任事。等他一走,神機先生便忙不迭的搬家離開,再也沒人知道下落了……
正所謂強中自有強中手,老狐狸陰無異見到了骨灰級狐狸趙無咎,被他描繪的美好願景所迷惑,屁顛顛的跑到秦國去當特務,投奔在了師姑文莊太后的門下。
說來他就是當特務的命,在太后家裡還沒坐熱屁股,又被同樣骨灰級的老狐狸文莊支去李家臥底……按說當特務也算是成功的捷徑,就在他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讓師傅刮目相看的時候,他驚訝的發現自己那落魄的師弟,竟然在早些時候來到了中都城,還成為了新近返回的五皇子的幕僚。
後面的事情眾所周知,在館陶的扶持下,秦雷一飛沖天,短短几年時間便成為了秦國炙手可熱的權貴,張諫之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徹底的揚眉吐氣。
嫉妒有如噬人心肺的毒蟲,讓陰無異感到十分難受,他便開始攛掇著李渾收拾新近崛起的五皇子,想把館陶再一次打回原形。
然而聖人云:『辦對事不如選對行,選對行不如跟對人』,館陶這次選擇了秦雷,便好似搭乘了勢不可擋的火箭,天意崛起的五王爺,將一切陰謀詭計和施展陰謀的人統統粉碎,在秦雷豐滿羽翼的庇護下,張諫之自然是毫髮無傷,反而越活越滋潤,也越來越受人尊敬……當時他的官方身份僅是區區六品王府長史,卻已經可以和六部九卿,內閣閣老平起平坐,豈不是妒殺人也?氣煞人也?
而陰無異這邊的兩位老闆……明處的李渾和暗處的趙無咎,在被秦雷相繼幹掉之後,他也徹底了喪家之犬,只能隱藏在黑暗之中,看師弟風光上位,位極人臣,他心裡的失落就別提了……
陰無異自問學貫古今、韜略過人,卻因為種種原因無法施展,只能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他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縱使他滿腹才學,卻未官運亨通,縱使他心懷天下,卻無人知曉。隱忍這麼多年,努力這麼多年,換來的卻是兩鬢斑白,年邁體衰,甚至連堂堂正正活在世上都不能。
到天佑皇帝登基時,他已經五十二歲了,青春歲月卻像小鳥一樣一去不復返……
歲月流逝斬人的刀,時間增加了他臉上的皺紋,也將他傷痕累累的內心反覆創傷,使他日夜保守著折磨,銷魂蝕骨,痛不欲生,終於他承受不住了……
他不是不識時務之人,也知道武成王的崛起乃是天意,想要阻攔是不可能的。他甚至一度放棄,回到了首陽山,準備安靜度過這失敗的一生,然而在那裡,他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刺激……
那熟悉的神仙洞府已經荒廢多年,師傅不見了,懿貴妃不見了,燒水做活的童兒也不見了……起初他以為師門遇到了什麼變故,卻發現洞府中器具整齊,只有師傅的書房空空如也了,陰無異頓時恍然——原來師傅拋棄了自己,原來當初讓自己下山,不過只是想要支開自己罷了。
巨大的挫敗感和屈辱感頓時將他湮沒,也徹底摧毀了他的理智,將他變成了一個可怕的火藥桶,只要有合適的引線和時機就會爆炸,他要炸毀這個世界!
他要報復,向師傅,向館陶,向秦雷,向全天下人報復,哪怕亂世重新來臨,哪怕被永遠定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他也絕不皺眉!
徹底成魔的陰無異重新下山,帶著他最大的籌碼——昭武帝,投入了秦霑的麾下,他要用自己的後半生和身後的名譽做注,讓所有對不起他的人痛不欲生!
在隱忍了數年之後,他發現自己不能再等了,否則秦雷一旦登基,便萬事皆休……接替昭武帝的是秦霆,而不是秦雷,他完全可以將任何責任推到秦霆的身上,把自己洗刷的乾乾淨淨。
而且他已經六十歲了,再沒有耐性和時間等下去了……
反了吧,反了吧,至少要將那些對不起自己的人扯下地獄。有了他們的相伴,黃泉路上才不寂寞!
回到啟明星下,青雲道上,東方微露魚肚白……
苦苦等待一生,終於可以重見天日,與對手堂堂正正的面對,這讓陰無異無比興奮。他雙眉一挑,說出了自己敢如此囂張的理由:「各位同僚,本官新晉武英閣大學士陰無異,特在此等候各位,並向大家宣布……昭武陛下已經復位了,請各位前去恭賀!」
『我終究還是成功了,屬於我的時代終於到來了!』陰無異心中狂喜道。
眾大臣一片錯愕,頓時嗡得一聲炸開了鍋,焦急者有,驚惶者有,憤怒者亦有,一時間群臣無主,亂了方寸。
但有一個人卻始終保持著冷靜,那便是當朝首輔張諫之,他只是一抬手,場中立刻安靜下來,顯出他對群臣高尚的權威……除卻領袖群臣的地位之外,六部九卿皆是出自清河大學堂,他又是大學堂的第一任祭酒,這層師生關係也占了很大的原因。
遲遲不見這些人動彈,陰無異厲色道:「大膽,你們敢藐視皇上嗎?」
「我們當然不敢藐視皇上。」館陶開腔道:「但有道是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我們的皇帝是天佑陛下,至於你說的昭武陛下,已經被尊為太上皇了,就只能以覲見太上皇的禮節參拜,而不能以覲見皇帝的禮節參拜,所以還是請這位先生弄清楚了,再回來與我們說話。」
堂堂一國宰輔,自然不是看守城門的小兵兵可以比擬的,所以陰無異屢試不爽的『扣大帽子』法,也就徹底失去了作用。
「你……」陰無異想不到昔年有些拙言的師弟,竟然變得如此詞鋒鋒利,『你、你』了好半天,才改口道:「好吧,你們先進去聽旨,太上皇會宣旨廢除天佑帝的皇位,再宣布復位的。」
館陶這才住了口,帶領一班朝臣緩緩步入宣政殿,便見殿內林立著金甲武士,一臉得色的六王爺站在御階上,那龍椅上則坐著個形容枯槁的老人……
這時候,一件有趣的事情發生了。包括館陶在內,滿朝七八十名大臣,竟然都不認識昭武帝的。這也難怪,十年間秦雷將朝臣換了遍,現在的滿朝文武在昭武年間還多是些在學堂讀書的書生,或者地方的低級官吏呢,哪有機會一睹天顏?
其實也不是全部,至少昭武年間最後一位狀元商德重是認識的,但他愣是裝作大家不熟,你說能有什麼辦法?
見眾臣面面相覷,遲遲不肯參拜,秦霑滿臉不悅道:「見了陛下為何還不參拜?」
一陣尷尬的沉默後,還是張諫之開口道:「殿下怎麼證明這位是昭武陛下?」
「這還用證明嗎?」秦霑暴跳如雷道:「難道我連自己的爹都不認識了?」
「可為臣並不認識昭武陛下。」張諫之靦腆道:「先帝在位時,臣下還沒資格上朝哩。」他故意用個略顯輕浮的語氣詞,為的就是讓同僚知道他的態度:「而且,這位也沒承認自己是太上皇,難道他連自己都不認識了嗎?」身為神機高徒,張諫之也精通醫理,自然能看出堂上那位已經三魂缺了六魄,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了。
「荒謬!」秦霑氣得哆嗦道:「你看這是什麼!」說著便吩咐衛士將大秦傳國玉璽端下去,給眾臣過目。
「對不起,我們也沒見過真的什麼樣,怎麼分辨真假?」假模假樣的審視一番,館陶兩手一攤,沉聲道:「而且就算是真的,也有可能是王爺揀來的、偷來的,做不得什麼數。」
聽館陶一推三六五,就要把昭武帝徹底否認掉,陰無異又氣又急,腦中靈光一閃道:「禮部尚書商德重,你是昭武陛下欽點的狀元,怎麼可能也沒見過陛下呢?」
「我是目睹過昭武陛下的天顏。」商德重淡淡道:「但我才更肯定,座上的不是陛下。」說著朝北拱拱手道:「昭武陛下是何等的龍精虎猛,威儀四射,怎能容得下我質疑,早就怒不可遏,將我等訓斥了。」說著一指那座上人道:「這形容枯槁之人如泥塑般端坐,不言不語,不怒不喜,怎麼可能是昭武陛下?!」
聽了商德重的話,群臣也鬆口氣,紛紛應和道:「不錯,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發布聖旨,分明是任人擺布的泥偶嘛!」將矛頭直接指向了龍椅旁的六王爺。
秦霑一陣慌亂,求助的望向陰先生,陰無異咬牙道:「你們不承認不要緊,天佑帝承認就行!」說著一揮手道:「來人,去請天佑帝!」
等待天佑帝到來時候,朝堂中重新陷入安靜,怒氣沖沖的陰無異走到館陶面前,恨聲道:「皇宮掌握在我的手裡,勝負已分,你還要頑抗到底嗎?」
「三十年不見了吧?」還是當慣宰相的氣度好,張諫之不慌不忙道:「我的好師兄。」
「不,是二十九年九個月零三天。」陰無異眼神帶刀,仿佛要將館陶千刀萬剮一般。
「難為你記得這麼清楚。」館陶淡淡笑道。應該雙目噴火的人是他,而不是這個當年將他誆出師門,使他終生無顏再面對恩師的『大師兄』……然而長期身居高位,移氣養體,館陶的心境已經大不同,對往日的恩怨也可以一笑而過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鹹魚翻生的好師弟,想不到又一次栽到為兄手裡吧。」他平靜的態度深深的刺痛了陰無異,使新鮮出爐的武英殿大學時,忍不住尖酸的諷刺起來。
「想不到三十年過去了,你還是那麼沒長進。」館陶垂下眼皮,輕嘆一聲道:「不知天時,不察大勢,你枉為神機座下首徒。」
「什麼是天時?什麼是大勢?」陰無異嘴角抽動,咬牙切齒道:「勝者為王,便是最大的天時,敗者為寇,便是最大的大勢!」
「大謬。」館陶搖頭笑道:「民心若水,才是決定一切的大勢。天下將統一,軍民厭倦戰爭,擁護武成王,這就是大勢。」
「我先把你殺了。」陰無異咬牙切齒道。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館陶呵呵笑道:「我不會為活命背叛道義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來人吶,將他拖出去剁碎了餵狗!」陰無異還沒說話,秦霑氣急敗壞的吼叫道。
金甲衛士想要上前,群臣卻擋在了中間,義憤填膺的紛紛道:「把我們一起殺了吧!」場面混亂不堪。
這時殿外突然闖進來驚慌失措的孫先生,失聲叫道:「天佑陛下昏迷過去了,無論如何都沒法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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