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歡剛破窗而出,轉頭就鑽進了敞著窗的廚房。
客棧的大廚正在灶台前蒸饅頭,蒸騰的熱氣,煙燻繚繞,把不那麼寬敞的廚房渲染得就像是仙境一般。
搖歡身手輕巧,從窗子裡鑽進來也沒驚動專心蒸饅頭的大廚。
這會看案台上擺放著就待小二端著送出去的小籠包子和撒了蔥花的豆腐腦,手痒痒地順手牽了一籠小籠包子,就這麼兜在手裡,一口一個往嘴裡丟。
吃完整籠包子,她又拈起紅豆糕嘗了一口。甜甜糯糯的香味從她齒尖漫開,好吃得搖歡忍不住眯起眼來。
要不是這會尾巴已經藏起來了,她鐵定得搖兩下。
就是可惜能吃的東西不多,她都嘗了一遍後,從無底兜里摸出一片金葉子,隨手拋進撒著蔥花的豆腐腦里。
一直等她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了,那看著火蒸著饅頭的大廚子也沒發覺自己做的早點遭龍搶了……
已近寒冬。
這場反常的雨依舊疾風驟雨的下個不停。
丰南鎮作為一個渡口,平日裡貨物往來流通頻繁。這種反常的天氣下,客棧里滯留了不少客人,都唉聲嘆氣地望著從屋瓦磚沿下凝成水柱落下的雨簾。
搖歡站在門口的台階上,探出半個腦袋去看還往下滴落雨水的天空,見這天勢一時半會晴不了,想了想,轉頭問掌柜的要了把傘。
她不像鮫人魚,遇水就會露出魚尾。可要是這麼大雨她不打傘,她就成瘋傻的呆子了……
要完傘,搖歡又問掌柜:「你昨晚跟我說的道士和漂亮姑娘去哪了?」
她是聽出掌柜昨夜話里說的是霧鏡和蠢道士,這才叫他上來講故事聽得,結果沒等她聽完就惹帝君生氣了,她想賣弄下小聰明都沒機會。
這會帝君尋到了他的夫人,搖歡有些吃味,雖然她也覺得這種情緒有種說不上的違和感,可她向來不是能委屈自己的龍,當機立斷地決定不要和帝君一起去找霧鏡了。
客棧掌柜昨夜烙下的陰影還未散去,和搖歡說話都帶了幾分小心,匆匆瞥她一眼,問:「你打聽這些做什麼?」
搖歡齜牙嚇唬他:「你說不說?」
掌柜無語地望了望天,邊撥弄著他的算盤邊道:「這道士帶著漂亮姑娘去哪我自然不知道,不是逍遙窟就是**洞。」
逍遙窟?
**洞?
搖歡乾瞪眼,這都什麼地方?
掌柜回答完了就沒再搭理她,搖歡聽到撥弄算盤的聲音就有些頭疼,不疑有他,出門打聽去了。
她撐著淺綠色的傘,拎著裙子往鎮裡走。
沿街的店鋪雖關了不少,但還是有開張的鋪子。
搖歡走著走著,走不動道了。
這是一條專門賣吃食的街鋪,兩邊糕點酥餅飄出來的味道直勾勾地往她鼻子裡鑽。
搖歡深吸了一口氣,邁了邁腿……嗯,邁不動。
那些香味就跟美貌的小妖精一樣,勾得她走不動道。她用袖子擦了擦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來的龍涎,又邁了邁腿……
半柱香後,搖歡拎著一大包吃食,邊吃邊走。
還未等她找到逍遙窟,**洞,她便在鎮西那戶老宅前停了下來。
搖歡對氣息敏感,旁人看不到,她卻能看見。
這座老宅的上方似匍匐著一個巨獸,周身的黑氣濃烈到遮掩了它本來的面目,以至於整座宅院都透出一股死氣來。
她僅是站在門口,便已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而丰南鎮天空上漂浮的墨黑色的烏雲,就是因為這一大團黑氣凝聚,才風雨交加連連下了三日還沒有停歇之勢。
若是由它再這麼折騰下去,海水倒灌,淹了小鎮是遲早的事情。
搖歡雖然愛湊熱鬧,卻絕不愛管閒事,尤其還是她管不了的閒事。
她抬頭瞥了眼那團黑氣,正要走,腿還沒邁開,那團黑氣自己撥開纏繞在周身的濃霧,探出了披頭散髮的腦袋來,直勾勾地盯著路過的搖歡。
搖歡一口蜜餞剛湊到嘴邊,見狀立刻塞進嘴裡,朝她攤開手,含糊不清道:「吃完了。」
那團黑氣愣了愣,開口:「我不要蜜餞,我也吃不了。」
搖歡往後退了一步,把手裡的零嘴捂得嚴嚴實實:「這些都是我買給霧鏡的。」
「霧鏡?」那團黑氣有些遲鈍的念了遍這個名字,隨即張狂地大聲笑起來,那笑聲尖厲張狂:「那個失了內丹的石頭妖,恐怕早死了。」
她「咯咯咯」地越笑越大聲,連帶著圍繞在她周圍的黑氣都浮動了起來。
搖歡抬起傘,透過重重雨簾看向她。
霧鏡的內丹在她的手裡,有沒有死她當然知道。當下也不急,閒閒地往嘴裡又丟了顆蜜餞,就坐在路邊的大石墩上看著她:「你是誰啊,怎麼會認識我家霧鏡?」
「我?」那團黑氣的笑聲一止,竟哀哀地哭了起來。
搖歡被那哭聲刺得齒尖發癢,擺擺手,正想安慰她,鼻尖卻在這時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她鼻尖一聳,還未細辯,帝君已經出現在了她面前。
他站在幾步外,墨色玄衣,就這麼淋在雨中。那些雨絲明明落在了他的身上,卻連他的衣肩也未沾濕分毫。
搖歡咬著冬瓜條的齒尖一涼,一口落下去咬在了舌尖,痛得她立刻回過神來,傘也不要了,往地上一丟,捏了個遁地訣,幾下消失了蹤影。
這速度之快,看得神行草還沒回過神來,人又不見了。
他仰起頭,有些無措地叫了聲:「神君。」
尋川順手輕揉了一下他頭頂的兩瓣草葉,轉身看向匍匐在屋頂的那團黑氣。
那厲鬼恐懼他的眼神,呼吸之間,已把自己縮小得跟尋常鬼魂一般大小,瑟瑟發抖地看著他。
「雨再下兩天,這丰南鎮就要沉入海底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那厲鬼剛伸出的獠牙一縮,戰戰兢兢道:「那道士剖我內丹,殺我夫君和剛出世的一雙兒女,此仇不報我不甘心。」
尋川眼神微冷:「你困在陣中,出不了丰南鎮,如何報仇?」
厲鬼被他說得一愣,卻不敢開口。她原本就是打算淹了這鎮子,毀去陣法,她就能追上那道士,無論天涯海角,都要一報血仇。
神行草聽到厲鬼的心聲,嚇得渾身一顫,一張小臉血色全無。
正想告訴神君,忽得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一僵,凝神聽了聽。
搖歡遁地離開後還拼盡全力跑了一段路,結果等她回頭一看……身後空空如也,哪有帝君的影子。
然後她就極有耐心地在牌樓的石頭底下等了一會,等了片刻還不見帝君蹤影,終於醒悟……她是自作多情了。
於是她灰溜溜地遁地回來,怕躲太近會被帝君發覺,藏在巷子裡的大樹上。結果距離太遠,她又聽不到帝君在和那團黑氣說什麼,好奇得不得了,就越挪越近,藏到了橋洞裡。
這會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發現,專心致志地偷聽牆角。
這團黑氣就是前幾日被封毅斬殺的牡丹花妖,她正逢生產,虛弱至極。那道士不管不顧地闖入,一柄鎮妖劍直取她一雙剛出世兒女的性命。
她拼勁全力不敵,化為妖態,只想與他同歸於盡。不料,她外出做生意的夫君聽聞她臨盆急忙趕至家中,被封毅挾持制約於她。
牡丹花妖最終仍是不敵封毅,眼睜睜看著一雙兒女喪命鎮妖劍下。她那夫君夫連開口說句話的機會也沒有,被劍威震碎五臟六腑。她則被生取內丹,死後執念不散,怨氣衝天,化為厲鬼。
正欲尋封毅報這血仇,才發現他以她那雙兒女的鮮血為陣眼,困她在這宅院中,這才有了丰南鎮這場反季的大雨,連綿三日不絕。
「我自修得人身,從未傷人性命做過惡事。與我那夫君情投意合結為夫妻,也未隱瞞他我為花妖的事實。我們甘願結為夫妻,與道士何干?與丰南鎮何干?與這天道又何干?」厲鬼周身氣息浮動,漸漸猙獰:「那道士殺我夫君和剛出世的一雙兒女,剖我內丹禁我魂魄,何算天下正道?」
最後一聲,如同啼血的白鶴,字字含淚血。
那縮成正常魂魄大小的厲鬼,猛然透過周身環繞的黑霧朝天怒吼,那聲音就像一把利劍,所指之處天地震動,雲層翻湧。
那豆大的雨滴夾雜著凌厲之勢,飛快墜入湖面。
狂風驟起,水面的雨絲被風捲起,猶如一層白霧纏繞湖面,一時風雨之聲大震。
天上黑雲翻滾,從天際匆匆而來,鋪天蓋地般漫向遠方。隱有轟隆雷聲作響,天象大變。
而直面處於風暴中心的尋川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抬指虛劃,在周身落下一個護身結界。任憑外面風雨如虎嘯,他立在這天地間,就猶如一尊神邸,威嚴不可逼視。
他當初為尋搖歡的魂魄,走遍三界,早已淡了神心。
哪怕這厲鬼字字啼血,他也不為所動,只淡漠地抬眼看她:「休執迷不悟。」
厲鬼仰天長笑,像是聽得什麼好笑的笑話,厲聲質問:「神君清心寡欲,自然不知我心中悲痛。若有一日,你痛失所愛,你還會如現在這般不為所動嗎?」
這一聲質問,就如匕首直直插入他的心口,刺得他心頭血涓涓流出。
他眼神微變,似回憶起什麼不忍回憶的事,眉頭緊皺,薄唇輕抿。
半晌,苦笑一聲,道:「就是感同身受,才下不去手。」
只這以血祭陣,破不得,這厲鬼又想沉沒丰南鎮脫身而出,勢必會牽累無名山,他若不管才是不妥。
話音一落,他腳下結出法陣,右手立於胸前,雙眸輕闔,口中輕頌引魂心法。
那厲鬼在他腳下金光一閃時已然察覺,不管不顧的拼勁力量直面對上。
可她哪裡是尋川的對手,法陣的威力削弱了她魂體的力量,讓她虛弱不堪。堪堪交手幾招,他光是站在那裡,便已壓製得她無力動彈。
厲鬼口中悲鳴,那濃烈的黑氣鋪天蓋地地化開,她籠在這層黑霧裡,似哭也似笑:「修正道,做好妖,我生而為妖是我的錯?可恨我沒有來日,我只願那道士永世修不成道,無論幾經轉世,都要嘗嘗我如今之痛。」
搖歡聽得不忍,目光落在法陣中閉目頌經的帝君身上,又焦急地看了看那還在垂死掙扎的厲鬼,終是忍不住從橋洞底下鑽出來:「等一下。」
她話音剛落,只見看著已是奄奄一息的厲鬼竟飛身到宅院高牆處,伸手朝她抓來。那一團黑氣把她整個捲起,牢牢地困在了身前。
尋川倏然睜開眼,引魂心法一斷,他眼裡驟然翻湧起比殺氣還要凌厲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搖歡錯愕地瞪大眼,不敢置信她生平難得善心大發一次,居然被這只不識好龍心的厲鬼挾持當了人質。
「喂!」搖歡面子掛不住,黑著臉,一尾巴往後抽去,也不管能不能打到這具沒有實體的魂體,她暴怒:「放老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