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眼恍若隔世。
搖歡的眼裡還倒映著片刻前他被鎖鏈囚困的模樣,他身披清輝邁進屋裡,就像是點亮紅燭的星火。
漆黑的夜裡,他獨自明亮著,溫暖也熾熱。
那些由心底漫起的寒意,似乎就這麼輕易被驅散了。
搖歡擁被坐起,隔著一層紗幔看著信步走近的帝君。
屋外有風聲漸起,似有百鬼啼哭,又似百鬼夜行。
搖歡透過搖晃的燭火往窗外看了眼,樹影搖曳著,「砰」的一聲就把木窗關合而上。
屋內有一瞬間,燭火被風壓得只剩零星火苗,除了燭台上那搖晃的光點,再也無法目視。
尋川的腳步聲在離搖歡還有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
重新燃起的火苗掙扎了一下,搖晃著重新亮起。投映在窗紙上,帝君的剪影也隨之晃了晃。
他拂開肩上滴落的忘川水,那一身從冥界地府帶上來的寒意似乎也隨之瓦解。
他的眉宇不染冰霜,衣衫不染寒氣,就連路過幽冥地府時會沾上的氣息也輕易化解。
尋川這才撩開紗幔掛到一側耳鉤上,順勢坐在了床前。
搖歡眼尾還殘留著驚懼之下冒出來的淚珠,眼角紅紅的,眼皮看著似乎也有些腫。
她咬著被子,眨了眨眼:「帝君,你去哪了?」
尋川微帶著些許涼意的手指輕輕撫上她的臉側,那雙眼睛幽邃黑沉,連絲毫躲避的機會也不給她,直直地望進了最深處:「夢魘了?」
她已經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了,可惜,再若無其事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搖歡點點頭,想起什麼,懵了一瞬又趕緊搖頭。
尋川也不在意。
手指壓上她的眼尾,輕輕擦去那滴有些礙眼的淚珠:「我去冥府了。」
搖歡好奇地看著他。
她只知道冥府是收留三界魂魄的地方,冥府地界在萬籟俱靜的子時會大開府門,鬼魂便會出來遊蕩。
她見過一次鬼魂,碰不到摸不著,實在無趣。
「去看位老朋友。」
搖歡「哦」了聲,聽出帝君並不想多言,很乖巧地轉了話題:「帝君是知道我驚夢了趕回來的嗎?」
尋川抬手撫上她微微犯腫的眼皮,輕輕的用指腹摩挲了下:「你什麼我不知道?」
他低眸,幽深的雙眸凝視她:「你哭了我知道,受傷了也會知道,想我了也能知道。」
啊……
這些都能知道?
搖歡抱著被子,湊近他:「那帝君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尋川略微沉吟片刻:「在想我知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話音剛落,搖歡大驚。
她就跟發現新大陸一樣,捧臉歡喜著:「帝君跟神行草待久了,也會讀心了。」
尋川輕聲笑起來,低頭在她鼻尖上親了親:「是你太好猜了。」
無論想什麼,都擺在臉上,一清二楚。
「可還想睡?」他問道。
搖歡被他的親吻撩得有些害羞,她捂著發燙的兩隻耳朵,漆黑的眼睛不自主地轉了好幾圈避開他的直視,羞答答道:「不想睡。」
那副害羞的模樣,儼然是早已把片刻前的噩夢忘得一乾二淨了。
原本正欲退離幾許的人微微一頓,提議道:「那夜行嶺山?」
搖歡一怔,思索了下:「也好,神行草和余香現在都在茴離手上,我不放心。」
尋川壓下唇角,輕輕地一抿:「他又入你的夢了?」
「他引我看神行草的夢境。」搖歡伸舌舔了舔乾燥的唇,因想起夢境,聲音也低落了幾度:「我看見了一些不太好的……」畫面。
後面兩字,搖歡便沒再繼續說下去。
前世這個話題對於她而言,遙遠又陌生。
在今晚以前,她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去面對這個「前世」。
她已經重生了,前塵往事皆忘,她什麼都記不得。
她的小心思很簡單,龍生吃好玩好睡好,又有帝君陪著她,前世和轉世與她何干?她能看到的,感受到的,唯有現在。
所以她才能把自己的前世當做一個話本故事去聽,用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漠視。
可現在不同了,她在神行草夢境中所見的那個畫面實在太過震撼,像是有把利劍直指她的心口一般,殺氣凜冽。
她再也不能忽視從魂魄深處漫起的顫慄和恐懼,也無法再做到自我催眠去抵抗這段她已經無法迴避的過去。
茴離,神行草,帝君,甚至還有更多的人,都參與著她的曾經。
這些人,這些事,一樁樁牽連在一起,就如同一雙扼著她咽喉的巨掌。
一隻讓她被壓迫著,一隻推著她往前走著,不容置喙。
莫名地喚起她本性里的嗜意,那種血液沸騰的戰意,如要破體而出,叫喧著,一點點在她魂魄深處開始甦醒。
搖歡對自己其實有著非常深刻的認識。
她的資質愚鈍,生性好懶,脾氣卻一點也不小。
在一眾千年道行的妖精里,她唯有的那點小聰明勁真的不夠看的。
她從不覺得憑藉她這種一言不合就化真身的龍能夠征戰四方,就連今夜,她的恐懼她的殺意也全是被一個夢境給刺激出來的。
她向來護短。
捨不得自己人受到分毫的傷害,更遑論夢境裡的那個人是她傾慕的帝君。
哪怕是前世發生的也好。
她就是心疼了,捨不得了。
想找人算帳。
頭頂落下一隻手,輕輕地摩挲著她柔軟的頭髮,似安撫,也似在嘆息。
尋川低眸凝望了她半晌:「你若想知道,等帶回回淵,他會讓你看到一切。」
搖歡挨著他的掌心輕輕地蹭了蹭:「我就想知道是誰把你用鐵鏈鎖住,生生挨著天劫的。」
上古時期的龍神,叱吒風雲,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可見她的前世……是有多悽慘了。
「一言難盡。」尋川扶住她的腦袋,偏頭看了她一眼,有些為難地啟齒道:「並非我不願告訴你,只是怕你知曉全部的事後,會淚淹嶺山,生靈塗炭。」
搖歡表示自己受到了驚嚇:「我的前世這麼慘?」
「那倒不是。」尋川低笑:「得怪我用情太深。」
那聲音,就如低沉的古樂,幽深動聽。
——
隔日動身嶺山。
搖歡腳傷未愈,心安理得地被帝君揣在懷裡,一個瞬息飛行,半柱香後便到了嶺山地界。
嶺山算是三界默認的一個驛點,雖以修仙者居多,卻不乏有凡界之外的人在嶺山行走。
各中氣息混雜,處處皆是危機。
九宗門立足於嶺山,除魔衛道,頗有守護之責。
只是近日不知是誰走漏了元豐真人失蹤的消息,如今的九宗門守衛嚴密,就似一個鐵桶一般,滴水不漏。
就連整個嶺山境內,氣氛都陡然緊張了起來。
搖歡趕得不巧,別說偷溜進去找霧鏡了,就是她往九宗門這仙門大宗的門口一躺,估計也不會有人來搭理她。
找封毅找霧鏡這條路行不通,搖歡便把主意動到了茴離身上。
她昨日被茴離一路引進夢境,從剝開四周環繞的迷霧到看見蜷縮在榻上的神行草,她雖沒有每一處都仔細留意,可關鍵之處她卻一點沒漏。
茴離在嶺山落腳的府邸極盡奢華。
四足鎏金紫檀木的蛇紋座椅,琉璃色藍絲絨繡線的屏風,墨紅色菱格方毯,就連桌子上擺放的茶具都是碧玉祥雲紋的青玉盞。
比凡界那個敗家的皇帝……過得還要敗家。
就沒有哪樣東西是搖歡一眼瞄過去不心動的……
於是,憑藉著對金銀財寶敏銳的嗅覺,搖歡沒費多少力氣就精準地找到了茴離在嶺山落腳的地方。
府邸的正門並不大,門口連座石獅子也沒有,光禿禿的直垂掛著兩盞紅燈籠,樸素得就像是一般的富裕人家,並無特別之處。
唯有尋川知道,就這看似普通的院子四周布下的結界,有多霸道。
他抬手握住搖歡的手腕,阻了她莽撞就要闖進去的勢頭,指了指偏側的一角院落:「我們從這進。」
搖歡對帝君幾乎是盲目的信任,反正他長得好看,說什麼都對。
當下和帝君翻牆而入,直接站在了茴離的院子裡。
穿過結界,搖歡才感覺到包圍在周身那濃郁的魔氣,似蠶食著她的精魄,那威壓感頗令她覺得不適。
這種感覺只維持了一瞬。
似是察覺到她的不適,原本正要抬步上前的人,轉身看了過來。
眸光落在她眉間微微蹙起的弧度上,抬起手,修長的指尖落在她的額前,立時便有一股清涼的靈氣從他的指尖印入。
額間微暖。
搖歡什麼不舒服都沒了。
她抬步走在前面,大搖大擺地邁進了屋子裡,先好好地摸了一把她在夢境裡看到的這些寶貝們。
回頭她要在三界最漂亮的地方蓋一座房子,鋪上她從皇宮裡順來的深藍色琉璃瓦,再把茴離家漂亮的擺設搬過去。
她光是想想,就覺得這種屋子能躺一輩子……
尋川立於一側,看著搖歡凝望四足鎏金紫檀木蛇紋座椅時的深情,忍不住失笑:「此間事了,我帶你去九重天外。我住的地方,比這裡有更多的寶貝。」
搖歡雙眸一亮:「真的?」
倒不能怪她不信。
畢竟她把帝君從岸邊撿回來以後,這帝君看著就是一窮二白沒什麼暴發戶的氣質。
尋川頷首,正欲說什麼,眉間卻是一蹙,面色陡變。
整個房間在瞬間似被卷進了一個漩渦里,一息之間天旋地轉。
等他意識到是法陣啟動時,還未來得及捉住搖歡的手腕,便一個失手,生生和她錯開。
魔界太子,善布夢,善構設幻境,是真正的,勾人慾,食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