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時寒案件詳細公布的當天下午,聯盟航天局發布了針對林水程的通緝令,並認定林水程為楚時寒一案的第一嫌疑人。
國安九處仍然沒有解除對傅凱的關押和指控,而這次實行追查和通緝的直接就是另一批人,禾木雅在航天局的手下,其餘的是警務處人員。
「林水程目前銷毀了他身邊所有發信設備,但是還帶著國安九處的權限認證u盤和權限卡,這兩樣東西都是可以直接定位他的位置的,不過他自己本身精通這些東西,設置了相應的反追蹤程序進行干擾,但是很奇怪的,他好像沒有進行比較徹底的反追蹤,只是設置了比較基礎的程序來拖延時間,我們離破解他的精準定位大概是十二小時。」
「他想用這十二個小時幹什麼?」
警務處,警員發來的斷斷續續的信號追蹤顯示在屏幕上,坐標顯示林水程一路南下,沒有任何波動。
董朔夜低聲說:「冬桐市,機場和空間車都因為風暴天氣關閉了,道路也封鎖了,立刻去排查這段時間還在營業的黑車私家車,還有調取所有的路段監控。」
幹員小聲問:「發……發給航天局?」
董朔夜抬起眼:「發給傅副處長。」
幹員立刻不敢說話了,回頭專心做事。
林水程坐了七八個小時的車,中途因為封路,還下車走了一段路,等另一邊的司機接應。
這個時候,還坐黑車的大部分都是趕著要回家的人,大部分都是因為風暴原因被攔到了現在。越是小的地方年味兒越濃,離冬桐市越近,就能看到路邊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盤山公路上結了冰,被過往車輛壓出了兩道深灰色的髒兮兮的印痕,冰雪髒兮兮的夾雜著鮮紅的鞭炮皮。
林水程已經六年沒有回過冬桐市。
高中畢業時林等和林望出事之後,他上了大學,就再也沒回來過,連上墳也不曾回來,只是拜託認識的鄰居爺爺每年幫忙打點照料。
每一年的過年,他都呆在林等的醫院。
林等在icu裡面,他在外面,icu層不允許帶任何熟食進去,林水程每年就會買兩份巧克力,一份消毒後放在林等床頭,另一份自己帶在身邊,等待新年第一聲鞭炮響的時候開啟,吃一口,甜蜜又苦澀,可可脂的香氣在唇邊綻開。
他們家的那個小區院落早就已經破敗不堪,大部分地方已經空置下來等待拆遷。
林水程走到院門前,碰了碰生滿鐵鏽的欄杆,接著借力往上爬——像他們小時候一樣。他們家的院門不上鎖,不僅因為鄰里關係安和放心,更因為房子裡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連小偷也不會光顧。每天晚上,林水程和林等會象徵性地給院子的鐵門上個鎖,但是他們倆都知道,這個門任何人都能翻進來。
他走進庭院裡。
雜草沒有他想像中的多,最荒蕪的地方大概只有他爺爺的荷花池,裡面漆黑一潭,已經變成了沉沉死水。
屋裡瀰漫著灰塵的味道,林水程咳嗽了幾下,在儲物間裡找到了以前洗好晾乾的抹布。他打開id卡給家裡交了水電,接著把所有的地方都打掃了一遍。
家裡什麼都沒有,林水程出門找了找,在小區拐角找到了一個老破小的自動售貨機,買了一包泡麵。
他的時間應該只夠一包泡麵了。
林水程回到家,拿了一副乾淨的碗筷,然後泡上泡麵,坐在他和林等的房間裡啟動電腦。
家裡空蕩蕩的嚇人,破敗空洞,透著久久無人居住的氣息。但是他卻在這個地方找到了某種片刻的心安,如同夢回孩提時代,如同下一秒林等就會跑進來撲到他身上,他爺爺會唱著京戲腔叫他們兩個吃飯,林望坐在客廳,目不轉睛地看著時政新聞。
權限卡剛剛插入,頁面就彈出了幾個字:「您已被全聯盟範圍內通緝,請立即自首!聯盟軍方將採取行動!」
林水程點掉了這個頁面,接著運行他的模型。
他調出了楚時寒一案系統中有關他的全部運算數據,所有運算進程加起來接近50t。
這麼多條目數據,這麼多參照系,他要怎麼找到促使他成了第一嫌疑人的那個異常數據?
雖然如此,林水程依然明白,出問題的地方可能並不在他的模型里,他的模型經過了無數次的調試和優化,一直到楚時寒一案之前,它的正確率都是100%。
時至如今他終於明白了傅凱的意思,為什麼他要抹去他在楚時寒生命中的軌跡,為什麼要把他攔在真相之外。因為那也是他要探尋的價值之一,傅凱沒有說謊,他一直都在保護他。
如今這層保護網消失了,也被他親手做出來的系統拔下,不知道是否也是一種命運的暗示。
林水程拿出手機搜索了一下「傅凱」兩個字,沒有發現新的相關消息。
林水程發了一會兒呆,又搜索「傅落銀」三個字,依然沒有新消息。倒是看到了警務處公開的楚時寒一案的細節,和針對他的通緝令。
他沒來得及告訴傅落銀的真相,到底還是會通過這樣慘烈的方式被他知曉。
這一剎那,他分神想了一下——傅落銀應該非常生氣吧?
林水程吃完了泡麵,把碗洗了。
天已經黑盡,林水程關閉了筆記本電腦,隨後動身出門。
他沒有帶任何東西,僅僅拿了一口袋的冥幣紙錢——四年前買了多的沒有用掉的,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多少會在清明回來祭奠,卻沒有想到之後一直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切。
他沒有吃藥,連日的奔波勞累讓他體力消耗很大,但是他就是這樣走著。從家裡徒步到冬桐市的烈士墓園。
他走了整整兩個小時,幾次中途要停下來休息,冰冷的風雪直接灌進喉嚨里,林水程渾身上下都凍僵了。
林望的墓碑前很乾淨,沒有雜草灰塵,卻也沒有祭奠的痕跡。
從前帶林水程參加化學競賽的老師已經在一年前去世了,去世之後,老師的子女家人曾經聯繫過他,但是他依然沒有來得及看一看。
林水程在墳前坐了下來,盤腿坐下,就像林望還在的時候,他們父子倆經常進行的「男人間的對話」,林望坐在沙發上,他盤腿聽著,懷裡一般都會抱著一本習題書。
「爸爸。」林水程發覺第一聲念出來的時候,自己的喉頭就已經哽住了,之後的話都凝澀在了胸口,嘶啞異常,「這麼久沒回家,我來看看您。」
他用凍得發白的手聚攏紙錢,慢慢點燃,火光明滅,照得他的眼底非常非常亮,帶著發紅的水痕。
「您和爺爺要是還在就好了。」林水程深吸一口氣,「對不起,我沒能讓你們驕傲。我沒有做到我想做的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做,這種時刻他僅剩的想法只有「回家」。
他這已被風霜摧折的避風港,已經物是人非的窩巢,他學會愛和悲歡喜怒的地方。
他深深地吸著氣,胸腔因為過度激烈的情緒波動而有些痙攣的疼痛。
——他應該怎麼做?
從小到大,他只知道應該做第一,應該努力背負起這個家的擔子。林望是警官,但是對孩子們很溫吞。林水程記得林望對他唯一一次發火,是因為發現他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筒背書,因為那樣會破壞視力。
他很清楚林望不要求他成為多厲害的人物,拿到多高的名次,林望反覆對他們說過:「你們兩個孩子,只要走正道,以後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過日子,就好。」
但是他依然想當第一。
年少時刻立下的誓言依然鮮活如初,讓他愛的人們驕傲,這個願望是這樣光明而簡單。
可是當他愛的人們都離開了他,那他應該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林水程神情沒有很大的波動,但是眼淚不斷地掉出來,聲音哽咽,「你們都不在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爸爸,我沒有跟你說過,我真的很累。要是你們還在就好了。但是等等還在,我沒有辦法去找你們。」
「等等他很好,醫生說他的腦神經區域活動加強了,可能很快就能醒過來了。六年了,等等出來可以直接念大學了,他自己肯定還反應不過來。」林水程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平靜下來,「我想等到那一天,但是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
「爸,對不起,這麼多年沒有來看你和爺爺。原本我打算之後回來的,或許會帶一個人一起,但是現在沒有辦法了。」林水程低聲說,「對不起。」
遠方傳來直升機的聲音,還有仿佛驚雷一樣的對地廣播,從空中滾過朦朧的警示的話語,仿佛要驚動一整個墓園的亡靈。
林水程不再說話,他把剩下的紙錢都投入了火堆中,默默注視著它們燒完。泛黃的紙錢仿佛要跟著火焰一起升騰,熱氣撩著人的眼睛,眼底的淚痕蒸乾後,只剩下乾乾的、灼熱的疼痛。
等到那一點零星的火焰熄滅之後,他站起身來。
「林水程,這裡是航天局與警務處向你說話,你已經被我們包圍了,立刻舉手走到主幹路上!」直升機上空的聲音依然如同滾雷陣陣。
刺眼的燈光掃過來,林水程伸手擋了擋,他用眼角餘光看到,直升機上噴塗的標誌的確是警務處和航天局的。
他啞著聲音問:「國安九處呢?」
風雪聲中,他的聲音都淹沒在嘈雜的直升機聲音里。
林水程轉身快步跑了起來。
「站住!林水程,不要再做無意義的抵抗!這是最後一次警告!」
林水程不再理會,他用盡全力往墓園深處奔跑著,穿過各種各樣高大或低矮的墓碑。烈士墓園地方闊大,四面環山,墓碑群里更是錯綜複雜,直升機沒有降落的地方,只能下繩梯讓人搜捕。
直升機的光束追著他,越來越多的飛行噪聲充斥著陵園上空,探照燈照白了半邊天。
林水程沒有明確的目標,他只是隨機挑選著方向奔跑著,儘量躲避他們的視線。刺耳的廣播聲讓他的心臟沉沉跳動了起來,耳鳴聲一陣一陣,鼓膜疼得仿佛要炸開。
沒有吃藥的後遺症偏偏在這個時候浮現了,林水程開始看不清路,他一睜眼,眼前全是虛浮無意義的幻象和聲音。他的思路一下子斷了,仿佛天地空茫,他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是誰,又要往哪裡去,整個人像是突然被斷掉了電源的機器人,腳步突然就頓住了。
正好是雪天,雪地濕滑,林水程這一下沒站穩,隨後因為慣性直接摔了出去!
還沒有落地,林水程感到一雙手穩固有力的把他接住了,隨後把他整個人撈到了懷裡。
薄荷香氣飄散。
林水程睜大眼往上看,傅落銀也正好垂下眼打量他。
林水程一身狼狽,南方的雪天刺骨寒涼,他渾身都冷得像冰,只有一雙眼是紅熱的、哭過的,眼底帶著他最愛的瀲灩水痕,活像一隻被欺負的流浪貓。
——明明僅僅是時隔一天不見,傅落銀卻像是重新認識了這個人。
他難以解釋這一剎那上涌的情緒——憤怒,無措,強烈的恨,還有深不見底的欲望,摧毀眼前這個人的欲望。
他想,得殺了這個人才行。
得親手殺了他,這樣至少林水程生命的一部分,是徹徹底底屬於他的。這部分不屬於背叛和謊言,也不屬於誤會與矛盾,是真真正正屬於他的。
而他如今還剩下什麼?
也只剩下了從小到大基於習慣和自護養成的理智。正是同樣的一份理智告訴他,得不到的,就不必再去爭取,因為不是他不值得,而是離開他的那些人不值得。
傅落銀如同觀察獵物的野獸,眼底隱藏著壓抑到極致的、危險的審視與冷靜,在和林水程眼神撞上的第二秒,他移開了視線,單手把林水程狠狠地扣在了懷裡!
林水程被他摁在他懷裡,幾乎動彈不得。
傅落銀的力氣大的嚇人,此時此刻一身戾氣,仿佛要將他按碎了揉進骨血中。
另外一邊的半空中炸開警告:「那邊的直升機你們是哪個編制的?不要妨礙公務!儘快交出林水程!」
「林水程。」林水程聽見傅落銀的聲音,這低沉的聲音同時響在他耳邊和他們身後上空飛來的一架直升機上,他是在對著航天局和警務處的人說話,威嚴而漠然地迴蕩在墓園上空,為這滿天的冷雪與上千的亡魂所聽見,「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