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清老爸的悄聲示意下,林阿姨找到了老人平常用的茶杯,現在裡邊就有茶葉。然後她到飲水機旁打了冷熱調成的溫水,端了過來。
眼見此景,裴清腦海中浮過中庸的思想,他覺著肯定不能就這麼讓林阿姨把水端過來。
林阿姨是雙手端著的,他起身也雙手接過,並說一句:「我來吧。」在這與劍拔弩張相去無幾的場面,他生怕奶奶不但不接,還會直接把杯子給甩了。
奶奶撇開手:「不喝!」
與裴清所料不差,抖手的那一下讓杯里的水都灑出來不少。可想而知,如果換作是林阿姨的親手敬茶,這杯子是否就是性命難全?
裴清作出無奈的聲音:「阿嫲,我明天就要回學校囉,今晚回來就是過冬至吃飯的。」
奶奶卻頤著怒氣,食指懟著他爸的鼻子罵:「你啊!看你搞的什麼破事!好端端一個冬至,帶個外人回來,把這個家搞得家烏煙瘴氣!阿清那麼久才回來,都吃不好一頓飯!」
聞言,裴家父子倆俱都沉默。裴清是在奶奶背後沉默,剛才奶奶讓他做,但他沒坐;而他爸裴卓,則是唯諾地站在老母親身前沉默,不過依舊護著林婷。
這就有點尷尬了,雖然不是問題的重點,但是……在冬至這天帶人回來可是裴清的主意,他爸本想是定在除夕那晚的。
裴清:「嗨,阿嫲,我們先吃飯吧,等下菜都涼了。」手搭在老人厚厚的衣服背上,語氣溫和。
這種情況似乎只能硬著頭皮過下去?他爸也沒轍了,今天之前有所準備,但著實沒想到老人會強硬到這種地步。
也許,他和林婷只能靠時間來磨了。
可是,老人今年已是八十三歲了……
而若非林婷懷孕,他實在不想在這方面刺激自己的母親。
他低聲嘆氣,夾在花火正盛的情人與年邁耄耋的母親之間,他感到了莫大的為難。一面是誠可貴的戀之情,一面是不可負的生之恩,這讓他如何取捨?
或者說,這本就是個偽命題,因為兩邊都是不可拋卻的。
這不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問題,是必需兩手全都抓住的寶!
身臨此境的裴清能感覺到老爸的難處,但自己也沒什麼好的意見,他在這方面沒有經驗,因為他沒有成過家。
所以也就不求多做什麼了,裴清只希望能穩住奶奶的情緒。
裴卓選擇堅守自己的原則,哪怕這會讓母親難受,他必須用自己充滿柔韌的言行去告訴她:這是屬於「求同存異」中的「同」。
他上前勸說:「媽,今晚就讓阿婷在這吃一頓飯吧。」
「吃?你們乾脆出去吃!去啊,別在我家裡吃!」
林阿姨捏著手,表情已經管理不來了,露出了緊張的神色,很是揪心。
裴清爸爸回頭給她個安心的眼神,然後接著勸、接著磨。
和固執頑固的老人講話,是一件很費神很費勁,有時候甚至會因道理完全不通而讓人心裡鬱結,乃至憤怒。
裴清奶奶一貫如此,小到買菜做飯、大到生意出差,都拿自己的那套舊觀念去和家裡人說道。
裴清她倒是少說,畢竟孫子是拿來疼的,平時也就挑剔挑剔他開燈不關燈的「毛病」。裴清是說不得她的,反正就很是無語,一度電五六毛錢,五六毛的一度電,差不多能開四五十個小時的燈了……這怎麼說?
而對兒子裴卓,她就不吝矛頭了,與他結拜成十兄弟的那些個弟兄們,能說成是酒肉朋友、狐群狗黨。
當然,不會當面說。
但是裴清和裴卓他們倆父子從未因老人的不理解甚至無理取鬧而產生一絲的委屈,她心不平意不順,說出來就舒坦了,父子倆平日裡也是聽聽就好,該怎麼做還怎麼做。
大概,老人家想要的並不是令行禁止,只是在表達自己不一樣的看法。
裴清這一家三口三代人,老人似寶得供著,老人似虎得怕著,他們一家人在矛盾中找到了融點,並以互相的理解維持著彈性極大的平衡。
從前,只有裴卓一個人在扛,他上有老下有小,要尊老也要愛幼。
現在,他的兒子已經長大了,也加入了進來,與自己共挑這個家的大梁。
——
晚七點四十,在這寒冷的冬日,滿桌的飯菜是徹底涼了,可惜了,這些都是裴清爸爸忙活了一下午才做出來的好菜,是用了心的。
光是那隻活鴨,買回來宰殺就費了很多功夫,又是拔毛又是去內臟的。
老人噴得有點累了,胸口因喘氣而起伏不止。
裴清給奶奶重新泡了杯清淡茶水,不用擔心她老人家喝了茶會睡不著覺,可能是她這輩子裡喝的茶太多太多了,現在已經跟喝水沒什麼區別了。
話都說完了,大家都需要冷靜一下,裴卓無奈彈起,一樣樣地把菜碟端起,拿到廚房裡加熱,嘴裡叼著根沒有點燃的香菸,看得出他的心情是有點躁的。
林阿姨很小心地在裴清奶奶的視線邊緣路過,去幫忙把菜端到廚房裡。
今晚的新聞聯播有點久,主持人說有三十七分鐘。
現在,天氣預報姍姍來遲。
餐廳里只剩下從電視畫面中傳出的聲音,而裴清卻不見老人湊到電視機邊去聽,平時天氣預報出來的時候她都要走進了才能聽到的。
她關心天氣預報,關心天氣。
或許在日常的生活里,已經少有值得她去期待的事情了。
於是,等到寧市的預報出來後,他說:「阿嫲,明天颳大風,沒有雨。」
「啊?」奶奶剛才可能在想別的事情,又或者在專心地喘息。
裴清重複:「明天不下雨。」
「哦這樣……」奶奶點點頭,穿衣臃腫的她坐在椅子上,這樣簡短卻氣息吁長的回答,讓裴清傷情上涌。
這一聲中氣不再的回覆,充滿了羸弱、充滿了受傷,仿佛讓人看到了行將朽木的老人的漸行漸遠漸到頭的背影。
裴清好似懂得,在奶奶的心中,她這麼做並不是為了她自己。
那麼是為了誰呢?這還用多說嗎?
不值得,這場氣生得太不值得了。
裴清滿是心疼,悄悄潤了眼角。
有無雙全法?有無挽回法?
裴清想了又想,靈光過後,他低頭過去湊在奶奶的耳邊,說:「阿嫲,我在學校考試考了年級第一喔。」沒加「段考」之類的詞彙,他怕老人聽不懂。
「啊?」不過只上過小學三年級的老人還是不太能明白。
「就是我拿了全校第一,兩百個人里我成績最好。」裴清附耳跟她說。
這下直白些了,奶奶怔起神,反應有些可愛:「這麼棒喔?」
「嗯啊!」裴清點頭。
「嚯嚯,乖孫喲,等等啊,阿嫲給你獎勵。」說著,奶奶就扶上孫子的肩要站起身來,走路不是問題,但起身是個麻煩活。
這下,裴清不禁生喜,有用啊!趕忙扶她。
不瞧廚房裡的兩人一眼,他們婆孫兩個離開了這邊的餐廳。
裴清跟著慢慢騰挪的奶奶到她的房間,同樣是在這層樓。因為平時吃飯在二樓,有親朋探來也是在二樓聚坐。
進了奶奶的房間,這裡滿是老年人的沉麝氣味,或許讓人聞起來不大舒服,但對於裴清的到來,這個房間的里里外外都充滿了熱枕。
看著走在前面差不多矮了自己半個身的奶奶,經過片刻的思索,裴清深吸一氣,做了個決定。
「等一等喲,阿嫲給你封個大紅包。」奶奶不用低身,就站在房間裡的一張帶著抽屜的木桌前。
「呀你別過來看哩。」見孫子湊過來,老人抬胳膊推搡,讓他退一退,封紅包的錢哪能提前看到嘛。
裴清笑著,沒走,但也不往奶奶的寶貝抽屜里看,他俯身附到她耳邊,悄聲說:「……阿嫲,我在學校里找了個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