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

2024-08-27 21:01:13 作者: 阿耐
  01

  元旦過後,宋運輝奔赴廣州會見一位港商。港商住白天鵝賓館,宋運輝住系統在廣州的招待所。

  閒暇出來逛街,廣州的街道依然比金州繁華。今年因為程開顏身子不方便,他準備叫父母過來過春節。在金州的春節肯定與在農村家裡的不一樣,大約會有許多人上來串門,他也得去一些朋友領導那裡拜年,沒有拿得出手的禮物不行。

  可是,東西真貴!並不是宋運輝眼高手低,而是去年與今年比較,物價上漲太明顯,而工資上漲太不明顯。雖然去年年中時,金州貫徹國家有關工資與職務掛鉤的精神,進行了工資改革,宋運輝的工資提到副處級別,與其他副處再也不存在多少工齡工資差別,可是,錢到用時方恨少,他家只有程開顏陪嫁的一些家具,他需要花錢填滿他空闊的家,他底子太薄,幸好程開顏從不埋怨,程開顏只要有他在就是天堂。看著廣州街頭琳琅滿目的商品,宋運輝捏著手中皺巴巴的幾張大團結,很是窘迫。不出金州,還不覺得錢少,到了國外,反正是知道自己錢少,有心理準備,可出了金州,尤其是到廣州上海這樣的地方走一遭,心靈才真正受到震盪。

  宋運輝帶來廣州的旅行袋沒裝滿,旅行袋癟癟、錢包也癟癟地回家了。乘火車回金州,毫不客氣坐的是十四級以上幹部才能乘的軟臥。經過上海時,跳上滿嘴酒氣的虞山卿。相比之下,虞山卿的旅行袋不僅漂亮洋氣,而且充實。虞山卿分給宋運輝吃塗抹著奶油椰絲的麵包,又拉開拎包送給宋運輝幾盒音樂磁帶,說是特意帶給他的,還有一條沉甸甸的漂亮絲綢圍巾和一包上海什錦糖。宋運輝送出的只有可憐巴巴的一瓶夏士蓮。好在,這玩意兒還沒北上到上海,虞山卿還沒見過,看著滿是英文的包裝,虞山卿也不知真高興還是禮節性地表示高興,看上去反正挺受用。

  兩人都是天南海北說了一通,甚至還討論了廠衛生院那些婦產科醫生哪個頂用,然後,不免都說到最近全廠上下都關心的總廠人事。

  「小宋,你看閔那個拼命三郎去總廠的決定基本不會變了吧。」

  「我看應該不會變,我只愁新車間新來哪個車間主任。」

  「哈,你愁什麼不行,愁這個,一看就是跟我打馬虎眼。有你在新車間一天,哪個車間主任來都是虛職。我才愁。我就是奇怪了,你跟閔明明是一號人,怎麼就對不上眼。難道是同性相斥?」

  「你愁什麼,閔上來肯定不會管經營。我才愁,全廠人民都知道我跟他不對路,只有你說是一號人。」

  「閔跟你最對路,都是抓效益的狂人。以後你我手中出去的條子,都得在他手裡遛一彎,他還能不擼下一大批?走著瞧吧。」

  宋運輝倒是一愣,沒想到虞山卿看到這條。他沉吟會兒才道:「你還是不用愁。閔再怎麼樣,也不會駁水書記面子。不是說閔是水書記一手提拔的嗎?」

  「希望如此,怕只怕……翅膀硬了。」

  宋運輝再愣,看著虞山卿,虞山卿沒迴避,也看著他:「很可能,我們兩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還沒意識到?」

  宋運輝前思後想半天,才恍然:「你是說,閔的這回任命,將是直接從部里下達,水書記也無能為力?」

  「我沒說,我又沒看見任命。你丈人沒跟你說?」

  「我元旦後一直出差,你忘了?不過……水書記是什麼人,他在金州哪有擺不平的事。起碼,他退休前兩年裡,你不用愁。我反正還是愁,以後新車間歸閔管。」

  「兩年後,估計是閔的天下了吧。一般來說是,不,肯定是。我們還有兩年存活期。」

  宋運輝看著虞山卿,微笑道:「你別跟我綁一起,兩年,那也只與我有關,跟你什麼關係。你喝多了,來,喝口水。」心說虞山卿酒後真言,總算今天抓住機會可以壓他一頭。他只能不予計較。

  「三個人,才半瓶茅台,怎麼會多?」

  「茅台?真的假的?」

  虞山卿一笑起身,翻上他的床鋪取來一隻瓶子,扔給宋運輝:「還有半瓶,給你,應該是真的。你這人洋酒喝了不少,中國酒反而不認識。」

  宋運輝打開瓶蓋一聞,濃香撲鼻,笑道:「好酒。我要喝上一百毫升,回頭你背我下火車。」說完把瓶子還是放回虞山卿面前。

  虞山卿一聲冷笑,將茅台酒瓶收回:「小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看不起我?連要你收個禮也還得我求你。還有閔。可你們現在拿我沒辦法。等他兩年後上位,第一個先把我這個馬屁精鍘了。然後才輪得到你。可他也不想想,他也是靠丈人發跡,金州哪個領導屁股後面是乾淨的。」


  宋運輝這才明白虞山卿的顧慮,虞山卿雖然從水書記那裡批得條子,可生產的安排大半需要從一分廠廠長手裡經過,閔看重效益,又是個狠角色,不知虞山卿在他手裡吃過多少排頭。閔做了總廠副廠長,可上面依然有水書記,虞山卿反而好過,少了個直接經手的。但兩年後水書記退休,那就難說了。宋運輝看著滿嘴酒氣、臉卻不是很紅的虞山卿道:「可閔還是有能力,他的今天,有偶然,更多的是必然。」

  虞山卿冷笑一聲:「算了吧,為你自辯吧。你現在當然可以這麼說。但你想過沒有,同樣一個職位,你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你憑什麼?無論什麼工作,上面給我的時候我都得千恩萬謝感謝領導給我機會,即使再不願做,也得接受,也得去做好,你用得著接受嗎?你還可以挑三揀四,可我能挑揀嗎?即使明知給我的是火坑,我也得含著笑跳下去,還得替領導把火扇得旺盛,換你你願意嗎?你從進廠門起就比我們幸運,你有人推薦,你一來就住樓上,你不用勞動一天,你被水書記重點培養,可我呢?我就好像是個陪讀,處處襯托你的光彩。有你這樣同屆進廠的人光輝地站在前面,為了不讓自己太落魄,當有人扔來一個機會,無論機會是火是冰,我都得接著做好。你說哪來的公平?閔看我伺候水書記他看不起,閔自己回家伺候老婆怎麼就不是低三下四……」

  宋運輝心說這不是指著和尚罵賊禿嗎,不得不打斷:「閔還不知道上位不上位呢,你急什麼。即使上位,你也還有兩年好日子。再說了,不行就去海南深圳嘛。連廣州現在出差都不用太在乎全國糧票。」

  「是啊,別鼠目寸光地以為在金州做個土皇帝,大家都得聽他的,天下大著呢,也不出門看看世面。」

  宋運輝奇道:「你火氣那麼大幹什麼,閔這不還沒上位嘛,誰知道他兩年後又什麼態度。說不定他主意也會變。」

  虞山卿又是冷笑:「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眼看著兩年後的勢頭是他姓閔的,眼看總廠副廠長的任命一定下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已緊緊團結到閔廠長周圍,拍馬屁趁早?你當然還可以超然幾天,你的產銷都是被你自己捏著,我呢,多少人想捏死我向閔邀功,閔都不須出手。這是大勢,即使水書記還在位,他也只能眼開眼閉了。但你的好日子也不會長,絕不可能讓你安閒到兩年後。」

  宋運輝又悟,一時看著虞山卿無語。看來,虞山卿已經吃到閔周圍新一代勢力的苦頭了。被虞山卿一說,宋運輝才明白其中利害,看來虞山卿說得有理。那麼,既然水書記都已經要眼開眼閉,他岳父程廠長,自然就更無能為力。他的好日子,怕也等不到兩年後。但是,虞山卿既然能依附水書記,難道就不能依附閔?依附誰還不是一樣?

  宋運輝看看虞山卿財大氣粗的裝扮,心說:一個可能是已經插不進去,閔周圍本來就有一幫親信;另一個,可能虞山卿也不屑吧。天下,又不是只有金州頭頂那么小小一塊,虞山卿這一年下來,已夠資本。但是他自己呢?如果閔上台後開始收拾他,不,可能還得牽累上他岳父,他到時該怎麼做?

  看來,他當初為了出口科的位置,做事還是欠了思量。

  他真不知道,到金州那幾年都做了些啥,除了頭上一頂處級幹部帽子,家徒四壁,位置岌岌可危,他連虞山卿都不如,虞山卿起碼務實,他卻馬屁也拍了小心也賠了,到最後卻只得來個虛名。他這幾年,他錯上加錯嗎?

  虞山卿不動聲色地看著宋運輝思考,心說這人雖然聰明,可終究是嫩了點,經驗不足,竟然沒考慮到他說的這些。不過,這話他今天不說,等宋運輝回到家裡,程廠長也已經會考慮到,這種廠子弟的女婿,就這麼占便宜,可有人就是這麼幸運。

  虞山卿等宋運輝考慮會兒,才敲敲桌子道:「有筆生意,參數比一車間的高些,比新車間的低些,只能新車間降格來做,我一直猶豫。可那價格不錯,量又大,不接可惜。你看,你春節前能不能親自上陣調整一下參數,幫我趕出這批貨?你的辛苦費,我會提議買家支付。這個數……」

  宋運輝看著虞山卿手指在桌面畫下的數字,心中一擰,這都夠他兩年的工資了,真是巨大的誘惑。換作一天前,他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但是今天,他看看衣光頸亮的虞山卿,一時沒法吱聲。

  虞山卿料到宋運輝心中鬥爭得激烈,沒步步緊逼,卻狀似無意地說了句:「快過年了啊,沒辦法,每年都有那麼多婚禮要參加,這一個金州,你說哪來那麼多結婚的。你更不得了,新車間工人結婚個個都邀請你,夠把你撕成肉鬆。呵呵,禮金準備了嗎?」

  宋運輝搖搖頭,已經無法忍耐小小車廂的窒息,起身急促道:「對不起,我上個洗手間。」

  虞山卿微笑點頭,掏出一隻式樣漂亮的打火機,「叮」一聲點燃一支雪白的健牌香菸,斜睨著奪門而出的宋運輝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長。


  然而,宋運輝在走廊吹了十分鐘風后回來,給虞山卿的回答是拒絕。這個答案,多少也在虞山卿意料當中,一次引誘就能讓這個年輕又前程大好的得意小生低頭,那宋運輝也太不成材了點。不過,兩年,隨著閔上台動作,隨著宋運輝開始吃苦頭,他還有機會。他將手中白淨的煙盒遞給宋運輝,卻被宋運輝推回。虞山卿忍不住笑道:「你這個人,菸酒不沾,做人有個什麼趣味,他人跟你交往又有什麼趣味。」

  宋運輝笑笑:「幸好只做外貿,看來也只能做外貿。」

  虞山卿還是笑,忽然一拍腦袋道:「哎呀,你看我這記性,我在上海看到有鳳凰小毛毯賣,給剛出生小孩子用正好,也給你帶了一條,差點忘記交給你。」

  宋運輝看虞山卿果然從包里拉出兩條漂亮毛毯,一條給他,忙笑道:「怎麼好意思。」

  虞山卿把毛毯往宋運輝懷裡一塞,道:「有什麼不好意思。我們兩個,一起進廠就是緣分,旗鼓相當還是緣分,以後被閔一起發落,依然是緣分。呵呵,孩子也差不多時日出生,更是緣分。以前雖然為了爭奪機會我們有明爭暗鬥,不過那些都是過去式啦。為了這幾世修來的緣分,我買嬰兒用品的時候怎麼能不想到你孩子?拿著,別客氣,我這不是放長線釣大魚。」

  聽虞山卿這麼說,宋運輝當然不便再推辭。下一站有別人進來,兩人就不便再肆無忌憚談金州的事,一起聊些老外如何暴發戶如何,一路時間就打發了過去。

  春節很快來臨,雷東寶親自送宋季山夫婦來金州,還帶來不少年貨。雷東寶這回拿出來的年貨不同以往,竟然有罕見的海參、乾貝、蟹子、裙帶菜。大家包括雷東寶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吃。雷東寶說這是楊巡帶來送他的。因為登峰電線電纜廠眼下貨色齊全,楊巡見了他不知道多親。

  雷東寶第二次來金州,他竭力要求宋運輝帶著進去繞一圈。宋運輝依言,帶上雷東寶將廠區轉了個遍。冬日的夜晚來得格外早,等兩人一圈兩個多小時走下來,廠區已是燈火通明。雷東寶站在二分廠大門,看向一分廠邊緣新車間燈光璀璨,如同水晶宮一般的塔罐叢林,豪情滿懷地跟宋運輝說,他以後也要把小雷家建成那樣的壯美。

  新車間剛建成時,宋運輝最大的愛好就是帶著程開顏,騎車到二分廠門口看新車間的燈火輝煌。可現在聽著雷東寶的豪言壯語,他竟沒有自豪,也沒共鳴。

  他出差回來,閔廠長已經新官上任。一分廠換上的新分廠長以前就是閔的親信。程廠長的分析與虞山卿差不多,如今的金州上下,已經飄蕩起「閔」字大旗,宋運輝已經感到黑雲壓境。此時此地,要他如何歡喜得起來。

  02

  楊巡今年早早結束生意,攜戴嬌鳳踏著積雪,春風得意地回家。下火車,他就財大氣粗地叫了一輛等客的破轎車,拉著他們倆先去楊家。可楊巡終究還是怕他那嚴厲的媽,怕媽看到他的奢侈,車到山嶺下,他就讓停車付費,寧可大包小包扛著那麼多行李走一段路翻過一個山頭才辛苦回家,差點沒被戴嬌鳳笑話死。

  他將千嬌百媚的戴嬌鳳領回家讓媽瞧瞧,和放寒假的弟妹們一起吃個中飯,大家見面都是客客氣氣,楊巡這提了一年的心才總算放下。中飯後,楊母就提出戴嬌鳳也是離家一年,楊家不能自私地強留著她,楊家不能搞重男輕女的封建套路,她安排楊速跟著騎車馱戴嬌鳳的行李,而楊巡當然是馱著戴嬌鳳,客客氣氣地送戴嬌鳳回家。

  戴嬌鳳原本一直以為楊母很嚴厲,今天這一接觸,也是跟著楊巡一起鬆口氣,覺得楊母雖然說話權威,可笑容可掬,是個明理的長輩。唯一美中不足的,楊家新修好的二層樓新房,樓上三間臥室,楊母一間,楊邐一間,三兄弟共用一間,就是找不到她的落腳地。那她春節還要不要來楊家過?戴嬌鳳不知怎麼處理,問了楊巡,楊巡含糊其詞。楊巡這半天下來又怎會看不出媽是什麼打算,他能看不出媽有意把他們兄弟三個塞一個大臥室是什麼意思,家裡又不是沒地方。但當著戴嬌鳳的面,他只有敷衍再三,怕影響未來婆媳關係。

  送走戴嬌鳳,楊巡迴家背著弟妹們與媽商量,果然印證他的猜測,媽不允許未領結婚證的戴嬌鳳春節來楊家過夜。楊巡據理力爭,說這種規矩無稽,可他媽在家一言九鼎,咬緊牙關就是不許,搞得楊巡非常氣悶,可也無奈。他與戴嬌鳳正一團火熱,兩天不見就非常想念。可春節回家,需要到處拜訪朋友,感謝朋友們一年來的照顧,一起展望未來一年的好年景,大家見面總要喝幾口酒,說幾句話,他一時忙碌得有些脫不開身。

  當然,他最需要拜訪的是他的大戶——小雷家村的登峰電線電纜廠。這個登峰電線廠變為登峰電線電纜廠,雖然廠名只變了兩個字,影響卻是不得了。反正高壓線他也暫時做不了,現在手頭只要拿足登峰廠的,那就是全系列,他雖然沒跟登峰廠的人說,可在外面他打的就是登峰廠門市部的牌子。帶著這塊牌子和全系列的登峰產品,再加他千方百計印來的名片,他走進那些國營大廠的時候,腰杆子都挺拔粗壯了些。只可惜登峰廠的產品年底才真正形成系列,他的腰杆子才粗壯不到一個月就回了家。


  因此,他送給小雷家相關人員的年貨最是豐厚,不少是他從北邊帶來的渤海灣特產,說起來還是山珍海味。可他要求小雷家給他一份許可證書,認可他做地區門市部或者批發部的請求被否決。因為雷東寶總覺得楊巡這小子滑頭滑腦,不可信任,某些敲上大紅印章的文件交給楊巡這種人,他不放心。

  楊巡無奈,也不敢強求,因為以後還指望著登峰廠及時安全保質保量地供貨呢。楊巡第二個需要拜訪的人物是老王。

  老王大約是周遭最早一批走出農村,奔赴大江南北尋找生路的人之一,當年借蜂箱在鐵路上幾乎是免費運貨,很是賺了一些狡猾錢,是出了名的倒爺。後來憑藉著手中資本,很快就站穩腳跟,成了同鄉中的帶頭人,他擁有最大的倉庫,當然也擁有最大的生意額。老王最初眼裡看到小楊巡,還是因為楊巡第一年做生意時主動要求春節不回家,替大伙兒看倉庫,等開春大伙兒轉回,楊巡有條有理地發還大家的貨物,小伙子的吃苦耐勞和辦事可靠給老王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後老王幾乎是看著楊巡一步一步地成長,直至成為當地電線電纜批發零售行業的有名人物,直至老王自己有時也要問楊巡拿電線。因為是老鄉,也因為都是領頭羊,又因為同在一個城市做生意,需要守望相助,大家經常一起吃飯聊天,老王與楊巡的關係現在挺好。

  老王生意做久了,開始產供銷一體化,想將所有的利潤一網打盡。於是在老家找一家小學,搞了個校辦廠,先期投進去沒多少錢,放幾台膠木成型機,幾台腳踏沖床,小作坊似的開業,校辦廠做出零部件,交給四鄰八鄉的鄉親拿回家裝配,每個給幾分幾厘錢的組裝費,做得很紅火。此後老王賣的電器開關都用上他自己廠產的貨色,這比從那些最小的街道小廠進的貨色還便宜。又是市面上要什麼,他家校辦廠生產什麼,掉頭非常靈活,於是利潤越做越多,盤子越做越大,車間設備越來越多,沖床從腳踏變成機械的,給老王廠做加工的人也越來越多,從一個村拓展到另一個村,老王成了當地有名的帶動大家致富的能人,再也沒人很不尊敬地喊他倒爺了。

  楊巡來到老王的校辦廠,見雖然臨近春節,可低矮昏暗的校辦廠平房裡面依然熱火朝天,每台機器上的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芒,映照得工人冬天裡汗浸的臉也泛著微光。楊巡看著好生羨慕,他知道這些工人正在趕製老王明年北上將要捎帶的貨色。他則是需要春節後才能從各處進貨,特別是有些國營廠惰性十足,問他們買貨就跟問他們取命一般,拖拖拉拉,每次進貨都是個曲折漫長的攻關過程。唯有登峰廠才是錢貨一手交易得爽快,有時打聲招呼,說是車子等著,連夜都能替你趕出來。人都是趨利避害,幾次下來,只要登峰廠做得出的貨色,楊巡當然只從登峰進,誰還去看國營廠那些大爺的臭臉。

  老王辦公室的地面擺滿東西,簡直難以駐足。老王的兒子已經成人,才初中畢業一年,已經能替老王打理校辦廠的生意,而老王的妻子老蚌懷珠,逃外面親戚家躲風頭去了,不過,反正老王也沒打算好生過春節,只想過一個勞動最光榮的春節,妻子在與不在一個樣,整天與兒子一起泡在校辦廠。

  楊巡與老王混得熟,進門就長驅直入:「王叔,這些都是春節後拿去的嗎?要不要拼車?我估計還有半個車廂空位。」

  「正好,給我,我正愁一輛車裝不下。你要些什麼,這兒挑幾個?都在。」

  楊巡笑道:「去那兒問你隨要隨拿更方便。王叔,你這家廠,看著都讓人眼紅啊,才兩年不到吧?都紅火成這樣了。」

  老王心裡美,臉上也美滋滋的:「要說,自己開家廠,別說是發貨發得心裡有數,做的東西也是最好銷最合我脾胃啊。」

  「更別說掙錢啦。」楊巡賠著笑,「咦,王叔,你這幾個貨色……好像是給煤礦專用的。」楊巡兩年生意做下來,已經熟能生巧。

  老王神秘地笑:「只有你看出來了。怎麼樣,你敢不敢做煤礦的生意?」

  楊巡一聽,眼睛發亮:「我有幾種規格的電纜正好是煤礦專用的。聽說煤礦電纜一拖就是幾公里,只要聯繫上煤礦,那就是大買賣了啊。王叔,你有門道?」

  老王齜著牙齒又笑:「剛聯繫上,好不容易拉上的關係。等我做鐵了,拉你一起認識認識。」

  楊巡有些好奇地伸長脖子問:「聽說煤礦那邊管得特別嚴?有沒有這回事?」楊巡說的時候忍不住搬起一隻減壓啟動器,瞟幾眼就看出裡面的芯子沒用銅或者鋁,而是包得很好的水泥管。都是這麼在做,賣的人都懂那竅門。雖然問題問出去了,可楊巡早從這台減壓啟動器里摸清楚答案。就這種沒法減壓,只能當閘刀用的減壓啟動器也能賣到煤礦,那煤礦能管得嚴嗎。

  老王見楊巡翻看減壓啟動器,又見楊巡展眉一笑,知道楊巡已經清楚答案,他便不再回答,只笑道:「走,我們去喝幾杯,廠子扔給我兒子。小楊,你看我做人爽快不?結婚早,兒子生得早,我還沒爬上四十,兒子已經能替我管家,女兒已經長得林妹妹一樣好看。嘿嘿,我老婆還能給我再生兒子。做人……」


  楊巡放下減壓啟動器,心裡也打算做煤礦的生意,不過見老王不願多說,他也不再說,他本就是個最會看人眼色的人。

  到了酒館子,兩人立刻不說了,都知道計劃生育抓得緊,萬一被誰偷聽泄露出去,警察都會出動抓大肚皮。兩人說說行情,不知不覺就是一餐。

  楊巡喝了幾口酒,胸口一團春意盎然。趕緊騎車大老遠繞去戴嬌鳳家看望。戴嬌鳳也想他,一直嘀咕著要跟著楊巡走,楊巡異常為難,只好照舊推說你戴嬌鳳也看見了他們兄弟仨睡一屋,實在沒戴嬌鳳住的地方,等他這幾天想辦法解決了再來接她。而戴嬌鳳回家受父母兄弟教誨,已非東北時候任楊巡瞞天過海,很敏感地問是不是他媽不讓,才會房子造好那麼多間,卻沒留出她的床?楊巡當然一口否認,可饒是他否認得堅決,戴嬌鳳還是神情不悅,迴避楊巡的親熱。

  戴家也敏感這個問題,生氣於准親家不認他們女兒,明擺著是欺負人。戴家有意早早擺出晚飯,早早請楊巡吃完,早早要他回家上路,戴家的人大義凜然地說,沒領證的姑爺在女方家過夜不好,太晚離開也招人閒話。

  楊巡感覺自己是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

  雖然是早早被趕出戴家,可一路月黑風高,行路難,行路難,大冷天騎得滿頭大汗,速度卻快不上去。其實他今晚是想趁天黑賴在戴家的,可沒想到人家不讓,他走得極其沒有面子。騎了也不知多久,天黑得連手錶都看不清,終於到了進村的山坡。可今天楊巡心灰意懶,沒勁沖坡,衝到一半就跳下來,改為推著到頂,才捏著剎車緩緩回家。

  第二天早上,楊巡自以為晚起,沒想到弟妹們都還睡著,睡得跟死豬一樣。他悄悄下去,卻見媽拎著一桶洗好的衣服從外面進來。楊巡忙上去接了桶,又幫媽從屋裡背出晾衣服的竹竿,支到外面石凳上。一邊輕問他媽:「不是給你買了洗衣機嗎?幹嗎不用?看你手都凍爛了。」

  楊母緊著埋怨:「我還沒說你胡鬧呢,這洗衣機是給通自來水人家用的,我們山里還不如到溪坑洗著方便。錢多也不是這麼亂花。還有電視機,這裡隔著大山沒信號,你買來電視機有什麼用,還彩電,這不是花冤枉錢嗎?以後再買大件,你先寫信跟我說一聲,不能用就別亂買,浪費。我托人去問著,誰家要電視機洗衣機,我原價賣了,聽說還開後門才買得到呢。」

  「不會讓老三他們挑水?他們都是大小伙子了。」

  「你這話才笨,老二老三除了暑假寒假休息日,其他時間都住宿,連楊老四也住在學校,誰能幫我。要我挑水,還不如拿去溪坑蹲著洗。」

  「那叫他們禮拜天挑水,把水缸也挑滿了,反正你家裡也得用。他們星期天回家帶衣服來洗吧?那麼多衣服你一個人怎麼洗得過來。」

  「老大,你不要為洗衣機而洗衣機,你孝敬我我知道,我還是喜歡手洗衣服,你別跟我說了。快去洗臉,貓舔過一樣,滿臉油光光的。」

  楊巡本來想趁著弟妹們都還沒起床,跟媽好言相求戴嬌鳳的事,訴說一下他的為難。但見媽一如既往地固執,連洗衣機這等小事都固執,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折身進去廚房,往灶上大鍋里倒一桶水,鑽進柴窩生火。一會兒楊母晾完衣服回屋,上灶前舀出半開的水倒進熱水瓶里,等三兄妹起床用。她又快手淘出半籮米,倒進大鍋煮粥。這才招呼楊巡出來洗臉,由她燒火。

  楊巡刷著牙,想著戴嬌鳳,心裡堅決地要把這事跟媽說明。他急著洗完臉,撈起大勺揭起鍋蓋攪了幾下粥,才貓到媽面前,賠著笑道:「媽,讓小鳳來吧,雖然沒領證,可那是遲早的事。」

  「不行。你下面還有三個弟妹,都是尷尬年齡,他們要都學了你,高中就談戀愛怎麼辦?大學還考不考?你跟小戴在外面我們看不見隨便你們,回家不行。我早說過了,你是大哥,你得帶頭做榜樣。你現在做的榜樣很好,連老二不愛讀書的現在也肯刻苦,你要是領著小戴來住上,你怎麼介紹?叫弟妹們怎麼學你?再說我是村婦女幹部,我自己兒子都帶頭無證結婚,我以後還怎麼管別人晚婚晚育?」楊母語氣非常嚴厲。

  楊巡被一頓道理打回,無奈地道:「媽,小鳳是個好女孩,在東北幫我很多忙,什麼苦都能吃,她不是你說的風流女人。而且我們已經在一起,我春節不讓她來我家過,我怎麼對得起她。」

  楊母沉著臉,道:「你這話不對,我沒反對她來我家,前兒她來我看著也高興。但她來的話,晚上得回去,不能住這裡。小戴要是吃得了這個苦,她每天都可以來,我歡迎。你要記住,你不僅沒領證,也沒擺酒席。名不正,則言不順,這話你要記清了。」

  「媽,你不覺得太對不起小鳳了嗎?她一個女孩子,你要她回家怎麼做人?」


  楊母道:「你以為——」忽然剎住,做個眼色,楊巡迴頭一看,見是楊速和楊連前腳後腳地下來,他只得也不說。他也不想跟媽為戴嬌鳳的事在弟妹們面前爭執,他做大哥的不能帶這個壞頭。爸去世後,媽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他們四個拉扯大,他不能不體諒媽的辛苦。

  等弟妹都吃完早飯,楊巡帶兩個弟弟,自行車後面各掛兩麻袋穀子去村尾碾米。他從小幫著寡母做事,又是老大,練就靈活主動,比如碾米這等事,都不等他媽吩咐,他揭開米缸一看快要見底,就自覺想起要碾米了。楊邐也要跟著去,四兄妹一人一輛自行車,很是浩浩蕩蕩。都是因為楊巡賺了大錢,一家人如今走出去不知有多精神。

  一路上,楊巡幾次三番想跟弟妹們講戴嬌鳳的事,可幾次三番地噤聲。作為大哥,他在家裡一向是弟妹們的榜樣,如今他能幹賺錢,弟妹們看見他更是崇拜。他還真如媽所言,他怕說了與戴嬌鳳的真實情況,把眼前三個水靈單純的弟妹給教壞了。他自己也知道未婚同居不是件好事。

  他只能在心裡唉聲嘆氣地想,唯有春節後回東北再好好向戴嬌鳳賠罪了。只是不知道戴嬌鳳還會不會不管不顧地跟他走,戴家這回會不會看緊她。

  03

  雷東寶在宋運輝有暖氣片的家裡睡得溫暖舒適,竟然睡過頭誤了火車,到了晚上天色墨黑才被四寶的拖拉機接回到小雷家。雷東寶路上早把宋母給他準備的中餐點心都吃光了,回到家裡飢腸轆轆,馬馬虎虎叫一聲「媽」,便下手翻灶台,看有沒有吃的。他們家依然還住著祖傳泥巴房子,村里統一造的新村還沒輪到他,他也高風亮節不搞特權。

  等雷東寶的媽聽到兒子呼喚,從鄰居家遠程奔襲衝進廚房,雷東寶已經翻出一盤碼得整整齊齊的餃子。雷母見此忙道:「士根媳婦送來的,士根媳婦真是能幹,里里外外一把抓。我下給你吃。」

  雷東寶疑惑:「士根媳婦又不會做餃子,前兩天士根還提起。到底誰拿來的?」

  雷母不敢看向兒子,尷尬地笑著道:「沒誰,沒誰,就那啥,那啥,宗梁伯外甥女過來包的。你只管吃,又沒讓你付錢。」

  「她來幹什麼?」雷東寶知道那個宗梁伯外甥女,托關係進豬場幹活,倒是個手腳利落的。

  雷母吭哧吭哧半天才道:「宗梁伯帶她來坐坐,人家勤快,進門就幫著收拾,是個好姑娘呢。」

  雷東寶不響,立刻明白是什麼意思,打開窗子,就把幾十隻餃子連布帶碗全摔了出去。關上窗,才對他媽正色道:「媽,你不許自作主張。以前你還嫌萍萍,現在遇到個拍你馬屁的你就說好?以後還不知怎麼整你。早跟你說了,我們都對不起萍萍,你別插手我的事。」雷東寶翻出一大碗冷飯,拿開水一泡,拌上白糖開吃。

  雷母被兒子訓得哭出來,又想到抱孫子無望,越發悲慟,拍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落:「你三十出頭啦,人家士根兒子都已經上幼兒園了,你好歹給我們家留個後啊,你就算隨便娶個老婆給你死去的爹留個後,我也沒話說啦,你爹要是在,我早就多生幾個,也不會稀罕你啦,嗬……哈……我死了怎麼向你爹交代啊,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省得看你一輩子光棍啦,省得被祖宗大人罵啦……」

  雷東寶聽得心煩,捧起飯碗去他自己屋子。雷母委屈地哭了會兒沒人響應,即使有人路過聽到也沒人敢進來管書記家的事,她哭會兒便生著氣回她屋裡,賭氣不給兒子做晚餐。雷東寶坐自己床頭,嘴裡完成任務似的扒飯,兩眼看著床尾的燙花樟木箱發愣。那樟木箱是他當年特意叫工程隊的木匠精工細作的,裡面放的都是只能放進他一隻拳頭的小衣服。樟木箱防蛀,裡面的小毛衣小鞋子小襪子都還保存完好,可是做那些小衣服的人不在了,這些小衣服也沒人來穿了。最後一口飯哽在雷東寶喉嚨里,咽不下去,倒是眼淚,在他眼眶裡緩緩打轉,終於還是沒有落下。可雷東寶嘴裡含著那口飯,傻傻地坐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雷東寶去豬場,要忠富說什麼都得把宗梁伯外甥女開了。忠富最先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偷偷叫女孩子先回家過春節,準備等書記氣頭過去後再婉轉幫女孩子說說情。待得打聽清楚原來宗梁伯曾領女孩子去書記家,才知道宗梁伯觸霉頭了,卻是沒想到書記還守著當年葬禮上的誓言,心裡倒是佩服。回頭給女孩一點補償,打發了她。宗梁伯最多背後罵罵,對著雷東寶卻什麼話都沒有,還被人笑話不看眼色想攀貴親,很是氣了幾天。這以後,小雷家上下誰也不敢再提起給雷東寶做媒的事。

  辦完豬場的事,雷東寶就到村辦,要士根幫著收拾禮物,再從小金庫包出兩千塊現鈔,說他要送人。士根依言提款,記錄下用途,以後找機會讓雷東寶簽字確認,密封到信封里,收於保險箱。


  雷東寶提著他千年不變的右下角印三潭印月圖案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來到陳平原書記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也曾是徐書記坐過的,不過,新的辦公樓正在不遠處建造,陳平原在這間辦公室不會坐得太久。

  雷東寶還在走廊時已經被陳平原的秘書拉住,要他說話小心點,說裡面正生氣。雷東寶問生的什麼氣,秘書知道雷東寶與書記要好,就說書記本來有個很好的機會,可是半路殺出程咬金,上面又下達一個必須有大專文憑的硬槓子,陳書記硬是被這硬槓子打下馬。雷東寶聽著也生氣,可轉念一想,他推崇的老徐和宋運輝都是大學出身,果然都是本事了得的人,而現在忠富在縣裡推薦市里安排下去農大進修,正明帶幾個小年輕去高專進修機電專業,已經能畫圖紙,一邊進修一邊出成績,可見讀書還是有用的,也可見大專硬槓子還是有道理的。

  但陳平原也有他的道理:「我們那時候哪有考大學這種事,我們家庭成分差的哪裡輪得到推薦上大學,當年不讓上大學,現在又問我們要大學文憑,這不是調戲人嗎?」

  雷東寶笑道:「我小學文憑,不也活得好好的?你還盡推薦我做省勞模呢。」

  「我們不一樣,你掙錢憑本事,我們這裡除了本事還今天一條硬槓子明天一條軟槓子,天天給槓子打得滿頭開花。你說我能力有沒有?不說別的,現在全市各個縣,我這兒經濟工作做得好,年財政收入最高,遙遙領先。我這兒思想工作做得好,你給增補上市人大,還有其他幾個先進分子。我這兒就是教育工作也是做得最好,今年夏天哪個高中升學率最高?還是我們,比市一中升學率還高。這麼多硬槓子我都超標,偏偏就不敵文憑這條硬槓子,你說還有什麼公平可言?」

  雷東寶將報紙裹纏的兩千元錢放到陳平原面前:「高興點,過年過節的。」

  陳平原愣一下,卻一改以往的稍微客氣推辭,一把將報紙包攬入抽屜。完了卻不吱聲,低頭悶吸一支香菸,好久才道:「東寶,你看我幾歲?」

  「幹嗎?反正不年輕,別想再找對象。四十吧。」

  陳平原寫下一個數字,舉起紙給雷東寶看,見到雷東寶吃驚的表情,他嘆聲氣:「我這年齡,錯過這次去市里發展的機會,等這一屆做下來,該去縣人大養老嘍,我這人也該過期作廢嘍。」

  聽著這話,雷東寶不由得想到宋運輝的煩惱,頓時理解了陳平原。「你們這些做官的,想做事的,做不痛快,做多事了,遭人紅眼,最沒意思的是,我們只要傻大膽,早干一步,就能掙大錢,你們只有死工資。你們除了個官銜,啥都沒有。」

  陳平原聽了既有同感,又傷自尊:「你別胡說,這種話也亂說,我們是人民公僕,為人民服務。」

  陳平原本想拿套話壓住雷東寶,不讓他胡說,到底他是縣委書記,雷東寶是他手下村支書,不能讓雷東寶在他面前太放肆了。可雷東寶天不怕地不怕,滿不在乎地道:「胡說啥啊,我小舅子做上處級幹部了,本事比我好得多,我有事都要找他商量去,可他一個月工資還不如我一星期的,他看見我就心煩。你還不是一樣。」

  「別瞎猜。」陳平原乾咳幾聲,整整喉嚨,「你無事不登三寶殿,每年春節前後找我准沒好事。直說吧。」

  雷東寶道:「向你匯報,去年跟你說的萬頭養豬場,我們做到了。我們還做到豬場的豬種檔次在全省領先。今年賺了不少,還了銀行不少,總之是大豐收。大家都要我來感謝縣委領導的好。」

  陳平原不耐煩地笑道:「東寶,你說套話不在行,還是趁早別講,跟我說實話,你又想幹什麼大計劃。」

  雷東寶「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跟你說套話。你別插話,你一插話我更說不清楚,我的意思是,現在不是過去,現在得拿技術說話了。像我們養豬,這養豬學問大,有些人喜歡吃五花肉,我們就養腰身特別長的豬,有些人現在不愛吃肥肉想吃瘦肉,我們就養腿特別壯的豬,我們現在一分場、二分場、三分場養的都是不一樣的豬,不能串種。賣出去也是不一樣的價,那種豬腿特別壯的,賣給做出口的,價錢特別好,花一樣的飼養成本,特別掙錢。年底時候又開動兩條電纜設備,現在雖然還沒開始好好掙錢,可已經前途一片光明。陳書記,你幫個忙,跟銀行說一聲,我今年貸款還不出,都壓在電纜設備上了。」

  陳平原狠狠瞪雷東寶一眼:「好,你說完了?我問你,不經批准私自占用農田是怎麼回事?去年跟你說的這貸款你是怎麼用的?你那小雷家村現在一半新一半破跟剃陰陽頭似的,比全破的還難看,你怎麼給我長的臉?你這樣言而無信,還想讓我幫你?上面都在問我怎麼樹的你這個典型。」

  「沒辦法,錢不夠啊。總不能房子造好農民餓著肚子住新房吧。那地你要麼也給我補批了吧,又不是多難的事,人家村里現在也都在批。」雷東寶的意思是既成事實了,就跟談朋友肚子談大了,不結婚怎麼行。


  陳平原想了好一會兒,道:「地可以批給你,貸款我也可以給你說說,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你們新村裡面那麼寬那麼平的水泥路,你再給我延長點,伸到省道為止。你們村辦企業不是很興旺嗎?有錢也不會把村子弄整齊點?怎麼能讓領導每次參觀先走一段讓你們拖拉機軋壞的機耕路?」

  「這得花多少錢,不行,我們現在先發展,再享受。要不你再批我點錢。」

  「今年不能再給你錢,我全縣的錢都放你兜里怎麼行,我也給你算筆帳,你現在修路要五十萬,這年頭物價日漲夜漲,等明年你再想修,一百萬都拿不下來。你想清楚。再說你小雷家富裕村的形象好,宣傳做得出來,以後市里也會貸錢給你。」

  雷東寶心說,看來不答應不行:「好吧,答應你,我再在旁邊種上樹,搞得像公園一樣美,好不好?」

  陳平原沉穩地道:「當然好,還有——」

  「你不是說一個條件嗎?不行,說好一個就一個。」

  陳平原哭笑不得,從桌上翻出一隻講義夾,交給雷東寶,「我辛苦讓人收集的資料,明年你把這些能拿的榮譽都給我拿了,你小雷家發展不能光盯著經濟效益,你還得盯住社會效益。你要明白一點,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相輔相成。等你社會影響大了,哪天你還不屑來我這兒拜年,你都直接拜到省長辦公室去啦。給。」說完將講義夾扔到雷東寶面前,「叫你們村長去做,你做不來。」

  雷東寶看都沒看,將那夾子哪兒來放哪兒去:「拉倒吧,這種東西我再也不信了。以前你也是給我搞個什麼人大代表,可才出了點什麼事,擼起帽子來比變戲法還快,有啥用啊,還不如錢實在。」

  「你這鼠目寸光,榆木疙瘩,愛做不做。」

  雷東寶想不理,陳平原早退下文件給他,留下講義夾。雷東寶說聲「小氣」,陳平原終於暴一句粗口:「媽的,誰像你們農村破落戶,沒規矩。」罵出來後,陳平原憋了那麼多天的一口氣才終於順暢了,可心裡一直懷疑雷東寶不知怎麼在笑他小氣。他大方地摸出幾張餐券交給雷東寶,正好走廊傳來響亮的電鈴聲,下班了。陳平原仔細鎖上抽屜,看著雷東寶把資料塞進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包身又恢復鼓脹,這才領雷東寶一起去機關食堂。

  機關食堂里好多人都認識雷東寶,好多人主動跟雷東寶打招呼,可又敬而遠之,就怕雷東寶一客氣點,握手像搓麻花,拍肩像造房子打樁,細皮嫩肉的縣機關人員沒幾個吃得消。雷東寶不知就裡,看到順眼的就上去一熊掌,震得人心肝肺打戰兒,巴不得他快快離開,他提什麼事都是好說好說。

  04

  這個春節,楊家比去年過得更富庶,家家戶戶掛了雞鴨魚肉,可大家卻反而不稀罕葷腥,一家人搶著吃素。初一時候楊巡飛奔去戴家,厚厚地發了一疊壓歲錢,又送准岳父母一人兩千塊錢,才換來戴家的笑臉。他這才鬆了口氣。

  定下心來的楊巡才留意到,周圍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熱情地吼著「一把火……一把火」,他問了戴嬌鳳才知道,原來昨晚的春節聯歡晚會上,有個台灣來的特別帥的歌手費翔且歌且舞地唱了首《冬天裡的一把火》,特別好聽。楊巡瞅著戴嬌鳳說費翔說得高興,忙趁熱打鐵問戴嬌鳳今年跟不跟他去東北。戴嬌鳳反問他明年春節讓不讓她去楊家。楊巡扯了半天兩人的事與家裡無關云云,可戴嬌鳳就是咬定明年春節。楊巡就橫下心腸問戴嬌鳳,是不是明年春節他如果還是沒法讓戴嬌鳳去他家,她就不跟他去東北。戴嬌鳳肯定,不明不白地跟了他一年,沒想到他是個膽小鬼。楊巡初一一大早騎半天自行車來到戴家,又賠著笑臉做了半天孫子,見戴家收了他錢後轉為笑臉,而戴嬌鳳還一直不冷不熱,這回又說他是膽小鬼,他終於火了,說出不去就不去的話。他硬撐著笑臉與戴家眾人告別,藉口有人在家等他,中飯也沒吃就走了。

  楊巡這一走,戴嬌鳳並不覺得怎樣,戴家人卻慌了,急著要戴嬌鳳第二天親自去楊家言和。戴嬌鳳不以為意,她在東北常與楊巡打打鬧鬧,床頭吵架床尾和,吵幾句嘴又沒什麼了不起。她就是不去。

  楊巡非常鬱悶地回到家裡,私下裡希望媽別那麼不近人情。楊母卻說戴嬌鳳不跟去東北也好,大家都安分過日子,等結婚年齡達標那一天。她堅持做人要行得正,站得直,原則性問題不能丟,絕不能錢掙多了做個被人戳後脊樑的淺薄無恥暴發戶。楊母又反問楊巡早上口袋裡鼓鼓囊囊一包錢去哪裡了,楊巡迴答說在戴家發了壓歲錢。楊母嘴上不說,心裡卻鄙夷戴家,兒子掙的錢兒子怎麼花是兒子的事,她不插手,可戴家太貪,女兒還沒出嫁,就這麼好意思心安理得拿她兒子那麼多錢,楊母理所當然地認為,戴家家風不正,戴家女兒可想而知。楊母也不想想,私奔的另一個參與者是她嚴格家教下的兒子。楊母反正是怎麼看戴嬌鳳怎麼不對味。


  楊巡沒想到他敬愛的母親大人還有那麼不通融的一面,本來心裡生戴嬌鳳的氣,這下卻兩頭生氣。可兩頭都輕不得重不得,只有運功把兩頭氣自我消化。這一個年過得極其不快樂。他想他媽應該看出他的不快樂,他也一直勸媽媽鬆口,可他媽在他走之前還是沒鬆口。他備足貨物走之前又去戴家,戴家見他再來,都鬆口氣,可戴嬌鳳還是要楊巡在明年春節她去楊家過年與她今年不跟楊巡去東北之間選擇。楊巡要戴嬌鳳再忍一個春節,反正明年春節過了沒多久他就到領證年齡,可戴嬌鳳咽不下這口氣。任憑楊巡說半天好話,戴嬌鳳就是背對著楊巡不理。楊巡只得怏怏而走,自己一個人押上送貨車去了東北。

  可令楊巡沒想到的是,他到了東北卸完貨,請司機吃頓燉菜,安排司機住下後,回到他去年新買的兩室一廳家裡,卻見門縫透出燈光。他警覺地拔出鑰匙伸長手臂開門,人遠遠站在樓梯口。沒等他將鑰匙插到底,門卻嘩啦自己打開,站裡面的是戴嬌鳳的哥,後面是拿眼睛白著他的戴嬌鳳。楊巡欣喜若狂,一掃一路獨身一人的鬱悶,衝進門抱起戴嬌鳳打轉。搞得戴家哥哥不得不轉開臉去。

  楊巡雖然嘴上沒將老娘老婆掛嘴裡比較,戴嬌鳳嬌嗔地逼問他誰對他更好的時候,他也都是嘻嘻哈哈打混過去,可心裡卻覺得,老婆比老娘講理,老婆比較疼愛他。

  楊母得知戴嬌鳳由哥哥陪著又跟去東北的事後,輕蔑地在心裡想,她兒子若是個窮小子,戴家還會殷勤將女兒往她兒子懷裡塞?還不是看準她兒子的錢。楊母只有在信里叮囑兒子,所有人都見錢眼開,包括最親近的父母妻兒,錢只能抓在自己手上,天王老子都不能相信。楊母寧可賠上自己,也不願兒子在大他兩歲的戴嬌鳳手上吃虧。

  但楊巡與戴嬌鳳小別勝新婚,又是風雨過後見彩虹,哪裡肯認同老娘如此刻薄的話,再說春節沒讓戴嬌鳳進楊家門,他總是內疚,在錢上面,他當然對戴嬌鳳有所鬆動。

  小兩口和好如初了,可戴嬌鳳心裡有了疙瘩,而且還有了危機感。去年不管不顧跟著楊巡一起來了東北,原以為與楊巡是一輩子的事。可今年被楊母這麼折騰一下,又聽家裡父母一分析,她不能不擔心,楊母會讓她進楊家門嗎?如果進不了楊家門,她以後可怎麼辦?她總是問楊巡,萬一他媽不簽字認可不交出戶口簿不讓他們結婚,他們還能不能結婚?楊巡一口咬定他媽只是不讓他沒領證前帶她進楊家,沒說其他。可楊巡雖這麼說著,自己心裡也沒底,他總感覺母親對戴嬌鳳有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排斥。他告訴戴嬌鳳,即使母親反對,只要年齡一到,他也死活要與她結婚,誰也攔不住。

  戴嬌鳳還是提心弔膽的。不過兩人一如既往地好,錢多,人年輕,社會又開放了,玩的地方多,兩人的日子過得不知多風流瀟灑。兩人沒事時經常去舞廳,最先兩人不敢跳,漸漸放開了跟著別人學。有時放快節奏音樂的時候有人在場子中央跳霹靂舞,楊巡也跟著學,別人能把動作做得跟機器人一樣,楊巡做出來的動作總像婁阿鼠出洞,賊頭賊腦。不過無所謂,自己開心就好。

  05

  宋運輝的這個春節,卻是有生以來過得最熱鬧的春節,熱鬧得他都覺得要忙死。

  宋季山夫婦在兒子家住得挺好,他們雖然來自農村,可知書達理,做事膽小而願做無限犧牲,正好程開顏態度嬌憨,個性隨意,不計較小家庭里有別人進入,有人替她打理家務她來不及地歡迎,樂得不動腦筋。宋運輝忙,顧不上家,也正好扔給父母。於是家裡的事都是宋季山夫婦與程開顏三個人商量,大家還都不是拿主意的主兒,總是彼此謙讓。人家兩代住一起雞飛狗跳,他們兩代住一起挺和美。

  程家夫婦本來擔心女兒吃虧,幾天下來見女兒吃好睡好,臉蛋更是紅潤,這才放心。春節時候程開顏哥哥有了女朋友,也是廠子弟,不過女方父母乃是布衣。程廠長擺出一張大圓桌,初一那天把兒女親家都請來,好好吃了一頓。掌勺的是程母與宋運輝。宋季山夫婦看見程廠長這麼個大官非常拘束,尤其是宋季山坐在親家旁邊,以他一向聽領導話跟領導走的個性,這一頓飯他吃得極其辛苦,程廠長夾給他吃什麼他就吃什麼,奮力完成任務。好在程廠長還得照顧兒子的准親家,否則宋季山得吃撐死。

  其實程廠長兒子的准親家更拘束,本來就是一個廠的上下級,而且兒女又還沒結婚,處境非常尷尬。反而宋季山夫婦的拘束比較不顯。

  宋運輝初二早上與岳父一起去給水書記拜年,進去看到一屋子人,開總廠幹部會議似的,有頭有臉的都在,不由得大樂,那麼多人在,他倒是不顯了。可近中午時候,大家又都散去,個個奔赴婚宴,有些又得再次遇見。初二以後又是初四,一天中、晚兩場,參加不盡的婚宴,送不完的賀禮,送得宋運輝荷包空空,心裡吐血。賀禮雪片樣地飛出去的時候,宋運輝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火車上虞山卿跟他說的那些話,以及那些真金白銀的誘惑,可想歸想,他依然我行我素。


  因此他不得不問父母借點錢應急。他是領導,送禮當然得送大份,可是他與其他領導不一樣,人家是家底厚實多年積累的老財主,他卻是正需要花錢的時候。他送完存摺上的錢,無奈之下只有伸手問父母借,心裡很不是滋味。偏偏一月份的工資又是為了照顧春節提前發了,宋運輝上班後到了二月十日,習慣性地想到工資,兜里卻只有問媽借的幾塊錢。沒錢的時候再想到來自虞山卿的誘惑,再看著虞山卿每天瀟灑地從他辦公室門前走過,滿腔都是不快。

  在總廠,當他完成一件又一件任務,攻克一個又一個堡壘,他心中充滿自豪。可是再多的自豪也無法讓人屢屢餓著肚子唱山歌。餓著肚子唱一次兩次,還算是革命豪情,可一再地唱,不免令人英雄氣短。後面一個月的日子該怎麼過?

  春節後上班,最令人高興的事,是在出口科桌面上一大堆來自四面八方的信中揀出一份來自梁思申的快件。梁思申果然守信,說要給Mr.Song一個新年禮物,她果然將禮物送達。她把宋運輝給她的美國客戶名單做了詳細了解,給出一份略顯稚嫩,卻頗有章法的評價報告。她說,這是她在打工的公司評估生意對象時常用的辦法,她照搬照抄。其中,她用紅筆圈出兩家公司,在一片英文字母的海洋中特意用中文註明「皮包公司,哈哈哈」。宋運輝看了大笑,梁思申這是嘲笑他呢。可也驚訝,這紅筆圈出的兩家去年一年的生意額不小,可以說是金州總廠的大客戶,從來都是講究信用,一點沒有所謂皮包公司的低級倒爺樣。難道國外的皮包公司與國內的不同?梁思申在信的最後要Mr.Song猜猜她讀什麼系,宋運輝心說,會不會是現在國內最熱門的經濟管理,或者計算機?

  他看看時間合適,就越洋電話打給梁思申。梁思申正在家裡,接到電話,大約是非常意外,一句「Mr.Song」足足拖了十秒鐘,從低音差點吊到HighC。宋運輝哈哈笑道:「新年快樂。年夜飯怎麼吃的?春節怎麼過的?」

  梁思申簡單說了一下,就調皮地問:「猜到我讀什麼了嗎?猜到有獎,猜不到罰請我吃頓飯。」

  宋運輝道:「經濟管理,計算機,或者跟我一樣學化工?你女孩子不會讀文科類吧?」

  「No,全錯。我學數學。接觸數論後我喜歡上數學,很多人說我是瘋子。」

  「是不是你父母反對你選擇學數學?」

  「咦,你怎麼總能猜到我想什麼?對,我爸媽反對,這真是一件令人氣餒的事,我原以為他們應該全力支持我的愛好,可他們說數學不實用,未來不容易找工作。可我天高皇帝遠,我堅持自己的選擇,半年下來我感覺很好,學得很輕鬆。Mr.Song,你當年為什麼學化工?」

  「我當時覺得化學反應很神奇,化學的世界很有趣,就那麼稀里糊塗報考了化工系……」

  「對對對,我也是,我也是,我跟你的想法大同小異,所以我說爸媽不理解我們年輕人,我們跟他們有那個什麼……對,代溝。」

  被梁思申說成是「我們年輕人」,宋運輝不得不憋住狂笑的衝動,他只能硬忍著一本正經地道:「你們不僅有代溝,還有因為所處大環境不同產生的思想距離。比如我厭惡皮包公司,沒想到我有兩家信用很好的客戶卻正是你給我圈出的皮包公司,這就是兩個世界不同地理人文環境造成的客觀差異。你喜歡數學,你就堅持,大不了以後找不到工作也開家皮包公司,我提供最優惠的貨色給你。」

  宋運輝年前已經在考慮。他原先以為根據梁思申爸爸的說法,梁思申的經濟條件應該不會差,得來的遺產可以買房子買車子,還可以接父母去美國看一趟。可年前梁思申來的這個電話言簡意賅、精打細算花錢的樣子,宋運輝就有點意識到梁思申那兒的經濟條件並不如他所想像。再看今天他打電話過去,梁思申說話嘰嘰呱呱沒個完,連代溝都挖掘出來了,因此更印證他的猜測。他很想幫幫這個獨在異鄉的堅強女孩,他如今太能理解一分錢憋死英雄的味道,料想梁思申也差不多,他很直接地解釋道:「很簡單,現在就可以做起來,那些公司的聯絡方式你已經都有。我可以做到的操作方式是,比如,我給他們的貨定價一百美元一噸,給你的是九十五美元一噸。你可以用這個差價照著我給你的客戶名單與他們聯繫。明白我的意思嗎?」

  梁思申驚道:「那不是太簡單了嗎?會不會是作弊呢?你這樣做好嗎?」

  梁思申那來自大洋彼岸單純而緩慢的聲音卻如衝擊波正正地打在宋運輝的心上,他一愣之下,連忙道:「沒關係,我們的出口價格有一定浮動幅度。我上面說的差價只是比方。不過你可能先得籌集一部分資金用來開信用證,或者你可以找一家公司合作,由他們幫你開信用證,你拿佣金。你看什麼辦法比較合適?」


  梁思申果然笑道:「真沒問題?我現在就可以開家皮包公司,我可以把我的房子抵押出去,既然不會坐吃山空,我也可以將小小一份儲蓄也拿出來,而且我現在已經懂得怎麼做進口。」

  宋運輝這才噓一口氣,問道:「再有一個問題,你有時間嗎?會不會影響你的學習?」

  梁思申卻加快了她原本慢如蝸牛的語速,笑嘻嘻道:「我不僅有時間,而且有精力。Mr.Song請相信我,立刻給我一份英語資料和報價。」

  宋運輝也笑嘻嘻地道:「行,為了你偉大的皮包公司,我這兩天整理一份專門給你這個門外漢的資料,儘快寄給你。你如果覺得為難,千萬不要勉強,這不是遊戲。我給你的只是建議,你一定要審時度勢看可不可行。」

  「Mr.Song,不行也得行,我一個人在美國,必須掌握我經濟狀況的主動權。我現在的工作很受好評,Mr.Song,請相信我會做好。謝謝你給我的這個機會,太棒了,我一定做好,我真感謝你。」

  宋運輝雖然對梁思申的能力將信將疑,卻一點不放鬆地抓緊時間就給梁思申組織資料。小傢伙既然如此積極地自力更生,活得如此有理想有想法,他當然大力支持,而且是毫無保留地支持。組織資料雖然麻煩,可宋運輝毫無怨言,而且心態好得簡直像是在做遊戲,與梁思申玩一個跨國大遊戲。即使以後梁思申臨陣退縮,那也就算作給她一個鍛鍊機會吧,如果不給予小孩子機會,小孩子永遠不會長大。

  好在他回家做的家庭作業都是英語,程開顏肅靜迴避。

  夜深人靜時,宋運輝捫心自問,他為什麼追著要幫梁思申,除了對梁思申缺錢生活的感同身受,他更是一種發泄吧。他就是缺錢,就是舉債,他也不肯跟虞山卿同流合污。而他又不是不能手段靈活,他可以肥了梁思申。再說,等閔開始動作之後,他還有好日子過嗎?他對事業,對金州,已經深深懷疑和倦怠。

  不久,梁思申來電說,經過調查比對,這生意可以做,不過因為她在校,很多事需要委託代理公司辦理,所以利潤會被分攤得比較薄。宋運輝沒任何猶豫,直接就在電話里告訴梁思申,給她每噸降下五美元。梁思申大喜,可又再次結結巴巴地問Mr.Song這麼做會不會犯錯誤,宋運輝告訴梁思申,這在他權限範圍之內,要她別擔心。不過他自己心裡清楚,給梁思申的價,是絕對優惠價,那是給大客戶的最低價。當然,為什麼不便宜梁思申?

  中午下班時,宋運輝被虞山卿叫住,虞山卿臉色不太好,像是有心事。即使騎在自行車上,也是懸懸地探過身來,輕輕地問:「聽說沒,下午總廠主要領導會議,要討論到我們運銷處,給透露點消息啊。」

  宋運輝點頭,看看旁邊沒太近的人,才道:「運銷處其他科室有什麼可以討論的,還不是討論你我兩個科。」

  虞山卿笑道:「拜託,晚上直接去你岳父家吧。回頭有跟我有關的,千萬先通個氣,讓我有點準備。」

  宋運輝笑道:「你倒是急什麼啊,今天的會議能具體到我們兩個身上嗎?最多是調整一下運銷處任務和框架,我們兩個,等往後溫火慢熬吧。」

  虞山卿長長嘆一口氣:「你有根基的人,才有資格等溫火慢熬,我沒根基的,恐怕會議結束調令就來嘍。」

  若是換作以前,宋運輝還會對這種話嗤之以鼻,而今在閔廠長的壓力下,他已深有感觸。畢竟,水書記之於虞山卿,當然是不同於程廠長之於他,關鍵時刻,是不是一家人,大不一樣。

  家裡,父母已經回老家,幼兒園還沒開學。宋運輝回到家,看到桌上已經有一盤炒好的菠菜,就放下包轉到廚房,把正在水槽前忙碌的程開顏拖開:「自來水冷,告訴你了,菜等我回來洗。洗菠菜得手在水裡泡多長時間啊,你。」

  程開顏甩甩手上水珠,笑嘻嘻地讓開,可還是貼著宋運輝:「我快開學了,可我也有點擔心呢,小朋友撞來撞去沒準頭,萬一撞到我肚子上……我想讓我媽去醫院打個病假條,這就休息起來行不行?會不會太特殊化呢?」

  「不會,你情況特殊。」宋運輝脫口而出,卻又忍不住笑了,小貓有什麼特殊情況,哪個孕婦還不都是一樣?不過他還是聽出程開顏不想上班的心思,道,「讓你媽去打假條吧,再說你一個寒假暖屋子蹲下來,開學每天去凍著會不適應。」

  程開顏放心了,貼著宋運輝從水槽轉戰到灶台,她本來就是個被嬌養的,可看著丈夫做事這麼認真拼命,她都不好意思跟丈夫開口要特殊化,怕被宋運輝駁斥。

  宋運輝卻忽然想到一個大問題,大事不好,程開顏請病假減少收入,他們目前又是存摺見底,而孩子又眼看著出生,正是急等錢用。他還沒還問她媽借的錢呢。眼看著三月份孩子出生,到時手頭只有他一個月的工資和程開顏一個月的病假工資,這日子……


  宋運輝心中的搖擺幅度越來越大。

  程開顏午睡後找她媽聊天要假條,晚上順便賴在娘家吃飯,她媽還巴不得,立刻打電話給宋運輝讓他晚上也過來。但程廠長很晚了才結束會議回來,見女兒女婿在,還以為宋運輝急著打探會議消息,脫下大衣就道:「今天討論倒是有不少涉及你的工作。奇怪,閔這回有耐心,沒大動作。」

  「反常才麻煩。爸,給開顏請了一個月病假,等產假後再請幾天,準備一直休到暑假結束,正跟媽商量呢。」

  程廠長忙道:「好,這樣好,最好你們還是搬來這裡住,多點照應。她媽也退休了,正好兩人做伴。」

  宋運輝回頭問妻子:「好不好?」

  「不好,等我不能自理了才過來。」程開顏大力反對,因為在媽媽家裡她就不能總黏著丈夫。

  程母立馬從廚房持著鍋鏟跑出來扔下一句話:「你一個人待家裡我不放心,明天就搬過來。小輝,這任務交給你。」說完又立刻沖回去。

  宋運輝看著程開顏笑道:「聽媽的,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媽退休了也悶,你正好陪媽說說話。」

  程開顏做了好多鬼臉才答應。程廠長才放心,又有點氣悶女兒嫁出去了不肯再聽他的,只聽她丈夫的。他喝了口宋運輝遞來的水,道:「今天閔提出來,運銷處在編人員越來越多,尤其是你們出口科和內貿科,每個科室才一個二十平方米的辦公室,裡面一塞就是十幾個人,人均占用面積比坐牢的還不如,他提出不如運銷處搬出總廠大門,另外造一幢新的。」

  宋運輝有些驚奇:「太客氣了吧。」說到這兒,程開顏早聽得不耐煩,跑去小廳看電視劇去了,程開顏的哥哥也趕緊溜走,不愛聽這個。程廠長以往從來在家無用武之地,總算現在有女婿可以商量。

  程廠長哼了一聲:「不見得,閔想擴充內貿,插入他的人手,直至替代虞山卿。但因為你那兒進入門檻較高,他暫時對出口沒想法。」

  宋運輝一時也搞不清了,閔和水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虞山卿的焦躁卻是那麼真實?

  程廠長總結似的道:「走著瞧吧,不過從年齡看,這金州的天下總有一天會是閔的。小輝,你以前得罪過閔,以後還是收斂著點。我也是很快就要退休的。」

  宋運輝有些無奈,雖然他目前的工作無虞,可與虞山卿感同身受。

  閔廠長果然上台抓生產,抓技改,動作幅度很大。閔廠長年輕,有技術之外又有精力,一分廠和二分廠的兩處技改一起上,一時論證會議開得轟轟烈烈。宋運輝工作繁忙,只看會議記錄,倒是深刻感受到閔廠長帶來的全新蓬勃活力,這是他喜歡的活力。但他按兵不動,他其實有很多有關一車間的技改想法,但以前可以提,現在他作為新車間主任卻不能提了,那是撈過界不給人家一車間主任面子。這就跟以前閔廠長是一分廠廠長時並不見得雷厲風行,直到升上總廠,才大力出手一樣,到什麼山頭唱什麼歌,位置不同了。

  宋運輝的忙,還在他想出差多掙補貼,沒辦法,家中等米下鍋。一趟東南亞兩國回到金州,原想已經接近下班,就不去廠里了,不料卻被通知閔廠長十萬火急找他。宋運輝不知道閔廠長找他做什麼,小心起見,先打電話問問岳父,知道沒出什麼大事,才打電話給閔廠長。閔廠長建議他索性一起吃晚飯。

  總廠廠長級別的沒幾個人,閔廠長家就在程廠長家那棟樓。宋運輝直接就穿著毛衣帶上兩包算是國外貨色的芒果乾過去敲門。閔廠長愛人出來開門,閔廠長則是在廚房忙碌。宋運輝不由得心裡好笑,看來廠子弟不會做家務是一脈相承,閔廠長的愛人也是不燒菜。

  閔廠長愛人一見宋運輝,就爽朗大笑道:「終於讓我看到你了,呵呵。小宋,裡面請,穿這麼少不冷嗎?」

  「從丈人家過來,很近。一些芒果乾,剛出差帶來的小特產。」宋運輝把東西交給閔廠長愛人,對走出廚房的閔廠長道,「閔廠長,不好意思,讓你辛苦。」

  「有急事,不能讓你休息,不過好在你是水書記御封的『累不死』。為什麼不見你的整改設想?」

  「目前新車間需要做的是改進工藝,完善產品系列,設備改造方面暫時還不需要。只有工控方面國外發展太快,我們的設備雖然才上馬兩年,卻已經稍有可以改進的地方,但暫時可以作為選項考慮。」

  「哦,你一直在跟進國外的技術發展?」

  「我出口與技術一起管,跟外商接觸的時候就經常會向他們了解一下。」

  「哦。這樣,我們把新車間的問題先擱擱。聽說你對一車間的改造很有想法,我以前也是一車間出來的,你跟我詳細說說。」


  宋運輝有些驚訝,他有關一車間設備改造的思路只很早以前與劉總工說起,閔廠長怎麼會知道?難道是閔與劉深有接觸?他有點保守地道:「從一九八四年開始做新設備,後來沒回一車間,對一車間的情況已經生疏。估計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閔廠長端出最後一盤菜:「來,請坐,喝酒嗎?」

  「不能喝,對不起,一喝酒就倒下。」

  閔廠長愛人笑道:「全廠好像都知道小宋不喝酒不吸菸,家務活什麼都做,是個五好丈夫。」

  宋運輝笑笑,坐到飯桌邊。閔廠長倒是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客氣地笑道:「我每天晚上喝一杯,你不喝就不勉強你了。我兒子在市一中住宿,平時只有我們夫妻兩個吃飯。希望我兒子以後也能跟你一樣考上大學,不過要像你一樣初中就考大學是不可能了。」

  「我雖然考進大學,不過大學不如虞山卿。」

  「大學好當然要緊,但腦袋好最要緊,腦袋好之外還得有恆心有毅力。你進廠一年多點時間就把一車間所有資料全部整理出來,應知應會和崗位責任制也是你一手下來,對一車間的了解,這個總廠沒幾個人可以趕上你。所以,別人說對一車間情況已經生疏,我信,你說,我不信。」

  宋運輝微笑:「總體還是記得的,但是沒法像以前那樣傳感器在哪兒閥門是什麼型號都一清二楚。可我記得當時對一車間的那些改造設想都不是很宏觀……」

  「小宋,不要跟我打馬虎眼,有什麼想法,你肯定都有記錄。你是怕一車間上下不滿吧,不用想那麼多,你儘管跟我說。除了新車間,一車間是總廠的重中之重。我對一車間整改的要求你出差前已經了解了吧?」

  「我現在很難說出個子丑寅卯,腦袋裡比較沒有頭緒,回頭我整理一份資料。」

  「你必須儘快給我報告。一車間的產品現在在國內都叫不響,我們必須做出改進了。我們已經討論出一些方案,但是據說你有更全面系統的。你儘管做,不要有顧慮,一車間主任親口推薦你。」

  閔廠長如此緊催,宋運輝也只能答應:「我試試。」

  「你不用謙虛,你看得多,不僅在國內看,還出國看,又有新車間的一手資料。技改工作很需要你來統籌。你推三阻四,會不會是對我個人有想法?我知道你是很堅持自己意見的人,你既然有好的想法,不拿出來你自己心裡樂意?還是你現在鋒芒磨鈍了?」

  宋運輝被閔廠長咄咄逼人的問題問得都不好回答,只得道:「感謝閔廠長賞識,我會盡力而為。」

  「這就好嘛。以前我們因為工作有過衝突,但個人生活方面沒有過節,我們就事論事,大家都不要有太多思想包袱,一起把金州的產品質量和生產效益提上去。現在社會物資極大豐富,可物價也跟著漲個不停,我們做領導幹部的不能不看到職工工資慢慢貶值,我們得從技改中要效益,從效益中提取獎金,你說對不對?」

  宋運輝沒想到閔廠長說出這麼實在的話,這又是與水書記不同的風格。他聞言點頭。

  「比如說你新車間,目前你那裡的出口占了幾乎所有新車間的產量,你知道你們的利潤在總廠全部利潤中占多大比例嗎?」見宋運輝點頭表示知道,閔廠長才繼續說下去,「這就是技術的力量。現在的市場不再是兩年前,兩年前你大力抵制降低品質的決定,還跟我鬧不愉快。你當時說什麼?人不能如此墮落。對了,堂堂一車間也不能如此墮落,不能眼看著產品在全國排末尾。我們都是從一車間出來的人,無論如何,不能坐視不管。你說是不是。我希望你來做這個技改小組負責人,水書記也同意由你掛帥。」

  宋運輝驚異,但極力推辭:「一車間的技改我沒資格掛帥,對一車間的了解,我給劉總工提鞋都不配。」

  「我會與水書記商量。你吃飯,別光顧著說話。」閔廠長自己倒是把一杯酒喝完了,他愛人給他盛來一碗飯,「一車間的產品如果做出口,可以賣多少價?」

  「基本上賣不出去,沒法說出確切價格。」

  閔廠長顯然不是很相信,但也沒追問到底:「外貿難度大不大?」

  「外貿難度其實就在於我們能不能隨時跟進世界範圍的技術潮流,隨時調整產品系列。如果墨守成規的話,恐怕產品會越來越難外銷。」宋運輝沉吟一下,終於道歉,「閔廠長,我以前年輕氣盛,說話做事有些少年得志,請你別放在心上。」

  閔廠長道:「過去的問題解決就解決了,誰還記著那些,都是對事不對人。小宋,以後你也別放心上,你這是記性太好,這種垃圾信息也記。我炒的菜怎麼樣?都說一流。」


  閔廠長愛人笑道:「難得下廚呢,說是你小宋來,要好好招待你。」

  一頓飯吃得高高興興,閔廠長說宋運輝才出遠門回來,就不再留,親自送出門去,還幫開亮樓道燈,等宋運輝進了程家門才關燈關門。弄得宋運輝滿心都是疑問:閔廠長用得著這麼客氣嗎?

  回到家與岳父程廠長說起,程廠長說,閔剛上台,總得團結一幫有用的人,找到他宋運輝是再合理不過的事。但是等閔上台坐穩之後會怎麼做,就不清楚了,那得看閔為人是不是包容。說這話的時候,宋運輝感覺到程開顏靠在他背上的分量一下加重,意識到程開顏聽得發悶睡著了,只得悄悄與岳父說聲抱歉,扶程開顏回屋睡覺。程廠長看著挺無奈,他還有一肚子的話呢。

  宋運輝本來是不想撈過界,而現在與閔一頓談話下來,更覺事情複雜,怎麼看似摻和了劉總工?他不知道閔廠長究竟是什麼打算,總廠裡面,誰不知道水書記與劉總工是公開翻臉?宋運輝欲待不摻和,可看樣子由不得他,而且他自己也是年輕好勝,早就對一車間的設備想入非非,他很快做出兩份方案,一份註明是小改小鬧,但影響有限;另一份註明是大改,需要進一步組織班子進行論證,預期效果較好。一式三份,一份給水書記,一份給閔廠長,一份交生技處。方方面面都拜到,免得不小心得罪尊神。

  方案上去三天,閔廠長便問水書記要人,一定要把宋運輝要去專門負責技改第二方案的落實,事先並沒與程廠長或者宋運輝打個招呼。程廠長為此黑了臉,宋運輝也因此看到閔廠長隱約的勢頭,閔已經不把程廠長放在眼裡。他不免想到,閔若是真有重用他的意思,那麼必定尊重他,拉攏他,軟化他,而不會是現在這樣的表現。宋運輝即使再喜歡擺弄設備實踐技術,也不免裹足再三。總覺得技改這事兒的表面之下,是無窮的權力重新洗牌。

  可是閔廠長並沒因為水書記的一次拒絕而放棄,他聲稱,根據方案將有不少設備可能需要引進,而一車間的改造又是一場抓時間抓成果環環相扣的戰役,必須抓緊在隔年一次的大修前完成所有前期準備,到明年春天大修期間打一場漂亮的安裝攻堅戰。這場戰役,需要一個有設備引進、安裝經驗,又充分徹底了解一車間設備的人來統籌指揮,這個指揮人選,全金州舍宋運輝其誰?

  兩年之前,宋運輝或許真會以為一車間改造捨我其誰,但是經歷新車間建設的複雜戰役之後,宋運輝已經很清楚,一車間的改造絕非單純,其中牽涉太多太廣,他一個小小副處不僅協調能力不夠,即使技術方面也無法做到全面總抓,他離劉總工畢竟還有一段距離,那段距離,就叫「經驗」。即使他在新車間安裝期間功記一等,可他必然會在一車間改造中遭遇技術經驗缺乏的陷阱,除非有類似劉總工那樣的經驗人士傾力幫扶,有過去水書記那樣的全力包容瑕疵,就像岳父程廠長曾經的提攜幫扶一樣。但是現在的閔廠長會嗎?連程廠長也認為,閔廠長如此委以重任,對宋運輝是揠苗助長。

  宋運輝雖然帶著滿心疑問,卻還是幾乎手把手地教梁思申做成第一筆生意。不過梁思申也爭氣,居然能說服客戶接受來自她的訂單,在產品裝運前,她已經在美國確認買家,簽訂合同。有第一筆就有第二筆,等貨物到港交付,接踵而來就是第二筆的時候,梁思申就有了熟門熟路的味道,而且提貨數量也是大增。宋運輝都不知道梁思申這個小姑娘是怎麼做到又找到下家,又說服銀行擴大信用證的規模的,問梁思申,梁思申沒有隱瞞,一五一十實說,原來差價決定業務,業務取信銀行,就是那麼簡單。宋運輝心裡嘀咕,美國的生意真容易做,哪像這兒還有平價議價、平改議、議改平、價格雙軌、計劃收購、關係戶等無數規矩。

  閔廠長最終還是獲得水書記認可,一把抓宋運輝過去,對宋運輝提出的增加補貼要求一口答應。宋運輝不得不開始忙碌。但既然已經被迫上手,宋運輝還是愉快起來,他本來就喜歡技術革新,喜歡開拓新的領域,再說閔廠長非常配合,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使得宋運輝工作非常順手。後來,閔廠長索性把一分廠所有技改工作全都交給他,讓他系統指揮,閔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須搶在明年大修前完成所有籌備,力爭大修期間爭分奪秒完成設備技改。

  宋運輝是個越忙碌越興奮,越興奮就越能出成果的人,再加岳父傾力指導,閔的傾力配合,他成功指揮起一分廠,甚至總廠的相關人員一起忙碌地圍著技改工作轉,就像當年新車間建設時期。而一分廠技改金額雖然沒新車間建設時期大,可細碎工作一點不少,一分廠的技改不僅占據一分廠全體職工的精力,也牽動著總廠上下許多人。宋運輝依然不能確認閔對待他的思路,可隨著工作的開展,他都沒時間再想其他。而程廠長主管基建,也是因此投入忙碌的工作。

  其間,程開顏生了,生了個女兒。程開顏推進產房後,宋運輝和他告病退的爸,以及原本就退休的媽都因宋運萍的意外而在外面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連程廠長夫婦都沒他們急。直到程開顏折騰了半天被推出來,宋運輝提了九個月的心才終於放下來,程開顏痛得哭,他就坐床邊抱著安撫,還得他媽抱著孩子過來他才有時間看上女兒一眼。他跟程廠長說,他要學岳父對待程開顏一樣地對待女兒。可說實話,看著紅皮老鼠一樣的女兒,他心裡怪怪的,什麼感覺都有,就是沒強烈地感覺自己也是個爸爸了。


  宋程兩家人都圍著程開顏和小囡囡轉,程開顏覺得自己真幸福。出院回家後,媽與婆婆繼續圍著她倆轉,程開顏都不用自己動手。三個月產假過後又是暑假,她真心覺得宋運輝為她換的工作真是好。

  五月時候,很多五月新娘。程開顏的哥哥結婚了。宋運輝家外面前後小院的花草開得奼紫嫣紅,他卻沒時間信守諾言,抱小囡囡賞看鮮花,小囡囡幾乎都不認識這個不著家的爸爸。

  梁思申卻帶來令宋運輝感慨的消息,小姑娘告訴他說,美元對馬克與日元等主要貨幣大幅下跌,她拿出一半錢去炒日元,因為她來自亞洲。操作下來,她發現自己瞎貓撞著死老鼠,竟然是日元相對美元升值最多,她賺了。宋運輝心說他是掌管著出口才知道一些外幣匯率之類的情況,好奇梁思申只跟他做單一中美貿易,怎麼會知道這些情況,梁思申說她中學時就和同學一起學習投資操作了,現在既然手裡有了錢,怎麼可以眼看著坐吃山空,當然得讓錢生錢,實現增值。梁思申又說了他們幾個中學同學的交流溝通情況,聽得宋運輝眼界大開,才真正明白自己這做出口賺的美元是怎麼回事。他積極要求梁思申給本有關匯率的入門書,梁思申一下寄來好幾本。宋運輝仿佛看到梁思申一日千里的進步,終於意識到梁思申嘴裡信里常常提到的趕超Mr.Song不是戲言,他心裡開始有了危機感,如聞身後追趕的腳步聲一聲緊似一聲。

  這一回的國外設備訂購,宋運輝因為已經有豐富外貿經驗,做得遊刃有餘,核定合同時,他還諮詢了一下炒匯的梁思申,確定合適幣種。當時一家日本公司可以提供相對價廉物美的產品,而且還附加後續服務,唯一要求是日元付款。水書記和閔廠長一致看好那家貿易代表態度可親的日本公司,但被宋運輝否定了,他以《廣場協議》與最近日元相對美元的升值曲線來說明付款時實際支出貨幣肯定比購買其他國家設備的實際支出多。水書記和閔廠長都被他煽得一愣一愣的,同意他的意見。

  反而是在國內訂購設備千難萬難,要求確定一個供貨日期,有時簡直要求爺爺告奶奶。

  06

  小雷家村春節過後就遇到一件大麻煩。

  春節大量肉豬出欄,豬場將豬舍沖洗乾淨,準備開春小豬長大後進欄。春節時候天冷,連刮幾天西北風,衝出去的髒水冰在陰溝里。春節時候大伙兒又歡度節日,沒人盯著清理結冰而不臭的豬糞用拖拉機運走,哪個富裕的農民春節還幹這臭事!沒想到春節後天氣放暖,髒冰融化,又下了一場大雨,糞水和著新出的豬尿一起排進河裡,下游村莊養的大魚小魚全部肚子翻白,白花花浮了整個河面。

  小雷家下游的村莊邵家村因為地處下游,自打周圍鄉鎮企業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後,他們門前流過的河水幾乎沒幾天清澈過,總是一會兒黃一會兒綠一會兒紅,染坊一樣熱鬧,可河裡養的那些魚卻跟得道成仙了似的,百毒不侵,依然活得自在。往常小雷家流下來的臭水雖然氣味不對勁,可風向一變就聞不到,再說又不會熏死人,小雷家人自己不也熏著嗎,所以大家雖然總要罵上幾句,可也沒法太在意,人家可是天天一車一車地拿拖拉機載走豬糞,不就是放點豬水下河嗎?總不能關了人家的豬場吧。可這一回死得滿河漂的魚卻是真金白銀,跟鄉里簽下承包河流養魚合同的村民心疼得對著滿河白花花的魚肚皮哭天喊地。

  邵家村村長氣得找上小雷家,要求小雷家出錢賠償。既然對方來的是村長,這邊就由小雷家村村長雷士根接待。士根雖然知道豬屎豬尿放到河裡去確實髒,可不承認邵家村的魚是被小雷家的豬尿毒死。他也有理,豬場的臭水都往河裡放了兩三年了,怎麼會今年才死魚?肯定是上游別的哪家企業放毒。邵家村的村長就問為什么小雷家和小雷家以上的河流都沒死魚,就只死了小雷家下游邵家的魚,這說明即使不是小雷家的豬尿,也是小雷家放的其他毒水。士根說小雷家門前的河壓根沒養魚,死什麼魚。

  一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個村長都不讓步,邵家村村長轉個身又告到鄉里。小雷家村經濟搞得好,鄉里比較疼愛小雷家,士根在鄉里一向直進直出。邵家村長在鄉里說話還有點顧忌,士根卻還是一樣地說話,於是爭論局勢變成好像是邵家村犯紅眼病告黑狀,小雷家人盼青天。鄉里要邵家村別逮誰是誰,看到小雷家農村經濟搞得好就抓小雷家要錢,邵家村長冤得什麼似的,非要拉鄉長去邵家看死魚。正拉扯間,中午下班電鈴響了,鄉里工作人員積極踴躍地下班回家,撇下邵家村和小雷家村的兩個村長。

  邵家村的村長受託而來,見事情沒辦成,無法回去向村民交代,就拉住士根要一起回去跟村民說,士根不肯,騎上新買的摩托車自己走了,邵家村村長的自行車怎麼也追不上,心裡又羞又氣。

  士根回村與雷東寶說起這事,雷東寶小時候還見豬糞扔進河去,大魚小魚追著吃的,哪裡還會毒死魚,跟士根一起議論邵家村的不是東西,自己把魚養死,想敲詐小雷家村淘本。兩人都覺得是這麼回事,士根本來還想爭論是不是小雷家的事情後稍微給邵家村一點賠償,因為好歹是把人河水弄髒了,可想到邵家村不上路,擺明著訛錢,他也不幹了。


  當晚,豬場的一堵牆就給人扒了。正好扒的是小豬哺養場,半夜三更,寒流入侵,扒開的牆洞周圍好幾窩小豬凍得「嗷嗷」叫,扒牆聲豬叫聲驚醒夜班管理員,大家抄傢伙衝出去抓了兩個,其他跑了。農民對待對手一向下手無情,夜班的有些去堵牆趕豬,有些就把被抓的兩個人扒了大衣綁在豬場門口兩根電線柱上,等待第二天領導們來了處理。被綁的兩個也凍得「嗷嗷」叫,與披著大衣的豬場職工對罵。

  逃回去的邵家村人見少了兩個人,少的都是誰家侄子誰家外甥親連著親的,這與烏合之眾不同,不能不回去找。可再回去豬場,卻見狼狗當道,燈光雪亮,小雷家人嚴陣以待,邵家村人都不知道該不該露面。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小雷家人的剽悍,連市里欠小雷家錢他們都敢打上去要,可面對著被綁電線桿上的親屬,他們又無法不救,於是,派了幾個人回邵家村去叫人。

  小雷家的狼狗聞到人味兒,躍躍欲試,小雷家人感覺不好,也打開豬場自用的大喇叭叫人求援。冬日的村莊本來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聲音,腳盆般大的灰色高音大喇叭一喊,小雷家村的人都起來馳援。這時天漸漸亮了,連著小雷家與邵家村的路兩頭,黑壓壓的兩軍對壘,高過人頭的是鋤頭柄釘耙柄。

  雷忠富一聽豬場出事,是第一個「哧溜」出被窩的,去豬場了解後,連忙找上雷東寶和士根咬耳說了最近天氣返暖,原來凍結的豬尿大量排放入水,又一場雨,把春節幾天休息沒清的豬糞衝下河裡,這麼多豬尿豬糞下水肯定可以害死一河的魚,忠富本來就是養魚改養豬的,懂行。

  雷東寶與士根知道這下騎虎難下了,如果這時答應賠償,對方還以為是槍桿子底下出賠償,以後邵家村的氣焰將大增,小雷家的以後還怎麼做人。可既然毒死他們的魚,不賠又說不過去。正好鄉書記帶著派出所民警過來勸架,雷東寶順勢做大方,便要小雷家的收隊回家,把晚上抓住的兩個邵家村人交給派出所處理。邵家村的人不肯撤,村長仗著人多勢眾,一定要拉鄉領導去看死魚的河。鄉領導們去看了,看到一條寬闊的臭水溝。這種臭水溝里還能不死魚?

  雷東寶坐士根摩托車後面,主動趕到鄉政府,等鄉領導們回來處理。路上他與雷士根商量,這事怎麼辦,承認還是不承認,若是承認了,以後邵家村的人不是有理由堵他們排水溝了嗎?如果不承認,又用什麼藉口賠錢?豬場不能不辦,豬尿不能不排,承認無疑是斷豬場後路。

  鄉領導們先把河水取樣交給市里去化驗,結論出來之前沒法下定論。可鄉里還是批評了小雷家村把一條河搞得跟臭水溝一樣,於是邵家村的村長支書跟著一起指責,要豬場停辦。雷東寶原本一直聽著,聽來聽去聽不出合理解決辦法,索性一聲大喝止住大家的吵鬧,告訴鄉長,萬頭養豬場是縣裡要辦的,也是縣裡樹了一年多的典型,給縣裡不知爭了多少光。豬場一定要辦下去,豬糞豬尿一定要排,領導看著該怎麼辦吧。

  鄉領導當然也知道小雷家養豬場的牛氣,自然不肯停辦這個縣裡樹立的典型、鄉里財政的大戶,可問題就是雷東寶問的那麼簡單,怎麼辦。他們不能做決定,只有向縣裡匯報,要求縣裡解決。

  沒想到縣裡的答覆很簡單,縣裡說小雷家經濟是全縣農村經濟的典範,邵家村有什麼問題自己克服解決,還要邵家村向小雷家學習,大幹快上,搞活全村經濟。邵家村的村長支書不敢找去縣裡,只好蹲鄉里拖住鄉長書記要求解決。士根根據邵家村村長的賠償要求,主動放下五千元現金支票走了,雷東寶走以前還問鄉長,豬場一直要辦下去,這問題怎麼解決,總不能老問小雷家要錢。邵家村的也問鄉里這問題怎麼解決,邵家村的河不能不養魚。鄉裡頭都大了也拿不出辦法。

  既然誰都沒辦法,再說邵家村又把錢拿了,這事兒就不了了之了。小雷家養豬場吸取教訓,再也不敢不清當天豬糞,但臭水照排,邵家村的河流繼續做陰溝,邵家村的人再往上反映都沒用,縣裡一心只支持小雷家。邵家村的人只有怨聲載道,卻無可奈何。

  雷東寶起先還挺關心豬場豬糞豬尿的問題,要忠富想辦法解決,他自己也想著要麼修長溝把髒水排到邵家村更下游的地方,可後來既然上級沒意見,邵家村拿了賠償後沒再有大動靜,他也就將此事擱下。

  而小雷家上下見出了這麼大事,上級還是包庇著小雷家,一個個身體壯膽氣豪,自然是更不會用心去解決豬場的問題,而且更是理直氣壯地「為了壯大農村經濟」而排污。於是,不僅邵家村,邵家村的下游也怨聲載道,可大家的怨氣又能傳達到哪兒呢?漸漸地,大家都說雷東寶這個人霸道,不僅在他自家村子裡一言堂,周圍村子也在他面前說不上話。小雷家的豬屎一臭一條河,雷東寶的臭名也順著河流往下傳。偏雷東寶是個擰著來的人,既然大家這麼罵他,他索性把以前的內疚也丟了。

  而因為登峰電纜廠兩條電纜設備的開工,需要動用大量銅材。早有機靈的個體戶聞風而來,在附近村莊找地塊做起廢銅回收生意,準備將廢銅整了賣給耗銅大戶小雷家電纜廠。邵家村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村里開起好幾家廢銅回收場,邵家村好多人進廢銅場就業,天天幾根煙囪冒出充滿燃燒聚氯乙烯的臭氣黑煙,而邵家村廢銅回收排出的酸處理廢水和鹵素廢水繼續往下游跑,一站接著一站,下游還有下游。

  年底,豬場再次豐收大賺,可豬場再豐收也比不過電纜廠的賺頭。可電纜廠的開工引導得周圍村莊大上廢銅收購加工廠,終於天下烏鴉一般黑,小雷家的臭水臭氣不再一枝獨秀,從此邵家村的人不再埋怨小雷家。

  不過,周圍村莊也不得不通上了自來水。因為河水不能用了,被酸水滷水污染的地下水也不能用了,大家只有被迫趕超城裡人,用上自來水。

  這一年,楊巡私自打著登峰電纜廠的牌子在東北搞他的電線電纜批發,久而久之,人們也認可他是登峰電纜廠的門市部,生意越做越大,資金越滾越雄厚。楊巡在登峰的進貨量越來越大,於是在雷東寶面前越來越說得上話。不過雷東寶依然不很喜歡楊巡,常當面指責楊巡這小子越來越狂,狂得沒邊兒。不就是做個倒爺嗎,有什麼可狂的。楊巡也就在雷東寶面前沒法還嘴,他狂,雷東寶比他更狂。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