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

2024-08-27 21:01:23 作者: 阿耐
  <!--go-->01

  梁思申在美國安頓外公、媽媽、宋引等一行的時候,從電話里得知,爸爸元旦在香港過。爸爸這一舉動太明顯,梁思申再掩耳盜鈴都無法不將爸爸與梁大的關係濃墨重彩地聯繫一下,她忍不住問媽媽,爸爸有沒有做什麼違法勾當?媽媽否認,甚至連時常冷嘲熱諷的外公都幫著否認。梁思申不得不再次告訴自己,爸爸是個有原則有堅持的人,為了自由婚姻可以與權威的爺爺抗爭那麼多年。爸爸也從來教她為人必須正直有操守,她從小在爸爸媽媽的諄諄教誨下長大,於情於理,都沒理由懷疑爸爸。可是,她還有獨立思考,爸爸去香港過元旦,這行為太反常。

  她最擔心的還有,以梁大對國際金融的無知,以梁大在國內暢行無阻發展出的目空一切性格,這種人有本事在香港玩投機嗎?市面上把1997香港回歸視為利好,傳言香港彈丸之地,土地有限,回歸後流入香港的人口將成為香港房價的有力支撐,梁大就把這些話掛在嘴邊念叨了。可梁思申早在1989年的同樣彈丸之地日本也聽說過類似的話,當時也是鼓吹土地是不可再生資源,土地只會越來越少,與香港現在的那些輿論如出一轍。日本炒地發展到最畸形的時候,一個東京市的地價可以買下整個美國。但是最後怎麼樣?日本至今沒有恢復元氣,日本的房價至今已經跌掉75%。老牌金融人士以旁觀之心進入炒作,梁大卻是全身心繫於炒作,梁思申最怕梁大賭紅雙眼,成了最後一個接棒手。在群狼環伺之地,梁大接最後一棒幾乎不可避免,萬一爸爸真與梁大有個什麼,會出現什麼結果?梁思申不寒而慄。

  梁思申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給爸爸打電話,告訴梁大等人在香港面臨的風險。但沒等她說完,爸爸就告訴她,他親自去香港看後,覺得梁大和李力都少年老成,操作挺穩。而且他也不可能有那麼大權力批給梁大大筆貸款,梁大更無可能轉移那麼多人民幣去香港。爸爸還責備她過於操心,不如把擔憂放到梁大那邊去,指導梁大暢遊國際金融海洋。聽爸爸如此言之鑿鑿,梁思申擔了好幾天的心又放下了,她生氣自己多疑,懷疑誰也不能懷疑到爸媽頭上去。

  因此,她悠然地啃著帶給可可吃的小熊餅乾,給宋運輝打電話報平安,聽可可在電話里對她咿咿呀呀地「說話」,分別才幾天,她對可可是那麼的牽腸掛肚,恨不得將心肝掏給兒子,恨不得當晚就飛車去看一眼兒子,由此想到她是爸爸的女兒,她更釋然。從小至今,她都是爸媽的心肝寶貝呢,她還挺不好意思地沖宋運輝懺悔了一把,弄得宋運輝更無法開口,只好叫她有空多關心香港市場,給梁大提供資訊,到底大家都是姓梁的一家子。其實宋運輝在機場虛言恫嚇梁父的時候,看著梁父的反應心中有很不好的感覺,那就是梁父手頭犯的還不止梁凡那一樁,因此梁思申即使阻止得了她爸與梁凡勾結,也不能阻止得了其他,不知就不知吧。

  周末的時候,梁思申才得以再見寶貝可可,因為外公去了美國,梁思申平日裡上班照看不了可可,兩夫妻總是不放心讓保姆照料。再加現在宋引去了美國,不再需要接送,因此宋運輝力勸父母留在上海,幫助照顧可可。宋季山夫婦雖然不是很願意再一次背井離鄉,可是又著實擔心孫子的安危,只好留下,錦雲里又熱鬧了起來。

  春節的時候,梁思申力邀爸爸來上海過節。今年的春節相較去年冷清了許多,梁父的身體也挺不好,即使天天在暖氣室里待著,還時時乾咳,可又據說在省醫院全身檢查表明沒事。梁父自己倒是看得很開,跟女兒說年紀大了,小病小痛難免,梁思申卻是硬押著爸爸去看梁凡介紹的好醫生,梁父只得一切行動聽女兒,檢查下來還真沒大病,但血壓血糖等值都接近臨界點,醫生讓梁父注意保養。宋運輝也通過關係聯繫到一位中醫,好在幾服濃濃的湯藥下去,梁父的咳嗽緩解不少。梁父自己來到上海後一個朋友都不聯絡,只安安心心待在錦雲里安享女兒女婿侄兒的安排。但這一個春節,梁父沒與宋運輝單獨交談一句。

  梁父回去後沒幾天,梁思申晚上接到爸爸一個電話,然後很快又接到丈夫的電話,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再過一會兒,一個同事打她手機,問她是不是真的,她震驚之餘,鑑於昨天和今天當局的闢謠,卻不敢回答。她立刻爬上網際網路,搜尋有關信息,研判經濟動向,一直忙碌到半夜才睡。

  第二天早上起來,看見慈眉善目的公公婆婆等著她吃飯,她以為這事對他們倆關係不大,就坐下時候隨口說了句:「昨晚已經挺晚了,傳來消息,老鄧逝世了。」

  但宋季山夫婦都驚呆了:「鄧……鄧小平?」

  「是的,今天電視上應該會有公告。」梁思申說話時竟見婆婆的眼圈紅了。

  「好人啊,他怎麼去了呢,香港還沒回歸呢。」宋季山見兒媳驚異地看著他們兩個,忙解釋道:「小輝不知道跟你提起沒有,要沒有老鄧,那就等於沒有我們一家的出頭日子。我們能平反,小輝能讀書,都仗著老鄧一句話。」


  「哦,對,我知道,不過那時候我還小。」

  「思申,我想燒些菜,燒炷香,祭一祭,你不相信迷信吧?」

  梁思申忙道:「沒關係,沒關係,如果晚上我又回不來吃飯,爸媽幫我也說一聲,我們都感謝他。今天這個大日子,金融市場一定很動盪,我們會很忙,晚上爸媽別等我吃飯。」

  宋季山夫婦放心。梁思申一餐飯的時間裡,滿耳朵都是「白貓黑貓」「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改革開放」等等。她沒想到,平時看似不聲不響,對外界漠不關心的公公婆婆竟然也有被時事打中的時候。

  不僅家裡,整個社會都瀰漫著不安和悼念。但這一天,滬深兩市卻雙雙以紅盤報收。

  02

  小雷家的這個春節過得熱鬧非凡。

  才到臘八,雷東寶就指示叫來兩家戲班對台唱戲。那兩家戲班為了把對方壓下去,各自使出渾身解數,你唱得響,我比你更響,你跳得歡,我比你跳得更歡。小雷家三通一平的地皮有些還沒蓋上房子,正好讓兩家戲班子大顯身手。不僅小雷家全體不用上班的男女都涌去聽戲,連四鄰八鄉的人都紛紛趕來湊熱鬧,那些人看到好戲的同時,都對小雷家的發達議論不休。

  正明見此想到一計,讓人往戲台上面和兩側掛上紅布,紅布上寫「恭祝雷東寶同志榮膺市級勞動模範」,「恭祝雷東寶同志榮膺省級勞動模範」,「向致富能手雷東寶致敬」等字樣。讓所有來看戲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為了更加渲染節日氣氛,春節前三天,還花大價錢買來村里人幾乎只在電視裡見識過的巨大煙火,在空闊的場地上放給所有的人看。

  然後又是分發年貨,這回雷東寶還是去忠富那兒親自走了一趟。雷東寶還是沒說確切數量,只說比去年多要一倍。他只要看一眼便知,忠富的豬場也擴大了規模。就跟雷霆下面的各家實業一樣,因為去年下半年市道轉好,產量全面恢復,出口更是欣欣向榮。因此他決定今年的豬肉多發一倍,今年還用兩輛車裝來透亮的金龍魚色拉油,給全部村民全部工人都發,讓每個人下班回家的車把上都掛滿年貨。

  雷霆現在有錢,雷霆現在也有名。不僅雷東寶個人各項先進榮譽加身,雷霆也是市縣出口創匯先進企業,領導因此對雷霆無限青睞。雷東寶當然要讓村民一起感受先進雷霆的發達。

  雷東寶志得意滿地旋風式地刮出忠富養豬場時,再沒提要忠富回去的話。相比眼下跟著小雷家突飛猛進的發展一起與時俱進的紅偉、正明們,眼前的忠富顯得如此不合時宜。現在小雷家與忠富一樣身份的還有誰穿忠富今天穿的那種餅乾格子羊毛衫?現在都是他雷東寶今天穿的雞心領羊絨衫。忠富身上也已蕩然無存小雷家的銳氣和勃發的鬥志。用機關工作人員常說的話,忠富現在似乎滿足於小富即安。當然,忠富的豬場今年規模是上去了,但是相比小雷家大躍進式的發展,忠富豬場擴大的規模小得可憐。

  雷東寶想到,當年的四大金剛,最保守的士根被他排斥了,而次保守的忠富則是自己退出。忠富當年如果不退出,會不會遭遇士根的處境?又或者說,忠富當年退出時,已經想到他以後必然無法適應小雷家的大發展?雷東寶覺得,不能排除這一可能。因此他沒必要再邀請忠富回去,免得不能好合好散。但心裡對忠富這個人更是心懷好感。

  雷東寶的手機不時地響,沒辦法,越是年底越是忙碌,從元旦起到春節,夜夜都已經被各色應酬預約。每到下午,就是此起彼伏的電話,確定不是吃飯就是唱歌。

  不過總算有個電話與吃喝玩樂無關,是項東打來的。項東家遠,他準備提早幾天回家,希望雷東寶這兩天之內找個時間與他做一次詳談。項東還說,他此前已經把要求向正明提出,但正明似乎至今沒有幫他安排。雷東寶回想了一下,正明沒跟他提起過項東約見,他估計與正明對項東早已有之的不滿有關。雷東寶當即答應十分鐘後在銅廠談話。

  回頭一想,還確實有好多日子沒去銅廠了,除了忙,還因為項東這人實在是省心,不說把事情都管得有條不紊,還很少提過額外要求。但雷東寶並不覺得這是管理中的粗疏,他一向認為,任用一個人嘛,先得收服那人的心,以後就得放手讓那人儘量自由地發揮。他才不會永遠壓在上頭做指揮,比起項東,他的技術太差了。

  車子到銅廠,雷東寶從後備箱取出幾件禮物,直取辦公室。進門見項東在打電話,他與欠身的項東握個手,就將禮物扔項東桌上,後面急急跟進來的司機幫雷東寶將茶倒好,這才退下。項東看著司機心裡不喜歡,但那不是他能管的事。他快快結束電話,忙笑道:「書記最近很忙,實在不得已才打電話給書記限時間,對不起。」

  「說的啥話。」雷東寶從幾件禮物中挑出一條領帶,遞給項東,「這是去縣裡開表彰會分來的,參加的一人一條,我的送你。你看看領帶包裝上面寫的是什麼。」


  項東見上面寫著「全縣工業工作會議暨全縣工業二十強企業、企業家表彰大會」。他笑道:「我們上二十強了?」

  這下輪到雷東寶吃驚了:「你不知道?你沒看戲台上掛的條幅?我們還上市百強了呢,嘖嘖,你也太不關心了。」

  項東的嘴翕張兩下:「如果以後辦公室定期通報重大事件就好了,我是外鄉人,與大家混得少,消息不靈。」

  「你不是外鄉人的問題,你是清高了些。領帶上的這個會議,縣裡說話很明確,去年沒爭來百強縣,今年一定要狠狠加把油,任務主要落在我們這些二十強身上。我要求縣裡資金支持,有資金才有規模,有規模才有產值。縣裡同意了,月度工作會議上已經討論過了。今年你的任務還是很重。」

  「書記請等一下。」項東起身將辦公室門關上,才道,「書記,我正準備跟你談這件事。去年一年,銅廠產值很好,利潤也翻番,但我們利潤率不高。原因是我們的產品方向有問題。我們現在生產的都是技術附加值很低但批量很大的產品,尤其是外貿產品,利潤少得可憐。我們去年中期曾經研發新產品,但是接來的外貿單子還是低附加值的。我曾經跟史總溝通,希望他接外貿單子的時候有所側重,儘量挑選高附加的接……」

  「這事我知道,紅偉跟我提起過,他的意思是這樣的產品比較難做出口,一個客戶常常要談好多次才能敲定一筆單子。他希望我跟你談談,不要逼他。」

  「是的,我也知道這樣的單子談下來不容易,但這樣單子的客戶卻比較穩定。較高端產品的客戶需要的是能保質保量的廠家,這樣的廠家因為各種門檻較高,外商並不容易找到。我們如果第一次合作能滿足要求,他們以後會認定我們,既然我們現在有好的設備,我們只要再耐心一點,一定能積累越來越多這樣的客戶。」

  雷東寶道:「我們耐心不起來。我們等於同上面有交易,他們給政策,我們做成績,我們要迅速擴大產值,迅速提升創匯,還有迅速提升形象。事分輕重緩急,這件事我看你緩緩,等我們今年的擴張結束,政府能提供的貸款支持差不多了,我們可以開始走我們自己的路子。」

  「書記,真的只要再一年時間?」

  雷東寶笑道:「你幹啥,搶什麼好處去還是怎的?」當著項東的面,雷東寶還算是克制,沒說什麼吃屎趕熱乎之類的粗話。

  項東道:「書記,市場是有限的,如果被人占了先機,後面擠進去就費勁了。還有研發工作需要時間和金錢。我們現在產值高利潤薄,這些利潤拿來研發,無疑是杯水車薪。沒有研發,只好做大路貨。大路貨競爭激烈,為了賣出去,只好競相壓價。壓價的結果是利潤更薄,更沒法支撐研發投入。路子越走越窄,惡性循環。現在業內已經有幾家企業開始研製和生產高端產品,時不我待啊!新產品的開發需要周期,不是想開發就能開發的,我們必須加速跟上才行。但是最好現在請史總開始慢慢傾向性地接有點技術含量的單子,讓我們的技術人員有事做,有練手的機會,不要荒廢手藝。這事最好書記跟史總說,我跟史總說了沒用。」

  雷東寶答應,又與項東討論今年的計劃,但沒說幾句,就被正明又是電話又是人親自來地催著去市里應酬一個飯局。項東很無奈,只得放行。

  雷東寶上車,一個人坐在寬敞的后座,正明坐在前面扭過頭來笑問:「書記,項總又提出要改變產品結構吧?」

  雷東寶只是道:「小項……肯鑽。」

  正明笑道:「屁股決定腦袋,項總坐廠長位置上,不用管銷售,他考慮更多的是技術和設備,再說他本身性格里也像書記說的愛好鑽研,人這性子要是這樣的吧,沒東西鑽的時候,手癢心癢。」

  雷東寶笑道:「媽的,還手癢心癢呢,你道是鑽什麼洞啊。」

  但雷東寶心裡卻認同正明的說法,項東喜歡鑽研,同樣的設備過來,他總有辦法稍做改造,一下就提升了加工能力,雖然這加工能力目前還派不上用場。可他就是喜歡花力氣弄,包括研製新產品,即使工作那麼忙,項東都沒放棄,一直斷斷續續地在做,沒讓那些技術員荒廢手藝。因此雷東寶決定先把項東的要求擱一擱,當務之急,他坐在雷霆老大的位置上不能不考慮到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先想盡辦法從政府手中摟來錢,這不是作為下面一個工廠負責人的項東能考慮到的,他不能被項東牽走思路。

  但他沒明確跟正明說。正明與項東心裡有矛盾,他若支持了正明的觀點,正明就會攀爬一把認為他支持了正明這個人,正明更會壓到項東頭上去。項東本身就是個外鄉人,在小雷家的社會基礎薄弱,他作為老大,須得搞好內部平衡。他記得以前宋運輝曾提醒他關注內部人事平衡,他當時不以為然,現在企業大了,看來還真得走國營企業那一套。


  項東看著雷東寶的車子絕塵而去,心裡很是不舒服,他本來想今天軟磨硬泡一步一步地誘導雷東寶答應走科技發展之路的,可是正明這個白臉救火似的硬把人搶走,讓他心裡想了好久的計劃只說到一半。一年之計在於春,他本來想早點取得雷東寶的支持,早點可以據此安排今年的工作,而不用再等上一年。可是雷東寶忙,看上去也不重視。

  他不認為幾乎閉著眼睛都能生產的低附加產品有出路,他希望雷東寶認識到這一點,利潤微薄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國內國外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打擊這麼微薄的利潤。小廠做低附加產品或許有利,因為小廠掉頭快,隨時可以讓產品改頭換面。但是現在雷霆這麼大的家業也不爭氣地只生產低附加產品,那就跟龐然大物一般的驢子卻只會吃草不會吃肉,放到深山老林的結果就是黔驢技窮,最後只有被老虎吃了一途。

  項東心想,最長一年,再拖一年還是這樣的話,他個人先耗不起,但他打算年後回來繼續找雷東寶談。

  03

  大年三十的下午,楊巡站在店堂一樓看大伙兒收拾的收拾,貼封條的貼封條,而楊速則是跑上跑下親自監督,以確保他們兄弟兩個春節兩天回老家的時候,關門的商場安全方面不出問題。楊巡一眼看到任遐邇大約已經封好財務室,他上去好玩地拍拍穿得像只吐司麵包的任遐邇,這是他喜歡的遊戲,毫不意外地感受到富有彈性的手感後,笑道:「你動作倒是快。」

  「財務部才多大地方,你套上衣服,等下我們得趕夜路,冷。」

  「車上能冷到哪兒去。」楊巡只是接了衣服,卻不肯穿,拿手指著忙碌的人們,道,「你看,歐洲街都不要我們操一點點心,就跟你封財務室一樣快。」

  「當然不一樣,完全不同的經營方式。」

  楊巡搖頭:「我以前發誓堅決不做具體經營,現在怎麼忽然犯渾了呢?我剛剛才忽然想到,這種經營方式不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好。你看我投入一年半多的精力,資產卻沒翻番,這筆買賣不值當。」

  「性價比不高?」

  「對。我剛才在想,這點兒死利潤,太虧待我這一年半的辛苦了。我想乾脆一些,把商場承包出去。」

  任遐邇驚異地看了楊巡半天才道:「你想從商場脫身?其實你放手一點,把商場的經營交給老二就是。你最近不也是忙著建材市場二期嗎?」

  「老二性格裡面缺點靈活,守成容易……你說是不是?」他有些不想說楊速的不足。

  任遐邇道:「也是,你去忙別的事情時候,商場重大決策還都你分心來決定的,總要你分心照顧這一塊不現實。可是承包給人……我以前沒想到過,有些接受障礙。我們商場現在賺得多好啊,全市第一,全省有名,承包出去可惜。」

  楊巡道:「我還可惜我的心血呢,可我手裡暫時沒有個撐得起整個商場的管理人員,我又要脫身搞發展,只好做個取捨。這事還不急,我們回頭規劃一下再說。」

  但任遐邇心裡卻被楊巡的這個想法打得神思不定,在她看來,商場經營得那麼好,換誰都應無限驕傲,並在未來的日子裡培土加基,更加鞏固全市老大的地位。可楊巡說得也在理,就性價比而言,他應該把心思花在更賺錢的領域。而且商場作為一個服務性行業,則是不能停下變革更新的,顧客的腳是活的,商場的經營不進則退,沒有中間路線,也就是沒有守成一說。可將商場經營權交給別人,在商場正走向頂峰的時候,卻叫人如何割捨得?

  任遐邇自認,她反正是做不到。一邊是商場可以預期的利潤,而另一邊是楊巡結束商場束縛投入到其他未知領域。這需要楊巡冒多大的風險,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出決定?她看看身邊指揮若定的丈夫,心裡佩服不已。

  一會兒商場封存完畢,車子去家裡接上楊速妻子毛毛,加緊上路。天色已經墨黑,遠近有焰火呼嘯上天。四個人吃著東西,聊著天,車子開得飛快,時間也過得飛快,兩兄弟輪換著開,倒也不累。上車前楊巡提醒任遐邇別說剛才討論的放棄商場經營的事,他不想讓大弟難堪,大弟已經努力了,只是限於資質,沒法做到更好。要是老四能幫忙的話就好了,老四腦袋不錯,可惜太浮滑。

  四個人直到凌晨四點才到老家。老家屋子雖然已經委託老鄉先過來幫忙打掃,可他們到的時候還是得從車上抱下被子褥子,不管多累都得鋪個睡覺的被窩出來。睡下的時候,天色已經蒙蒙亮,便是任遐邇此時也感覺到,他們這麼忙碌這麼抓緊,就是因為被商場捆住了手腳,限死了時間。商場這個服務性行業基本上是沒有休息時間的,春節初一初二的兩天休息還是楊巡為了回老家割肉決定,比之尋建祥管市場都不如。


  因此他們的時間非常緊張,明天下午就得起程回去,大年初一,幾個年輕人當然也沒什麼忌諱,抓緊上山去給楊母上墳。楊巡像是跟母親說話一般,先煞有介事地將各自妻子介紹一番,又報告老三今年暑假畢業,可能在美國找工作不回來。老四改換五星級賓館工作,兄弟兩個都很不放心那工作環境,怕更增添老四的虛榮。

  在場三個都沒料到楊巡說起楊邐來一點都不客氣,大家都驚訝地看著楊巡,連楊速都沒表態。四個人又各自說了會兒話,這才下山去幾個稍近的親戚家吃飯,有厚厚的紅包開路,誰會對楊家兄弟不客氣?大概只有楊邐才不屑。

  楊巡當然率一行去小雷家拐了一趟,但雷東寶家門庭若市,楊巡只夠得著與雷東寶打個招呼。出了雷東寶家,旁邊就是士根家,楊巡不屑地看一眼,帶大家去給紅偉、正明拜年,在紅偉家吃頓中飯,一行四個風塵僕僕地上路回家。

  幾乎是才閉門上路,四個人都憋不住幾乎同時開口說話。

  楊巡說:「雷書記那車子,太噱了。」

  任遐邇道:「原來我們婚禮上見的這個胖子書記的事業做得那麼大。」

  楊速道:「我說了吧,他們肯定得拿我們的車子說事。」

  毛毛道:「農村現在太富了,一個村子都這麼富。」

  楊巡總結性發言:「好車壞車反正都是四個輪子,我們又不是買不起奔馳,我看他們是燒錢。你們別看他們攤子那麼大,別人不知道,我清楚,我以前就是做他們登峰出的電線,現在電線價格跟以前怎麼比,我剛才不是問了紅偉產量嗎,我基本上能算出他們集團一年掙多少,他們賺的是辛苦錢,去年全部收入加起來不會比我們好。」

  任遐邇道:「他們新上項目那麼多,用的是自有資金還是貸款?」

  「一小半自有資金,一大半貸款。我問了下,他們的流動資金也全是用的貸款。」

  「壓力很大啊。」任遐邇脫口說出,這是她的本行,「他們製造型企業掙的是辛苦錢,借那麼多錢得要很大膽魄。」

  「小雷家這幾年什麼風浪沒見過,借點兒錢是小意思,再說他們現在排場大,借的是國家的錢。即使有事,國家還能把小雷家村抹平不成?他們的性質是村集體。借個人的錢才是風險,個人借錢也是風險,反正是弄死個體戶。」楊巡不以為然。

  任遐邇笑道:「誰讓你個體戶跟我們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唱對台戲呢?」毛毛跟著一起笑。

  楊速道:「現在已經好了,過去個體戶連工商執照都不給批,大哥為這個還給抓進去坐過幾天牢。」

  「啊,怎麼回事?」任遐邇吃驚,這事兒楊巡沒跟他提起過。

  「好漢不提當年勇。」楊巡笑嘻嘻地不當回事。還是楊速反正一路沒事,嘴巴閒著也是閒著,他又不可能學兩個女的一路吃個不停,他就給講當年發生的那些有關紅帽子的來龍去脈。那種事兒,連任遐邇都不清楚,更不用說毛毛,兩人都跟聽傳奇一樣。聽到楊速說到大哥放出來吃茶葉蛋差點噎住,任遐邇連聲「哎喲哎喲」,楊巡笑道:「老二,你再講下去,遐邇要找你打架了,罵你也不想好接人前先買些吃的,愣頭青。」

  楊速笑道:「那時候韋嫂讓立刻趕去接,一刻都不要耽誤,還要我接了趕緊逃走。我聽見激動得不得了,時間又緊,哪裡還想得到別的。」

  任遐邇念了聲「阿彌陀佛」,楊巡迴頭來看,笑道:「你是不是心裡在說,總算有人整治這臭小子了?」

  「一點不錯,不過看老二家兩個面上,我暫且隱忍不說。」

  「我看你笑得嘴角賊深,就知道准沒好事。」

  毛毛笑道:「大哥大嫂只管當我們不存在,我們沒聽見。」

  任遐邇笑道:「你還想聽些什麼,春節電台面向大眾優惠,歡迎點播。」

  大家又都笑,楊巡忽然道:「春節後去買兩輛車,你們兩個把車學了,一人一輛方便些。老二,這回買捷達怎麼樣?看上去比桑塔納厚實。」

  任遐邇道:「有事讓司機開一下很方便,你們倆的車總有一輛是閒著的。」毛毛卻是很嚮往,但不敢說,她怕楊巡。

  「開車在國外是最基本技藝,學會開車方便許多。東寶書記一輛奔馳,我們一樣價錢,每人整一輛小的,呵呵。」

  楊速笑道:「我們四輛加起來都不如他的。」

  「派頭那麼大幹什麼,他們要看見我開奔馳,以後吃飯得換更高級的,紅包得送更大號的。跟我有仇的心裡不舒服,弄不好弄個查稅什麼的玩玩我,我哪奉陪得起。做人實在一點吧。我還是開老車,新車……遐邇,你現在是老大,掌印把子的,你開新車。」


  任遐邇不僅掌著印把子,還掌著錢袋子,知道楊巡的實力,就不再反對。但心裡奇怪楊巡為什麼忽然提出買車。她這個做會計的心思細密,將聊天的蛛絲馬跡揪出來理上一遍,終於找到苗頭,但不吱聲,等到家門一關,先問清楚這事:「你是不是下定決心不管商場了?」

  「對,看了小雷家的發展,心裡急。以前他們已經成規模時,我還在跑東北賣電線,後來慢慢讓我追上,變成他們不如我。但你看他們去年一年的發展,我去年一年又做了些什麼?我不怕他們有政策扶持,但我不能守著商場不上進了。既然不守著商場,我們也沒必要養個司機學小雷家擺排場,還是自己學車吧,你以後進出銀行也方便些。既然你買了,不給毛毛買,說不過去。」

  「好。可看起來小雷家他們負債很高啊,我想著都替他們受不了壓力。」

  「壓力倒不怕,生意人不怕借錢,就怕借不到錢。」

  「可我們周圍已經有公司要麼資金鍊繃不住,要麼人才培育跟不上攤子鋪開,倒閉好幾家了。」

  「那都是些拿到錢亂花的主兒,拿來的錢先買司機白手套黑制服的,不止東寶書記,以前那誰,商場以前的股東就是那做派。哪像我們錢都用在刀口上。我做大後,運作基本上三分之一靠自己的錢,三分之二靠借來的錢,就建商場的時候借錢最多,當中出了點亂子,那次差點砸死我。借錢的人最怕的就是老天都不知道從哪兒砸下來的亂子,所以要算好了才借錢,不能先借錢來用著再說。這寶貴經驗我傳女不傳男的哦,你看我連老二都不告訴。」

  任遐邇本來聽楊巡一本正經地說著,一直覺得有理,沒想到楊巡後面冒出這麼一句,笑得伸手揍了他一拳:「又不正經了。為什麼不告訴老二?」

  「老二膽小,他知道腦袋不如我,不會來阻止我,可我知道他背後瞎操心。不像你一操心就噼里啪啦打鍵盤算帳,算完找我算帳,操心都操到點子上。商場找到合適接手人之前,我還是不跟他講。還有,他對商場感情很深。他是做一項愛一項,以前不捨得甩手歐洲街,現在肯定是不捨得甩手商場。」

  任遐邇點頭,原來是這樣。難為楊巡這個做大哥的,還真是如他在他媽媽墳前絮叨的一樣,一個人把爹媽大哥三個角色都占了,不說自己連兒子都還沒養呢,以前他才多小的時候就挑起重擔,難怪……把他壓得矮矮的。

  楊巡看到任遐邇鬼頭鬼腦地看著自己,心裡被看得發毛起來,追著問她到底想什麼,任遐邇就是不說,卻一直鬼頭鬼腦看著他笑,笑得他心裡更加沒底,吵鬧著又要節約用水,合用浴缸。這是任遐邇最羞於答應的,卻是楊巡最樂此不疲的,兩人都忘了一路勞累,打打鬧鬧個沒完。

  04

  梁思申卻是春節後好多日子都沒見到丈夫,宋運輝春節後大多數日子在北京泡著,但見不到丈夫才是小煩心事,她更心煩的是她的寶貝可可。韋春紅來電說她家寶寶會說幾句話了,問她可可如何,她答不上來。可可至今除了會說「媽媽」兩個字,其他,任他們如何挑逗,他自巋然不動。梁思申很懷疑會不會因為人多嘴雜,多種語言搞得可可小腦袋適應不過來,反而不知道跟誰的語系。比如以前小王的南洋派英語,外公的國語、上海話、英語車輪大戰,保姆的上海話,她爸媽的家鄉話,宋運輝爸媽的再一種家鄉話,連她都應付不過來,何況可可。但有什麼辦法,公婆兩個和保姆的普通話逼不出來,難道只能任可可閉嘴不說了?還有未來可可需要的英語環境呢?她為此心煩得要死。

  再有,外公赴美後,她才知道原來外公老頭子不聲不響地處理了很多閒雜小事。而現在公婆人生地不熟,又不擅支使別人去做,家中無數對外的雜事都落在她頭上,而她的工作又是那麼忙,想找個人埋怨幾句,宋運輝卻一直不見人影。她心頭積累的火氣越來越大,每天卻還得和顏悅色對付上老下小,包括對兩個保姆都不能用重話。

  一等宋運輝終於出現,她才有機會發作,拉他進臥室閉門訴了半天苦。但是訴苦又什麼用?完了又得全身擔上。想起可可上幼兒園前……不,還得先替可可物色好幼兒園,天哪,她抓狂了。

  宋運輝建議有些事可以讓他們東海公司駐上海辦事處的同志來做,他會交代一下,但梁思申不願公器私用,只好自己忙得陀螺一樣,累死了就忍不住找宋運輝吵嘴,可宋運輝實在太深,她吵不起來,反而吵得自己沒勁,感覺自己是無理取鬧。她有意惹宋運輝生氣,可人家涵養太好,即使他身心疲累,也會打起精神陪她散心,直到讓她開笑為止。弄得她有時候只好對宋運輝解釋,吵架是發泄的一種,是解決問題的捷徑,可宋運輝硬說他跟深愛的人吵不起來,他願意妥協,有什麼辦法。梁思申聞言當然感動,可是心裡卻為沒吵出來而憋悶。


  可事情卻一直沒完。春暖花開,錦雲里院子裡的香櫞樹、橘子樹掛滿雪花般累累花苞的時候,她爸爸從遙遠的美國邁阿密打來電話,說他已經病退到了美國。梁思申想到爸爸春節時候的乾咳,爸爸也該好好休息了。可心裡卻又隱隱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她再斥責自己不該疑神疑鬼都沒用,她直覺爸爸小病而病退,退前不露一絲風聲,太不正常。想到爸爸可能對她的重大隱瞞,以及那些隱瞞的實際內容,她的心情更加煩躁。

  她還想到春節後大多數時間泡在北京的宋運輝,她能猜得到他在做什麼,要政策!他現在已經與單純的技術脫離得要多遠有多遠。她無法不想到老徐攜家帶口造訪錦雲里的時候,宋運輝對待老徐的肉麻態度,她不免也想到宋運輝在同事面前、在楊巡等人面前的態度,他在北京到底怎樣?這是她以前所避免深思的,可而今心情不佳,卻越發沒良心地深挖細掘。她發現,其實……其實她的丈夫也是個普通官僚。

  梁思申一邊提醒自己不能憤世嫉俗,不能對世界要求理想化,可她卻無法剎住自己的思維,她的腦袋瓜被紛至沓來的困難占領,可是她又無法解決,她連自己生的兒子可可晚說話的問題都無法解決,她還能做什麼?她轉而開始懷疑上自己的能力和智商。

  宋運輝也在煩惱,岳父突然病退出國,讓他滿心擔憂。他聽到消息時頭皮發麻,他只是個不知情的圈外人,他不知道岳父為什麼要跑出國,但知道肯定得壞事。他立刻脖子一縮,縮回東海不再交遊,這種時刻,只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作為一個業績良好的境外上市公司董事長,他只要不自亂方寸,足以明哲保身。東海是他的基地,是他的根據地。有時間他就去上海,父母妻兒是他的港灣。只是他看到梁思申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梁思申在她爸的問題上遇到了死結。五一勞動節,兩個人坐在院子裡看著剛開放的薔薇花,看小小的可可在花蔭下睡覺,宋運輝建議梁思申拿年假休息放鬆幾天,出去走走散散心,他一起去。

  梁思申認真看著宋運輝道:「我也正這麼想,我想去美國,你有沒有時間?」

  宋運輝道:「可以的,你去看看你爸媽?」

  梁思申看住丈夫,問:「你說,爸爸既然退休了,他會不會告訴我他究竟做了什麼?」

  宋運輝搖搖頭:「不知道。但我建議你應該做無罪推定,而不該做有罪推定,去看看他們。」

  「我怕。」梁思申嘆息一聲,說不下去,但是去美國的心是定了。她還有工作呢。

  「我跟你一起去,別怕。」宋運輝難得見梁思申意志消沉,滿面無助,心中疼惜。但是他考慮到梁思申面對她父親時肯定會發生的火暴場面,他猶豫再三,覺得有必要給妻子打一劑預防針:「不管你爸爸跟你說什麼,總之,他是你爸爸。」

  梁思申小心地問:「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了?」

  宋運輝搖頭:「我沒有確切證據,我所知道的所有,都是憑蛛絲馬跡推測,但我建議你去前一定做好心理準備。」

  宋母從廚房出來,看到院子裡兒子兒媳促膝而談,就跟老伴兒道:「小輝跟思申關係是真好,你看兩個人見面說不完的話。以前那個,兩人見面沒幾句。」

  宋季山點頭:「兩人程度差不多。」

  外面兩人不知道裡面兩人在議論他們,依然自己說自己的。梁思申道:「還讓我如何做出無罪推定!以前總說外公不好,現在看著還是外公純潔。」

  說曹操,曹操就到,外公打電話過來問:「嗨,你,什麼時候來美國辦事?」

  外公硬是用英語說話,梁思申忽然意識到外公這是不願被她爸媽聽懂。「我正準備休長假,不知道確切時間,還沒去審批。外公有什麼事?」

  「沒事,我的股票上市,我要回國親手處理,還要獎勵你先生,你到美國就通知我,我過去跟你會合。」

  梁思申聞言愣了一會兒,才像是怕電話這端父母聽見似的低聲問:「外公不願跟我爸爸住一起?」

  外公並不否認:「對。我女兒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不想做雞狗。你問問你丈夫,他女兒他打算怎麼處理,跟著這樣兩個假外公外婆,學不到好,還不如蕭規曹隨,學你寄宿。」

  梁思申聽得出外公話里濃濃的鄙視,心裡悲涼,又無可奈何:「爸爸……他究竟做了什麼?」

  「不知道,我愛惜我的耳朵。」

  這已經是答案!「我明天上班給你答覆,你早點休息,很晚了。我儘量爭取早點過去接你。」

  宋運輝等梁思申挪開電話,就急著問:「你外公想回來?是不是不放心那些股票?」


  梁思申悲哀地道:「外公不願同流合污。外公肯定看出什麼,他是人精。他問我小引的讀書怎麼辦,他不讓小引跟在爸媽身邊,他話里有把小引送去私立寄宿學校的意思。」

  「哎,不如這樣,轉到虞山卿那邊去。」

  「學費我來出,你要覺得內疚,讓小引畢業工作後幫我做牛做馬,轉虞山卿那邊不大好,不過再不好也勝過跟著我爸媽,唉,如果……只要有人順藤摸瓜摸到小引跟我爸媽在一起,就能對你造成影響,外公想得真周到,周到得可怕。」

  宋運輝點頭:「你外公想得比我還周到,我佩服他,還是跟虞山卿太太,不是錢的問題,我擔心小引沒你自覺,也沒你的……」宋運輝指指腦袋瓜,「最好有個人管著,正好虞山卿的兒子也在讀書,兩人差不多大小,回頭還可以一起上中文學校。我跟虞山卿多年朋友,他不會不幫,我們支付小引的生活費。」

  梁思申聽著也覺得有理,嘆一聲氣算是默認。

  錦雲里安靜得像是世外桃源,可是錦雲里的人,心裡卻驚濤駭浪,沒一天平靜。不僅是梁思申,宋運輝也一起擔心著梁父出國後會不會有事發生。好在一直沒有消息傳來,一切似乎風平浪靜下來。宋運輝鬆一口氣,唯有梁思申心裡一直糾結。

  她終於請出七月的長假,可宋運輝這個時間卻抽不出空。

  唯一令人欣喜的是,可可終於張嘴說話了,一說話就小喇叭一樣沒個止息。雖然發音集普通話、宋家家鄉話、上海話之大成,可好歹能說了,會道了,說出來的別人能聽懂了,梁思申終於放心。

  本來每年的春夏之交,都是皮膚最好的時候,可今年攬鏡自照,臉上卻是化不開的濃濃黃氣。

  05

  任遐邇自結婚那天起,就從書店搬來一本又一本的孕產知識書籍,以研讀稅法的認真勁兒鑽研人類生殖養育知識。直至發展到能判別一本書的優劣之後,她開始針對楊巡進行宣傳教育。楊巡是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人,自打開始起就被書桌上等身的相關書籍打蒙,隨著教育工作向縱深發展,楊巡被如果不這樣如果不那樣可能導致的種種後果嚇得深刻體會到,如果不進行半年到一年的封山育林,必將對不起楊家列祖列宗,於是他被迫戒菸戒酒。

  然而這被迫的時間來得不是時候,這個時段他一方面得積極接觸有意向租賃商場的戶頭,一方面他得物色下一個標誌性的發展項目。做這些事情,哪一件都離不開菸酒。楊巡在健康的兒子與掙錢的生意之間動搖選擇的時候,被任遐邇一次次地拎著耳朵從反方向中拉回。兩人為此扯皮有之,吵架當然也有之。楊巡鬥爭經驗豐富,吵架水平自然是一流,在別人眼裡,兩人的輸贏結局肯定操在楊巡手裡,楊巡可以贏,但也可以因為看到任遐邇的眼淚而不好意思贏,但總之應該不會輸。然而外人沒有想到的是,任遐邇是個堅強而不肯以哭泣讓丈夫放棄的人,任遐邇擅長的是持久戰,過去不是有八年抗戰嗎,現在有任遐邇的泥漿大戰。楊巡要到春天的時候才忽然覺悟到,他怎麼就忽略了任遐邇的韌性,想當初追求的時候若不是任遐邇堅韌不拔地將他關在門外,他何至於有史以來第一次出師不利,清純得領到結婚證才得登堂入室。但楊巡是個衝勁十足的人,他才不肯束手認輸,不過有些地方他受不住任遐邇的束縛,只好一步一步地退讓。他總是對自己說,某些領域,他是非堅持一人獨大的。可是楊巡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是,那些他自以為一人獨大的領域,他都在慢慢地開始與任遐邇商商量量地進行中,因為任遐邇能提供他最好的輔助。

  五月份,楊巡在反覆計算之下,網羅種種可能之後得出的價格,胸有成竹地將商場租賃出去,同時將楊速也租出去三個月,方便對方順利進場交接。簽下租約,一手交合同一手接匯票的剎那,楊巡沖旁邊助陣的任遐邇飛遞一個眼色,這個眼色兩人都清楚,此後有一段可以自由支配作息時間的好時光了。

  吃完慶功宴回家,任遐邇逕自去書房找紙筆開列去楊巡老家春遊度假所需物品的單子。

  楊巡坐在電話機旁,手擱到電話機上卻又是想了會兒,才撥下樑思申的號碼,令他沒想到的是梁思申這麼晚還在上班。

  「有件小事,那商場我經營兩年,盈利不錯。趁現在名氣響亮,誰都看著知道接手肯定掙錢的時候我把它租賃出去,今天已經簽約,半年租金也已經收到,想跟你說一下。」

  梁思申愣了會兒道:「夠魄力,下一個項目是什麼,應該有計劃了吧?」宋運輝對楊巡印象的改觀,多少也影響到梁思申。

  楊巡聽著這話忍不住微笑,果然應該跟她說,她一聽就知道,根本不用他解釋:「下一個計劃還在選擇中,我很想再上台階,因此很難定,現在市面上好像該有的市場都有了。不過有件事你可能會有興趣,那個蕭然通過別人轉告我,他想把他在市一機的股份賣掉,問我有沒有興趣。聽說他在香港做得挺不錯,也想套現。」


  「嗯,香港最近政權移交臨近,有人已經指出香港經濟出現泡沫,蕭然發瘋了。日本那家公司最近可能不大會再提擴容計劃,年初以來日幣貶值,你作參考吧。我有個私人建議,並不權威,只是我的一孔之見。這個月遊資加大拋售泰銖的力度,令泰銖兌美元匯率大幅下跌。目前混亂還進一步蔓延到菲律賓比索。我們都在觀察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推斷泰銖危機會蔓延到何地步,包括港幣會不會被捲入。所以我的年假泡湯了。你也不妨做些小範圍的準備,這段時期內多做觀察,儘量做一些應對市道可能有重大變化的準備。」

  楊巡一邊聽一邊暈,暈到梁思申說話結束,他才喘口大氣問:「為什麼泰國那邊有事,我們國家也有可能波及?」

  梁思申這才想到楊巡作為一個一直在國內打轉的人,不可能與宋運輝一樣對國際局勢和國內經濟的結合有認識,她解釋道:「簡單說,如果泰銖貶值到一定程度,必然導致泰國出口產品的價位低於中國,影響中國出口產品的價格競爭力。但如果只泰國一家,影響還是有限,現在看菲律賓那邊的勢頭也很艱難,如果再有其他國家貨幣紛紛被拖下水,對中國出口的影響就大了,這一帶出口產品的種類都差不多,很容易形成競爭。中國經濟現階段對出口很依賴,必然會因此受到打擊。如果你最近有大規模擴張計劃的話,我的建議是先緩一緩,看看再說。不過我不能保證我的建議百分之百有效。」

  楊巡這一回的暈眩稍好一些,已經大致聽出梁思申所說事情的意思。他厚著臉皮問:「那會不會我把商場租出去,就等於我收鐵打的租金,一點風險都沒有,那個租賃戶卻得面對經濟可能不好,人們不願消費的困境呢?」

  梁思申心說這人反應真快:「如果形勢控制不住,就是這樣,你歪打正著。對不起,我還得忙會兒,以後有空再聊。沒其他事了吧?」

  楊巡放下電話想了好一會兒,去樓上洗澡。等走出浴室,見任遐邇已經上來收拾。他就把剛才梁思申的話轉述給精通財會的妻子,卻見她也是一頭霧水,這才知道經濟與財會不是一回事。但任遐邇卻是立即扔下手頭的東西,下樓撲向電腦,上網通過雅虎的中文搜索找新聞。楊巡跟下來看,見搜索的內容被任遐邇一頁頁地打開放著暫時不看,又開始搜索英文內容,楊巡忍不住伸手搭上任遐邇肩頭,很表讚賞。知識就是力量啊。一直等搜得差不多,任遐邇將拉下來的頁面全部看一下,見都已滿滿是字,便斷了網絡連線,與楊巡擠在一起一頁頁地看。楊巡知道任遐邇這麼做是為節省撥號上網費用。電話費加信息費,費用不低。

  兩人將中文簡體繁體的內容看下來,已經基本明白梁思申剛才電話里說的是什麼了。尤其是新加坡那邊的報導,更是長篇累牘說得務必詳細,特別是英文版的。任遐邇一手英漢字典,一手滑鼠,邊看邊翻譯給楊巡聽。兩人都覺得泰國那邊的情況果然很嚴重,竟然嚴重到發生銀行擠兌、財政部長引咎辭職的地步。但兩人又覺得與中國的關係又似乎是那麼遙遠,除了梁思申說的出口會受影響以外,他們看不出未來可能發生什麼。再一想,這幾天電視上也在放,只是他們以前只當看白戲。

  此時已經是深夜,任遐邇看著最後一篇英文報導,道:「要不要也取消度假計劃?好像最近會好戲不斷的樣子。」

  楊巡道:「可我們留在家裡又能幹什麼?向泰國人學習,趁國內人還沒覺悟,我們先買美元床底下藏著?好像金條也行,泰國人那麼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任遐邇想了想,道:「是哦,記得新中國成立前金圓券亂貶值,剪一個頭髮價錢要變三次,背一麻袋金圓券去,買回來的米只有一小口袋,只有黃金最好用,美元也好。你哪兒買美元去?別黑市吧,會被捉的。」

  楊巡道:「不去黑市還去哪兒買?要不這樣,我們也別摸瞎子,自己亂著急,明天我打電話再問問宋總,他們夫妻一條心,肯定知道後面怎麼做,度假還真得延期了。」

  「乾脆直接問小梁吧,她知道得更多,她做那行的。」

  楊巡搖搖頭:「剛才那電話進去,你不知道那邊有多忙,不好意思再麻煩她去。」

  任遐邇忽然想到一件事,忙道:「你好像對小梁特別在意,剛才你說了結一件事,到底怎麼回事?」

  楊巡忙笑道:「你忘了,以前我不是與小梁合資的商場嗎,後來她等錢用退出,她堂哥進來,可我跟宋總關係好,他們兩個都還關心商場,看她堂哥亂搞他們心裡不舒服,就是小梁撮合我和梁總李總兩個談判,把商場包給我經營。現在我又把商場包出去,我當然得跟小梁打個招呼,人不能沒良心吧。」

  任遐邇不信,直覺告訴她,事情沒那麼簡單。可是她見過梁思申,那是一直嚷嚷高檔的楊邐所無法比擬的,她不相信梁思申和楊巡之間有過什麼,但相信楊巡一定對梁思申動過心思。她斜睨著楊巡想,她還任重道遠。不過好在楊巡是事後才通知梁思申一聲,而且是當著她的面打電話,可能他心裡已經沒多少鬼了。


  不過想到這些,任遐邇心裡不免酸酸的。

  06

  梁思申那麼忙,是因為休假暫時告吹,她得抓緊時間做完一些手頭的事,趕緊回美國一趟,去把外公接來,還得把宋引也安頓好。她與外公通過電話,但外公堅持約在紐約見面。而去美國出差的虞山卿過去幫宋引辦好轉學手續,把人領走,她用一天時間過去虞家幫忙安頓下宋引,帶宋引熟悉一下虞家,併購置宋引的生活用品,又單獨教育宋引一些做人道理,然後就趕回紐約機場接上外公,連夜飛往香港,再轉上海。計劃中,她都沒時間飛去邁阿密,而媽媽也不知道她飛美國這回事,她沒在電話里告訴媽媽,就像她也沒問爸爸究竟為什麼病退,她沒勇氣。

  在機場見到外公與小王一起走出來,看到外公老態畢現,卻不用人扶,自己一根拐杖對付得挺好,梁思申心裡忽然生出一絲溫情來,上前擁抱外公。外公不自在,癟著嘴避開臉去,奇道:「你幹嗎?入鄉隨俗也不用這樣做作。」

  梁思申忙收起衝動,恢復正常:「對不起,外公,連累你了。」

  外公拿眼角捎捎她,道:「唉,到老到老,還被兒女趕得雞飛狗跳,找個地方讓我睡會兒覺。」

  「準備了,這邊過去。」

  外公當即挺直腰板,比之剛才走出出口時還精神地跟著梁思申一起走,梁思申有些哭笑不得。

  再一次陪伴外公從美國飛中國,外公顯得更容易疲倦。想到外公一大把年紀卻是因她的爸爸媽媽來,又因她的爸爸媽媽逃離,她心裡內疚,暗自勸說自己以後別跟這老頭子認真,讓著他一些。但是她沒把握,對付這個老頭,她心裡沒底。但是外公又回到錦雲里,卻無形中讓梁思申心裡生出別樣底氣,好像,這老頭子還是有些精神力量似的。連兩隻久違外公的黑拉布拉多犬都特別興奮,迎來圍著外公的車子打轉。

  筋疲力盡的外公從宋運輝開的車子裡走下來,看到好奇地走過來歪著頭看他的可可,不由笑了,累得皺成一團的臉頓時舒展開來。梁思申見此心裡也高興,那就行了,這老頭子難伺候著呢,難得有人能讓他開心。

  宋季山夫婦見此就堅決要求回家,說既然孫子可可有人看著了,就得回家照顧兒子去了。宋運輝和梁思申都勸不住,再說也知道外公這人難弄,一山未必能容二虎,只能讓二老跟著宋運輝回家去。

  外公到錦雲里後,竟然奇蹟般地沒什麼時差困擾,睡得很是舒服。睡得好心情就好,他就給梁思申好臉色看了。沒事的時候又開始在院子裡打太極拳,不過這會子後面有可可跟著一起比畫打攪了。外公老是懷疑會不會被可可打攪得走火入魔,好在沒事。

  梁思申的心情好了好幾天,不過後來隨著工作繁忙又心浮氣躁起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一顆心忽然突突地跳起來,臉上一下潮紅,好像遇到什麼危機似的,而明明那時候都是沒事,工作總能順利對付,她感覺自己是在擔心,擔心她的爸爸。

  她想替爸爸消除罪孽,只得按下厭惡給梁凡打電話,提醒梁大注意最近東南亞經濟局勢的變化,但她只是字斟句酌地告訴梁大,根據她的經驗和她能接觸到的較多的材料及分析報告,形勢非常嚴峻。但梁大說估計政權移交之前香港不會有事,政權移交之後,香港也不會有事,因為中國政府肯定要把香港管理好,給澳門台灣做個樣板,而且眾所周知,香港的外匯儲備非常充足,大家都等待看香港回歸後由特區政府主持的首次地皮拍賣行情再定。

  梁思申不想多說,看起來梁凡心裡並非不清楚。她把這個電話與宋運輝一說,宋運輝卻想到是不是該提醒雷東寶。雷東寶的雷霆而今絕對是外向型的企業,與過去的關在國內競爭不再一樣。但他估計自己的電話打過去的話很可能被雷東寶非常權威又非常無知地不當回事。他想到前不久剛找他議論過泰國那邊事情的楊巡,想到楊巡好像從黑市買了一些美元藏在銀行保險箱裡,現在樂悠悠地回老家度假。正好讓楊巡過去給雷東寶說說,面對面談,不怕雷東寶不聽。

  於是楊巡釣魚吃喝之餘,暫別不知道懷沒懷上的任遐邇再上小雷家。

  07

  雷霆今年所獲的政府支持,比之去年略有減少,對此,有關人士解釋說,不可能把所有政府支持都押在一家,去年扶起一個雷霆,今年就得側重其他企業,希望雷霆更多依靠自我造血功能發展壯大。

  雷東寶深信不疑,因為去年已經有人這麼提醒他,可他當時不大信,覺得爭取爭取總能拿到政府支持的貸款,他今年就照舊快速上馬基建工程。但後來陳平原不知從哪兒聽來小道消息,說有人在傳雷東寶和前小舅子宋運輝的關係其實並不如想像中的親密,還有許多由此猜測引發的聯想。陳平原提醒雷東寶,會不會是這種傳言影響了貸款。


  但連陳平原自己都否認傳言對貸款的影響,畢竟宋運輝不是這邊領導的直系上級或者親密戰友,應該沒那麼大的影響力。陳平原與雷東寶討論後認定,估計是政府看到前段時間的扶持出了成效,但是有飯大家吃,不能總餵雷霆一家,所以關注點轉移一些也有可能,再說又不是不給貸,只是稍微少了一些而已。

  問題是雷霆今年發展所需的資金規劃卻比去年更上規模,而今外貸不足,自然得從自身挖掘潛力了。

  考慮到做內貿雖然價格稍微好一點,可付款方面卻是問題多多,最好的算是貨到付款,很多則是壓貨一段時間才給付款,更有少許千年不賴萬年不還的無賴客戶,因此內貿需要的流動資金數量龐大,資金周轉千難萬險。外貿的利潤雖薄,可有信用證提前打來,雷霆可以據此到銀行全額貸款,不須占用流動資金。如今已經上馬的工程急等錢用,那就只能犧牲內貿打那信用證的主意了。

  但紅偉提醒雷東寶,內貿的那些老客戶是多年交情澆灌出來的,如果雷霆多做外貿少做內貿,那些客戶勢必投向其他工廠懷抱,部分正好落入正擴張的省電纜手中。雷東寶心想也是,雖然很多小客戶是有奶便是娘,但有幾個國營大客戶卻是他們千辛萬苦上下打點後一路合作至今的,這些人如果脫鉤,那損失大了。他讓紅偉在操作上斟酌著辦,那些效益好付款及時的企業還是供著,其他反正以後只要雷霆有奶就能喚來。

  如此操作下來,雷霆的工程進度照舊,非高層都不會知道財務方面曾經出了一些狀況。

  但是雷東寶卻從正明那兒了解到一個意外消息,項東竟然與一家類似銅企有所接觸。雷東寶不是太相信正明的告狀。雷東寶也觀察了項東幾天,沒看出異常,項東照舊生產工程一手抓,非常忙碌。他就把這事存在心裡,不去提起,照舊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相信他提供給項東的各方麵條件一流,很少有其他企業能比他提供得更多。

  倒是楊巡的來訪讓雷東寶有些意外,那小子從來就是無利不起早的,今天怎麼會有時間說什麼閒聊來?而且那小子約的是早上八點的上班時間,趕什麼熱狗屎?

  其實楊巡來那麼早是有目的的,對於那些他很難硬頂的老大,為了他的生兒育女大計,不得不早到早辦事,辦完事腳底抹油快溜,省得被逼上飯桌,那時候推煙推酒就麻煩了。尤其是雷東寶這樣的老大,他知道他若敢上了桌後不喝酒,雷東寶定會把他五花大綁了硬灌。

  雷東寶見楊巡進門,一個招呼後先站起來往樓下看,一看就道:「還開著你那小破車?」

  楊巡笑道:「書記太關心我了。不過這回書記不對,我今天開的是小新車,我老婆的捷達。」

  「一樣,還是小破車。瞧你小氣的,娶個大學生老婆,連輛好點的車子都不給買。坐,自己倒水。」

  楊巡坐下,但沒倒水,還是笑眯眯地道:「書記,你猜是誰讓我來的?」

  雷東寶舒舒服服地躺老闆椅上,一猜就猜到是誰讓楊巡來,但不肯說:「你結婚半年多了吧,兒子呢?」

  楊巡只得順著雷東寶的話題,依然笑道:「哪那麼快,懷胎還要十個月呢。書記,最近新聞看了沒,中央電視台總在報泰國菲律賓的事,那邊現在國家都管不住自己的匯率,給投機商逼著往下跌呢。」

  雷東寶奇道:「我看啊,可這關你什麼事,難道你想去泰國開商店?」

  楊巡笑道:「我哪來的錢,換輛車都不夠。書記,我是替宋總傳話,他跟我說最近東南亞金融形勢波動得厲害,而且還不止東南亞,日本、韓國年初就開始把他們的貨幣一點點貶值了,宋總擔心說情況要是發展下去,肯定會影響我們國家的出口形勢,讓你早點做好心理準備。」

  雷東寶直直看著楊巡,心裡猜度,為什麼宋運輝自己不跟他說,卻讓楊巡來說。楊巡既然跟他來說這種高來高去的事情,必然需要宋運輝花上不少時間調教,要不然這種小子哪兒說得出那麼有見識的話。宋運輝肯花那麼多時間教楊巡,卻為什麼不直接跟他打電話?宋運輝又似乎是關心他,向他提供資訊,又不肯與他接觸,究竟是什麼意思?雷東寶百思不得其解,因此也沒好好領會楊巡的話。等楊巡說完,才問一句:「我怎麼做準備?」

  楊巡被雷東寶的問題問得眨巴了好幾下眼睛,心說他都說得夠簡單了,雷東寶怎麼還聽不出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楊巡根據他最近跟著任遐邇看到的新聞,耐心地解釋道:「說是一方面調整出口產品結構,另一方面調整內、外銷比率。像宋總最近就在從調整出口產品結構入手,聽說投入到研究中心的錢非常多,宋總自己也是一半時間在研究中心坐鎮。」

  雷東寶眼珠一轉,問:「他們研究中心不能打電話?」


  楊巡聞言一愣,不知道雷東寶為啥問出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來,忽然回過神來,才想到雷東寶的問題其實與他接到宋運輝電話時候的想法一樣,他也好奇,這點子事一個電話不用十五分鐘就可以解決的,宋運輝為什麼叫他特意跑一趟小雷家,難道是這兩人現在有矛盾,他今天成了最尷尬的中間傳話人?

  楊巡有心把自己的夾板芯身份變為良好媒介,積極向雷東寶解釋他最近對時事有多關心,他又正好因為工作告一段落在老家度假,可是雷東寶心裡先入為主,對楊巡本人的印象還停留在當年滑頭滑腦的小楊倒爺,因此對楊巡的解釋並不採信。兩人話不投機,楊巡只得起身告辭。

  雖然有正明將楊巡送上車,可楊巡為雷東寶如此慢待心生不快。他不由想到宋運輝為什麼不自己打電話給雷東寶,難道也是不喜歡雷東寶現在的為人?雷東寶對宋運輝也不客氣?那不是自毀江山嗎。楊巡心說,即使在小雷家占山為王,也不用這麼囂張吧,小雷家才多大。

  雷東寶其實只是心煩宋運輝的態度,不知道宋運輝這麼不三不四地來一下算什麼意思,反而讓楊巡那小子看好戲。他不免立刻想到陳平原帶給他某些有關他和宋運輝關係疏遠的傳說,不管別人怎麼看,宋運輝首先在表現疏遠,比如今天,那說明上回楊巡婚禮上兩人不坐一起,也是宋運輝有意為之。好吧,那次其實也知道宋運輝因與他前一晚話不投機而生氣,可今天還這樣不三不四,那也太小氣了,雷東寶因此很生氣。

  但雷東寶一邊不滿著宋運輝的態度,一邊卻是認真回顧楊巡剛才帶來的話,沒大事的話宋運輝肯定不會這麼費勁地要楊巡把消息帶到,那說明楊巡帶來的肯定是大事。只是這方式真是太抹他面子,讓他在楊巡那小傢伙面前沒臉。

  雷東寶生了一下氣,又想那傳話,想來想去,就是減少出口和提高產品檔次兩點。可他現在減少出口就等於減少信用證,減少信用證就等於自絕資金來路。提高產品檔次倒是年前項東跟他提起過的事,可遠水不解近渴。他想到,楊巡提起那些事還只發生在泰國,才傳染到菲律賓,都還在那些沒有生意接觸的小國打轉呢,那麼遙遠,或許他不急,拖過半年,等目前已經上馬的工程完工了再說。他這邊的工程停不得,停下就等於把原先投入的那麼多錢押死在廢墟里,那麼多的錢如果是自有資金倒也罷了,那都是貸款,押著不動每天還得生出大量貸款利息,那利息靠現有產能的利潤沒法對付。因此他還得依靠外貿換信用證一陣子,爭取工程儘早完工,儘早投產,儘早還貸。宋運輝叫楊巡傳來的話他現在沒法照做。最先的時候是他規劃工程,可等到工程上馬,是工程推著他和進度一起走,誰也無法停止。

  但宋運輝的態度和楊巡傳來的話,不免都壓在他心裡,令他心情不佳。他便去工地巡視,曬出一身油汗,人才稍微輕鬆些。繞到正安裝的車間,正好見項東在現場與工程人員談話。他才想進去看看,卻見正明匆匆趕來,他止步問正明:「誰找我?」

  正明將手中的安全帽遞給雷東寶,笑道:「聽說書記來工地,趕緊過來陪著。書記,不戴安全帽可危險。」

  雷東寶接了安全帽戴上,埋怨道:「這帽子誰弄的?這么小東西,都只能頂頭上,戴都戴不進去,你真沒事?」

  正明輕笑道:「那倆筆桿子又過來了,這個時間來還不是想吃中飯嗎,反正書記也是要吃中飯的,不如一起坐坐。」

  「又是他們,有完沒完,每次都把我寫成什麼。」雷東寶雖然嘴上「抱怨」,臉上卻笑出來,因那兩個筆桿子與他關係很好,多次一起吃飯,為他寫宣傳文章,難得是這兩個人說話風趣,每次吃飯都是享受,當然雷東寶給他們的禮物也是不菲。他看看車間深處的項東,又看看手錶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半,就打了回頭。正明忙在後面跟上,不過忍不住回頭也冷冷看看項東,不小心踩到地上一截廢鋼管,一腳滑了出去,幸好扯住雷東寶的袖子才沒摔倒,倒是被雷東寶取笑了幾句。

  楊巡和任遐邇如願以償,他們在老家沒幾天竟真懷上了一棵豆芽。楊巡每天都猜是男是女,卻又說男女都好,只要是自己生的。加上老三出國幾年後終於來電話說找到工作,近期回家一趟,楊巡這幾天歡天喜地的,還想去老三美國飛來的第一站香港接機,可惜政權交接臨近,他沒拿到簽證。

  梁思申最近倒是經常出入香港,與同事密切關注東南亞一帶發生的風暴。

  08

  七月一日,香港順利回歸。

  七月二日,泰國央行被迫推翻前兩天泰國首相有關泰銖不會貶值的講話,宣布放棄泰銖與美元掛鉤的聯繫匯率制,實行浮動匯率制。

  多少人從電視裡看到了被香港回歸新聞壓縮得超短的國際新聞欄目里的這條消息,但絕大多數人並沒給予太多關注。楊巡和任遐邇從新聞聯播上看到這一新聞,更多的也是隔岸觀火的距離感。


  沒幾天,菲律賓比索也告失守。

  與此同時,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的金融市場開始步泰國、菲律賓的後塵,陷入腥風血雨。接著是經濟狀況非常良好的新加坡也未倖免。眾人都猜疑下一站會是香港。

  梁思申憂心忡忡,掛牽梁凡那邊會不會出事,她心裡隱隱感覺,梁凡若是出事,必然牽出她已經退休在美國養老的爸爸。八月的時候,炒家果然沒放過香港,大舉來襲,但被港府擊退。金融界人士都在問一個問題,炒家會對香港就此罷休嗎?若再有炒作,祖國大陸政府會否出手?誰都知道祖國大陸和香港的外匯儲備相加是個天文數字,可又誰都看到了「四小龍」在炒家手底下紛紛潰敗,束手就擒。因此誰都無法給出明確答案。

  但是梁思申卻看到一條令她驚異萬分的消息,八月二十七日,香港回歸後首次進行的土地拍賣創出新高。小甜甜龔如心旗下的華懋集團以55.5億元擊敗李嘉誠的長實,投得底價僅3600萬元的淺水灣豪宅地。梁思申非常相信,這一天,梁凡肯定人在香港,而且肯定是第一時間獲知回歸第一拍的消息,梁凡早跟她說過,他就盯著這一拍。至此,梁思申覺得都不用再跟梁凡通話,通話是自取其辱。土地拍賣價這個最敏感的風向標,已經明明白白指向香港社會對回歸後市場繁榮的信心。梁思申明明是知道自己鬆了一口長氣。

  結果,九月十五日,恒基地產以56億元地價,刷新前不久剛創造的地王紀錄。

  連外公都覺得匪夷所思,不得不感慨祖國大陸自改革開放以來取得太多出人意料的成就,或許回歸後的香港也會打破英美等國的回歸將令香港死亡的不良預言。

  可是,回歸才不過幾天,香港經濟真被祖國大陸神奇化了嗎?梁思申不信,她更相信市場。

  不過這一段時間的忙碌和緊張,以及對世界金融市場的全神貫注,還有外公的回歸,讓梁思申心裡的積鬱沒機會抬頭,她又恢復忙碌並快樂的日子。

  錦雲里桂花飄香時節,外公有老友惠然到訪。梁思申見是休息日,就自己開車帶著外公去機場接老友夫婦。正好戴嬌鳳帶著一大捧桂花來錦雲里,她本就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也笑嘻嘻地跟上去了機場,又坐後面一輛車跟到賓館,到賓館時候,戴嬌鳳已經與外公老友兒子聊得挺好。但梁思申陪同登記的時候,卻意外看到接待台後面那個笑容可掬的女孩竟是楊邐。她想阻止戴嬌鳳過來,可已經來不及,戴嬌鳳見到楊邐也愣住了。

  楊邐也見到戴嬌鳳,但她正工作,又是本就不怎麼在意戴嬌鳳,不過睨了一眼便不理會。戴嬌鳳卻是花容失色,令得其他人都以為楊邐是戴嬌鳳的情敵。旁邊梁思申心說,看起來戴嬌鳳對那段往事非常在意。戴嬌鳳後來都沒怎麼說話,送老友上去電梯,她就與梁思申單獨告別一下,怏怏而走,梁思申想送她都被謝絕。

  外公見此不解,告別老友出來問外孫女這是怎麼回事,梁思申就把楊巡結婚期間發生的事情說了一下。外公走到大堂時候就忍不住特意拐去接待台,看了出來道:「什麼樣的人家養什麼樣的兒女,兒子楊巡那樣,女兒也是十足小家子氣,看人的眼神不正。戴小姐好性格,幸好早早沒跟那楊巡一起,否則讓欺負死,落不下好。」

  外公拿梁思申手機撥老友房間,說了楊邐的工號,要老友想方設法投訴楊邐。

  梁思申在一邊兒聽著心說楊邐慘了,外公和那老友都是久經世界各處好賓館的油子,他們想搞楊邐,楊邐還有幾條命。外公打完電話道:「你以為爹娘的債不算到小孩頭上,算誰頭上去?」

  梁思申被爹娘債孩子還的話弄得又心煩意亂。最近她爸媽有電話來,她都是不大敢接,怕聽到什麼,總是三言兩語打發。若是她能替爸媽還債倒也罷了,可是她都不知道爸爸做了些什麼,甚至連爸爸做沒做過都只是憑猜測。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不打電話,她就當爸爸什麼都沒做,他們來電,她就怕,她現在是什麼都做不了,只有送東西去孤兒院的時候才安心一些。

  回到錦雲里,卻見到宋運輝在。她扶著外公出車子,嘴裡早奇道:「你不是說有誰去你那兒考察嗎?」

  「完事了,正好一起乘飛機來上海,送到上海,夠意思吧!可可剛才喊我小宋,哪兒學來的?」

  梁思申捂著嘴笑:「可可,帶爸爸看小宋去。」

  宋運輝驚訝,可早被懷裡的兒子扯著頭髮往屋子方向走。外公感慨:「小輝這幾年變得快,跟那張照片上面的人完全不一樣了。看那張照片,叫他小宋是理所當然,現在看著他,沒幾個人敢再叫他小宋,他再年輕也只有我們幾個家裡人倚老賣老叫他個小輝,做人乏味許多。」

  「誰說的,不是挺好的嗎?」


  「跟你當然挺好,跟別人你看看?他看得上的,話不投機就沉默,拿那麼雙眼睛看著你,讓你沒好意思再說;他看不上的,話不投機也是沉默,看都不看你。你還好,你要是哪天不好了,等著吃苦頭吧。」

  「不會,我們不一樣。」

  「你們當然不一樣,我不過是白提醒你一下。哪個傻女人都是聽男人幾句好話就以為自己獨一無二了。」

  梁思申只得拿眼睛白外公兩眼,進去裡面吩咐小王搬椅子和烏龍茶去院子,她只好再次打退堂鼓,沒法繼續孝敬外公。裡面可可與宋運輝正對著相框裡宋運輝那張嘴上長燎皰的照片笑,她走過去也跟著開心。

  待得可可閒不住跑出去玩了,宋運輝才問:「你還沒主動跟你爸媽打電話?這樣也不是辦法。」

  梁思申腮幫子鼓鼓,一臉黯然:「梁大又打電話給我,炫耀前不久才剛轉手一套房子,淨賺30%。」

  宋運輝笑著打諢:「原來你生氣你鐵口不靈。」

  「誰生氣那個啦,我又沒存心咒他們房子壓在手裡。」

  「我不看好。近期我接觸的國外客戶已經有動搖傾向,我不看好香港經濟能一花獨放,香港是個深度依賴貿易的地域。不過經濟有個慣性,現象沒那麼快呈現,梁大不用太早翹尾巴。」

  梁思申嘆息:「我還寧願他翹尾巴,我總擔心他哪天不翹尾巴哪天暴露什麼事。」

  宋運輝考慮之下,還是道:「你媽媽來電跟我抱怨。他們很寂寞,可你總是說忙,一個電話說不上三分鐘。再說現在住的地方人生地不熟,電視只能看懂翡翠台,他們更悶得沒處散心。你媽媽說起來一直哭,你媽媽還說你爸爸情緒很低落,她很擔心你爸爸。」

  梁思申聽著垂淚:「可是……爸爸說了什麼沒有?」

  宋運輝搖頭:「都是你媽媽說電話。」

  「我也是,都是媽媽說電話,可過去他們都是兩人一起說。我很怕,我真怕爸爸忽然拿起電話,又斥責我懷疑他,我會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怕他說真話,又怕他說假話,全怕,我都不敢多說電話,怕他們說到什麼上去。」

  「我昨天聽著你媽媽的電話也想落淚。」宋運輝也很替梁思申為難,只有紙巾伺候。他知道梁思申理智上早已認定她爸爸有問題,可是父女親情,讓她至今無法徹底承認事實。他理解她的害怕,她最怕她爸爸沖她一再否認的真相,可她更怕她爸爸忽然又承認真相。她是那麼遵循職業操守,嚴謹得給他開一絲後門都不肯,她一向為自己的高標準驕傲,而那堅定的操守,卻又來自她良好的家教,她原是多麼驕傲於她優秀的爸爸媽媽,又讓她如何面對可能的真相?他也寧願梁思申一直做鴕鳥,也好過由慈父擊碎她所有的驕傲、所有的信任。

  外公卻讓小王進來喊:「王先生請兩位挑桂花去。」

  宋運輝往窗外看一眼,道:「我們有些事,不去。」

  小王轉回身,可可卻扭著屁股爬上台階爬過門檻,來找爸爸媽媽。宋運輝忙迎過去管住可可,可可卻是徑直走到媽媽面前:「媽媽,哭哭。」一邊說著一邊要爬上媽媽膝頭,幫媽媽擦淚。梁思申忙抱起可可,可可的手順勢軟軟地抹上她的臉。她一時心有所感,流淚更甚。多年以前,她也那么小的時候,她對爸爸媽媽還不是與可可對她一樣,可現在她卻忍心讓媽媽寂寞,不聽媽媽哭泣。將心比心,媽媽是多麼傷心,她又是多麼痛心!

  可是可可被媽媽的哭嚇壞了,見一雙手總是抹不完眼淚,他小嘴一癟,也開始抽泣。弄得梁思申立刻沒了哭的心思,與丈夫一起鬨兒子,總算又是度過一次困擾。

  看到可可現在活潑地橫衝直撞,宋運輝總擔心錦雲里那麼多硬木家具磕壞他兒子,趁周末有閒,拿布條將桌椅的腿腳都細細包上軟墊。連外公都哭笑不得,說可可最近對小樹躍躍欲試,要不要給小樹裝上扶手便於攀爬,宋運輝還真考慮上了。

  09

  雷東寶終於感受到資金的困擾,小三提醒他入不敷出,他讓紅偉出差回來就過來談話。

  談話的時候,雷東寶手裡捏著小三給他的報表,緊皺著眉頭:「這個月出口訂單比上月少,真是讓小輝說中了?」

  紅偉揉了揉疲倦的臉,道:「我們集團一個月的表現還不能算,他們外貿說,他們有些生意遇到老外拖著觀望的現象。不過還看不出進一步的動向。」

  雷東寶想了想,道:「老外什麼時候開始觀望,什麼原因觀望,你弄清楚沒?」

  紅偉搖頭:「沒問那麼清楚,應該是近期的事。好不好再問一下宋總,他們也做外貿的,再說他們早已開始關注。」


  雷東寶心虛,卻反而批評:「你這懶漢,做人有點志氣嘛,你現在是這麼大公司的老總,你工作要自己做,腦筋要自己動,不能總靠在別人身上偷懶耍滑。這樣吧,你安排外貿的跟我吃飯,我們一起問問。你先睡一覺去,看你眼皮都睜不開了。」

  紅偉笑道:「昨晚跟他們搓麻將一直搓到上火車。唉,現在不敢睡,我還是自己過去一下進出口公司,問問他們出口到底怎麼樣。我們的出口要是受影響,得影響全局呢。」

  雷東寶只有比紅偉更關心全局:「你先談談,談的東西先跟我通個氣,晚上一定約吃飯,我自己再問清楚。」

  紅偉走後,雷東寶立即致電項東,問他有沒有辦法調整在建工程進度,改齊頭並進的大兵團作戰為各個擊破,以便完工一個投產一個,投產一個產出一個,這樣負擔較小。雷東寶打這個電話,可謂厚著臉皮。因為去年規劃這個大工程的時候,項東謹慎,建議按照產品工藝流程,先建下游項目,再以下游項目的產出和需求支持中、上游項目。項東說這樣的話雖然工期會較長,但是穩紮穩打。雷東寶當時不以為然,那規模太溫吞,何來令人耳目一新的國際化?而現在,雷東寶看到工程資金鍊面臨的隱隱危機,他無法不想到項東過去的提議。

  項東在電話那端卻嚴肅地道:「書記,現在收縮戰線已經沒用了,不會降低任何費用。首先,我們已經訂了全部的設備,即使我們不安裝,設備還是得依照合同運來,我們得執行合同支付設備款;其次,安裝公司已經進場那麼多天,忽然要他們一半以上的人員和設備撤離,我們未必付得起那退場費,也等於浪費前期高額進場費;最後,我們已經養熟一半的工人現在沒法遣散,遣散的話一方面是對過去已經付出的培訓的浪費,同時遣散工人對士氣打擊極大。我們還得照舊養著,因此人力成本也沒法降。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雷東寶皺眉沉默良久,時間長得讓對方項東都以為斷線,「餵」了好幾聲。「小項,你先別說那麼滿,你今天別忙,給我關小屋子裡好好想半天,怎麼把最近每天的支出降低一半。」

  項東道:「行。不過書記,還有電纜方面的新工程也在上。我建議是不是開會討論一下?」

  雷東寶皺眉:「好,明天上午八點半,集團總部開會。」

  雷東寶很想下午就開會決定,可是他現在還沒接觸外貿人員,在摸清出口訂單本月比上月少的確切原因之前,這個會不能開。雷東寶一隻胖手一直按在電話機上,他其實從小三那兒拿到報表開始,就很想打宋運輝的電話。剛才批紅偉不動腦筋總想找宋運輝求助的話,其實一半是說給他自己聽,逼自己不要沒骨氣,不要涎著臉又找上宋運輝的門。做人得爭氣,宋運輝明顯疏遠他,他是宋運輝的大哥,不是小弟,沒有他找回去的理兒。

  他按在電話機上的手慢慢抬了會兒,又沉沉落下,如此再三,始終沒打出那個給宋運輝的電話。他想再看看,再聽聽,起碼落個胸中有數,別找上門去討人取笑。

  紅偉下午就傳遞給雷東寶各處拜訪尋來的消息,並不樂觀,除了外商對從哪國採購舉棋不定之外,進出口公司還說那些已經遭到衝擊的國家原先下的訂單基本告吹,有些對方單位都已消失。沒告吹的這邊擔心他們的支付能力。紅偉總算以餐敘名義邀來四個出口業務比較多的外貿經理,但大家都說沒心思吃飯,最好是找個清靜包廂方便說話。

  雷東寶一聽著急了,立刻要小三清查雷霆的每一份出口合同,要求每份合同全部電話或傳真落實合同另一方的情況。首先必須確保手上的合同萬無一失。

  反饋還沒回來,雷東寶已經在辦公室坐不住了。他心裡記得清楚,他手下電纜廠的出口訂單大多來自亞洲國家。楊巡不是說亞洲國家是重災區嗎,紅偉不是也說那些進出口公司出現變故的合同大多來自亞洲國家嗎,雷東寶額頭冒出黃豆般的汗珠,他焦躁地想,可別讓他手下的公司中獎。

  小三非常能體會雷東寶的心情,因此每查證一份依然有效的合同,他就一個電話趕緊報喜一下。但是他不敢向雷東寶報告可能有危險的合同。紅偉看不過去,不許小三報喜不報憂。紅偉與雷東寶是開襠褲交情,到底是膽子大一些,他好好壞壞全說,讓雷東寶心裡有數。這時候紅偉覺得平時把他也伺候得挺周到的小三這小子真像奸臣。

  眼看到吃晚飯的時間,紅偉不得不丟下手頭事情先走。他不由自主地撥了個電話給項東,自作主張地希望項東放下手頭工作,抽時間過來一起吃頓飯。他在正明和項東之間,本能地選擇了項東,他認定項東應該更能從飯桌上聽出動向。但是項東在聽他解釋原因後,卻說現在正有重要設備吊裝,實在走不開。紅偉無奈,只能讓正明趕去飯店。

  飯店包廂八個人,四個分別來自不同的進出口公司,四個來自雷霆集團,其中一個是雷東寶的專屬司機。大家就當前形勢對出口的影響討論再三,都覺得形勢不容樂觀。到七點的時候,大家幾乎是一致要求小姐把包廂里本來拿來給食客即興唱歌用的電視機換到中央台,大家難得專心地關注新聞聯播。雖然他們關注的內容在三十分鐘時間裡才占了一小會兒。


  越討論,雷東寶心越寒,話越少。大伙兒心裡也不舒服,吃完飯誰都沒提餘興節目,各自散去。雷東寶站在車邊對紅偉、正明道:「都回家好好想想,明天開會拿點主意出來。」

  正明道:「項總剛才要是也在就好了,不會明天開會一上來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時間等不起。吃飯前我打電話讓項總來,他說沒空。」

  紅偉睨正明一眼,沒說什麼,不想得罪同村人,可也不願落井下石。雷東寶聽了也沒說什麼,但心裡不快,他想到很多,比如過去項東一再勸他謹慎擴大規模,又一再告誡不要完全依靠外貿,還提出必須抓緊產品更新換代以應對市場風雲,而今似乎都被項東說中了,可今天對於他縮減工程規模的要求,項東卻又說不可行了。項東今晚拒絕正明的晚飯邀請,是不是與這些事有關?雷東寶不免疑神疑鬼,更想到項東曾經與其他同類廠老闆私下見面的事情。

  回到家裡,難得見到還沒睡覺的寶寶。可雷東寶心不在焉,對於胖乎乎的寶寶擲上來的桌球懶得接招,坐在沙發上喝悶水。直到一隻桌球擲上他的水杯,發出一聲脆響,母子一起大笑,連在屋裡做功課的韋春紅兒子小寶也跑出來看,雷東寶才放下水杯。韋春紅讓兒子繼續回去做作業,她順手帶上那間書房門,輕聲問雷東寶:「什麼事不舒心?」

  「資金可能出問題,而且問題不小。我們手頭還有多少錢?」

  韋春紅裝傻:「前天剛收到一筆租金,還沒用出去,我留下一千塊,其他可以都拿走。」

  雷東寶才不吃韋春紅那套,道:「我們所有家財折價多少?」

  韋春紅只得道:「我的折價多少,你管不著。你的,扣去給那狐狸精的,加起來一百多萬,我都替你買了街面房。幹什麼,你想拿自己的錢貼補村里?你應該從雷霆拿的獎金,還跟大家的一起扣著沒發呢。」

  「你嚷嚷什麼,我就那麼想想。明天先開會,看有沒有辦法解決,如果不行也先找關係要貸款,要後面問題真嚴重了,還得動員幾個錢多的掏出來支援,我總得帶頭。」

  韋春紅道:「你願意別人還不願意呢。再說了,你那一百多萬,其中三十幾萬還壓在買了一直造不好的高樓里,你拿不出多少,你的錢對雷霆來說只是些毛毛雨,還是想辦法找貸款吧。」

  雷東寶「嘖」了一聲:「加上你的。等過這個難關,我加倍還你。」

  韋春紅扭頭走開:「不要,別人搶都搶不到的街面房,我賣掉幹什麼?不用兩年那些街面房價錢准翻倍,還翻得不看任何人眼色。你別提什麼加倍還,老夫老妻的,我不好意思掙你的錢。」

  雷東寶臉色非常不快,冷冷道:「擔心我還不起?算了。」他起身進了衛生間洗澡,緊張一天,出了一身臭汗。

  寶寶被雷東寶驚得撲進韋春紅懷裡。韋春紅心不在焉地安撫著寶寶,兩眼則是看著衛生間的門若有所思。不,不管雷東寶肯給她多少,她的錢,她得自己管著,她又不是管不來的笨蛋。

  一會兒雷東寶出來,見韋春紅還抱著寶寶晃來晃去,就道:「寶寶怎麼還不睡?」

  韋春紅正出神著,聞言驚起,道:「差點忘了時間。東寶,你那兒資金真那麼緊張?」

  雷東寶沒好氣地道:「雷霆要是出大問題,我要是再坐牢,你想怎麼辦?」

  「什麼話,觸一次霉頭還不夠?」韋春紅抱起眼睛半開半閉的寶寶進去臥室。心裡卻不禁想到,如果雷東寶再來一次牢獄之災……她才想到一半,就「呸呸」起來,怪兩人都是烏鴉嘴:「那麼大雷霆,現在想倒也沒那麼容易呢。」

  雷東寶卻道:「倒?太容易了,越大倒得越狠,你沒見寶寶摔跤,一骨碌就起來,我們倒是摔一跤試試。」

  韋春紅輕道:「別胡說,你們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你們現在那麼多人,那麼大產值,倒了那麼多人失業怎麼辦?那麼多貸款還不了怎麼辦?政府這回才不會跟過去一樣看著你們倒不管。」

  雷東寶心頭一亮,也是啊,現在的雷霆已經不僅是小雷家村的雷霆,現在雷霆的影響力已經擴大到涉及參股的鎮政府,擴大到需要他們的產值奔百強縣的縣政府,還有市政府。現在誰敢眼看著雷霆倒下啊,最起碼的,雷霆關係到那麼多人的吃飯問題呢。還有銀行,他現在要告訴銀行的是,來,幫我渡過難關,否則我還不出錢,大家一起死。

  這麼一想,雷東寶心情好了許多,即使後面紅偉又來電話,告訴他電纜廠的兩單外貿訂單現在幾乎可以確定已經無望,他還是能夠安心睡個大覺。因此第二天早上開會,紅偉、正明、小三,甚至項東的臉色都不大好,雷東寶卻依然精神抖擻,而且反常地早到一步。因此正明進門就笑道:「看到書記坐鎮,我就跟吃了顆定心丸一樣。」以往紅偉聽了會覺得肉麻,今天看著雷東寶鎮定如昔,倒真是與正明一樣如吃下定心丸。


  項東坐下就主動開口:「書記,昨天二號工地主機吊裝基本上是一次定位。安裝公司的那個吊裝工是個老鬼,晚上光線不好,只用兩隻小太陽照著,他照樣找准位置,一次成功,看起來進度可以因此加快一些。」

  原來昨天項東沒來一起吃晚飯是因為這個。雷東寶因此又舒心了一些,他不由瞥了正明一眼,但沒說什麼。會議開始,雷東寶讓正明將昨晚討論的情況先說明一下。等正明說完,他才道:「看起來雷霆要準備過緊日子,而且也不知道緊張到哪天才完,你們都發表一下意見,看有什麼解決辦法。有個前提,一定要把工程進行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小項你把你昨天的話再說一遍。」

  項東無奈,只好把昨天跟雷東寶說的工程無法停頓或無法收窄戰線的話重複一遍。

  但項東話音剛落,正明就道:「我有一些意見跟項總探討一下。設備款的問題,實在不行就拖著暫時不付嘛,我們過去的登峰曾經靠這種辦法渡過一次次的難關,現在難關當頭,再來一次也沒什麼。」

  項東當然反駁:「這麼做是短期效應。比如說我們至今沒法從兩家銅礦進貨,我們的人上門就給趕出來,對方說是過去吃我們苦頭太多。所以我們不得不捨近求遠到別處進貨,影響成本。」

  正明反唇相譏:「現在不是得罪一家就吃不上飯的日子,現在東方不亮西方亮,這家不供那家供,斷不了頓,跟過去物資局卡你一下就死完全不一樣。我們現在要解決的是擺在眼前的大困難,必須採取非常措施,你想做長遠,你也得留條命拖到長遠,項總你說對不對?這種事項總可能接觸不多,我們小雷家人經歷得多了,沒什麼大不了。」

  雷東寶聽了點頭,他昨天聽到項東的話,也是與正明一樣想法。但項東道:「我們按照合同都是有付款期限的,過期不付,後續設備他們肯定不發。」

  正明見雷東寶點頭,忙再接再厲道:「看催貨的怎麼說話。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說職工問題,我們可以把三台設備的安裝人員集中到一台,只要安排得當,正好集中火力打殲滅戰。」

  項東冷笑一聲:「安裝人員的培訓都是針對特定機組,放到別的機組安裝,做個基礎工打個下手倒是可以,做主力可不行。雷副總的這個提議以及前面拖欠不付的提議,恕我能力不夠,做不到。」

  其他人都聽得出正明的步步緊逼,卻都想不到項東否定得乾脆,其他人都不說,紅偉也在筆記本上圈圈畫畫,頭也不抬。雷東寶想做個裁決,可一邊是他倚重的技術能手項東,一邊則是有應急對策的正明,他得思考如何進行一個折中。

  但這時正明搶著又道:「既然是改變計劃,肯定需要在某些方面做出犧牲,比如幾家安裝公司的進場離場問題,我們不可能照顧得面面俱到,需要在某些方面做出少許讓步。沒辦法,犧牲小節為大局嘛。當然,改變進度是一個幾乎需要推翻過去布局,全盤重來的辛苦事,但凡事只要有心,只要心在小雷家,人在小雷家,沒什麼做不到的。」

  項東聽到這兒,臉色劇變,他不看正明,對雷東寶道:「書記,對於這種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唯心提議,恕我能力有限,不能無限跟進雷副總的超前思想。但我提請書記注意,工程安裝必須以科學、嚴謹的態度,積極穩妥地推進,決不能一哄而上,追求不切實際的時間效益,等投產運行時候事故頻發,甚至爆炸出人命,那就來不及了。」

  正明聞言也臉色劇變,當年銅廠爆炸,他的臉上還留著明顯疤痕,他將杯子一頓,正想開口,雷東寶大喝一聲:「都閉嘴,讓你們想辦法,不是讓你們吵架,繼續發言,紅偉。」

  紅偉當即放下描畫半天的筆,抬頭髮言,但他就事論事,只講與自己一塊工作相關的問題,堅決不涉及其他,講完就閉嘴。他不是雷霆正式員工,理所當然不說。但在場的人也幾乎與紅偉差不多的態度。只有電纜廠的人因為也涉及基建工程,他不敢再說一句與剛才項東正明爭論相關的話,只一個勁表態爭取加班加點提前完成安裝。

  雷東寶聽半天找不出一句有用的,心裡感嘆小雷家每遇大事情,總是絕無例外的只有他一個人來拿主意。他不想再聽下去,草草結束會議,留項東談話,他讓項東不要多心,整個雷霆誰都沒拿項東當外人。然後他要求項東回去再想想,真到資金嚴重緊張時候,是不是可以考慮做做小人做做無賴,首先考慮雷霆自己的存活問題。

  項東領命而去,雷東寶卻頭痛。他心知以項東這樣一個行事正規的人,讓項東做小人做無賴拖延帳款不付或者別的,那是為難項東。項東不是不肯做,而是做不到,他沒那花言巧語的無賴厚臉皮,還真是只有正明這個經歷過起落的人才做得到。他昨天還想著讓正明協助處理那些設備廠家,可是今天開會兩人當場衝突,那往後兩人還如何配合?說不得,到時候還得壓壓正明,讓正明老老實實配合項東。目前在小雷家,沒人能取代項東。雷東寶想,要不在電纜項目上先開始動用正明的辦法,在現實表明可行的前提下,再要求項東照做。


  他把正明叫來,要正明到電纜廠蹲點。正明領命而去,非常踴躍,當然很有好好做出來要項東好看的意思。

  而雷東寶找到陳平原會商,陳平原基本同意雷東寶以貸款綁架銀行的想法,讓雷東寶先人一步,從銀行和政府機關兩方面著手,開始密集籌款工作。

  可是,小錢容易,大錢太難。

  10

  楊巡最近在種種項目之間舉棋不定,最主要是沒看到有讓他眼前一亮的項目出現。再說他根據任遐邇從網上找來的資料分析,很可能國內經濟會遇到一些波折,他找宋運輝商量,也找申寶田等企業界人士商量,還找其他機關人員討教。尤其是申寶田那一塊,因為出口做得不少,已經面臨種種問題,整個公司的支出,包括申寶田本人的消費,都開始節衣縮食。一葉知秋,種種線索都印證他和任遐邇的分析比較正確。因此楊巡更舉棋不定,這回愁的不是找什麼項目的問題,而是愁要不要上大項目的問題。怕萬一市道不景氣,大項目上得去卻盤不活,砸手上了。

  因此楊巡無聊得發瘋,在家跟任遐邇搶育兒書看。反而還是任遐邇比他忙,任遐邇現在管著他所有產業的財務。

  中秋時任遐邇托毛毛給楊邐捎去一盒月餅,一套白玉般的金邊骨瓷英式茶具,一瓶綠葫蘆薄荷酒。楊邐收到挺喜歡,打電話讚美任遐邇眼光不錯,說她用骨瓷茶具泡立頓紅茶,月餅放在雪白茶碟上,頓時似乎有了英式下午茶的感覺。任遐邇不過是因為正好有人送楊巡三套茶具,她一套自己留下,一套給了楊速,一套就順便和月餅薄荷酒一起給了楊邐,卻沒想到被楊邐用出別樣風味,當即在電話里笑嘻嘻表明,她與楊邐英雄所見略同。於是楊邐很喜歡,還說準備去找些小銀匙來相配。一來二去,姑嫂兩個話就比較多。

  楊邐工作上受了氣,當然也一個電話打到任遐邇手機上,要任遐邇打過去,說有苦要訴。任遐邇如今是楊家兄妹之間的橋樑,當然有求必應,一分鐘不拖地打電話給楊邐。時值夜晚八點,楊巡坐一邊捏著分機旁聽。

  楊邐開門見山:「小任,我真是氣死了,怎麼有人做事這麼無恥!你知道戴嬌鳳嗎?是大哥最初的女朋友……」

  楊巡當即不顧他這是偷聽,插嘴道:「不要胡說,關我什麼事。」

  楊邐怒道:「怎麼不關你事,要不是你,戴嬌鳳跟我有什麼關係啊,她幹嗎淨來我們賓館生事,沒事總讓人投訴我。我這個月的獎金都被她攪黃了,要不是她沉不住氣出來現身一下,我還以為最近撞煞呢。你自己好漢做事好漢當,戴嬌鳳的事你一定要處理好,別讓她來害我,我才是跟她完全不相干,做了你的替死鬼。」

  楊巡當著任遐邇的面極其尷尬,道:「你下次給她我的電話,要她有冤找我。」

  楊邐口不擇言:「你那個梁思申全知道,你問她去。她外公幫著戴嬌鳳一起害我,不曉得那老頭跟戴嬌鳳是什麼關係,噁心,你們,都是你害的,你作孽我受罪。」

  楊巡聽楊邐又扯上樑思申,只得道:「你別胡說八道,我去查清楚,誰那麼閒專門搞你腦子。」楊巡將電話摔了,也奪下任遐邇手中的電話,不讓繼續。「才安頓幾天,又闖禍。」

  任遐邇沖楊巡做個鬼臉:「你那些糊塗帳你自己解決,但我要替小寶寶監督你解決。」

  楊巡只得道:「哪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你愛聽就聽著。」他嘀咕著撥打梁思申的電話。剛才要不是他聽著,不知道楊邐還會說些什麼,真是一點都不顧及他這個親哥哥,做人怎能如此沒良心!接通電話,梁思申說確有此事。楊巡奇道:「為什麼?你能不能給我戴嬌鳳的電話?我直接找她說。」

  梁思申卻道:「戴小姐沒捉弄楊邐的意思,純粹是我外公吃飽了沒事幹幫戴小姐出氣,我去勸我外公。」

  楊巡看看身邊的任遐邇,硬著頭皮道:「真是這麼回事?不如你幫我告訴戴嬌鳳,有什麼,儘管找我了斷。還有你外公,那老人家……肯聽別人的嗎?」

  「我會勸說,前陣子我外公說起的時候,我還以為他不會那麼無聊。戴小姐那邊我建議你別多事了,她是個爽快人,現在的日子也很幸福,最多有些小小的想不開,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謝謝,不好意思又打擾你。如果你外公老小孩脾氣不肯放手,那就算了,楊邐如果做事讓人抓不到把柄,人家也投訴不了她,她也該好好反思她自己的問題。」

  梁思申反而吃驚,愣了一下,才道:「我會處理。另外我關注了一下與蕭然合作的那家日本公司的情況,最近他們的股票不大穩定,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他們的在華業務。如果蕭然又跟你談轉賣股權的事,你得小心。眼下東南亞與日本韓國的形勢越來越不穩,任何投資都須謹慎。」


  「謝謝你提醒,蕭然那邊我說什麼都不敢碰。」

  楊巡放下電話後,看任遐邇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就撲上去擰她腮幫子:「又想哪兒去了?女人怎麼都愛惹事呢。」

  「呸,你的梁思申不惹事,你說話也特文明。」任遐邇看著楊巡跟梁思申打電話時候不戰而退的腔調就莫名地來氣,「不管楊邐了?那我跟她說一聲。」

  楊巡只得賠笑:「你跟楊邐再怎麼說她都不會聽,她只相信她自己想到的。你要不具體問問她受些什麼氣,究竟是不是她工作的疏忽,怎麼可以改進。工作到底是掙人家的錢,不能像對家裡人那樣自說自話。」

  任遐邇笑道:「喲,這事兒我幹不了,我只會順口幫腔,不敢逆你家大小姐的意思。」

  楊巡笑道:「這就是了,你說以楊邐的性格,在賓館那種伺候人的地方工作,能放下身段嗎?讓她受點刺激去。」

  任遐邇撇嘴:「才一個電話呢,改口真快,妹妹也不要了。」

  「你又冤枉我,我要有那心思,還不讓宋總擰下頭來。我猜了,你肚子裡孩子肯定是兒子,酸兒辣女,你那麼愛吃醋。遐邇,我們兒子以後再生個女兒,怎樣?那誰家的女兒多好,小背心一樣。」

  「你想讓我做超生游擊隊啊。我偏生女兒,明天開始啃辣椒。」

  「那生女兒後再生個兒子,一兒一女,寶一對。」

  任遐邇笑道:「你呢,生個兒子後再要女兒,是因為女兒可愛,生個女兒後再要兒子,是給楊家傳宗接代吧?倒都是出於意識形態的考慮,全無俗氣的物質考慮,非常形而上。」

  楊巡只好訕笑,這種酸玩笑他不會開。

  11

  梁思申忙完工作回家,卻見大門口打橫一輛黑色跑車攔住。看去,車窗探出來的卻是梁大焦躁的一張臉。梁思申當即明白梁大為什麼來,最新一場地皮拍賣慘況當即引發第二天地產股暴跌,而國際遊資則是正面襲擊香港,又使香港恆指暴跌四天。梁大境況可想而知。梁思申也沒下車,只探出頭問:「什麼事?」

  「找個地方說話。」

  「進去說。」梁思申自己下車,打開大門,梁大那車加速快,先「呼」地衝進門去,似是生怕梁思申把他拒之門外。梁思申也跟著進去,好歹梁大下車替她關大門。梁思申看一眼依然燈火輝煌的一樓,低聲警告道:「有什麼話悠著點說,我家可可還沒睡覺,別嚇到他。」

  梁大喉頭咕嚕一聲,沒說什麼,但在錦雲里安靜的環境裡還是聽得分明。

  兩人進去,果然見可可還沒睡,還在跟外公玩擲軟沙包的遊戲。擲出去的沙包若是落地上,自有兩隻黑拉布拉多犬搶著撿來。梁思申就跟久別重逢似的與兒子膩一起,外公則是笑嘻嘻地對梁大道:「老大,吃癟了?來,坐這兒,說給我聽。」

  梁大最頭痛外公,卻又最想請教外公這個久經沙場的老法師,只好乖乖地坐到外公的那張金鑾寶座般的雕花羅漢床邊,賠笑道:「現在股市和房市都跌得厲害……」

  「知道,你還沒拋?不會還捂著吧?」

  「想拋,沒人接手。還有……」

  外公拿手指彈彈矮几,道:「我知道你,一則不捨得割肉拋,二則不相信時運這麼差,完全一副賭徒等翻本心態。」

  「外公看這形勢,是不是我該割肉拋?沒回暖跡象了嗎?」

  「這幾天割肉還有誰要?臭肉一塊。思申,你告訴他,日本的房價至今還比80年代末的低多少?」

  梁思申抱著可可過來,身上筆挺的衣服早被可可揉成一團問道:「你真一點都沒拋?」

  外公不耐煩地道:「他哪見過這種風浪,他以為錢很好賺,碰到這種黑煞日子還想翻本。告訴你,都賺錢的時候你也賺不是本事,都虧錢的時候你不虧還賺,那才是真本事。比如思申,這幾天替我做期指,賺了,她是日本那次動盪練出來的快手。我早說你沒那能耐,少去香港狂,你還不聽。你給我仔細講來,老頭子今天晚睡,陪你發會兒愁。思申帶可可睡覺去。」

  梁思申帶可可上去,兩隻耳朵卻聽得清楚,梁大說他一套都沒拋。剛跌的時候不捨得拋,總想再看看,再看看,沒想到現在市場如凝膠,交易停滯。後面的她沒法聽了,她得對付可可。可可總是不肯扔掉手上的沙包,他喜歡這種簡單的玩具。這玩具原是外公想出來給小男子漢可可鍛鍊臂力用,但方案到了爸爸宋運輝手裡那就變複雜了,宋運輝一口氣讓服裝店的人做了二十個大大小小的布袋,每個布袋按等差數列分別裝上100克、200克、300克……直至2000克的炒熟淡沙,說是方便可可循序漸進地使用。而梁思申則是與可可一起在布包上畫了好多可可和爸爸媽媽等的畫,果然可可愛不釋手,睡覺都不捨得放手。因此每次睡覺,其中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繳械可可手裡的沙包。梁思申以前看見媽媽們如行星一般圍著恆星孩子轉,還很是不解,很佩服那些媽媽超常的耐心。現下可是知道了,她做媽媽後也一樣,對每一件與可可相關的事都樂此不疲。唉,媽媽……梁思申不免想到她又鴕鳥了一個月。


  終於對付了可可,下樓看到梁大還在,梁大見她下來就六神無主地問一句:「這現象還要持續多久?」

  梁思申道:「我們都估計這場危機的影響會比較深遠,誰都說不準香港還要折騰多久,外公看呢?」

  外公不懷好意地笑道:「誰知道,危機有自己的生命。剛問啦,老大不僅絕大部分資金來自貸款,手頭還有一筆事發前剛借的高利貸。我本來還想英明地幫他理出個止損點,甚至割肉點,現在看來只有一個保命點了。我睡去啦,老大,神仙也救不了你。」

  外公說到做到,他又不是真想幫梁大,他只是非常好奇,想弄個究竟,既然知道了詳情,那麼,撤,天大地大,他的睡眠最大。梁大聽到外公的結論性發言,怔怔地看著外公走向臥室的背影,好久才回過神來,對梁思申道:「你說呢?特區政府說這不是股災,而且金管局也表示他們已經擊退炒家。」

  梁思申道:「我不是預言家,總之不大可能再有前段時間鮮花著錦般的景氣。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實地看見的香港人心是怎麼樣的。有些時候雖然情況並不如此,但若人人心中都往一個方向想,市場也會朝著人心所向開步走的。」

  梁大神思恍惚地想了好一會兒,文不對題地問:「真的嗎?」

  梁思申奇道:「你怎麼了?我倒是想弄清楚你特意跑我家來,到底是想說什麼。」

  梁大的眼神有些呆滯,想好久,才似是下定決心地問:「我是不是該不惜代價地賣?」

  梁思申搖頭:「這個問題恕我不能直接回答你,市場有其不確定性,萬一我說了跳樓賣,明天市場卻轉好了——難說得很,外公說很多事沾上中國就會變得不符合經濟規律——那責任我怎麼擔得起。」

  梁大不甘心地道:「如果我們換個位置,你說你會怎麼辦?」

  梁思申道:「我只說我自己會做的,我是快手,我絕不會做你這種變現麻煩的炒賣。因此我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是快賣,早賣了,不等今天。」

  梁大的臉色早已一變再變,聞此也沒能再變到哪兒去,只道:「我明天就飛回香港。麻煩你告訴我,你爸媽住哪兒,萬一……我去投靠。」

  「你竟然這一年沒為自己留下後路,只買了幾輛車?」

  梁大喃喃道:「這幾個月錢來得太快了,來不及多想。我走了,提醒你爸,我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什麼意思,你們有牽連?」

  梁大不敢置信地看梁思申一眼,起身道:「我走了,謝謝你,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梁家的,我知道這時候找你應該能拿到專業意見。你外公逼我一項項說出資金來源其實也已經替我釐清思路,晚安。」

  梁思申送梁大出去,回來卻聽呼叫鈴大作,她大吃一驚,連忙衝進外公臥室。卻見外公好端端看著她和緊接著衝進來的小王。外公揮揮手讓小王出去,道:「門關上,我有話說。」

  梁思申驚魂未定,道:「以後不可以這麼嚇人,嚇成狼來了,以後真有事沒人救你,什麼要緊事?」

  外公倒是一聲不響地任憑梁思申「教育」他,等梁思申說完才道:「趕緊聯繫你大伯父,把真實情況告訴他,你得弄幾個腦袋清楚的人盯著梁大。一定儘快拋,別讓事態擴大。」

  梁思申不假思索地道:「讓他們惡有惡報去。」

  外公卻嚴肅地道:「你聽我的。梁大剛才已經告訴我全部資金安排,很瘋狂,我看他現在即使能成功全部割肉,他從內地帶去的資金全部歸零也不無可能,他最終欠下巨額貸款無法歸還。快去,連夜打電話。我最擔心梁大幹脆搜羅手中所有資金潛逃,得有人盯住他,不能造成爛帳,牽涉太大。這事我管到此為止,睡了,天塌下也別叫我。」

  爛帳!梁思申腦袋「哄」的一聲炸了。她立刻致電大伯父。大伯父最先懶得接,還是梁思申再三威逼保姆,大伯父才肯起床接聽,但聽梁思申陳述梁大面臨厄運將導致血本無歸,造成巨大貸款黑洞時,大伯父那邊連呼怎麼辦。梁思申就告訴伯父,梁大可能看到巨虧填平無望,索性潛逃。梁大若是潛逃,影響範圍就不知道了。

  梁思申心裡越來越認為,她還得告訴梁大的舅舅們去,免得大伯父父子情深,放縱兒子。因此也不等大伯父再問,她就放下電話,卻發現她不知道那些親戚的家庭聯繫電話。她轉念之下打電話給宋運輝說了此事,問宋運輝知不知道那些個電話,果然宋運輝有。她也沒多說,匆匆結束與宋運輝通話便強行找上樑大的舅舅們。她悲哀地聽到,他們都驚住了,然後轉而變為他們在過陣子之後,紛紛主動打電話轟炸她。她只夠一會兒時間去想宋運輝怎麼有那些人的家庭電話,卻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她的腦袋便被來電侵占,大家都開始拿她當權威,他們的焦急,讓梁思申心裡更是驚悚,梁凡究竟貸了多少錢,她爸爸究竟插手多少?


  梁思申看看解釋得差不多,便關掉手機休息。睡前不由又想到宋運輝為什麼這麼清楚梁家那些權貴親戚的所有聯繫方式,這絕非一次見面交換名片便可得到。他跟那些權貴親戚那麼熟幹什麼?她覺得不可思議。心中不由又想起宋運輝接待老徐時候的神情。

  梁思申還想到,她該不該通知大伯等人之後就置身事外,她又能不能置身事外?她心裡很矛盾,梁大的倒下,看起來勢必牽連她爸爸。雖然爸爸已經在邁阿密享受陽光沙灘,可是,爸爸造成的窟窿,是無法也遷居至美國的。她現在唯有指望梁大在長輩們的監督下趕緊斷臂求保,或者尚有一息生計。

  12

  楊巡晚上應酬回來,迅速溜進樓下客衛趕緊洗去菸酒味道,免得家中孕婦聞到反胃,卻在浴室里聽到手機聲響,他探出頭來看,見任遐邇已經接起,便繼續放心洗澡。等他出來,任遐邇道:「申總親自打來電話,讓你去他家,說是幾個老朋友說說話。我說你今天手機落家裡,等你回來我再跟你說,這麼晚了,什麼事?」

  「胎教,胎教,我們孩子在你肚子裡聽你撒謊呢。」楊巡笑著拿起手機翻看一下號碼,果然是申寶田家裡打出來,「申總家這個時間來客人,還幾個老朋友,誰?看上去挺要緊的樣子。」

  「這麼晚,黃鼠狼進門准沒好事。」

  「就是,我洗得香噴噴的,懶得出去。」楊巡說著也坐到飯桌邊,吃一碗白木耳,看飯桌上半桌的書,半桌的零食,她還在讀她的MBA。楊巡對此很是佩服,他也自學過,知道那得非常自律。比如楊速的妻子毛毛,結婚後以為靠上大山,早早安心做住家太太了。他回遐邇:「申總沒說到底是哪幾個?」

  「沒說,可能平時秘書伺候慣了,自己說話反而沒套路。但我估計不是要緊事,他說話聲調不急,很平常。」

  「這種時間誰來電話都有問題,沒要緊事他可以明天打給我,難道是三缺一?三缺一不會找我,我又不是他嫡系。」

  「別抓耳撓腮了,換上衣服去一趟,大不了回來再洗個澡。肯定跟錢有關,那些都是無利不起早的人。」

  楊巡看看自己身上柔軟舒適的睡衣睡褲,嘀咕了一聲,上樓換了衣服,到底還是去了。到申寶田家,在門口稍稍整理一下領帶才敲門進去。卻見除了幾個相熟大款之外,還有一個久違的蕭然,他一愣。更讓楊巡吃驚的是,蕭然臉色晦暗,神情焦躁。楊巡看著心裡痛快,無論因為什麼原因,只要蕭然不舒服,他就舒服。

  蕭然還不好意思說,申寶田只得做主持人:「楊總,蕭總想把他在市一機的股份賣了,如果你有意,價錢可以商量,不會要你原價。」

  楊巡在看清蕭然模樣的時候已經想到了,蕭然肯定又想賣市一機。這幾天他和任遐邇查看網上香港新聞就已經看到香港房地產市場動盪,他當時就幸災樂禍地跟任遐邇念,蕭然那窩裡橫准在香港吃癟。現在被申寶田的話一印證,他心裡樂得飛飛的,但硬是克制著道:「市一機資產太大,把我扒光了也買不起啊。」

  當即有人附和:「是啊,市一機拔根毫毛都比我們大腿粗。再說跟日本人合資,外國人的肚腸摸不透。」

  楊巡立即將自己隱身,滿心歡喜地看著眼前大款們個個板著臉嘆窮經,心說這要換作兩年前蕭然的老爸還在位,不僅蕭然不可能找上這幫個體戶幫忙,個體戶們也不敢說話這麼不客氣。估計是蕭然硬闖申寶田的門,申寶田無奈拉眾人走過場。但借錢這事兒,免談。

  想通這點,楊巡也沒客氣,等第一個人藉故告辭,他託辭家中有大肚婆等,幾乎是與第一個告辭的前腳後跟地走了。走到外面,黑暗中他與第一個告辭的相視一笑,才各自鑽進自己車子。看起來做人做成蕭然那樣,也太失敗。

  回到家裡,楊巡無比興奮,剎不住車似的亂笑,弄得任遐邇好生奇怪。楊巡便沒收任遐邇手中的書,抓著她硬是把過去在蕭然那兒吃過的虧原原本本告訴她。這個時候說出來,心裡真是無比痛快,就跟大夏天喝一碗冰鎮酸梅湯一般舒服。任遐邇聽了咬牙切齒,說死也不能借錢給那種瘟生,老天開眼懲罰那種瘟生的時候,凡人絕不能插手幫忙,只能落井下石。楊巡連聲說對,好生痛快。只覺得秋高那個氣爽,門外的草蟲兒叫得如仙樂一般動聽。

  13

  雷東寶卻煩死窗外的草蟲兒叫,他的耳朵現在說不出的敏感,即使坐在樓上也能清晰地聽到埋伏在一樓草叢中的蟲叫,他煩得衝上陽台,狠狠砸一塊裝修時用剩的瓷磚下去,果然草蟲兒不叫了,但隨即傳來樓下住戶的叫罵。韋春紅見此連忙大力將雷東寶拉進房間,按他坐在床上,道:「你坐著,我給你拿兩瓶啤酒來。」


  「有沒白酒?給我白酒。」

  韋春紅二話沒說,拿來一瓶五糧液和兩盤晚上吃剩的菜,讓雷東寶自飲自酌。但雷東寶一把拉住準備離開的韋春紅,道:「你也坐,一起喝。」

  韋春紅為難地看看外面客廳,道:「你兒子還等著我呢。」

  雷東寶卻不放手:「我麻煩了。今天說好說歹總算弄來一筆貸款,放進財務室,沒半天全用完,就跟大夏天下毛毛雨,吱兒一聲,毛都不見。轉個身,小三又愁眉苦臉問我要錢,你說我哪來的錢?」

  韋春紅走不掉,聽著雷東寶的話又擔心,看看外面寶寶好好兒的,就坐下道:「你不是那些出口做得好好的嗎,還是國內又哪家公司賴帳了?」

  「壞的是那些出口的生意,國內的都沒事。我數給你聽,銅廠一單已經做了一大半的,國外公司倒閉,我這貨沒人要了,偏偏這貨是非標產品,沒人要就得報廢回爐。所有本來已經談好的合同,還沒開信用證過來的,那邊都單方面取消了……」

  「為啥?說好要的怎麼賴了?」

  「有些破產沒錢了,有些一算還是去泰國菲律賓那些錢貶值的地方進貨更合算,還有些說要再看看,我看也沒戲。沒生意,明天開始,得先停一半的設備。我雷東寶從做廠子起到今天,從來都是只愁人手不夠,明天卻要開會讓人停工,這會,我怎麼開?」

  「這到底是怎麼了,怎麼壞事兒都沖你來了?」

  「也不是,那不是……咳,跟你說不清。你說,怎麼會亂成這樣呢,奇了。」

  「那開什麼會啊,直接讓下面的人通知,你你你不用來了,留個電話去家裡等著,不就完了?」韋春紅前陣子聽雷東寶說什麼資金問題後,這幾天又看到雷東寶愁眉苦臉,可沒想到事情嚴重到需要停工一半,上回還說政府不會看著不管呢,看來不是那麼回事。她顧不上外面的寶寶了,給雷東寶又倒了一杯酒,坐著繼續說話。

  雷東寶沒說話,悶頭喝酒。連下三杯,才道:「給我五萬。村裡有兩家人結婚,要拿回存在雷霆的錢。財務拿不出,還是我先墊著。」

  「明天我去銀行拿給你。」韋春紅這回沒反對,知道人家結婚的錢拖不得,「可萬一元旦春節一個個地結婚,都問我們家拿也不行啊。你今天開了這個口子,往後誰再來要你能不給?除了婚的還有喪的,生孩子的,上學的,生病的,沒完沒了。我看你們財務還是劃出一筆錢來不能動,專門得給村民生老病死備著。」

  雷東寶夾下小小一塊豆腐,舉到兩人中間,道:「現在村裡的錢就好比這塊豆腐,塞牙縫都不夠,哪裡劃得出一塊不能動的。」雷東寶說著把小小一塊豆腐扔進大嘴裡,真是腮幫子都不用動一下,沒了。

  韋春紅憂心,幫著想招:「我看不管多難,這一塊一定得劃出來。你短誰都不能短村民的,村民的人心最要緊。別的人出點事就跑,可以去別家廠里做,有奶就是娘,只有小雷家人會守著你,你看你以前坐牢,那時候各個廠子日子多不好過,就剩小雷家的人沒走。我看還有明天停工的名單你們也得留意一下,本村的都不能動,不是本村的先下。」

  雷東寶點頭,將酒杯舉到韋春紅嘴邊,算是敬她,韋春紅會意,就著雷東寶的手一口喝了。外面寶寶沒人理急了,叫起來,雷東寶只得放韋春紅走。他默默想了好久,先給正明打電話,要正明重擬電線廠暫停人員名單,把小雷家人全留下。正明答應得很爽快。下一個打給的是項東。但項東告訴他沒辦法,銅廠用的本村人大多技術不過關,項東只能傾向少停本村人,無法全部保留。

  雷東寶本來心裡就煩,又喝了幾口酒,被項東一頂,火氣上來了,道:「小項,你要搞清楚,每一個在雷霆做的村民都是股東,開誰都不能開股東。我就是這句話。」

  項東卻堅持:「書記,越是困難時候,我們越不能放棄技術,放棄質量。銅廠渡過這個難關,村民股東才有得利。」

  「小項,技術、質量都是人做的,我要的是留下最忠的人,忠心,這是第一。還有,正明在電線廠試點他的方案,事實表明可行。你明天去電線廠取經,給我立即壓縮一半基建支出。現在是雷霆最困難的時候,你先把其他什麼都擱一擱,第一要保證渡過難關。」

  「書記……」

  「你叫對了。我是書記,誰的書記?小雷家的書記。別人再占著書記位置都沒用,大家只認我一個書記。我是小雷家的書記,我就要替小雷家人做主。小項,你技術好,工作好,人也好,就有一樣不好,太書生氣。你這個時候一定要偏心眼,偏心本村村民。你也不能不耍點手段,想辦法把工程支出能拖的拖,能賴的賴,只好這樣,否則你好人是做了,可雷霆倒了,怎麼行?你說對不?你聽我的。我上月已經提醒過你,你說回去考慮,你怎麼還說不行?」


  項東聽得出雷東寶提高了聲調,只得道:「好吧,書記,我再認真考慮考慮。」

  雷東寶卻堅決地道:「沒時間考慮啦。我說了,聽我的。以前你管銅廠我不管你,現在情況不一樣,你要服從大局,先渡過難關再說,明天你必須做到。你必須今天給我回答。」

  項東沉默半天,道:「書記,不是我不服從大局,而是我做不到。我沒法在人手配置不良的情況下保質保量地堅持生產,我也沒法失信於工人,失信於安裝公司和設備製造廠。」

  對於項東的回答,雷東寶以前或許會理解,但是現在一來深陷資金困局,二來是正明的思路在電線廠被證明行之有效,因此他這回不予妥協,厲聲道:「你什麼意思?」

  項東道:「正如書記所說,我書生脾氣,有些事我是真做不出來。」

  雷東寶怒道:「小項,你雖然不是小雷家本地人,可我自認對你一直不錯。現在雷霆有困難,你就不能犧牲一些你的什麼書生脾氣,幫我渡過難關?難道大家都有困難的時候,你還得讓我優先供著你?我對你好,你為我想過沒有?」

  「書記,我沒忘恩負義的意思。我如果忘恩負義,我大可以昧著良心做下去,繼續拿我的工資、開我的車、占著老總的位置,可是我不能這麼做,我怕誤事!雷霆已經不容易了,我不能再雪上加霜,我是真心實意說我不行,任憑書記處置,但應做的工作我還是會做好。」

  雷東寶無法再怒,悶聲道:「我會把正明插過去控制進度,控制支出,你要有思想準備。」

  項東那邊明顯嘆了聲氣,說聲「有數」。兩人心知肚明,正明插下去會生出什麼事來。可是現在雷東寶只能選擇正明,犧牲項東,他唯有希望項東能堅持住,他想明天上班當面再跟項東談談,電話里沒法說清楚。

  他一聲不響地掃掉一瓶酒,將兩盤菜吃得精光,將鞋子一踢往床上一躺,醉倒睡覺算數。

  韋春紅抱著寶寶進來睡覺,但被雷東寶的鼾聲吵得不行,雷東寶酒後的鼾聲特別重,寶寶煩得直往韋春紅懷裡鑽。韋春紅只好抱著寶寶進另一個房間睡覺,出臥室時候瞥一眼茶几,見一瓶白酒竟然見底,心裡重重一震。

  「問題很嚴重。」這是縈繞在韋春紅腦袋裡的想法。結婚那麼多年來,這種情況不多見,最沒見過的是拉著她不讓走,非要說話不可。韋春紅仔細回憶雷東寶剛才所有的話,還有她在客廳斷斷續續聽到的電話內容,越想越不對,都要停掉一半的工了,那事情是真大了。她自己管過飯店,一般她不會考慮裁人,更別說裁一半。只有那次雷東寶坐牢,她從縣裡搬到市里,才算是做了一次人事大變動,由此可見,雷東寶那兒問題嚴重,並不是她過去想的那麼樂觀。什麼政府不會樂見那麼大的雷霆工人失業,政府一定會出手扶持等等的猜測,看來有些想當然。

  那麼雷東寶今天問她要五萬的這種事兒可能還會繼續。當然,韋春紅是不認為雷霆會倒閉的,這麼大的實體,資產這麼多,倒閉?尋開心吧。她只是擔心,怎麼辦,若是雷東寶再問她伸手要,她是不是該賣掉一家店面房,她手頭畢竟沒那麼多現金。

  韋春紅盤算來盤算去,眼一閉心一橫,不能再給了。今天拿錢是小雷家兩家人結婚,明天其他什麼事,沒個底的。她最怕的還是這個雷東寶同志上回提的話,他還想把家裡的錢全拿出去先救濟小雷家呢。他做得出來,雷霆是雷東寶的大兒子。韋春紅心裡徹底清楚地畫出底限:家裡的錢是家裡的,雷東寶絕不能公私不分,韋春紅因此必須想出對策。

  第二天一早,雷東寶載著韋春紅去銀行取了錢。韋春紅將錢取出交給雷東寶,又讓他看看存摺,道:「你看,基本上沒剩幾個子兒,你往後別打家裡錢的主意了,這點現金還得留給寶寶買奶粉。」

  雷東寶看存摺上果然只有兩千多,就道:「不行賣掉一個鋪子。」

  韋春紅道:「行,我開始找買家,急趕著賣鋪子,也不知道賣不賣得出去。你跟那造高樓的房地產老總常一起開會,要不我們找他把這房子退了,能換多少錢就換多少,總這麼吊著拿不到房子也不是辦法,反而那家的最容易解決。」

  雷東寶一拍手,道:「對呀,差點忘記那房子,反正我們現在有住的,那邊賣了算數。」

  「行,我回頭把合同和收款憑證找出來。你把我和寶寶送到路口。」

  雷東寶上車吩咐司機把韋春紅和寶寶送到路口,自己上班去。韋春紅則是領著寶寶慢慢往回走。她其實很不待見那高樓的房子,想起那房子就想起那個狐狸精。這樣也好,賣掉那房子算是讓她表明一個支持態度,她並不是扣著錢不給雷東寶,但到此為止。


  雷東寶將韋春紅母子放下,就趕緊直奔那家房地產公司,軟磨硬泡卻無法退房,人家也正愁錢呢,雷東寶怏怏回小雷家。他一到便立即把正明安插去銅廠,負責日常事務的協調,又去各辦公室轉一圈,才找項東閉門談心。

  他發現談心效果挺好,本來一直擔心正明插下去後會和項東鬧矛盾,可幾天下來,什麼事都沒有,部分工人則開始慢慢被請回家待工。工程安裝的戰線縮短,資金緊張的局面終於稍得緩解,雷東寶放下心來。他這時候可以有心力再找政府機關的人要錢,他現在已經面臨重大問題,需要幫助。縣裡和市里都說已經關注到各進出口相關單位的這種動態,他們正開會研究討論對策,並上報上級機關等待回復。他們請雷東寶咬牙挺住,寒冬過後就是春天。

  雷東寶可以理解,這麼大國家又不是他的雷霆,政策哪是說變就變的。

  雷東寶在外面跑的時候,其實項東的日子很不好過。非小雷家村的人被停工的占多數,剩下的小雷家人與正明同姓一個「雷」,很快銅廠工人里開始出現新的論調,有人開始用「你不是小雷家人」來頂嘴,頂得他啞口無言。項東在小雷家這片土地上耕耘多日,一直把自己當作雷霆一員,而今才知這是他的一廂情願:雷霆與小雷家是一回事,他不是小雷家人,就註定不是雷霆人。就像大多數村辦企業一樣,外人永遠不能進去管理。他本來還想自己退一步不要緊,只要小雷家渡過難關。可現在仔細一想,心裡越來越沒意思,這樣的地方再做下去,永遠都不會被認同,這個地方認的是忠心。再說這回銅廠遭此出口打擊,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實踐雷東寶一年後放他開發新產品的承諾,而且看雷東寶的短視態度,以後也不知道會不會研發新產品,他再待下去也是重複勞動,很沒意思。

  項東想得心灰意冷,關門秘密聯絡一直想請他去的一家銅企,兩下決定妥當,他暗中處理完棘手工作,全部不聲不響地移交給正明,一邊賣掉小雷家分給他的城裡房子,一半錢自己拿了,另一半錢存入一張存摺,寫的是雷東寶的名字,與手機、BB機一起寄到雷東寶的辦公室,包裹中留下兩封信,一封上書感謝書記這兩年裡的培養和重視,他自認才不可大用,自行告退;另一封是詳細的工作交接。他不想與雷東寶談,因為覺得與雷東寶的談話未必能說得清楚,兩人的思想體系有明顯分歧,他還是悄悄地走吧,別弄得面紅耳赤,到底雷東寶也是重視他的。

  同城郵寄,包裹第二天才到雷東寶手上。雷東寶本來在為正明報告給他的項東一天未請假也未出現還電話聯繫不上的事情困擾著,見到這個包裹就全明白了,氣得砸桌子,大罵項東忘恩負義。雷東寶不能接受,他曾經委以重權的項東的出走,等於是往他的臉上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讓他好生沒臉。他重用的人不忠於他,他豈不讓天下人笑話死?再加雷霆面前難關重重,雷東寶本就心裡悶氣,藉此機會整整罵了三天。

  雷東寶的態度無疑是下面眾人的風向標,因此在雷霆工作的所有其他非本村人個個心裡沒意思,而本村人則是個個抱成一團警惕外鄉人。不久又有幾名技術人員辭職。

  項東的離開和幾名精幹技術人員的辭職,令小雷家上空一時愁雲慘霧,只有正明如願以償。

  14

  東海公司也面臨出口市場波動的問題。但是他們的產品因為技術含量較高,出口銷量在出現彈性震動之後,漸漸恢復正常。再加上宋運輝起初為了平衡內外銷市場,有意扶持國內下游產業的發展,因此外銷不足內銷補,東海的銷售並沒出現太大問題。反而在外公提醒之下,他調整原料採購方向,有意趁某些國家和地區的經濟動盪,積極面向海外尋找培植原料基地。新的挑戰上手,宋運輝做得意氣風發。外公的大手筆終於可以在宋運輝手裡得到發揚,外公也高興,每當宋運輝來上海的時候,他總不顧老臉地與外孫女搶人。

  梁思申今天還真搶不過外公,但搶到剛響起的電話。一聽是梁大焦急的聲音,她當即嚴肅起來:「你那些房子都出手沒有?」

  「小七你趕緊幫我去李力家找人,他除了那別墅,還有這麼幾個地址……」

  梁思申奇道:「你們不是連體嬰一樣的嗎?你不會自己回來找?」

  「你別跟我抬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我這邊的錢被李力席捲一空,他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要找到他,你快給我去找這幾個地址……」

  梁思申大驚,記下地址,忙道:「你安靜,照我說的做。首先你在香港報警,查看李力究竟有沒有出境,出境的話又去了哪裡,國外還是內地,你手頭錢夠不夠用?」

  「用的錢還是有的,多謝,我怎麼忘了報警。」梁大說完就急急掛了電話。

  外公聽後也驚道:「無毒不丈夫啊,李力夠狠,看不出啊!看起來他們情況很糟,李力大概看怎麼都是死,乾脆拿一筆大的逃亡,弄不好隱姓埋名還能過好生活。思申啊,這下你們老大更死定了。」宋運輝都沒評價,早已拿出手機打給梁大舅舅,讓梁大舅舅著手在國內查找。


  外公還是「嘖嘖」稱讚:「李力是個人物,以前沒看出來,不曉得這孩子有沒有做本假護照,要有,這世上再找不到這號人。嘖嘖,這也是公子哥兒,公子哥兒跟公子哥兒還是不一樣的。」

  梁思申拿起鑰匙道:「我去那邊別墅看看,好歹幫梁大一個忙。」

  外公道:「你去有什麼用?要那麼容易,那就不是做得出這種事的李力了。」

  宋運輝抱起可可:「走,我們一起去看看,盡人事,知天命。」他不放心梁思申一個人去。

  梁思申出去車上,向宋運輝介紹:「香港股市前陣子又大跌,連帶美日股市也跟著大跌,全世界鬼哭狼嚎。日本中小金融企業紛紛倒閉,韓圓大幅貶值,大量韓國公司破產倒閉。現在是大環境不利,香港沒法獨善其身。」

  「還是那個索羅斯?」宋運輝問出這話,他身上的可可就跟著問:「爸爸,羅羅斯誰?」

  梁思申肯定:「還是索羅斯,不過他身後跟的遊資越來越多,包括我的一份在內。索羅斯有他的信條,『我生來一貧如洗,但絕不能死時仍舊貧困潦倒。』」

  「這個人倒是直言不諱。」宋運輝回答完這句,只好應付可可的提問,告訴可可,羅羅斯是條大鱷魚。

  梁思申一笑,驅車直奔李力別墅,敲門進去,廊燈下只有一臉驚訝的保姆。她和宋運輝看這保姆的神情,都感覺李力不可能在,要不這保姆簡直是演技出眾了。他們沒逗留,梁思申卻想到不遠處蕭然的家,找去一敲門,卻被告知已經換了主人。兩人抱著可可驚訝地走回頭路,都感覺梁大這回非常麻煩。

  回家的路上,宋運輝卻接到楊巡打來的電話,說是紅偉出差路過,希望與他見面吃飯談談小雷家的現狀。宋運輝心說奇怪,雖然他與紅偉的關係不錯,但紅偉見他之前肯定都由雷東寶事先來電招呼,難道雷東寶現在已經倨傲到即使有事找他,自己也不出面的地步了?宋運輝「哼」地一笑,告訴楊巡他在上海,讓楊巡接待紅偉。

  梁思申的手機也是電話不斷,除了梁家親戚紛紛來電,竟然還有來自美國的吉恩的電話。吉恩周末依然早起,給梁思申的電話劈頭就是一句:「梁,現在是禿鷲的盛宴,你還要待在中國嗎?」

  梁思申先是愣了一下,不由笑出來:「怎麼會不關注,你放心,我關心著日本每一隻股票的動態。」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回來?我們已經備足彈藥,急需高手。你若答應,我現在就把他們揪出被子問他們要人。」

  「非常感謝,可是你也知道,我這兒現在上有老下有小,走不開身。」

  「嘿,梁,你不覺得很可惜嗎?據我所知,我們這邊過去的職業銀行家在中國普遍水土不服,業績反而不如土生土長最多只出國接受一兩年培訓的人。在那個做生意之前先交朋友的地方,你的良好職業技能沒法盡情施展。你年中跟我說起的困惑其實已經說明你融入不良,我一直在尋找讓你回歸的機會,現在是了,你是我見過享受禿鷲盛宴的最合適人選之一。」

  梁思申非常感動:「吉恩,正是如你所言,不過我感覺我已經有很多進步。」

  「可是梁,你本可以創造更高的價值。」

  吉恩結束電話的時候滿是遺憾。但旁邊聽著梁思申電話的宋運輝心裡卻是很高興。到家時宋運輝考慮之下,提醒梁思申應該給她父母打個電話,告知此重大事件。梁思申愁眉苦臉的,想半天才問一句:「叫他們回國處理?」

  宋運輝聽了一笑,點頭道:「也是,不如不說,省得他們操心。」

  梁思申嘆口氣:「父債子還,如果梁大需要我,如果我能幫得上忙……」她無法不想到,梁凡順風順水的時候,自然是不會聽她囉唆的,但是而今梁凡需要她的建議,梁凡爸爸舅舅更需要她這來自自家唯一一個專業人士的建議,她跑不掉。她不知以後將因此接觸到些以前不願接觸的什麼。

  15

  楊巡前去紅偉下榻的賓館。在紅偉說出賓館名字的時候楊巡就覺得奇怪了,紅偉怎麼住這麼個暖氣都沒有的地方?說是賓館,其實是旅館。等敲開房間,卻只有紅偉一個人。楊巡二話沒說就要給紅偉換飯店。但紅偉按住楊巡的手機,道:「算了,替書記省點錢,現在雷霆日子不好過,錢緊。走,吃飯去,這回你請客。」

  楊巡有些不信:「真話?」

  「當然真話,我還能瞞你,我這回其實是瞞著書記來找宋總,所以什麼其他人都沒帶。」

  楊巡驚訝,悶了會兒才道:「紅偉哥,你收拾行李,住我家去,你手上戴的脖子掛的哪樣不值錢,住這兒不安全。」


  紅偉也沒客氣,收拾收拾跟楊巡離開,邊走邊問:「宋總今天真沒空?」

  「不是沒空,是不在,他周末去上海過,老婆在上海,你早約也沒用,早知道你不如直接去上海跟他見面。」

  「那算了,我時間緊,前兩年側重外銷,弄得原來的市場都荒了,現在得從頭開始打江山。今天是硬抽出時間過來,算臨時決定。沒見宋總之前不好意思跟他預約,這事不想讓書記知道,你應該看得出書記和宋總兩個人現在關係有點僵吧?」

  「我早在懷疑,你以前還跟我否認,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

  「唉,書記現在派頭大,宋總雖說見面都是讓著書記,可久了也……」

  「那是,就算一個娘胎爬出來的親兄弟也得給面子呢,何況宋總是有頭有臉的人。時間長了換我也吃不消,不過宋總已經是仁至義盡,心裡不舒服歸不舒服,有事還是不會忘了書記。」

  紅偉笑道:「你倒是護著宋總。」

  楊巡也笑:「我們這兒的老鄉團結著呢,平時都是我在聯絡,但大家都知道老大是宋總,我是老二。呵呵,同鄉人不護著同鄉人哪行,最忌窩裡鬥。」

  紅偉點頭,跟著楊巡上車去楊家。

  任遐邇早披著羽絨服等在門口,熱情歡迎紅偉到來,將紅偉迎到客房住下,客房早已窗明几淨,準備就緒:雪白的床單,厚實的床墊,柔軟的棉被,還有一室明亮的燈光。紅偉拍拍楊巡的背,笑道:「兄弟,福氣好啊,找個能當家的。」

  「那當然,那當然。」楊巡接了紅偉的旅行包,放進壁櫥,拖紅偉出來吃飯。

  紅偉出來左右上下觀望,笑道:「你會裝啊,外面開輛小破桑,家裡弄得比賓館還豪華。」

  楊巡笑道:「紅偉哥你先喝杯熱茶,這幾天自來水冷,我去看看遐邇有什麼菜要洗的,我洗了再過來。」本來是保姆洗菜,但過來吃飯的決定出來得晚,保姆已經下班,因此楊巡眼明手快地進了廚房幫忙。

  紅偉見楊巡就跟五好青年一樣,覺得好笑,捧著茶杯過去與任遐邇客氣幾句。楊巡忽然發現不喜歡紅偉這個手腳比較放得開的人與他妻子說話,就道:「紅偉哥這回過來好像心很急,預先也沒跟我招呼,是不是小雷家除了資金緊張,還有其他困難?」

  「最讓我頭痛的是,項東走了,就是那個銅廠的外來老總。」

  「外地人,心不齊?」

  紅偉猶豫一下:「讓正明擠走的。」紅偉將經過簡單敘述:「我跟忠富議論,這是小雷家又露敗象了。忠富說書記能沖不能守,以前有個士根替他做宰相,書記只管沖就是。現在不行,忠富說書記現在沖得沒邊兒。小楊,我說士根好話,你聽著別生氣啊,他這人總有幾點可取之處。」

  「不會,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我還有什麼氣的。紅偉哥,你最好詳細說,省得我跟宋總說的時候走樣。」楊巡說話間,手腳利落地洗好菜,又主動布置飯桌。紅偉旁觀楊巡的忙碌與任遐邇並無衝突,顯然楊巡並不是他來才動手下廚,心說過去的小倒爺還真是有居家好男人的樣子了。

  待得楊巡搬上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碟魚乾,紅偉特意過去向奮戰在廚房一線的任遐邇道聲乏,才回來與楊巡坐下喝酒吃菜,因他從楊巡的舉動看出,任遐邇在這個家的地位不低。然後,紅偉索性把楊巡當宋運輝的耳朵,一五一十地把楊巡六月去小雷家之後發生的事情告知。然後他預期小雷家即將面臨的嚴峻形勢有三:一是年底將至,本就正是內銷市場趨緩時候,更難打開內銷局面,而外銷則是只見萎縮,並無向好趨勢,年底又有大筆貸款到期,以及大量設備、基建需要結算,錢從何來?二還是錢的問題,書記扣下眾人的大部分收入,大家都等著書記年底分紅派息好過年,大家還等著起碼與上個春節一樣的年貨,後者若是少發倒也罷了,最多被村民煩上幾句,而前者則是麻煩,前者是眾人的血汗錢,書記要是給弄沒了,發不出,大伙兒還不造反?三是在技術人員紛紛辭職的情況下,雷霆拿什麼拳頭產品和優良品質搶占別人已經坐穩的內銷市場,以及要求更嚴的外銷市場?紅偉說他看到項東辭職開始發愁,但他不知道宋總還肯不肯援手,他懷疑宋總心灰意冷不想再管小雷家的閒事,順帶不想見小雷家的人,而非人在上海。

  楊巡忙笑道:「你別亂想,你要真不信,我當著你的面給他們上海的家打電話,看接起的是誰。宋總不是我們小生意人,他忙就忙,不在就不在,不像我們有時候嘴上跑馬。」

  任遐邇端菜上來,笑道:「呀,你也有承認嘴上跑馬的時候?你不是每天沖我拍胸脯說大丈夫一言九鼎嗎。」


  紅偉忙道:「小任別做了,菜夠吃,你也坐下一起聊,別累著。小楊,你看我這不是急了嗎,項東剛走那天我打宋總手機,他秘書接的,說忙,就沒下文了,你怎麼聯繫的?」

  楊巡道:「我也得問他秘書有沒有時間,紅偉哥,今天你說的這些,我看最麻煩的是村民們給扣住的那些錢,其他倒是能賴賴,能拖拖,你們小雷家以前也不是沒幹過,是不是?」

  紅偉道:「從上到下的錢都扣,書記的也扣。」

  「你別不當回事,我看這事才是最重要的。你自己錢多,直里不來橫里來,給扣點無所謂,別人不是,別人一年到頭就這點兒死錢,要知道拿不回來了,會怎麼樣?書記別想安生做人了。錢啊,紅偉哥,不是別的,春節前大伙兒要是看到年貨發少了,你看著,大家准追著書記要回那些給扣的錢。」

  紅偉心裡有些動搖,好一會兒才道:「大家都還是很聽書記的,也怕書記。」

  楊巡道:「他有錢有權,大家聽他怕他,要知道雷霆周轉不靈了,還得吞沒村民錢了,看還誰怕他?書記上回牢里放出來時候,誰怕他?都是靠你們幾個義氣撐起來的。紅偉哥,早做打算,也讓書記早做打算。」

  任遐邇出來聽見給楊巡使個眼色,楊巡看見了卻道:「遐邇你不用阻止我,紅偉哥知道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紅偉卻道:「不至於吧,到底是那麼大家業在,大家都還是很相信書記的。」

  楊巡見好就收:「如果是這樣,眾心齊,泰山移,現在又不是你一家企業遇到這種事,國家肯定會想辦法解決。去年初不是加出口關稅了嗎,誰知道明年初會不會降關稅,熬過去這段就好。」

  任遐邇道:「國外媒體還有猜測人民幣可能也會跟著貶值的。」

  「這話我也聽說過,可它現在不貶啊。」紅偉愁眉苦臉,「上面也是這麼寬慰書記,問題是現在雷霆拖不下去,我看著後面入息越來越少,開銷越來越大,特別是春節前。難啊,難!」

  楊巡一直安慰紅偉這只是短期困難,不要氣餒。但紅偉身處其中,只覺得身邊隨時可能有地雷爆炸,危急猶如當年雷東寶坐牢那時。

  楊巡翻來覆去說好了一會兒,終於安頓下紅偉睡覺,他回頭與任遐邇回到主臥,關上門輕道:「小雷家麻煩了,紅偉都亂成那樣,以前書記坐牢時,他都還清楚得很。」

  任遐邇道:「我怎麼覺得他們高負債大幹快上時已經昏了呢,你敢負債率這麼高嗎?」

  楊巡有點得意地笑道:「我這麼負債過,一次是剛造市場那會兒,一次是造商場那會兒。那兩次每天都提心弔膽,怕出個什麼意外,資金鍊那個脆弱啊,以後再也不敢這麼亂來了。我看雷霆現在不會比我好,可他們的錢是大家的,欠債也是大家的,大家的就等於誰都沒責任,我說紅偉急什麼,他該急的卻不去急,跟他提醒也不聽,這才是昏頭。」

  「要跟宋總說嗎?」

  「看機會再提,宋總現在好像不大想插手這事,我又不知道紅偉今天來究竟是書記要他來,還是真是他自己要來,你說萬一是書記自己不肯拉下面子求宋總,要紅偉來求宋總去跟那邊朋友打招呼,你說我追著傳話過去,讓宋總怎麼回答?如果是紅偉急書記不急,或者書記不想找宋總,又讓宋總怎麼主動?我還是別追著為難宋總去。」

  任遐邇聽著連連點頭,沒想到這裡面門道兒這麼多,但任遐邇心裡有疑問:「萬一宋總心裡在意那個前姐夫呢?你看以前他特意讓你去小雷家預警,這種事只有有心人才會想到做。」

  楊巡抓抓頭皮,道:「要不我打個電話給宋總,我們明天見紅偉都別提這茬,當宋總還不知道,讓宋總自己決定怎麼處理。老婆,我打電話,你再給我做面膜行嗎?就那種膠水一樣撕拉的,拉出來特爽,我繼續幫你洗腳穿鞋。」

  任遐邇伸出兩根手指,抓抓坐到床頭櫃邊拿電話機的楊巡的頭皮,笑道:「幫我洗腳穿鞋是你這個預備爸爸應盡的義務,不用交換你就得做,你該洗頭了……」

  楊巡按下最後一個號碼,騰回手做個噤聲手勢。任遐邇剛想走開,楊巡就皺眉道:「忙音。」看看手錶,「這個鐘點還忙音?再打。」可楊巡卻試了十分鐘都沒打通宋運輝的電話,宋運輝的手機一直占線。

  繼錦雲里電話成為梁大熱線之後,宋運輝的手機也被占領,這回是梁凡舅舅直接給他打的電話,他在接到電話的第一刻起就想到一個問題,梁思申無欲則剛,因此梁家人一直對梁思申只來軟的不來硬的,而他則不同。梁大的舅舅非常直接,上來就問:「小宋,你知道梁凡的事沒有?」


  宋運輝猶豫了一下:「我剛聽說。」他有意把自己撇清,模糊自己在上海的事實。

  舅舅道:「幫我謝謝思申,她第一時間給梁凡出的主意不錯,你讓她再出個主意,如何讓梁凡避免巨虧。香港那邊的金融形勢非常嚴峻,你問問她怎麼可以讓一個場內人把損失降低到最小。」

  宋運輝不客氣地直說:「思申也在場內,不過她賺得挺開心。思申至今給梁凡的主意還是儘快拋,收回現金跟思申做對沖,可惜梁凡依然沒有有力執行,想幫他都是隔靴搔癢。」

  外公聽了對梁思申輕道:「小輝這話不是給你攬事嗎?」

  梁思申沒回答,她雖然不願看到梁大徹底垮掉,可並不意味著她肯與梁大同流合污,她把宋運輝的話當作對舅舅的敷衍。

  舅舅道:「思申有沒有想該怎麼做才是最好?對李力的處理我們會著手,可再怎麼處理李力,梁凡的那塊虧損必須縮小到可承受範圍。小宋,你今天務必給我一個答覆。」

  宋運輝道:「行,舅舅,很快給您回復。」

  梁大舅舅的電話和梁家之後接二連三的電話讓宋運輝心裡更是確信,梁凡的錢牽連甚廣。

  外公道:「他們估計已經做出最基本處理,希望李力已經出境,要是走投無路回到祖國大陸就死定了。他們這是開完會了,個個分頭出擊以圖挽回損失。呸,靠梁凡那大頭娃娃繼續管著那筆錢,神仙也救不了。」

  梁思申感慨:「我當初幸好出國獨立,要不然准也是一衙內。」

  外公憤然:「你怎麼不感謝我和你外婆做出的英明決定?怎麼不感謝我和你外婆把你教育得好,扭轉你的人性?」

  梁思申繼續翻白眼:「我心裡感謝外婆,實物感謝你。」

  外公道:「你只要記著就好,我怕你忘恩負義。」

  梁思申道:「你是不是希望我割肉剜心還你的情?」

  外公詭笑:「外公還要利用於你,留你一條小命。」

  宋梁哭笑不得,兩人有時候真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外公才好,沒法依循傳統尊老愛幼的方式,又不好抹殺外公的長輩身份,真是左右為難。宋運輝只好以不變應萬變,梁思申則是拿外公練中文會話。

  梁思申帶可可去廁所的時候,外公對宋運輝道:「你得感謝我分散思申的注意力,笨蛋,你以為你越過思申與梁家親戚勾勾搭搭很有意思嗎?以後打這種電話避開她,你怎麼與梁家親戚勾搭是你的事,被思申知道准反感?你說梁家親戚為什麼找你不找她?」

  宋運輝只得謝了外公。

  宋運輝的手機幾乎被梁家人一個個的電話霸占,因此楊巡一直打不進電話,只得與任遐邇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

  任遐邇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客人來前我去老二家找人幫忙換個煤氣罐,老二沒在,毛毛過來幫忙。聽毛毛的口氣,隱隱約約好像是埋怨你做大哥的太小氣,給弟弟一處房子住,卻不給產權。」

  楊巡道:「那房子我跟老二說過,實際歸他。我不喜歡毛毛娘家人,那家人要是知道老二名下財產多,還不插手?那房子在明面上,其他歸在老二名下股份的事你有數,也別跟毛毛說起。」

  任遐邇聽著不甚滿意:「可人家已經是夫妻,你這麼做太生分了他們兩個,你就不怕我這個外姓人唇亡齒寒?」

  楊巡卻當仁不讓地道:「毛毛為人與你不一樣,你爸媽也跟毛毛娘家人不一樣,我完全區別對待。對老二,我做大哥的當然不能阻止他找什麼對象,但我得想得遠一些,替老二管住後方。還有我家老四,沖她那麼不理智,我一分都不會多給她,否則更養壞她,倒不是有意對外姓人刻薄,說起來我對老四更刻薄,你別聯繫到自己身上。」

  任遐邇一聽,也是道理,她也有些看不慣毛毛花錢如流水的派頭,仿佛花的是瘟生的錢。但她忽然醒悟一件事當初剛談戀愛時,楊巡都還沒進她的門,卻想盡辦法纏著去她老家,是不是有踏勘她娘家方才決定下一步行動的意思?肯定是,這奸商什麼做不出來。她當時還奇怪楊巡怎麼一上門就封一萬元的大紅包送禮,還以為楊巡求愛心切,不惜血本,現在對這個奸商的心思越來越清楚,再經今天一席對話,她忽然想到,楊巡當年那一萬元會不會是投石問路?當初她父母若不是退還不要,她和楊巡的現在會怎樣?她想到這些,不由有些來氣,這小子淨算計她。

  楊巡見任遐邇斜睨著他不說話,而且面色不善,奇道:「我說錯了?我說的是事實,我洗把臉回來再打電話。」

  「嘿,你別溜滑,我們做個考古挖掘:你去年追著我乘的公共汽車硬賴著去我娘家,到底什麼意圖?是不是考察我爸媽的人品,看如果不好,立刻風緊扯呼?」


  楊巡被問得一愣,沒想到任遐邇會想到舊帳上去,他笑道:「你想哪兒了,我那是趕緊做下記號,宣示所有權。說起來我正要跟你提呢,你現在不方便,趕緊請你爸媽過來一起住吧,這回總算是理由充足,你爸媽不會拒絕。」

  「先說清楚,我爸媽當場收下紅包時你怎麼想的,回城路上我把紅包拿出來退還給你,你又是怎麼想的?」

  「我沒想啥,我要把你爸媽養那麼大的你追求到手,那一些謝禮總是要的,我本來就指望他們收下。他們退還給我,我當然佩服你爸媽的人品,從此更敬愛他們,我又沒多想,你怎麼疑神疑鬼的。」

  任遐邇卻堅持:「不對,肯定不是,我不是疑神疑鬼,我現在是荷爾蒙不正常,非常執著地追求真理,也非常能夠明辨是非,荷爾蒙告訴我你說的不是實情。」

  楊巡也不知道荷爾蒙這玩意兒究竟有多大法力,但現在任遐邇母憑子貴,他又能對孕婦如何?更何況任遐邇真是猜對他當初的意圖,但他當然不肯承認,不能留下把柄被任遐邇抓住辮子,就硬是不承認。但任遐邇還是道:「但願你不是心懷不軌,我可討厭人對人什麼試探什麼考驗,擺明了欺負人。如果相愛,應該以誠相待。比如懷疑毛毛那種事,那只有你這個做大哥的來做,老二要是也那麼想,就是猥瑣。」

  楊巡知道考驗這種事擺不上檯面,但沒想到在任遐邇眼裡會是那麼嚴重,心說知識分子就是愛上綱上線,但他極其認同任遐邇說的相愛就該以誠相待的話,憑他看人的眼光,早清楚任遐邇對他是如何坦誠。只是他自己……他發現自己有些有心無力。還有,他不知道要如何愛得死心塌地才能一開始就坦誠相待。他做生意以來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他早已不敢輕信任何人。如他現在對任遐邇公開所有資產,那是在深入分析任遐邇的性格和任家人性格的基礎上審慎做出的決定,要換成老婆是毛毛,他一準一結婚就把妻子與公司隔離,他覺得堅持的結果就是,過程既然影響夫妻關係,從此閉口不談。

  好在他一直按著重撥鍵終於撥通了宋運輝的手機,他忙跟任遐邇說聲「通了」,趕緊結束任遐邇的考古發掘。看到任遐邇倒還真沒不講道理地糾纏不休,他鬆口氣。任遐邇答應交往後從沒忘記跟他宣傳「自由、民主、平等、博愛」,既沒因為他文憑低而減少對他能力的敬佩,也沒因為他錢多而對他低眉順眼。久而久之,楊巡很適應這樣的夫妻關係,覺得在家做的是正常人。他感覺得出自己對妻子是越來越真心,越來越當自己人,因此他不願破壞與妻子的良好關係。他今天還真有些怕任遐邇挺著個大肚子跟他沒完沒了。

  宋運輝聽楊巡起頭一說,就感覺事態嚴重。但等楊巡詳細說完,他卻問:「你確定書記沒讓紅偉找你,紅偉找你純屬自發?」

  「紅偉是這麼說的,我旁敲側擊確認紅偉這話說得沒假,我也並沒跟紅偉保證傳話到你這兒。宋總有個了解便是,不用心裡存下壓力。」

  「嗯,謝謝你。」宋運輝答應後,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幫我招呼紅偉,小雷家那邊的事我得再了解一下,你暫時別跟紅偉說已經聯絡上我。」

  「我有數,宋總放心。紅偉是我兄弟,我本來就有義務招呼他。」

  宋運輝放心,他知道楊巡現在做事非常牢靠,可以託付,也可以相信楊巡的判斷。說給梁思申聽,梁思申倒是覺得理所當然,道:「大哥剛愎自用,我實在不明白你們怎麼都認為他是魯智深?他是赤膊上陣的許褚。」

  宋運輝這個時候沒心思給雷東寶定性,問外公道:「他們小雷家應該怎麼辦?」

  外公道:「他們那麼大爛攤子,素質又不高,不到死翹翹的話沒法援助,一方面是東寶愛權霸著不肯放手,另一方面援救的人只有等它死實了才能指望合理收購價。」

  宋運輝點頭補充:「我聽介紹,似乎大哥有指望政府出面援手的意思。可現在是全社會面臨問題,一般總是先幫國企,再考慮大集體。可我現在如果對大哥提自救,我懷疑他抹不下面子向村民承認困難和失誤,要求村民共渡難關。」

  梁思申道:「你們以為他現在那樣的為人,還能有什麼號召力帶領村民心甘情願地共赴難關?」

  宋運輝感覺梁思申的話異常刺耳,太過絕情,可也不能不承認她說得對。村民都有非常實際的考慮,為未來雷東寶可能帶來的好生活而堅持團結在雷東寶周圍。而今雷東寶因扣留村民的獎金,已經走到村民的對立面,再若明確是因為決策失誤而致雷霆難以為繼,村民還會願意聽從雷東寶的號召嗎?他不看好,而且現在的雷霆,已經不是他提供一份合同就能苟延殘喘的規模了,他可以說,他無能為力。

  但宋運輝還是不死心地問外公和妻子:「真沒有辦法?」


  外公卻反問一句:「你想要什麼辦法,是維持東寶的地位,還是維持雷霆的性命?」

  宋運輝被問得一愣,道:「雷霆和大哥,分得開嗎?」

  外公道:「分不開一起死。雷霆嘛,都是被東寶搞死,出這種問題的時候不知道下死命挽留技術人員,還想著擴擴擴,擴他個頭,氣球會吹爆知道不知道?東寶該引咎下台,讓雷霆活下去。」

  宋運輝只得硬著頭皮道:「其實東南亞的金融危機導致的出口困局,對於雷霆來說只是輕輕刺破氣球的小小的稍微尖銳的物體,甚至都不是針,根源還在大哥。」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知道還問我?尋我開心?」

  「這也算是秉承您的教導,人要玩點性格,學您老一樣讓別人跳腳。」

  外公笑道:「貓師傅教會老虎,貓師傅自己沒命了,我睡去了。」

  宋運輝勉強笑笑,看外公有些耀武揚威地進了自己臥室。回頭見梁思申還在應付梁家人電話,心說他們兩個勞碌命。他此時很希望雷東寶有奇招出來,就跟過往一樣,總有怪招迭出,就像老徐說的,雷東寶是員福將。

  梁思申應付了大伯母的哭訴,放下電話立刻道:「剛才沒說完,我想到小雷家沒救,沒人敢注資進去。我先想到幾點原因:一、雷霆植根小雷家村,既是優勢,又是劣勢,優勢是這種企業有根基,劣勢是村外資本無法插入,注資的人必然需要參與管理,不可能不考慮到這個困難;二、大哥這個人的存在對於注資人是一大障礙;三、雷霆既不是帶殼的上市公司,又不掌握獨特技術或者資源優勢,這樣的企業遍地都是,沒有特別吸引力。現在的情況是,雷霆貸款找不到,如果再沒注資人,它就沒活路了。」

  宋運輝心裡其實閃過一個想法,那就是請外公或者梁思申給予小雷家短期資金支持,但他自己心裡都已經感覺這個想法不現實,支援的數目太大,祖孫兩個肯定會算一筆風險帳。這不,梁思申一給就是三點,每一點都是切中雷霆的要害。說得通俗點,沒倒下之前的雷霆,根本沒有注資價值,祖孫雖各有表述,可都直指其中最大障礙竟是雷東寶。

  宋運輝作為一個多年從事企業管理的人員,心裡也知道今天的雷霆浮腫虛胖,這個時間砸錢進去的人是傻瓜,但是他一方面希望著雷東寶或許又有神來一筆,一方面心裡割捨不下那塊他姐姐幸福過的土地,他心裡有些不願想不敢想,甚至還不願聽取梁思申理智的分析,反而失去果斷。可是他又怎能果斷?難道打電話去讓雷東寶退位?他可記得清楚呢,雷東寶早說過,雷霆是他雷東寶的。

  梁思申難得見宋運輝優柔寡斷,也不打擾,拔了錦雲里所有電話插頭,領可可上去睡覺。她也煩著呢,剛才梁大舅舅跟她明人不說暗話,指示梁大那邊的爛攤子必須處理好,否則影響全家,包括宋運輝的政治前途。被梁大舅舅這一提醒,她才想到宋運輝剛才表態他會幫忙並不是敷衍。她才想到即使宋運輝不受牽連,也會被梁大舅舅遷怒,話都說出來了,還能做不出來?相比之下,她真覺得雷東寶的事情根本不算什麼,雷霆那邊只要雷東寶肯退,誰也不可能抹平小雷家村上面的集體資產,死樣活氣地總能撐著不倒。而她這邊……天哪,還都拿她這個吃過幾年洋墨水的當救世主呢。可那攤子有那麼容易救的嗎?她腦袋亂鬨鬨的,現在唯一希望今天能睡著,明天睜開眼睛是個大晴天,什麼事情都已經結束。她沒跟宋運輝說,一則丈夫正被雷東寶的事兒糾纏,一則……她想到宋運輝越過她跟梁家親戚的那麼多聯繫,他還能有什麼態度?她不敢讓他表態,那是讓他難堪,也是讓自己難堪。她忽然發覺很多事都沒意思,爸爸那樣,媽媽那樣,丈夫也那樣。她想到外公的官僚論,一夜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朦朧之中,她無法不得出最後結論,她依然得保護他們。她得想方設法地墮落,與梁大同流合污,讓梁大脫罪,而且她似乎還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第二天一起早飯,梁思申實在獨自承受不住壓力,忍不住冒出一句:「舉報呢?」

  外公一臉「憐惜」地看著外孫女,「關切」地問:「你幾歲?你確信你精神正常?」

  梁思申頓時泄氣,都不用再看宋運輝的神色,就知道自己很傻很天真,或者說是狗急跳牆,那麼,擺在她眼前的路有且只有一條了。她默默地做著咖啡,兩眼不時看向一起床就動個不停的可可,大約只有那么小的孩子,才可以一切言行完全發自內心。她做完咖啡,反常地拿一杯上樓去,並叮囑大家別打擾她。宋運輝沒阻攔,但看著梁思申上去,總覺得她似乎是踩在蕁麻路上,步步荊棘。外公癟著嘴看外孫女消失在樓梯上,良久沒有吱聲。

  梁思申捧著咖啡,昏沉沉的腦袋卻非常清晰地精算出,她無論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她個人都沒實質損失,最多是損失一點看不見摸不著的良心。可是對於宋運輝,卻是整個人生改寫,她能無動於衷嗎?因為她梁家的事讓宋運輝承擔巨大損失,她能無動於衷嗎?傻子都知道,她應該選擇什麼。愛他,就選擇自己犧牲。當然,她如何決定也沒法與宋運輝商量著辦,即使她的決定是他指望的,讓他又該如何面對她的犧牲?她得為他的驕傲著想,不能壓給他太多心理負擔,因為她愛他。


  她沒有猶豫多久,撥通了梁大在香港的電話。難得的,梁大今天也早起。梁大先搶著匯報說經查李力從羅湖口岸入境,他通過朋友查深圳飛出的航班,沒有李力的登記,梁大竟是忙了一夜。「既然李力回了國,就有辦法。」梁大嗓音嘶啞地說,「小七,你幫我想招沒有,現在我只指望你了。」

  聽著話筒里梁大滿滿的落魄,梁思申有剎那心軟:「總有辦法,我現在有個思路,你知道禿鷲嗎?」

  梁凡不曉得堂妹為什麼這種緊要關頭提起動物,道:「知道,去西藏時見過,出名的撿剩的鳥兒,怎麼?」

  「用我們的行話,現在這種危機時刻,又叫禿鷲季節,是危機,卻又是機會。東南亞及日韓等國或地區不少經濟體在衝擊中無力招架,而今遍地都是禿鷲的食物——破產企業。國內目前也有這種趨勢出現,不少前階段極速膨脹的企業面臨資金鍊斷裂的危險,海南北海的爛尾樓可能全國開花。如果你處理完香港資產後手頭還有結餘,可以回國來進行彌補虧空操作。後面的操作很簡單,我舉個例子,比如目前我自己看中的是蕭然的資產,與他合作的那家日本企業受金融危機影響,自顧不暇,我打算趁火打劫低價收購他們在國內項目中的股份,蕭然不是也在香港巨虧嗎,我更可以極低價買下他手中的股份,因為沒人敢買蕭然的燙手股份。打比方說,那份資產的實際估價是一百元,而我收購只用五十塊,於是收購完成,我的帳面資產就從五十元變成一百元,這就是一個比較簡單典型的禿鷲思路。這樣多做幾筆,帳面上的窟窿可以填平。關鍵是你必須當機立斷處理香港那邊的累贅,我說得夠明白嗎?」

  「可行!」梁大幾乎不用深想,立即肯定。梁大甚至立刻聰明地舉一反三,「國內操作更簡單,只要資產評估上去就可以跟銀行交差。」

  梁思申啞然,她除了一個「對」,再無應答,她奇怪梁大究竟是什麼特殊材料做的,總能將身份發揮應用到極致。

  梁大則是得到指點,豁然開朗,一改接電話時候的垂頭喪氣,變得喋喋不休,說到後來梁大興奮地道:「哈,小七,如果純國內收購,都不用再麻煩你。」

  「哎,很好,不會變卦吧,保證?」

  「不過我們屆時會有很多問題向你請教,請你別推辭。」梁凡至此在梁思申面前更沒脾氣。

  梁思申道:「別客氣,你們肯定用不到我,恭喜發財。」

  「我還有個打算想跟你商量,你不是準備收購蕭然的資產嗎?能不能我們聯手,我收購蕭然手上的部分,日本方面的你來操作,可以嗎?現成的機會,讓我占個便宜,早日擺脫困境,行嗎?」

  「你幹嗎徵求我意見,你現在跟蕭然天天在一起,買他的股份還用得著跟我打招呼?」

  「這是你發掘到的機會,我不便沒良心地橫加插手,可是我現在又急需,所以一定要徵求你的意見。可我如果收了蕭然的股份,另一方股東不是你的話,我不敢放心。你收購中如果有什麼資金困難,我幫你一起解決。」

  「你該不會是打算拿下後在資產評估上面做手腳吧?恕我不配合。如果你買定蕭然手中的股權,我棄權。」

  「小七,幫忙。我只要渡過這個難關,等帳面做平,我立刻讓評估恢復原值。這種事不是自家人不方便合作。」

  「對不起,即使禿鷲也是盜亦有道,我的市場化操作與你的暗箱操作格格不入。如果你在收購中有技術問題,我會提供意見。」

  「不要這樣嘛,你要討厭我個人,我可以這就過去向你賠罪。你說你丈夫瞞上欺下,上市前為了做份漂亮報表,他們那家合作股份企業的下崗工人被他處理得鬧事,你不也還好好跟他在一起的嘛。你怎麼就對我深惡痛絕呢?幫我一把,我們好歹都是梁家人,即使我跟你爸以前做過什麼讓你對我有成見,可現在已經時過境遷啦。」

  「等等,你說他下崗工人是怎麼回事?」

  「嘖,小七,有必要嗎?又不是火漆封印的事,你護那麼緊幹什麼。蕭然那事你考慮吧,要肯幫我再重謝你,不行你也儘管說一聲,我幫你聯繫蕭然。咱們還是一家人,我才不想跟你鬧得那麼生分。」

  梁思申聽得兩眼發直,一方面為梁大忽然轉踏實的態度,一方面為梁大話里漏出來的小魚一條:「我是真不知道,你到底說的是什麼,我護著誰啦?」

  梁大終於意識到自己說漏嘴:「這事你自己打聽吧,反正都知道他現在去當地辦事,都不敢住當地賓館。謝謝你小七,我這下有心思吃早餐了,想要我從香港帶些什麼給你?」

  梁思申當即想到去年的一件事,她從宋運輝嘴裡知道他在合作的股份公司那邊出差,卻因為翻照片從宋運輝的包里翻出鄰近城市的住宿發票,當時宋運輝的解釋是當地賓館緊張,他沒處住。現在被梁大一說她心驚,宋運輝為什麼瞞她?「這個收購艱難的部分在於同日方的談判,但收益卻主要靠蕭然手中那部分雞肋股權,蕭然早就放話跳樓大削價,他那是不知道日方也已經根基不穩。我怎麼捨得出讓只要一塊錢買十塊錢貨的機會讓給你。」


  「真精。」梁大只能放棄。

  梁思申打完這個電話,感覺是剛解決一個問題,又感覺是製造了一個錯誤。她無奈地敲著指頭想,人不犯錯,只是因為還沒遇到壓力。看,她現在多踴躍地湊上去幫梁大繼續在錯誤的道路上深造。可是,她有選擇嗎?

  她下樓去看到關切地注視著她的丈夫,將電話敘述一遍,讓他放心,可還是黯然道:「這回……證實爸爸的那啥了,還有大伯、二伯等等。」

  宋運輝很難回答,只得寬慰道:「幸好你想出避免損失的辦法。既然漏洞能彌補,那些……就當它是程序錯誤吧,別多拿這件事責備你自己。」

  「可是他們原本都是我敬仰的人,他們教給了我很多冠冕堂皇的道理。」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宋運輝小心地應對。梁思申點頭,確實,人無完人,可想到那些親人嘴上一套背後一套,她又接收不良。她一時越不過自己心裡打小建立起來的長輩形象,雖然她知道這很不現實。

  可可此時嘻嘻哈哈地扯著一隻黑拉拉的尾巴衝進屋裡,他似乎永不知疲倦。可可一看見媽媽已經下樓,就放過黑拉拉的尾巴,擠進媽媽懷裡。梁思申一向對於既不是失業又不是就業的所謂「下崗」這個中國特有的名詞很沒感覺,被可可一鬧,只得全拋到腦後,與兒子玩在一起,可是她心裡沉沉地難受。

  上班後梁思申還是沒忘記去調查一下宋運輝那邊究竟是怎麼回事。那是上市公司,信息比較公開,一查之下,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原來宋運輝也與楊巡差不多,為了美化上市公司業績,對下崗工人做了甩包袱處理。

  對於那些下崗職工,梁思申心裡一向很矛盾,她一方面知道這有歷史原因,是中國社會的特殊產物,可一方面又覺得對於企業來說,背職工一輩子是件荒唐事。可是對於報導中所描述的上市公司充滿欺騙性的手段,她看著又覺得主事者太過陰損。她想,這等人事方面的「小」事一定與高層決策者宋運輝無關。她希望無關,因那上市公司處理下崗工人的手段太不講人道,就與當年的楊巡差不多。她想,她的丈夫一定不會是那麼陰損沒人性的人。

  她忍不住回家告訴外公,想與外公分析究竟怎麼回事,外公卻不耐煩地道:「小輝就是一個普通官僚,跟其他官僚沒什麼兩樣,就你當他一朵花。」

  「可是他比很多人聰明、努力、正直,否則你為什麼不收別人當徒弟,卻非追著他教不可?」

  「你只說中一條,他比很多人努力,這是我看準他的原因。其他都差不多,你爸沒比他笨。說到正直,他在他那環境裡要是跟你一樣單純,早幾百年前就變白骨了,你別跟官僚談正直,官僚都只有權謀,只會說權宜之計。小輝好在還年輕,還想做事,沒走太遠,可離那一步也不會遠了。」

  「可梁大舅舅和我爸他們做的事,他一輩子都不會去做。」

  「誰知道他做不做,你媽原先也死心塌地當你爸是正直人呢。你臭著一張臉幹嗎?你總得承認,遇到同一件事情,你會憑心裡一根什麼屁準繩上去阻止,他是什麼態度?他肯定是衡量利害關係才會做出決定,也不一定阻止,他最擅長旁觀,對不對?」

  梁思申當即語塞,好久才支支吾吾:「可他還是……不做壞事。」

  外公不屑地斜外孫女一眼,道:「小輝那樣很正常,你才不正常,有你這樣黑白分明的嗎?我看你是家境太好,發展太順,我早該多修煉修煉你,唉,現在著手來不及了,你已經成形,可惜了一塊好坯子。」

  梁思申鬱悶地道:「我要是塊百鍊精鋼,看你還敢不敢死皮賴臉跟著我住?」

  外公不客氣地道:「總算有點自知之明。」

  梁思申悶得不行,打電話給宋運輝問起那家上市公司處理下崗職工的事,問是不是他的決策。宋運輝不知道梁思申為什麼想到這件事,猶豫了一下,回答:「是我。」

  梁思申吃驚,卻堅持著問:「你肯定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操作的吧?他們無視那些下崗工人的生存。」

  「我知道他們的操作,但是不剝離那些冗員,企業別說是無法生存,更不可能上市籌集資金獲得發展,害的是更多人。權衡之下,只有犧牲一部分,你也知道,老國企的包袱非同小可。」

  「應該有更好的安排,哪怕是維持他們的溫飽。」梁思申覺得電話那端的丈夫前所未有的冷酷。

  「思申,你讓我往哪兒安置這些下崗人員?」

  「可你起碼不能說得這麼理直氣壯,是不是?你其實也知道這麼做是不好的,否則你為什麼瞞我,說你住不上賓館才住到鄰市,是不是?」


  宋運輝很不願意被如此責問,可是那是他愛的妻子,換作別人他早不予理睬,他只好認真地解釋:「思申,現實中很多事情的處理沒法理想化,因此你在做決策的時候必須做出選擇,有選擇就有放棄,拖泥帶水的結果是牽累更多。我並不是因為你猜測的有意瞞你,而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我怕說了後你在看不到我的時候為我擔心。」

  「可是……」梁思申聽了丈夫的話,有些不知道怎麼回答。

  「思申,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我把具體決策環境和我們究竟做了什麼跟你詳細說明,你別道聽途說,有些報導並不客觀。」

  外公小心打磨著他的沉香如意,嘴裡卻是一點不會放棄趁火打劫:「當你發現你跟周圍所有人的行為準則不一樣的時候,說明你的價值觀有問題了,最該反省的應該是你。」

  梁思申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電話機旁,只余兩隻眼睛瞪著外公冒火。自爸爸去往美國後她情緒低落至今,幸得背著奉養外公的責任,和丈夫兒子的愛,心情才漸漸平復。可最近又接二連三發生讓她無法認同的事,讓她進一步否定以前尊敬的所有長輩,以及生氣最愛的丈夫。她回想外公對宋運輝的定位,分析宋運輝過去一言一行的背後,她驚悚地發現,她似乎在懷疑丈夫。她忙打住不想,可是心情卻是跌落低谷。難道她的價值觀真是有問題?

  偏偏這時候電話響起,她懶洋洋地接起電話,卻是戴嬌鳳在那頭焦急地道:「小梁,那個楊邐聽說請一天事假後還想再請,被他們上司拒絕後一直曠工,三四天了,怎麼辦?」

  梁思申有氣無力地道:「放心,她是成年人,既然知道請假,就不會有事。」

  「會不會是我們找她麻煩弄得她沒法上班了?哎呀,我其實不想……我只想尋尋開心而已,不想太為難她的,她要是想不開怎麼辦?」

  梁思申遲鈍了很久才想到戴嬌鳳說的是什麼意思,沒精打采地道:「好,我通知她哥。」

  外公笑了:「戴小姐這個沒腦袋的,楊邐小,她那時候不是更小?怎麼心腸這麼軟呢,我真是白替她出氣。」

  梁思申白外公一眼:「都是你做的好事。」她打電話給楊巡,沒敢說原委,只說有人反映楊邐曠工三四天。那邊楊巡一聽急了,以為楊邐又是耍小性子,有始無終。楊巡接這個電話的時候正在回家路上,一路氣悶回到家裡,對任遐邇憤怒地道:「你說要我怎麼管楊邐?要不要把她捆回家?」他都不肯喊「老四」了。

  任遐邇奇道:「又怎麼了?廚房有桂圓蓮子湯,你用微波爐熱一下吃掉,又喝酒了?」

  「宋總太太跟我說,楊邐曠工三四天了。你說,才正常幾天啊,又……我脹,吃不下。」

  任遐邇起身,道:「大爺,我給你端來總成了吧?你給楊邐打個傳呼,別什麼都沒問清楚先自己生上氣了。」她進去廚房將桂圓蓮子湯熱了,加一勺蜂蜜端給楊巡。這邊楊巡果然開始給楊邐打傳呼。她微笑道:「你這是怎麼了,一說到楊邐就火氣特別大,可千萬不能急,你看看現在幾點,楊邐看天那麼晚又那麼冷,明天才回電都難說。」

  楊巡悶悶不樂地吃桂圓蓮子湯:「這麼晚,我也不好意思叫宋總太太去看。我想想誰在上海,最好是男的。」

  「凌晨一點有一班火車過路,我替你收拾一下,你過去一趟吧。」

  「我都做她多少次工作了,哪次見效過?都還招她一肚子埋怨。」

  「楊邐這樣還不是你做大哥的寵的。她不是前幾天抱怨你前女友專門找碴兒嗎,或許她受氣想不開呢,你別淨掛著她過去不講理,女孩子出不起錯,出錯就很糟糕。」

  楊巡其實心裡早急得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上海去,可就是生楊邐的氣,氣楊邐一次次地不爭氣,聽了任遐邇的話,他感慨:「你們年齡差不多,老四怎麼總不長記性,好吧,我去一趟。」

  楊巡很希望他收拾行李的當兒,楊邐回電,可是一直沒有。拎一隻小包下樓去,卻見任遐邇早準備好一隻飯盒和一塑膠袋吃的。他一看就知道飯盒是他的,塑膠袋裡吃的是給楊邐的,他又感慨:「你隔三岔五給老四送吃的,老四倒是說過一聲謝沒有,她怎麼就不學學你呢?」

  「楊巡,恭喜你,你真好福氣,不世出的好人讓你撿到做老婆了。你辛苦些去一趟上海是應當的,誰讓你占著好大福氣。」

  楊巡只好笑出來,卻又憂心忡忡道:「你說老四會出什麼事?」

  「別太擔心,成年人能壞事到哪兒去,估計又是小姐脾氣發作,你勸勸,實在不行騙回家來好好管教。」


  「嗯。我不在你一個人怕不怕?不行我叫老二一家都過來陪你。你早該請你爸媽過來,別再拖啦。」

  「楊巡,你再婆婆媽媽,我現在就纏纏綿綿送你去火車站一起挨凍到凌晨一點。好像我沒結婚前不是一個人住似的,我遇到唯一危險的人物就是你。快上去睡會兒,我給你設好鬧鐘,十二點鬧你。」

  楊巡聽著窩心,竊笑道:「要不我先抱著你睡著了再走?」

  「去,都當爸爸的人了,還老不正經,不理你,我上去睡覺。」任遐邇走出幾步,又旋迴來,「你快別這麼笑,別見到老四沒教好老四,反而把她帶壞,瞧你這模樣兒,賊都比你正經。」

  楊巡撲上去狠狠親幾口,發覺被任遐邇一攪和,他憋悶的心情舒暢了許多,還真是僥倖娶到一個寶。他扶著任遐邇一起上樓,看著她睡下,被子在她肚子部位隆起一座小山,才拿鬧鐘下樓,心說現在怎麼越看任遐邇越順眼呢,麵包看著挺有福氣啊。

  楊巡慣常出差,夜奔上海對他並不算什麼麻煩事,他自有辦法多花點錢找到個鋪位,一覺睡到上海。

  到達楊邐房子的時候,冬日的太陽還沒曬到南窗。他敲門,沒人答應。他心裡一沉,這才取出鑰匙開門,門卻沒有反鎖,應聲而開。楊巡心裡更慌,難道楊邐這幾天曠工,卻沒在家待著?她一個女孩子會跑哪裡去?

  可這時候他的手機卻響了,竟是楊邐打電話給他。他站在門口忙道:「老四,你在哪兒?怎麼不在家?」

  楊邐那邊卻是一聲尖叫:「你在哪兒?大哥你在哪兒?」

  「我敲門沒人應,才開門你倒是來電話了,你在哪兒?」聽到小妹的聲音,楊巡放心不少。

  「我下來吃早餐,大哥你也趕緊下來,小區門口,小籠包子店。大哥你還沒吃早飯吧?我請客。」

  原來是這樣,楊巡放心不少,立刻扔下行李包,關門出去吃飯。

  還在樓梯上,楊巡便接到一個電話,是梁思申打來,問他楊邐地址,檢討說她昨晚考慮不周沒有當晚趕去察看。楊巡忙說他已經到了。梁思申因此越發不好意思。楊巡卻為這個電話而高興,昨晚他在火車上到底是埋怨戴嬌鳳與梁家外公聯手為難他的小妹,雖然知道梁思申絕不可能參與到為難行列中去,可心裡總是不愉快,現在好了,事實證明他沒看錯梁思申。再等走到小區門口小籠包店看到面色紅潤囫圇一個大活人的小妹,提了一夜的心終於放下來,心裡忽然覺得健健康康地活著就好了,不要求其他。

  楊邐看大哥的眼睛則是充滿驚惶。楊巡心說老四還是知道做壞事了的。周圍那麼多吃早餐的人,楊巡一時不好多問,只好問問這幾天沒生病吧,得知一切安好,就蘸著米醋吃小籠包。他吃得很快,可楊邐一會兒叫個豆腐腦,一會兒又再要一份小籠包,一個勁兒說一定要請大哥吃飽。楊巡覺得老四這是做了壞事後怕他責備,他怕自己吃少了老四更害怕,只得勉強塞下好多,終於飽脹得不行,楊邐才停止客氣。

  兩人回去,走到樓道下,楊邐快跑幾步,道:「大哥你在下面等等,我被窩還亂著呢,先整理一下你再上去。」

  楊巡一愣,這是從沒有過的現象,他一轉念就想到一個問題,不由背後三根汗毛翹得筆直,臉上卻勉強擠出笑容:「怕什麼,是不是有男朋友在?大哥又不是老古板。正好今天讓我見了,我請吃飯。」心裡則是後悔不迭,不該剛才沒進門好好查一遍,又讓楊邐拖住塞了半天小籠包,否則,看現在楊邐這架勢,剛才那男友或許還在被窩裡。原來老四曠工是為男朋友啊,楊巡心裡立刻對那未曾謀面的男子打了個叉叉。

  現在跟進去已經沒意義,楊巡背手停步,一直等幾分鐘後楊邐再次出現,他才沉著一張臉上樓走進由他出資買的房子,而此時洞開的內房門都表示屋裡沒人。楊巡在沙發坐下,嚴肅地看著小妹一言不發,心裡冒出很多不好的想法。最大的疑問就是,當年放她一個人在上海,是不是個大錯誤?

  楊邐被大哥盯得渾身發寒,急了:「大哥,你想問什麼儘管問,別心裡盡冒髒想法。」

  楊巡火大,原來還是他髒,不是楊邐做錯事:「你為什麼曠工?」

  「你怎麼知道的?」

  「我問你為什麼曠工。」

  「我忙,請事假不批,除了曠工我還能怎麼辦?你怎麼知道的?」

  楊巡心火騰騰地燒,可是知道一發火,准又陷入僵局,只好克制。他無視飽脹,狠狠喝了幾口茶,才略微平靜地道:「你剛才是給他買早餐去?大冷天的,應該讓男人出去買早餐。」

  「我願意。」即便是楊巡口氣和緩,楊邐依然鬥志昂揚。


  楊巡便獲得一個肯定信號,他來時那男人果然在這屋裡。他繼續忍耐,道:「你大嫂讓我給你帶來些吃的,有人送的日本巧克力,她分給你一半,她說你愛吃,你自己去看,大哥吃太脹,起不來。」

  楊邐終於肯垂眼看向態度好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大哥,她當然無法看出異常,就乖乖去門口將拎包拿進來,翻出裡面屬於她的食物,果然都是她愛吃的:「幫我謝謝小任。」

  「本來你大嫂也要來,還說你要真不想去那家五星級賓館上班的話,正好你們姑嫂兩個可以整天逛街。我不讓她來,大著肚子怎麼行,她倒是挺想你,要不你帶著男朋友一起回家,你們回家逛幾天街?」

  楊邐伸手不打笑面人:「我也挺想小任,等我處理完這兒的事就去。男朋友就不帶去了。」

  「他的事?如果麻煩的話,大哥正好在,大哥辦事跑腿的本事還不錯,你跟你男朋友提一下。」

  楊邐聽了遲疑,此時她已經卸下對抗情緒,反而對大哥說的跑腿本事不錯有了興趣:「我……跟他提一下,不過該做的我們也快做完了。」

  「噢,他的事,你真不打算上班了?」

  「曠工五天,夠開除了。」

  「也是,我那兒看準一個項目,我想起你以前好像在公司房地產項目部門待過,你原先公司看上去管理正規得很,要不你辦完這邊的事情後過去幫我的忙,貢獻點經驗給我?也不要你多幫,只要給我策劃好項目大綱就行。策劃大綱最重要,以後都要圍繞大綱去做,交給旁人還真不放心啊。」

  楊邐聽得渾身舒坦,當即道:「行,我這兒的事情處理完就去。需要我帶去什麼資料?」

  「你看著辦,我也一時說不清要帶些什麼。」楊巡頓了一下,「昨晚大哥很擔心你的安全,你大嫂說女孩子最出不得錯,讓我連夜趕來。你這年齡也該交男朋友,我們上面沒爸媽,你呢最好儘快帶男朋友給大哥過目一下,像今天這樣躲躲閃閃沒必要,有什麼呢,大哥又不是老封建。還有什麼要大哥幫忙的?」

  「嗯,有件事,甲不在,乙要怎麼辦才能去打開用甲的名字在銀行租的保險箱,取出屬於乙的東西?」

  楊巡心中推理,懷疑楊邐的那個男朋友可能是有家有室的人,現在急於取出以妻子名字在銀行開戶租用的保險箱裡的東西,就像他家存錢租保險箱都是任遐邇的事。他心裡更加生氣,可臉上還是不動聲色:「這事情麻煩,如果在我們那邊,大哥跟行長打個招呼或者還行。還是讓乙想辦法找甲協商一下,要協商不成,打電話讓大哥幫你來硬的,你這兒要沒什麼事,大哥回了,家裡事情多,這幾天每天談判。」

  「大哥,謝謝你來看我。」

  「跟你親哥哥說這客氣話幹啥。你等等。」楊巡拿出手機給任遐邇打,「遐邇,已經上班了?……讓老二送一下嘛。別省錢不開空調啊,我很快回去查你室溫,老四跟個男朋友住一起,你跟她交代些女人家的事情,我不方便說。」

  楊巡說完就把手機遞給楊邐,自己出去陽台吸菸,心裡越想越火,將一支煙吸得噝噝響。明明腦子挺好使的楊邐,怎麼淨做傻事,還招來個不明不白的男朋友一起住,他一來,男朋友就鬼鬼祟祟躲出去,這做派一看就不像是正經人。而楊邐這人是個不聽勸的,他決定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另做布置。

  等楊邐與任遐邇通完話,楊巡便拎包走了,他要楊邐送他去火車站,又一起在火車站邊的肯德基吃頓中飯才持票進站上車。但楊巡進站後就從另一個門出來,找上海的朋友幫忙,招來朋友的幾個手下全天候監視楊邐的房間。他自己也窩進小區門口的一家飯店盯著,指給朋友手下哪個是楊邐,然後他被告知,楊邐三次下樓回傳呼,然後去菜市場買很多菜回來。楊巡心說他媽的那小子肯定還得來。他就指示朋友手下,只要看到有男人敲楊邐的門,打!

  楊巡與朋友晚飯後坐在朋友的汽車裡監視。一直到深夜,周圍窗口透出的燈光一一熄滅,楊巡和朋友都困得想打盹,可是人一直沒出現,大家商量後,決定留下一個人,其他人輪班監視。

  這一輪班,卻整整輪了兩天,連楊巡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判斷失誤。可他處理的是唯一的妹妹的大事,他硬著頭皮也得頂著,從楊邐的言行看,那倆人肯定還得接觸。一直到第三天傍晚,派出所通知電話過來,說有人在小區打架被告到110,讓單位領導過去領人。楊巡和朋友一聽都是眼睛一亮,從酒桌邊飛起來,摩拳擦掌直奔派出所。

  但楊巡在門口一看清打架的對方,那個所謂的楊邐男友,立刻將頭縮回,發覺事態嚴重了,那個流著鼻血的男子不正是他熟悉的李力嗎?楊巡將朋友也拉回,叮囑朋友千萬別以公司出面,他然後跑到外面給梁思申打電話。


  「梁小姐,我妹不是曠工嗎?我問出來是給男朋友纏住。我想那男的不是東西,想找朋友揍那男的一頓,不想揍到李力……對,就是那個李力,麻煩大了。」

  「太好了,你千方百計穩住他,不行就強留,一定要留住,我正找不到他。」

  「不用穩,現在都在派出所。我怕朋友吃李力虧,我們都不敢露面領人。」

  「哎,你儘管大膽出去領人,李力現在涉嫌在逃……」

  「什麼?」

  「對,你告訴我李力在哪家派出所。」

  楊巡結束通話,才剛想開心一下,忽然想到不好,李力是逃犯,那麼他妹妹又是什麼,窩藏犯?審訊李力的時候肯定會牽出他的小妹,那么小妹該怎麼辦?眼看著迅速有新警車進門提走李力,楊巡放下朋友,打車直奔楊邐家。

  進門,卻見楊邐哭得花容失色,他也來不及說,先給梁思申打電話:「我看到李力被提走,看來犯的是重案?」

  「具體我不便說,剛才你電話的意思是李力這段時間和楊邐在一起?」

  「是,要命了,這下。你知道我們家楊邐傻,現在還為李力哭。你說是不是該去自首?」

  「去吧,我會替你們楊邐說幾句的話,你儘管放心,但你得讓楊邐交出所有李力讓代保管的東西。」

  楊巡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楊邐,說完就撥打110說明詳情。然後板著臉問楊邐:「李力有什麼東西放你這兒?都拿出來,警察一會兒就到。」

  「他……他說那都是貴重物品,要我千萬保管好。」楊邐也嚇傻了,「他真是逃犯?」

  「這還有假?警察立刻上來,你快跟我說一遍你們怎麼回事。」

  楊邐結結巴巴地說,李力前陣子稱與妻子鬧翻,與她交往上了。前幾天說要離婚要轉移財產,到她這兒避一陣風頭,來的第一天就帶來好多貴重東西,就是因為楊巡忽然上門才匆忙逃離,隨後兩人又聯繫等看兩天風平浪靜,李力才過來拿,沒想到會打架被鄰居報警。楊邐還說李力讓她拿一本李力照片別人名字的護照買下飛澳洲的機票,機票也在她這兒。

  楊巡氣急敗壞看著小妹,一張嘴根本沒法說話,知道楊邐傻,沒想到楊邐傻成這樣。但他現在只希望楊邐沒事,希望梁思申果真能幫得上他。

  但楊巡沒敢奢望,因為他發現上門的警察如臨大敵的樣子,他不知道李力究竟犯的是什麼罪,家裡給搜得亂七八糟,搜完後楊邐被帶走。楊巡對著一屋子的凌亂心想,李力犯的肯定是大事,如果是小事的話,這種子弟大多能走走關係矇混過關,連他楊巡這樣的小小商人都有幾個公安朋友呢,要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恐怕梁思申也指望不上。

  他先給任遐邇打個電話說明大概情況,讓她明天就給他銀行卡里匯十萬進去,弄不好他得在這邊好好通關,隨即立刻打電話給梁思申。梁思申那邊倒是拿起電話就沒客套:「來人走了?」

  「走了,我家老四也給帶走,看樣子好像情況很嚴重,你……」

  「楊邐的事我已經託付人了,你回去吧,等著也沒用。還有,你別自作聰明活動去,反而壞事。這回得謝謝你歪打正著捉住李力,你幫了某些人一個忙,我讓他們用楊邐還你情。」

  楊巡趕緊把楊邐說的情況跟梁思申詳細說了一遍,聽梁思申保證不會讓楊邐坐牢,還保證楊邐一有消息就通知他,他才提心弔膽地乘夜班火車回去。這一路,他可是一分鐘都沒閉過眼,滿腦子都在揣測究竟李力犯的是什麼事,憑他有限的法律知識判斷楊邐究竟有沒有觸犯法律。他回到家都來不及睡覺,先去找律師詢問。

  楊巡非常痛心,他自己進去過一次,在裡面吃盡苦頭,出來還差點讓茶葉蛋噎死,他很擔心嬌生慣養的楊邐受不住那裡的苦。楊巡更痛心的是,楊邐竟這麼不愛惜自己,竟這麼輕易地被李力利用。楊巡都沒臉跟任遐邇細說,好在任遐邇跟他一起痛心,他心裡舒服不少,不過他暫時不跟老二講了,就怕毛毛也知道,影響以後楊邐做人。為此他跟任遐邇說,他很希望未出生的孩子是男孩,男孩子出點錯犯點事,總是容易糊弄一些。

  梁思申回頭跟為這事興致盎然的外公說李力竟然躲在楊邐那邊,估計是李力知道一個人住的楊邐小丫頭迷戀他,而楊邐又不是個平常與他接近的,因此任誰都不會想到李力會躲在楊邐那兒中轉,還能消受艷福。外公聽著樂不可支,推測李力早有脫身準備,這回可能是打個時間差,趁梁凡還沒察覺之前先回國搜取貴重物品,用一本假護照帶出國去,畢竟這種人只會窩裡橫,錢多帶走一些是一些。這計劃本應是夠冷靜夠大膽,堪稱經典,沒想到卻會犯在沒一點技術含量的打架鬥毆上,可算是天亡他。


  外公嘻嘻哈哈,梁思申心裡嘆氣,沒想到李力這人還能做出這麼猥瑣的一手,怎麼她在這邊遇到的人都問題多多。

  16

  宋運輝經過外圍了解之後,還特意抽出一晚上時間考慮,才決定打電話給韋春紅,而非雷東寶。小雷家的情況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想到小雷家的攤子鋪得比他料想的更大。他是個做企業的人,就此情況稍做判斷,就大致明白,即使沒有出口受創的打擊,小雷家的資金鍊也是夠嗆,何況現在因東南亞金融局勢動盪,出口形勢風雲變幻。

  但是他也想到,雷東寶如今好面子,他自己也不願熱面孔貼雷東寶冷屁股,他還是繞一下曲線吧。他就打電話到他們的家,選擇的是晚飯時間,估計雷東寶不會在,果然電話接通,韋春紅說雷東寶在外面應酬。

  兩人交流幾句各自的兒子,宋運輝便轉入主題:「大哥企業最近的日子不好過?」

  「啊,連你住那麼遠的也知道了?東寶還說控制消息,不讓傳開,免得人心浮動呢。」

  宋運輝心說,難怪紅偉是偷偷去找楊巡,因此宋運輝愈發謹慎:「我從最近經濟形勢分析,感覺應該對小雷家不利,因此向有關方面打聽了一下。我想大哥可能不大喜歡外人提起這事,正好這個電話是你來接。」

  韋春紅聽著異常感動:「唉,宋總,謝謝你關心,關鍵時候總還是你,我本來一直想找你,你哪是外人,可那頭笨豬……我都沒臉找你……」

  「情況真的不好?」宋運輝插上一句,打斷韋春紅的客套。

  「不是一點點不好,是很不好。雷霆現在資金很緊張,東寶每天都在外面跑資金,公司管理都交給正明,可跑來的貸款不夠用,他們那新車間安裝吞起錢來嘩嘩嘩的,多少錢進去都跟打水漂一樣,一會兒就沒了。他又不想讓村里人知道村里沒錢,碰到要緊時候就自己掏腰包,我這兒現在左一次右一次已經讓他拿走不少了,我不給他,他就喝醉了跟我鬧。你說……兩個兒子一見他回家就躲起來,全家都怕他,保姆辭職不肯幹了。我都在想了,他心裡到底是雷霆重要啊,還是這個家重要啊。」

  宋運輝聽得直搖頭:「春紅姐,大哥怎麼想……不,不管大哥怎麼想,他心裡應該是裝著妻兒老小的。可雷霆資金缺口大,再加十個你也填不滿,你要有考慮。」

  「宋總,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我也思量著我這幾年掙的這點子錢放到東寶手裡有沒有意義,可看著他艱難,我又不能沒良心,守著錢袋子一分錢都不給。你一說,我心裡有數了,不管怎麼樣,家裡得上一副雙保險,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可宋總,你在這兒老家認識的官多,交情肯定比東寶鐵,憑你身份走出去說話,誰……」

  「春紅姐不用跟我客氣,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要不然我不會隨隨便便亂打一個電話說些空話給你聽。可大哥早前還貸不及時,已經上了銀行黑名單。市縣的銀行已經不同過往,他們現在也要考慮風險。我一圈打聽下來,看來大哥得立刻採取措施積極自救。我目前想到一個自救措施,可是我有個顧慮,這個措施執行起來,可能很傷大哥顏面。尤其由我說出來,他更會覺得我是在削他面子,所以我先找你了解一下大哥的近況,看他心情好不好,能不能好好說話。」

  韋春紅感動地說:「宋總,你對東寶那真是別提了,親兄弟都不會有你這份關心。我實話說吧,在你面前我也不用遮遮掩掩。東寶最近脾氣壞透了,沒法跟他說實話,特別不能跟他提雷霆。宋總要不嫌我程度低,你費點勁先教會我,多說幾遍,我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記下來照單子說,總不會說錯,回頭我死皮賴臉地磨,總能磨出點道道來。」

  宋運輝沒想到韋春紅竟然那麼快就理解他的處境和意圖,又積極主動地請纓,卸除他心中的顧慮,心裡感慨,雷東寶這人做事,別的不說,找老婆卻是一找一個準。不過宋運輝要說的主意不多,寥寥十幾句,無非是個思想,一條餌食,讓韋春紅傳達給雷東寶,讓雷東寶知道有這麼一個辦法。如果雷東寶心裡有這樣那樣的障礙,這十幾句話足以讓雷東寶做出選擇,用,還是不用。如不用,那麼他跟韋春紅多說無益。

  韋春紅自然也了解宋運輝的意思,當然韋春紅也是多年職業帶來的一張甜嘴,一直見縫插針地恭維宋運輝的貼心和氣度。宋運輝都當耳邊風,這種話他聽多了。他只想快快了結雷東寶的事,回頭應對太太去,太太正要找他問話來呢。梁思申他們已經全面貫徹雙休日,宋運輝公司還在單雙周,因此這個星期是梁思申抱著可可來探親,宋運輝心裡清楚,他得給梁思申在職工下崗問題上有個說法。問題是他了解梁思申這個人,這一周考慮下來,他發現他無論從哪個角度解釋,可能都不會符合梁思申心中的道德準繩。

  他今天忙得連晚飯都沒時間吃,給韋春紅的電話還是在機場大廳等妻兒時見縫插針打的。

  他見到梁思申出來時旁若無人地只關心懷裡的孩子,不及其餘。若不是梁思申懷裡有個孩子,她梳馬尾巴、背雙肩包的簡單打扮真像個學生。宋運輝有些感慨,以前的她可不一樣,以前她怎麼噱頭怎麼打扮,性格非常直接,只得三個字——「我喜歡」,到哪兒都是焦點,生孩子後判若兩人。宋運輝沒良心地想,他其實更喜歡意氣飛揚的梁思申。

  但無論喜歡或者更喜歡,眼前的兩個無疑是他的最愛,看到他們,雖然有被興師問罪之虞,他還是一顆心歡快起來,轉化為行動。他看到梁思申抬頭的瞬間一張臉上笑開了花,很快就見她嘴唇一撮,做出小聲舉動,示意他看懷裡似醒非醒的可可,可可迷迷糊糊間看到了爸爸,輕輕叫聲「爸爸」,伸出兩隻小手要爸爸抱,過程中連打了三個哈欠。宋運輝的一顆心軟得化為飴糖,忙伸手接了孩子。

  梁思申笑道:「我下班急著趕回家,見可可跟外公兩個在玩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緬甸香粉,家裡那些老家具雕的人臉上都讓一老一小撲了兩團香粉上去,古怪得緊。兩個人也是滿手滿臉的香粉,一個寒山一個拾得。我時間緊,捉了可可就奔機場,才剛把他收拾乾淨,飛機就降落了,可可也睡著了,也不知他們兩個下午怎麼瘋玩的。」

  宋運輝聽著笑道:「人說隔代親,外公隔兩代才親。」

  「我早說過外公,他反應遲鈍,想到該隔代親了,已經來不及,幸好我生個可可讓他撈到。」

  「你還每天賭咒發誓以後要稍微禮讓一些外公,背包也給我。」

  「算了,他巴不得我每天跟他磨嘴皮子呢,我哪天要是精神不暢懶得說話,他准一個精準的窩心腳把我惹毛了。我們還是繼續針尖對麥芒吧,這輩子改不了。」梁思申看看周圍,笑道,「這兒是你的地盤,背包還是我背著吧,不能讓我們宋總失面子。」

  但走到外面,寒風凜冽中只見宋運輝的車子恰到好處地停在門邊上,走出大門,一步之遙,梁思申感慨:「二伯的車子都不大停機場門口呢。」

  「今天冷空氣來,怕你們走一段路去停車場凍著。可可睡得半醒不醒的,最容易受風寒。」

  「不怕,可可結實著呢,你沒見他每天跟黑拉拉練賽跑,免疫力很強。」

  「剛剛給春紅姐打電話,大哥的兒子正感冒著,說最近天冷下來,小孩子動不動就感冒,又是打針又是吃藥。嚇得我趕緊回去停車場把車子開到門邊上。你猜大哥那邊情況怎麼樣?」

  「很不好!」

  「對。更不好的是大哥的考慮,他竟想憑一己之力渡過難關,而不是發動村民,他從家裡拿錢填補雷霆的急需。春紅姐有些為難要不要把她的私房錢拿出來支援大哥。」

  「換成以前,春紅姐可能肯,可大哥跟別人在外面生個寶寶回來,春紅姐還能不寒心?」

  宋運輝倒是沒想那麼多,又聯想到被雷東寶剝奪獎金兩年的小雷家村民,不由嘆一聲:「大哥別弄到眾叛親離才好,難道他是因為知道村民可能不會跟他同甘共苦,才不去想發動群眾那條捷徑?」

  「沒同甘,誰跟他共苦?」

  「話是這麼說,可大哥到底是帶領小雷家致富的功臣……呵,我這話作廢。」宋運輝才說一半,就理智地想到,人向來記仇容易報恩難,他經歷這麼多年還能不清楚?不能指望別人感恩戴德。

  梁思申微笑:「可可又是被外公歪論薰陶著,又是被我們的高論培養著,你說以後可可長大會是怎麼樣一個人?」

  「希望他是個思想獨立,對世界充滿好奇和熱愛的人。」宋運輝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的憧憬加到兒子頭上,「小引有沒有給你打電話?她現在跟我說的東西充滿新奇,她正好好體會享受。」

  「我常給她打電話,她的很多感受,就是我剛出去時候的心情。我鼓勵她不要害怕。」

  「難怪,她說跟你談得很好。」宋運輝把女兒跟親媽說電話後的感受吞進肚子裡,「是不是環境不同的關係,我感覺你常駐國內後,性格變化很多。」

  「有嗎?」梁思申沉默一小會兒,道,「這一年來我似乎總拉著臉兒。」

  宋運輝騰出手摸摸妻子的頭髮,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自己主動提出:「我再讓你失望一下。那家合作企業下崗工人的事是我拍板的。關於理由,我想了一周,決定不解釋。無論出發點如何,過程如何,結果還是這個結果。換個時間,我可能還是會這麼做,我選擇挽救更大一部分人。不過現在通過上市操作,企業獲得融資,已經恢復生機,我準備考慮那些下崗工人。」


  梁思申無話可說。宋運輝說的這是現實,發展和生存,在這個發展初期的社會裡,衝突特別激烈。只是,面對理直氣壯的丈夫,她無語了。

  「在想什麼?」宋運輝沒聽到梁思申搭腔,有些焦急。

  「不知道。我在想,我是不是該補休長假。」

  「應該,我建議你出去走走,以前設計的印度香料之旅,或者自駕環遊歐洲,都值得考慮,我還以為你想問我怎麼安置那些下崗工人。」

  「我想先知道,既然讓一部分人下崗是企業生存的必由之路,你為什麼不可以理直氣壯地做,而是先用把一部分人分流到服務公司的名義將那些有待下崗的人剝離到一家服務公司,然後才讓那家擠滿待剝離員工的服務公司難以為繼,造成人員不得不下崗,而且那部分人還因此得不到買斷工齡或者企業幫助交付養老保險等最有限的補助,甚至找不到對口的主管單位,這可不可以說是有計劃有步驟的欺騙?」

  宋運輝心說,來了,他終於等到。他輕呼一聲「可可」,稍扭頭看看,見可可依然熟睡的樣子,才道:「國企裡面,讓誰下崗,不讓誰下崗,是件異常困難的事。」

  「經濟考慮?」梁思申也是問得艱難,從小,她一直佩服宋運輝,而現在卻要質疑。

  「我們曾經小範圍試點分流部分職工下崗,但是難度非常大,有技能的按說早自己找到活路,有些還是停薪留職的,可一說分流,又全回來了,說什麼都不願意脫離鐵飯碗,這是最出乎我們意料的。沒技能的更不願下崗,說生是企業的人,死是企業的鬼,在企業幹了一輩子,最後一定要拿著企業給的喪葬費才肯上路,這是一種難以解決的意識死結,對不起,我還是解釋吧。」

  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梁思申接著問:「可是經歷被欺騙性質的剝離之後,下崗人員還能信任你們有餘錢後的安排嗎?你們除了拿得出錢,還憑什麼來管理他們?」

  「你知道,這事有難度,有些難度我們已經遇到。有些下崗工人有了出路,可是他們隱瞞了,那邊掙工資,這邊讓我們繼續交養老保險,有些做了雙份養老保險。有些希望我們解決出路,可是你看看那些老企業安置老職工的附屬單位,金州這麼一家工廠五臟俱全,從幼兒園到中學,以及技校都有。養殖場從種菜種瓜種糧到養魚養豬養雞。那麼大的附屬包袱,拖得金州蔣總怎麼改革都沒法改成。我一早已經有放棄附屬企業的打算,但是把這幫人推向社會會怎樣呢?我不是有偏見……我讓大家想辦法,大家都沒有好辦法。」

  「讀書的時候也討論過,太周全的福利制度,比如歐洲的,會不會是國家贍養懶人。剛開放的時候我們是被企業沉重的福利包袱嚇走的,我們當時都想,企業納稅,按說處置失業人員的事情應該是國家的責任,為什麼卻要企業負責職工的生老病死?在國內工作一段時間後才明白,這是讓企業為國家舊體制還欠債呢,很不合理。可我總覺得,你的處理方法還是不人道的,一定程度上,你毀了企業的公信力。」

  「說對錯容易,做起來難。不說別人,我媽原來工作的廠子先是承包了,後來不知怎麼一轉手二轉手,低價轉到個人手裡了,所有老工人一下不知道醫藥費往哪兒報,本來就已經拿不到的退休費以後該問誰拿。我這一周才把一些社保福利之類的竅門弄清楚個小半,一團亂麻。最難的是還不知道以後還要怎麼改進,現在做的工作會不會作廢。」

  梁思申不知道怎麼回答:「但願可可以後不用碰到這問題。」

  「活著總是要碰到問題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但願到可可他們時代的時候,有些問題不用那麼複雜。我……應該是比我早一代的那輩子人,遇到的變革太多了。他們說,該讀書的時候他們支邊支農了;等知識荒廢得差不多,粉碎『四人幫』了,他們又費勁爭取回流,可沒有好工作等他們;好不容易生活穩定些,結婚生孩子了,卻又遇到下崗失業。這話是我從合作廠的報告裡看到的,說實在的,那些人沒有工作技能,也不能全怪他們。回頭想想,我也是,一個初中畢業為讀高中而插隊的人,哪能想到後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周想了很多,頭痛,急切地等你和可可來,又怕你見面就說我沒人性。」

  「我有這麼面目可憎?」

  「沒沒沒,你這段時間想得太多,太……所以我建議你出去走走。」

  「可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當然無權作為評判人,我只有資格做一個質疑者,你會不會因為自身所處位置的局限,太多看到你自己的困難,強調你自己的困難?」

  宋運輝一愣:「或許……吧。」

  兩人抱著可可下車進去,宋季山夫婦早準備了清淡卻豐富的晚餐等著,可可腳一落地就全醒了,又鬧得不行。宋運輝看著熱熱鬧鬧的客廳,心想,梁思申小學時候的銳氣,其實一直埋在骨子深處。他看得出,梁思申的眼神有些不對,總是有意無意避開他。他知道梁思申心裡還在彆扭著。可是這也是他的選擇問題,在對待梁思申時,他選擇不隱瞞。那麼,他只有承擔不隱瞞的結果。但他相信梁思申應該會理解。


  吃飯的時候,梁思申接到戴嬌鳳的電話。戴嬌鳳說她才剛從錦雲里出來,問楊巡妹妹出事是不是真的。梁思申心說外公還真八卦,但還是應戴嬌鳳要求,把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下。好在她倒是沒聽出戴嬌鳳口氣中有幸災樂禍的成分。

  但是梁思申的心裡空空的,她沒找到答案,或許是她最近工作和心理的壓力過大,她真應該出去走走嗎?

  17

  雷東寶很晚才回來,醉醺醺的,走路腳步沉重。即使心裡在提醒自己不要吵醒兩個孩子,可是沒用,兩隻腳由不得他。韋春紅早已習慣,等雷東寶進門,就幫他把外面西服脫了,把他往浴室推。雷東寶不想去,累得只想睡覺,可韋春紅卻道:「晚上宋總來電話,跟我說了好一會兒。」

  「他?怎麼不打給我?」

  「他說打你的打不進,你們又去哪兒胡鬧去了?連手機都不接。」韋春紅不便實說,反而賴到雷東寶頭上。

  「還真是,喇叭放那麼響,手機哪鬧得過話筒,小輝說什麼?」

  「你去洗澡,我才跟你說。浴缸乾淨的,去吧,你泡著,我們說話。」

  「冷。」

  「你大男人還怕冷,你說你幾天沒洗了,老垢都能當皮揭了,我把電暖器拎來給你照著。」

  「不洗,要睡覺。」

  「不洗就不把小輝電話說給你,洗不洗?不洗拉倒。」

  雷東寶悶悶地起身說:「你放水。」一路脫著衣服進浴室,脫褲子時還走路,差點把自己絆一跤,硬是扶著洗衣機才沒摔倒。

  韋春紅沒想到這回勸洗這麼容易,連忙開煤氣打火,往浴缸放水,又手腳利落地找出替換衣服拿進浴室,順帶拎進來一台電暖器。小小浴室很快溫度上升,雷東寶挪來挪去躺舒服了,嘴裡一個勁地催促:「快說,可以說啦。」

  韋春紅忙碌完準備工作,擦乾浴缸裙邊,坐下來幫雷東寶洗頭,嘴裡一刻不落地開說:「宋總跟我說到兒子,不是說我們寶寶說話比他們可可早嗎,現在我們都會唱兒歌啦,差不多。不過聽說他們兒子不感冒,按說他們兒子肯定比我們寶寶嬌養啊,我問他可可吃啥補品,他說不吃,只說早中晚照舊吃奶粉,其他跟著大人吃。你看,你還說再吃奶粉老斷不了奶長不大怎麼辦,人家也還一直在吃呢,宋總和小梁看書多,學他們的,以後別再提斷奶。」

  「嗯。」雷東寶閉著眼睛隨老婆搓拿,「他們可可多重?」

  「還是我們寶寶重,聽說他們可可已經能拎三斤重的啞鈴,扔半斤重的沙袋,我回頭也做沙袋給寶寶扔。」

  「他們可可會騎車了嗎?」

  「沒問,不過聽說特愛爬樹,有次爬上去跟尿不濕一起掛樹杈上。他們院子大,我們寶寶比可可文氣些。」

  「住小雷家去嘛,滿山都可以跑。」

  「太灰。宋總還說,他從朋友那兒聽說你雷霆現在不順,他來電話就是要問問,你到底好不好。」

  雷東寶睜眼,全沒了醉意,似是跟平常日子一樣正常,他緊張地道:「你怎麼說的?你跟他說,我好得很?」

  「他又不是別人,我說你錢緊,問他有沒有辦法催一把他在這兒的朋友。他說他打聽的時候已經催了,可他到底是別處的官,使不上太大的力。」

  雷東寶又將眼睛閉上,卻是不知不覺豎起背,沒再靠著浴缸沿:「你應該跟他說,困難是有的,可我正找人跑關係解決。小雷家十多年來什麼沒撞上過,我還坐過牢呢,還不是都過來了。」

  「可是宋總跟我講,他看著這回情況不一樣,很危險……」

  「他愛操心,以前我坐牢時他操心我回不了小雷家,要給我另找地方,他還說什麼?」

  「你都那麼有道理,還問我幹嗎,宋總連一聲危險都不能說?」

  「誰說他不能說?但他不能亂說。你說他想知道不會來問我?外圍打聽我,讓別人知道還以為我怎麼他了,或者我雷霆裡面有多見不得人,叫我回頭還怎麼找人要錢?」

  「你意思宋總關心你還是錯的?你倒是問問你自己,你是怎麼對宋總的?最近你給過他好臉色沒有,宋總的事情,你又哪天關心過的?你還叫宋總來問你呢,人家肯關心你已經夠上路。」

  雷東寶給問得語塞,瞪目道:「你到底是誰老婆,你向著誰說話,你這是。沒見我忙嗎,別給我添亂。」

  「死鴨子嘴硬,誰給你添亂來著?一說宋總來電話,洗澡都肯了,一身輕骨頭,你以為我看不出,我淨看見你添亂,害我一句囫圇話都說不成。」


  雷東寶臊了:「去,老子洗澡,誰要你看著,騷貨。」

  韋春紅最恨雷東寶罵她「騷貨」,氣得一扔毛巾,掉頭就走,走到外面一隻手放到煤氣瓶開關上,終於還是沒狠心關上煤氣凍死裡面那頭豬,可還是忍不住將煤氣閥門旋大,燙死那頭豬,褪那身豬毛。她回頭走進朝北的小房間,跟寶寶躺一張小床上生悶氣,每天都這樣,沒一天有好臉色看,這日子還咋過?

  雷東寶一見韋春紅轉身,心裡已經生出後悔,但是他才不肯低聲下氣求韋春紅回來,自己打好肥皂粗粗洗一遍,就算完事。只是他心裡惦記著宋運輝托韋春紅捎的話,即使喝酒有些上頭,有那麼幾個人的名字,他還是在心中重視加重視。可再怎麼重視,也不能讓他向韋春紅低頭。他洗淨抹乾穿衣出來,到臥室見墨黑一片,就毫不猶豫扭頭拐進北屋,一頭鑽進被窩,倒有一半身子還露在小床外面,搖搖欲墜。

  韋春紅正生氣呢,忽然被身後伸過來的一雙熱烘烘的手抱住,想叫他滾,又怕吵醒寶寶,兩人就這麼僵持著,黑暗中一言不發。韋春紅等著雷東寶酒後嗜睡打呼嚕,雷東寶等著韋春紅貼上來發騷,可是老夫老妻知己知彼,都沒給對方可乘之機。

  終於雷東寶半截身子掛在床外掛得累死,「忽」地起身坐在床沿,壓低聲音道:「跟我去那邊。」邊說邊伸手來拖。

  韋春紅不想去,心裡著實厭煩這頭豬,可是又怕掙扎打鬧吵到寶寶,只得恨恨跟上,心裡卻是想,明明寶寶是這頭豬的兒子,偏被這頭豬拿來脅迫她。她還擔心,總是吵架,被已經初中的半大不小的兒子聽見不雅,尤其雷東寶醉後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走進那間臥室,雷東寶將門一關,跳進被子裡躺下,就道:「接著說下去。」

  韋春紅不願鑽進被子去,忍著寒冷,簡單地道:「很簡單,宋總說你現在很危險,出口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得靠內銷支付開銷。他建議你暫停新車間安裝,集中精力開動現有最掙錢的設備,保住性命再說,形勢總會好轉,等形勢好轉,銀行借錢容易了,你可以再上馬別的,完了。」

  雷東寶集中心力聽完,沒想到只那麼幾句,頭伸到外面忙道:「就這些?你別短斤缺兩,又不是你開飯店。」

  「就這麼這幾句,你想知道多的,自己打電話問他,沒人攔你。」韋春紅說著就走出主臥,又回北邊的房間。冬日夜晚,北屋明顯比南屋寒冷。韋春紅不由想到妹妹來時與她說的貼心話,妹妹看到她睡的是北屋,為她打抱不平,說這房子是她出錢買出錢裝的,憑什麼好屋子讓雷東寶住?韋春紅今晚更是摸著剛才被雷東寶拽痛的手腕,憤怒地想,現在的雷東寶完全吃她的用她的,還沒一個好臉色,她真是還不如養條狼狗,狼狗雖然拉著臉,起碼還能看著門。

  想到宋運輝現在打電話說要緊事都乾脆繞過雷東寶,找到她來。韋春紅想,其實雷東寶對越親近的人越是不克制,如今他火氣旺,最受氣的不是別人,正是她韋春紅。有時候看他每天忙碌焦躁得兩眼血絲,口氣臭得生人勿近,她很憐惜他,想著忍忍,再忍忍,他心裡苦,可看到雷東寶總沒反過來憐惜她的一天,她又為自己不值。她最近回想,好像一年半前那一晚,她忍氣吞聲什麼條件都沒提,就放雷東寶抱著寶寶第一次踏進這房子,她已經輸了陣腳,她早被雷東寶一眼看穿,從此雷東寶更把她踩在腳底。那以後,她兢兢業業地替雷東寶養著兒子,雷東寶可有說聲好聽的?

  想起來真灰心。韋春紅想到妹妹說她在飯店裡八面威風,多少意氣,沒想到在家裡被姐夫摁在腳底,還得替姐夫養著野女人的兒子,妹妹說起來就不服,她當時還斥責妹妹挑撥,害妹妹好久不給她電話。今晚回想,她只會長長地嘆氣,心裡翻來覆去地想,她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雷東寶沒管韋春紅出不出去,聽說就這幾句了,就縮回頭睡自己的。跟韋春紅還講究個什麼,他又不是而今臉色白淨的宋運輝,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韋春紅是他的人,他還怕她逃到哪兒去,明天一早,准又是熱湯熱水伺候。

  他只顧想宋運輝的話,停止新車間安裝,削去幾近一半的產能……那不跟中風半邊癱差不多了?那不等於敲鑼打鼓遍告諸人他雷東寶半邊風了嗎?他最清楚,他現在說得響說話有人聽,都是因為背後有欣欣向榮的雷霆打底,周圍電線廠靠著他的銅,縣裡財政等著他的稅,市里統計需要他的產值,他的雷霆一舉一動影響著那麼多人,他走到哪兒去哪兒才有笑臉相迎啊。若是半邊風了,誰還重視他?這是他首先在社會影響方面的考慮。

  其次,早在資金剛開始緊張的時候,他已經想過停止新車間建造,可是他最終無法下這個決心。他停止建造當然容易,可是國企出身的宋運輝不會想到他拿的是銀行的錢,銀行貸款是需要利息的,他已經投入那麼多資金在新車間的建造上,若是停工,那麼多貸款的利息日日夜夜地產生,根本不是他現有車間利潤能支付得起,何況宋運輝還說關停利潤不高的生產線,他更是不能考慮,他是一個電動機都不能停。他必須咬牙撐住,必須撐到新車間開工,產生利潤,他才算可以歇一口氣。


  他的艱難,又有幾個人能理解他。現在連宋運輝都沒出息,說出這種沒見識的輕描淡寫話來,他還是靠自己吧。

  雷東寶生了會兒氣,當然不準備回電宋運輝,沒什麼可商量的,宋運輝他們的國企觀念已經落後,他雷霆的突圍,需要靠他自己的努力。

  雷東寶酒意上涌,翻身便睡著。醒來時候卻是第一時間又想到宋運輝的電話,他想來想去,還是昨晚的結論。早晨清醒了他想到,他不願打電話給宋運輝,更因為受不了宋運輝而今的高高在上。但是他想給王老先生打個電話,請教那個闖過好多外國碼頭的老法師。

  令雷東寶意外的是,起床見冷鍋冷灶,啥吃的都沒有,連韋春紅也不在,不知帶寶寶去哪兒逛去了。他只好就著冷水洗把臉,穿戴整齊了出去上班,肚子裡什麼都沒有,走到外面被冷風一吹,人覺得凍。他只好讓司機趕緊找家餐飲店,進去暖暖吃一頓,才算打發。他心說韋春紅還給他臉色看,反了,晚上他索性不回這個家,看她急不急。

  請教老王先生的電話,得關上門打才行,絕不能讓別人聽到他著急討救兵。無論宋運輝提供的主意有多餿,但宋運輝說的什麼向外圍打聽都說他現在處境艱難的話,卻讓他心驚,他一直維持著雷霆欣欣向榮的表象,為此他有意命令提貨的車子即使晚上提貨,也必須白天過磅發車,而不能裝一車貨物黑燈瞎火沒人看見就走。可現今他必須提高警惕了,因為宋運輝那麼遠也知道,別人只要有心一定也知道。只是他一時急得沒主意,最想請教老王先生。

  外公卻是接到電話,旁若無人地打斷雷東寶的問候,笑嘻嘻地問:「東寶,最近日子不好過?」

  「小輝說的?別聽他的,我最近只有出口不大順,其他都好,機器照轉。」

  「媽媽的,你吹吧,吹死了我也不信你,你當我老糊塗?你那攤子,我只要看過一次,足可以管教你五年。」

  「早不一樣了,你說的那都是老皇曆。」雷東寶嘴裡反對,心裡卻迫切希望外公說出管教之辭。

  外公倒也不堅持,依然笑嘻嘻地道:「你倒是給我說說你上個月的資產負債表,讓我看看到底不一樣在哪裡。」

  「我立即傳真給你,等會兒。」

  雷東寶連忙讓財務將最新一份資產負債表複印好,裁成長條,傳真給外公去。都沒留給外公看資產負債表的時間,他在文印室看著傳真紙吐完最後一張,就回去自己辦公室立刻給外公撥電話。卻被外公罵罵咧咧地埋怨:「媽媽的,現在都用電腦了,只有你們這些鄉下笨蛋做報表還手寫,看得我拿放大鏡照著都累。這份報表是做給你看的還是做給銀行稅務老爺看的?」

  雷東寶聽到這話,精神一振,問這話的人是內行,有門。他忙道:「都一樣,我們沒第二份。」

  外公嘀咕:「小輝還跟我說要你扔下輜重,輕裝突圍……」

  「對,昨晚小輝也這麼跟我說。我看不行,他這主意胡鬧,想死也不能捆住自己手腳撲通往河裡跳。」

  外公還是慢條斯理地道:「小輝那主意,換正常情況下是正確的,但對你不適用。」

  雷東寶一拍大腿,道:「對,老爺子您火眼金睛,一看一個準。」

  外公卻道:「對個屁啊,你死期臨頭,知不知道?這麼高比例負債,虧你做得出,我都不要說你,我沒小輝有良心,我跟死人沒話說,跟笨死的更沒話說,你死定啦,除非有瘟生掏錢救你。」

  雷東寶錯愕地看著「嘟嘟」作響的話筒,怎麼都想不到老頭子一言不發就把電話掛了。他早知老頭子脾氣,以前問老頭子討教,十有八九是罵人的,老頭子罵起人來滔滔不絕,都不知哪來的精力。他今天是準備著一邊挨罵一邊聽主意,沒想到今天老頭子卻都不要罵他。老頭子的舉動震得他都忘了老頭子剛才對他左一句死,右一句死,他竟是舉著電話想半天,為什麼老頭子都懶得跟他說話,難道正是因為他死定了?

  雷東寶背後漸漸滲出冷汗,因他知道王老先生是驕狂得都懶得掩飾的人,老頭子掛他電話罵他死人,那絕對是老頭子的真實想法,絕無摻假。難道那火眼金睛的老頭子看了他的報表後,認為他死定了嗎?不過老頭子還有一句,若有瘟生掏錢相救,他還不會死定。但雷東寶想到最近他四處要錢的艱辛,他想到,除非那個掏錢的人真是瘟生,目前好像真沒誰肯掏錢借給雷霆,他許以再高的利息都沒用。

  他怎麼辦?

  雷東寶還在那兒想不明白,外公則是很爽快地一個電話打到宋運輝手機上,卻是聽到周圍一片嘈雜。

  外公好奇地問:「你們這麼早出去玩?玩什麼,撇開我玩得那麼高興?為什麼不提早告訴我計劃?」


  「快新年了,公司搞活動,我帶上可可到福利院給小朋友們送禮物。」

  「假惺惺搞什麼活動,要去福利院不會自己去啊,平時多的是時間去,新年跟著扎什麼堆?我問你,東寶這人智商究竟怎麼樣,我今天怎麼看他愚不可及?」

  宋運輝沒想到他昨天巴巴兒地打電話給雷東寶遞秋波,雷東寶卻找上外公,他心裡沒意思得很。問:「他說什麼?」

  外公笑道:「他以為我是算命測八字的,我順勢給他測一卦,告訴他死定了,除非有瘟生救他。看來還是思申對,這個時候出錢救他的肯定是瘟生,你看過他們的報表沒?再笨的人都不會弄出這麼高的負債來。」

  宋運輝道:「雷霆的發展一向如此高負債。只有大哥出獄後那陣子,也就是外公去指導的那一次,是他們融資最低潮的時候。外公認為縮小戰線的方式不可行?」

  「小輝啊,沒救的,你趁早放下,別自找罪受,更別當那瘟生去。還有,以後有好玩的先把計劃告訴我。對了,它那麼高的福利支出是怎麼回事?」

  「雷霆提供全村老人的退休工資,小孩子的教育費用,保障全村人的醫療費用,我看尤其是醫療費用一項,越來越尾大不掉。」

  「東寶充什麼大頭鬼,他才一家鄉鎮企業,想學通用還早得很,別是東寶這粗人還存著什麼理想主義?」

  「他最初或許是理想主義,現在應該不是。他當初坐牢後還能回來,大部分靠的是全村老少被他拿優厚福利灌出來的擁戴。他第二次創業時因此即使手頭再緊,也不能放棄福利提供。我擔心他哪天斷供了會怎樣。」

  宋運輝是撇開緊緊跟隨的院長才有辦法把這個電話打完,打完後心裡不是味道,卻什麼都不能做,先得照顧好眼前,他雖然不是組織者,卻是中心。活動結束,他讓女同事把可可送回家,他還得回東海上班,回去路上,他才有辦法閉上眼睛提示同事不要干擾他,他得仔細考慮雷東寶究竟怎麼想。可是,他越想越火,他最火的是,為什麼雷東寶現在這麼愚,他更是無奈。他真不知道現在拿起電話跟雷東寶說什麼好,又,雷東寶肯不肯聽他說什麼。

  雷東寶也是想到要不要給宋運輝打電話,問問外公那話究竟什麼意思,可最終也是沒打。他現在心裡沒底氣,沒底氣的時候不想見人,怕被言語打擊了。

  偏偏小三這時候又拿著幾張申請單子進來,小心翼翼地問雷東寶這幾個打算春節結婚人的錢,村里準備怎麼退還。雷東寶無法回答,坐在大班椅上轉來轉去,但小三也是實在沒辦法才找來,小三繼續小心地說,春節就在下個月,這回春節來得早,分發年貨的錢得預先想辦法留出來。

  雷東寶這幾天財務上有多少錢,心裡門兒清,可他想到一個大問題:「那幾個結婚的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早幾天說,有幾筆錢就不給設備了。」

  小三小心地瞅著書記的臉色,道:「我也正奇怪呢,這幾個朋友倒是談著,可原先沒說春節結婚,怎麼忽然都打報告要結婚了。」

  「媽個逼,誰要有本事打報告春節死要喪葬費,我現在就掏給他,誰泄露消息的?」

  「村里誰家都有人在雷霆上班,看看情況心裡就清楚,不用特意泄露。書記,剛給您倒的水,我出去了。」

  「慢著。」雷東寶想了會兒,才道,「聖誕節的錢呢?」

  「正明總問我這筆錢能不能給他買材料,他說他星期三一直到元旦,都準備裝病關機,不敢見人,捂家裡看電視。」

  「給我上課啊。聖誕節兩天的包廂不能退,龍蝦一定要上,洋酒上兩瓶,唱歌包廂也不能退,我一臉窮酸,誰還借錢給我,去吧。」

  小三自然是無話,不像以前的士根。雷東寶生氣正明妄圖給他上課,拿起電話找到正明,開口就罵:「正明,你媽教你的規矩拉屎里啦?我做什麼,憑你小子也想手指甲吧嗒吧嗒說三道四?摸摸你後腦勺骨頭癢不癢……」

  「書……書記,我哪敢,再借我十隻苦膽我也不敢對書記說三道四。」正明被雷東寶罵得找不到北,尤其是他辦公室現在好多人,手機漏出去的聲音那麼清晰,肯定被好多人聽見,他忙插進去表明態度,免得被罵個沒完。一張依然留著燒傷痕跡的白臉早已紅了。

  「這話是人話,下星期三跟我去請客,準備好酒量。」

  雷東寶的電話剛掛,小三的電話立即找上還紅著臉的正明,小三說幫他問書記要材料費被打回,因與書記聖誕元旦請客送禮的開支衝突了,沒辦法。正明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心裡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

  雷東寶又打電話問這幾天一直在外面追帳的紅偉,近期有沒有收入,但紅偉說現在大家都口徑一致年底關帳,錢得等元旦後拿出來,他讓業務員們天天蹲點追帳,只要對方有錢,一準立刻掏來。雷東寶心說這就麻煩了,那幾個忽然冒出來想春節結婚的該怎麼辦?他只好又想到韋春紅的錢,那是他看得到的捷徑。


  這會兒韋春紅倒是在家,他開口就道:「早上死哪兒去了?早飯也不弄。」

  「你兒子想吃豆腐腦,他小人家不吃會哭,你大活人反正餓不死。知道了,晚飯不會等你。」

  「你知道個屁。我問你,手裡多少錢?」

  「沒錢,前兒剛讓你掃蕩了,幸好你每天外面吃飯,要不然真供不起。」

  「讓你出個店面,你怎麼……」

  「要有個當鋪就好了,過年過節我這兒還有幾件舊衣服拿去當掉,換幾個錢餬口。」

  「哪來廢話,趕緊價錢壓一些,賣了,星期三之前給我準備三十萬。」

  「沒有。要賣賣你市裡的辦公樓去,價高,錢多。還有你的車子。」韋春紅說完就將電話掛了。現在但凡雷東寶稍微好聲好氣地說話,必定是要錢。她昨晚想明白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雷東寶剛要解釋車子和辦公樓是雷霆的門面,越是緊日子時候越是要守住門面,即使勒緊自己褲腰帶也要讓相關人等吃好玩好了,可是電話里卻傳來電頻聲音,韋春紅居然把他的電話掛了。雷東寶這才考慮到韋春紅的情緒,什麼,跟他鬧上了?但雷東寶想來想去昨晚也沒什麼出格的地方,與平時沒啥差別,難道是韋春紅聽了宋運輝的電話,認為雷霆沒前途了,所以收緊錢袋子,甚至因此不肯巴結他了?

  想到眼前這幾張結婚要錢申請單子也是可能看雷霆資金緊張,竟然想出提前結婚的餿主意趕緊把交給雷霆收著的錢套現,雷東寶氣得一拳捶桌面上。他現在的桌子結實,捶不破,倒是捶痛他自己的手。雷東寶心裡痛罵,他十多年帶著大家發財致富,為了大家坐牢,雷霆稍微有點事卻沒人跟他同心同德,反而個個打自己的小算盤。

  他火氣一大,扯開嗓門叫小三進來,告訴小三,雷霆年底手頭緊,從今天起,財務上所有的錢都要用在刀口上,全心全意搞生產。結婚的錢,自己籌;想吃年貨,自己買。

  小三擔心:「書記,大家會不會有意見?」

  「有個屁意見,誰有意見,跟我學,自己掏錢出來給雷霆用,只要誰掏得比我多,我聽他的。」

  小三不敢多問,唯唯而退。走到外面著實不放心,這個通知他不敢發,想來想去,很想找個有把年紀、德高望重的跟書記說說,一點不發年貨很不好。可是目前好像最能說得上話的紅偉正出差,小三才跟紅偉一說,紅偉立刻就想到與楊巡討論時說起的民心問題。紅偉讓小三壓一壓,他想辦法跟書記說說。小三巴不得紅偉有這句話,連忙答應了,將手頭的草稿紙推到一邊。

  那邊韋春紅雖然勇敢地撂了雷東寶的電話,但心裡非常擔心,雷東寶既然手頭那麼緊,又怎麼會放過她手裡攢著的錢,必定會千方百計逼她拿出來。除了生活費,她是一分錢都不會再給雷東寶了,她現在手裡的錢,是她的養老錢。自打那次小狐狸精之後,她是再也不敢相信雷東寶了,第一回僥倖,她又搶回老公,以後就難說,她更老,社會更開放,要是再來一個心計更好的狐狸精怎麼辦?她不敢完全指望雷東寶,但是她不放錢,必然會與習慣一個人說了算又最近心情不好的雷東寶發生激烈衝突,她自己倒也罷了,她怕長得半大不大的兒子看見。最近小寶已經對雷東寶大有反感。

  韋春紅越想越擔心,她本就是個潑辣的,乾脆留下一張紙條說去上海探親訪友,抱上寶寶,帶上保姆,通知上課的小寶,收拾收拾搬去她另一間只有兩室一廳,以前買來給飯店職工住的小房子暫時避禍去了,那是雷東寶不知道的巢穴,居室簡陋,韋春紅卻反而安心,她還關了手機,讓那豬頭反思幾天去。

  紅偉接到小三電話,翻來覆去思考好久,設計好多種可能性下他的應對之後,才敢打電話給雷東寶。

  雷東寶接到紅偉電話,當頭就是一句:「這麼快有錢了,多少?」

  紅偉賠笑:「書記別這樣,我都給問得沒敢給書記打電話請安了,聽說結婚費和年貨不打算發了?」

  「你倒順風耳,對,給你減輕負擔,雷霆的錢集中搞生產,機器轉著,總有緩過來時候。」

  「書記,結婚的錢,即使他們心裡再有貓膩,我們也不能扣著不發,道理上說不過去。」

  「我知道,所以我以前掏自己腰包,可你看一個個來勁了,你說他們為村里著想沒有?這幫孫子,我十幾年時間把他們養出個人樣,現在村里困難我急,他們哪個拿良心出來,索性一刀切不給了,對付沒良心的,我比他們更沒良心。」

  「書記,他們結婚這事兒,你還真很難找他們漏子。你說現在年輕人都這麼開放,萬一他們本來打算開春結婚的,現在一不小心肚子給搞大了得著急結婚,你管得著人家嗎。他們都找出結婚這種理由了,我們還是當不知道把錢給了吧,全村現在能結婚的也就這幾個,有底的,我這兒多討些來就是,你大人大量,犯不著跟他們那些小詭計計較。」


  雷東寶聽著有理,雖然生氣那些借結婚打劫的,也只得道:「好吧,那你給我下死命地追錢。」

  紅偉想乘勝追擊:「還有那年貨……」

  「年貨沒了,除非你個人墊錢給我。」

  「稍微發點吧,有些人沒我們有錢,還等著年貨改善生活呢。」

  「不行,這兒挖一塊那兒挖一塊,加起來沒個底,今年先欠著,明年補發。」

  紅偉了解雷東寶的脾氣,只得作罷,但又不死心地問:「書記,我這幾天在宋總這邊出差,你有沒有什麼話要我捎給宋總,或者要不要我買些什麼提上去給宋總拜個新年?」

  雷東寶當即拒絕:「用不著,有話我自己跟他說。」

  紅偉只得再次作罷,心裡涼涼的,總覺得雷東寶現在很難聽得進勸誡,事情看上去很不好。他只好將剛說好的內容轉達給小三,讓小三寫通知的時候多提一些村裡的困難,讓大家相信村里相信書記,共渡難關。

  但小三將草稿拿去給雷東寶過目的時候,那段村裡有困難大家該同舟共濟的話被雷東寶刪掉了,現在還沒幾個人想出結婚掏錢的餿主意,這要是全知道了,難保有人想出住院、有人想出懷孕的理由,為了錢連結婚都可以無中生有,還有什麼亂七八糟想不出來的。但雷東寶看了刪掉後的內容,又想乾脆不通知了,別打草驚蛇。他讓小三告訴那些想結婚的等等,等村裡有錢再發。

  小三終於可以緩過一口氣。

  雷東寶晚上十萬火急地回家,想跟韋春紅商量籌錢的事,沒想到只有一張紙條等著他,他一看就知道韋春紅這是躲出去了,氣得打韋春紅手機,卻是關機,他這下真是有氣無處出。而錢的問題更是直逼心頭,他想到錢就更火,一個人背著手在屋子裡繞來繞去地咆哮。

  樓下人家隔著一層薄薄樓板,實在受不住雷東寶一夜沉重的腳步,派出男主人上樓敲門交涉,雷東寶正憋著沒地方出氣,打開門與來人大吵,吵得不過癮,又找鑰匙想打開中間隔著的防盜門衝出去吵。樓下男主人在雷東寶吼出第一聲時已經後悔,純粹是為了維護在左鄰右舍以及妻兒面前的面子苦苦掙扎,見此哪敢堅持,連忙屁滾尿流衝進自家防盜門裡面,牢牢鎖死,生怕屍橫當場。

  雷東寶雖贏但滿心蕭條,回家繼續踱步出氣。

  18

  宋運輝還沒下班時,梁思申已經看到外公轉發的雷霆財務報表。等宋運輝回來吃飯,她把傳真交給丈夫。她心裡有個疑問,雷東寶究竟看不看得懂報表所指示的經營狀況?她接觸過有些企業家不會算利潤,他們經常看到的是帳上有多少錢可以周轉,流動資金總是在帳戶里流,因此經常錯覺銀行借來錢讓機器轉得欣欣向榮,那麼就意味企業肯定是掙錢的。她懷疑雷東寶也是那種大老粗。

  可是宋運輝雖說厭煩雷東寶,又實在不忍就此放棄,他跟梁思申道:「如果……我東海存一筆錢到銀行,指定貸款給雷霆……」

  「犯法,而且東海的錢進去,也是用於低水平擴張。救得雷霆一時,明天雷霆依然倒閉,雷霆的經營有問題。」

  「我只是想想而已。」宋運輝還是那句話,「不忍心放棄。」

  「外公說現在唯有背後打大哥一悶棍,打得他住院一年半載,起碼還能保留大哥一世英名。」

  「老活寶。」宋運輝啼笑皆非,可也想到,對於雷東寶,他無處著力,因為只要雷東寶的策略不改,遲早雷霆還將面對同樣的災難。雷霆的關鍵問題,在於雷東寶。可就那麼眼睜睜看著不救嗎?

  「時至今天,你難道還不厭煩大哥?看你花那麼多心血為大哥考慮,他還那樣,我真討厭他。」

  宋運輝低頭沉默,好久才道:「我相信他應該還是我的兄弟,只是他找不准對待我的方式。以前他是姐夫是大哥,一直驕傲地跑在前頭,對我慷慨解囊。但從他入獄那時起,變為他單方面向我索取,我現在回想起來,意識到他每次拜託我做事時,反而口氣特別粗暴,他似乎是不適應我們之間予取關係的轉變。我想,現在他事業低落,他更不想見我,怕在我面前抬不起頭。更怕我指出他的錯誤,那意味著揭他傷疤,他心裡頭大男子主義很強。」

  梁思申聽著卻是狐疑:「你說得那麼美好,會不會又是你的一廂情願?」

  宋運輝剛剛還在為自己尋找出的理由激情澎湃,被梁思申的疑問輕輕一戳,不由泄氣:「我這麼想,應該是這樣。」

  梁思申伸手給丈夫一個大擁抱,覺得這樣一廂情願的丈夫很可愛,他對她一定也是這樣的一廂情願,卻不料可可拿著電話機衝進來,後面跟來宋母,宋母看見兒子兒媳如此親密很不好意思,連忙退出房間。梁思申吐吐舌頭,聽可可說是外公阿太來的電話,她伸手接了:「外公,我才離開一天,你至於電話打得跟追命一樣嗎。」


  外公笑道:「誰追你,我又不是無常鬼。戴小姐找你,她傻傻地在替楊巡那個傻妹妹跑關係,二傻。她聽說你能在上面說上話,你自己跟她說。」

  戴嬌鳳焦急地道:「我今天跑了一天,大家都說這事兒棘手,要是沒上面誰的點頭,他們不敢放人。你能說上話,梁小姐,幫幫忙,那種地方小姑娘一天都沒法待。」

  梁思申一個勁兒地驚奇,今天怎麼淨遇見大好人爛好人:「我已經跟他們打招呼了,至於能不能無罪釋放,我想得看楊邐有沒有犯法,好像我們不便干涉司法。」

  「對對,我們當然不好干涉,但我聽老公戰友說,小姑娘沒什麼大事,審得也差不多,但就是這個案子比較特殊,有人在上面盯著,一定要上面的哪個人點頭才能保釋。你既然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要不再讓你招呼的那個大人物跟管這個案子的人開個口子,這就放小姑娘出來?」

  「謝謝你打聽到,我會立刻聯繫。戴小姐,你以前跟楊邐關係不錯?」梁思申實在是忍不住,因為看以前兩人相遇的情況,實在看不出戴嬌鳳與楊邐關係好到值得戴嬌鳳上下打通丈夫那邊的關係,為楊邐奔波。

  「不……不是,我……以前有欠楊巡的,這下兩清,你不用謝我,做這些……我為我自己安心。」

  「不是說楊巡對不起你嗎?你別為了救楊邐,故意拿話糟蹋自己。」

  「我……梁小姐你今天怎麼磨嘰起來了,這種帳算得清嗎,我反正把我欠的清了,我安心,省得每回想起那家子人生氣。你就幫我一回,就這一回。」

  梁思申心說不容易,真不容易。宋運輝知道一些楊巡的事,一針見血地道:「楊巡媽以前看不起小戴,恐怕小戴這回抓住時機為沒出息的楊家老四做些出息事兒,這個鮮明對比足夠讓她揚眉吐氣,從此心裡頭可以放下楊家。」

  「戴小姐沒那麼複雜。」梁思申不相信,一邊給梁凡打電話,讓梁凡放人。

  宋運輝沒有爭辯,這事兒對他們而言不是什麼大事。他見梁思申跟梁凡切切叮囑,限定解決時間,又似乎是做了幾個經濟問題答疑,才結束通話,看來經上回一個折騰,梁凡在最小的堂妹面前已經沒了志氣。

  19

  楊巡雖然因為急事不得不回家,可終究是擔心楊邐,一轉身又去了上海,找朋友到處活動。可他打聽到的情況與戴嬌鳳打聽到的差不多,案件特殊,下面人沒敢越過專人亂出主意。

  楊巡自己判斷也是這麼回事,一件涉及李力那種人的案子,如果不是特殊,估計早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他才為楊邐分外擔心。至此他只好期待梁思申對他的承諾。可他又不便多催,顯得他多不信任人似的,只好借什麼恭賀聖誕給梁思申打個電話,那邊梁思申倒是主動說在替楊邐活動。

  二十四日一早,梁思申就給楊巡打電話,告訴他可以去某個地址找誰領人。楊巡大喜,連連說感謝。梁思申被戴嬌鳳叮囑不能告訴楊巡,只得領了感謝。

  楊巡忙打電話告知任遐邇最新情況,隨即找出所需文件,又去銀行取款,還不忘帶上一盒蛋糕,直奔楊邐所在。

  楊邐一臉憔悴出來,看見等在外面的大哥,想放聲大哭,卻覺得自己毫不理直氣壯,只有低頭垂淚,都哭得沒法吃楊巡遞來的蛋糕。楊巡本來一肚子的教訓想趁熱打鐵,但見楊邐這樣子,反而沒有話說,除了安慰。走樓梯時候遇見一個鄰居,那鄰居看見楊邐就跟看見西洋鏡似的,看得楊邐更沒法抬頭。但那鄰居轉眼一觸楊巡的眼睛,嚇得立刻快步逃開,不敢回頭。

  楊邐哭哭啼啼地洗完澡,穿戴整齊,才啜泣著站到大哥面前。楊巡肚子裡千言萬語,臨了卻道:「沒什麼,大哥比你坐的時間更長,現在還不是什麼事情都沒了。快吃點,不要吃多,等下我們外面吃頓好的。」

  「我不要去外面吃。」

  「為什麼,怕碰到鄰居?這房子以後關著不住了,上海多大,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或者你跟我回去,這事除了你大嫂,你二哥二嫂都不知道,以後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大哥……」

  「我知道,你想認錯,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以後別做給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傻事。學著點遐邇,我是她老闆,她都一直把我關在門外,關到領到結婚證為止。最好跟我回家,我正好有個大項目要上,需要幫手。我們是一家人,老三現在美國找到好工作不回來,我們國內的三個最好天天能見到,省得我成天為你們提心弔膽。」

  「我去整理一下,晚上回家。」楊邐老老實實起身想去整理行李。

  楊巡道:「不急,晚上我去謝謝人家梁思申,都是她在幫忙,還有……你暫時也不能離開上海。要不我給你臨時換個地方住下?去什麼賓館包個房間吧。」

  「大哥,你真好。」楊邐終於憋出這麼一句。

  「你既然這麼說,大哥也不跟你說客套的。我們一家現在只剩四兄妹,我在外面再怎麼作威作福,回家對你們肯定是好的,我在媽病床前面前發過誓,媽也相信我,把你們都託付給我。可惜,我沒照顧好你,對不起媽的託付。你不知道,你出事,最吃苦的是你,最心疼的是大哥,連你大嫂這幾天都沒睡好。你別以為我以前管教你,是怎麼怎麼你,我這是恨鐵不成鋼。唉,還是我說話沒注意方式,遐邇說你會有牴觸,以後我注意著點。這回事情了結後跟我回去,我也改改以前對你的說話方式,你也改改你對我的牴觸,我們好好做事,沒啥大不了,我以前給抓進去十二天,出來什麼影響都沒有,只要自己挺得過去就行。答應就點點頭。」

  楊邐聽得眼淚跟泉水一樣,剎也剎不住,連忙點頭。楊巡這才舒口氣,他最怕楊邐這時候反而要跟他爭口氣,一定要在上海好好發展掙回面子,還好楊邐這回吃過苦頭總算明白一些道理。

  楊巡本想聖誕節帶楊邐好好玩玩,散散心,不料楊邐在外面吃過中飯後說什麼都不肯再出房門,還說房子也不用另找了,反正這兒只是臨時居住。楊巡只好答允,自己出去幫買菜買米找梁思申道謝,不料梁思申去了日本,沒見到,難道早上的電話是從日本打來的?聖誕節兄妹倆悄沒聲地窩家裡自己燒煮,反常得不行。

  楊巡最後還是不得不帶著擔心回去工作,年底時節,多少廟要拜到,多少菩薩要燒香燒到,可是他真擔心楊邐,這麼進進出出一鬧,楊邐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安靜得可怕,日日夜夜就是窩在家裡看書看電視,哪兒都不去。楊巡真怕楊邐悶出問題來,追著楊邐保證絕對不會胡思亂想之後,才忐忑不安地回去。

  但任遐邇分析給他聽,說楊邐現在感情還受傷呢,讓她一個人安靜幾天也好,女孩子遇到壞男人最麻煩。楊巡聽了真想殺了李力,總算他曾找人把李力打得鼻青臉腫,算是討回少許公道。

  終於元旦的時候,他還是帶著任遐邇去了一趟上海,他不放心楊邐,覺得讓安靜兩天都太久,他這時候得多給楊邐親人的關懷,可是最終楊邐卻是抱著任遐邇關上臥室門大哭,姑嫂兩個整整在屋裡說了半天話。楊巡在外面客廳焦急亂竄,但心想,也好也好,跟任遐邇說等於跟他說,女人的事當然不方便直接對哥哥說,楊邐只要說出來,聽人勸就行。但是任遐邇出來後,拖著楊巡出去藥店轉了一圈,楊巡心驚肉跳地看到任遐邇買的竟是驗孕棒。

  姑嫂倆又關上門哭哭啼啼說了一晚上話,第二天兩人伺候著楊邐去做了流產。楊巡黑著一張臉回家,這一年辭舊迎新做的,他即使三天三夜不睡,都沒這麼心力交瘁,好在這回有任遐邇與他患難與共。

  但楊巡在家萎靡了好幾天,雖然白天他掩飾得好好的,連楊速和尋建祥都不大看得出來,可回到家裡關上門就忍不住唉聲嘆氣,為自己對不起媽媽的囑託,還為楊邐未來的日子而難受。只有妻子可以安慰他,聽他翻來覆去地懺悔,他這幾天不由自主地做了跟屁蟲,任遐邇去哪兒他黏到哪兒,黏到任遐邇終於怒目而視,他才算慢慢恢復正常。<!--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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