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

2024-08-27 21:01:25 作者: 阿耐
  <!--go-->01

  在柳鈞按部就班如機器人一般照著設定採樣表不厭其煩地獲取數據的時候,春天來了。即使是最枯燥乏味的工廠車間,也從角角落落伸出無數的嫩綠,連牆上星星點點的苔蘚也被春風染成了綠色。但是錢宏明的母親永遠看不到了。自打錢父去世,錢母的病軀每況愈下,今日終於在兒女與兒媳的環視之下,完成了最後一次心跳。

  看著閃亮跳躍的光點漸跳漸弱,只有嘉麗轉身面壁,一顆心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等待。反而錢家姐弟面無表情地捕捉著任何最細微的變化,在光點終於落在橫軸線上,不再跳躍的時候,姐弟對視一眼,姐姐輕輕晃了一下,忽然直直往前摔去,錢宏明都來不及伸手攙扶,錢宏英已經一頭撞在床欄上。

  錢宏明忙衝上去抱起,醫生就將錢宏英接手了。

  看著醫生忙碌,錢宏明輕輕對妻子道:「你明天一定去辭職。」見妻子眼淚汪汪看著他,很是猶豫,他又補上一句:「一定。」錢宏明早已父母久病他成良醫,知道姐姐沒事,只是操勞過度,因此並不太擔心。反而,心裡頭升起一陣陣的解脫感。他和姐姐從此都解放了,壓在身上十多年的大山徹底消失了。

  錢宏英很快甦醒,但沒力氣起身。扭頭看著一邊的母親,她悲從中來,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哀號。嘉麗不顧自己的身體,抱著姐姐勸慰,但錢宏明沒上去勸,他聽懂了姐姐的哭聲,他想讓姐姐哭個痛快。等了會兒,看姐姐平安無事,他就熟門熟路地開始奔走於各個窗口,辦理一個月前才剛辦過的各種手續。嘉麗覺得他冷靜得過分。

  送走母親,錢宏明背姐姐出院。走出大樓,外面是和煦的陽光,遠近有怒放的鮮花,再陰冷的心也能融化在春風裡。錢宏英在上車前忽然道:「把我放那叢杜鵑旁邊去。我曬會兒太陽,你們走吧。」

  「你今天虛弱,還是去我家住著。陽台上有的是太陽可曬。」

  「用不著。」錢宏英紅腫的眼睛貪婪地看著那叢杜鵑,「我都不知道杜鵑能開得這麼好看,我要看杜鵑。」

  「我明天再陪你來,這花一時半會兒不會謝。今天你虛弱,我不放心你。」

  錢宏英堅決地道:「宏明,我死也不能成為他人的負擔。你放我去那兒,我要好好曬太陽,人都快發霉了。」

  聽姐姐這麼說,錢宏明反而眼眶紅了,嘉麗更是扭開臉,拿紙巾擦拭眼淚。反而錢宏英若無其事,兩眼只有絢爛的杜鵑。坐到花叢邊的水泥椅子上,錢宏英催小夫妻離開。但錢宏明留下妻子陪伴,他去搶辦母親的後事。

  在殯儀館,錢宏明也終於哭了,一個人埋頭大哭。其實他也不知道哭什麼,他不願去想,不敢去想,唯願所有的記憶如眼淚般流走,他不願做任何清點。

  錢宏英曬了一下午的太陽,跟著弟妹吃了一下午的零食,雖然體力恢復得七七八八,可臉上依然血色全無。她堅決謝絕弟妹的邀請,一定要回自己的家。嘉麗打的送她回去,陪著她進門,被保姆接手了,才走。但錢宏英進門,就跟保姆一五一十地將帳結清楚,將保姆辭了,連最後一頓晚飯都沒請吃,寧願為此多付兩百元。

  等保姆收拾完離開,錢宏英躺在自己的床上,話不願說,電視不願開,飯也不願吃,閉目享受清靜。一會兒,她又哭了。這回沒有哭出聲來,只是默默地流淚。哭到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又凍醒了,又繼續睡。似乎一輩子都沒睡過這麼長久的、不被打擾的覺,這回全補齊了。

  等終於醒來,錢宏英卻發現眼前全不是回事,怎麼白茫茫一片,她心驚,才要起身,邊上傳來弟弟的聲音。「姐,姐?」錢宏英扭頭,看到弟弟墨黑的眼圈。「我還是不放心,第二天中午去看你,沒想到你額頭滾燙,連背你到醫院你都沒醒。你知道你昏睡了幾天?」

  「不想知道。你別擔心,我睡得特別好,現在渾身舒服。媽的事,辦了嗎?」

  「辦完了,跟爸放一起。姐,跟你商量個事,我們把老屋賣了吧,我前天中午走進去,都覺得陰氣很重。」

  「不要迷信。我現在窮得叮噹響,賣掉老房我住哪兒。」

  「現在不是有按揭嗎?首付不多。」

  「你別煩我,我現在不想管這麻煩事,讓我好吃好睡沒心沒肺幾天。」

  「我替你辦。」

  「買房賣房你有我清楚?滾,別娘娘腔,讓我安靜睡覺。」

  見姐姐這樣,錢宏明反而放心地笑了。錢宏英抬眼見弟弟笑得鬼鬼祟祟的,一想,也噗嗤一聲笑了。兩人好幾年沒這麼輕鬆地笑,笑起來沒個完,傻瓜一樣。


  「宏明,我昨天坐花叢旁想……啊,前天?我們以後好好干,好好掙錢,一定要買大別墅,種滿各色各樣的花,我們住那兒,混得像個人似的。以後如果有這樣的房子,我一定請人給寫張條幅掛在客廳,就叫『錢府』,呵呵,不要臉吧。紙要大紅灑金的,鏡框也要塗金的,到處金碧輝煌,家具都要漆得照得清人影的……」

  錢宏明聽著只是笑,腦袋裡想像著這麼一幕幕俗嗒嗒的景象。笑得錢宏英怪不好意思,道:「說說罷了,那種別墅怎麼買得起?你得爭氣,你買了我可以經常找藉口過去住。」

  「會有這麼一天的。我堅信。」

  「我信,你能。宏明啊,一定要種很多花,還得種很嬌貴的花,你還要養金魚,養貓,養狗,以後你開車出去,前面是你和嘉麗,後面是好幾隻狗狗和你們的孩子。呵呵,一定要熱熱鬧鬧,健健康康,滿屋子都是煙火氣……」

  錢宏明一直微笑著聽姐姐倚床頭胡謅,聽到後頭,左手又不知不覺放到唇角。他聽得滿腹心酸,卻不敢攪了姐姐的興,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一直到錢宏英看不下去,道:「宏明,別裝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唄,你也不怕一張臉笑僵了。」

  錢宏明很不自然地一笑,「姐,我昨晚沒睡,你擠過去點兒,我趴床邊睡會兒,吃不消了。」

  錢宏英忙擠到床邊,拍拍空出來的一半床鋪,「來,上來睡,別怕害臊,稍微睡舒服點兒。」

  錢宏明答應,脫掉西裝,腳擱凳子上,人睡床上。他是真的精疲力竭了,幾乎是一邊躺下去,一邊呼嚕聲起。錢宏英看著眼圈兒紅了,細心替弟弟掖好被子,實在忍不住在弟弟耳邊嘮叨。「以後別硬裝大人了,等我出院,你好好玩,找你那柳鈞出來玩,玩它個昏天黑地,別一肚子裝滿責任……唉,睡吧,不跟你講話了。好好睡。」

  錢宏英反而睡不著了,她瞪著天花板,想到很多很多。

  02

  柳鈞就拉伸試驗借用市一機場地諮詢汪總,希望汪總幫忙接洽。汪總非常幫忙,直接找上楊巡尋求解決。很快,汪總就給柳鈞電話,讓柳鈞聯絡一位叫余珊珊的女孩子。柳鈞好奇,明明是測試中心的工作,怎麼由一位進出口貿易部的人員來負責聯絡。汪總也不知,說是可能外資撤走後,進出口部的人賦閒,正好被楊巡捉差。

  柳鈞總覺蹊蹺,對於涉及保密的事情,心中不敢大意,向爸爸諮詢。柳石堂認定余珊珊這個名字一看就是施美人計的好料,國企沒這麼跨部門調度的。柳鈞好笑,叫珊珊的其實未必如花似玉,叫小玉的未必小巧玲瓏。但他因此長了個心眼,提醒自己處處留個心眼。

  很快他就見到了余珊珊。余珊珊果然是施美人計的好料,頭髮還不如柳鈞的長度,劍眉星目,卻有一張櫻桃小嘴和雪白細膩的皮膚。雖然也是穿著卡其色工作服,可長腿細腰,一點不會讓人忽視。但美人計的好料未必肯物盡其用,余珊珊見柳鈞上門,並未撒出千萬柔絲蛛網,而是公事公辦地告訴柳鈞,她已經聯繫測試中心,柳鈞可以在晚上五點至八點這個時段進入測試中心;使用每種測試儀器按照單位時間計價,價目表如圖;柳鈞方面每次進入測試中心需要有她在場,不得擅入;柳鈞方面每次進入測試中心人數不得超過三人。如果答應,請簽字畫押。

  柳鈞對其他都沒異議,唯獨時間安排,但旁邊早有其他男科員冷冷地道:「別不知足啦,要不是小余親自出馬,幫你說盡好話,靠老汪你猴年馬月才進得去測試中心。好好謝謝小余吧。」

  余珊珊乾脆地道:「不用謝我,我好不容易逮件事情做做,撿根針就當棒槌使了。柳先生你比約定時間早到半小時,請在這兒隨便坐會兒,我等會兒帶你去測試中心。」說完,奉上青花瓷龍井茶一杯,就做自己的事情了。態度不溫不火,一點沒有常規美人計的套路。

  柳鈞出去買來一袋麵包,正好是五點差五分。柳鈞出去進來的這二十分鐘空當,進出口部的人立即對柳余兩人進行了拉郎配,氣得余珊珊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因此柳鈞再度進門,余珊珊幾乎是橫眉冷目:「柳先生請跟我來。」說完一個箭步衝出門去。柳鈞連忙緊急啟動,可還是趕到樓梯口才追上余珊珊。柳鈞簡直是莫名其妙。

  余珊珊與測試中心人員辦理具體手續的時候,柳鈞見本該五點下班的汪總走進來。汪總傾聽了具體安排,對柳鈞道:「這個時間不是很方便,不過這個時間段比較清靜,受干擾少,出活。」

  「是的,謝謝汪總安排。只是影響到余小姐的作息。」

  汪總打量余珊珊,市一機不小,余珊珊認識汪總,汪總並不認識余珊珊。他見余珊珊是個十足美女,心裡產生與柳石堂差不多的想法,在他眼裡,楊巡是個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人。但此時又不便提醒柳鈞,只得道:「你的試驗進行得順利嗎?」


  「才剛開始,你看,剛做出這些樣本。」柳鈞打開手提箱,裡面密密麻麻的小鋼料一件件標號明確,排列有序,以細銅絲固定在鐵皮板上,這樣的鐵皮板足有三層。

  「噢,都已經熱處理了。」汪總內行,一看各小料的顏色就知道這些東西可能材質不同,也可能熱處理的方式不同。再看標號,他不禁一笑,都是用字母和數字表明,其中看不出任何任何鋼號和溫度之類的內容。誰若想知道這些小料的實質,大概只有打開柳鈞的腦袋:「好,我當年也想過這麼撒大網撈小魚,可惜經費遠遠不夠。還是這句話,羨慕你們,有愛好,又有實力。」

  「其實實力有限得很,我爸非常擔心嚴重超支。我這幾天一邊管著大爐子,一邊優化試驗步驟,決定冒點兒險,採取排除法……」柳鈞說到這兒,忽然見到余珊珊認真地聽著他說話,連忙剎車。

  汪總也看到了,拍拍柳鈞的肩膀,道:「借用測試中心不易,借用的費用也不低,我不占用你時間了。你也少說話多辦事,時間都用到刀刃上。」

  汪總說完告辭。柳鈞感激汪總的側面提醒,果真封上嘴,機器人一樣地幹起來。不過幹活之前,他默默將麵包袋放到余珊珊面前,算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其實,測試工作是很機械的活兒,取樣,測試,記錄,幾乎不用動腦筋。柳鈞的腦子閒得發慌,實在忍不住想找人說話,正好楊邐姍姍而來。

  「咦,柳先生親自動手?」楊邐穿淺灰全毛套裙,高跟皮鞋,亭亭玉立,「需不需要一個幫手?」

  「呵,楊小姐,有勞親自探望。嘿嘿,不敢勞您大駕,這種環境穿硬底皮鞋和高跟鞋都很危險。」

  楊邐眉毛一挑,單刀直入:「是不是怕泄露商業機密?我自報家門,大本化工四年,畢業後從沒從事專業,除了三大力學還說得出名字,具體早已忘記。余小姐,你呢?」

  「別別別,我沒這意思。你看,這種粗活哪能讓女孩子做?」

  余珊珊早應聲回答:「機械,大本,四年,畢業後下車間三個月,以後再沒摸過繪圖板。」

  「哎喲,姑奶奶們哎,你們儘管看,即使拿攝像機錄下來都無所謂。不過我還真奉勸楊小姐,千萬別穿硬底鞋和高跟鞋進車間和測試中心,危險。我是字字忠言逆耳,句句良藥苦口啊。」

  「柳先生不用假想四面楚歌。」楊邐微笑,看著腳底的地面,小心走近柳鈞,但一點沒忘揶揄。

  「我何止四面楚歌,我早風聲鶴唳了。你們工科女生個個給養得大熊貓一樣,不敬著你們我還有小命嗎?」柳鈞聞到一股好聞的香水從楊邐那邊傳來,禁不住看楊邐一眼。見楊邐精緻的臉上泛出笑意,笑得含蓄而雅致,心說這楊氏兄妹有點兒不同,於是問了一句實心實意的:「你們讀四年工科,就這麼放棄了,可不可惜?」

  「女孩子做工科,有前途嗎?德國做機械類工程師的女孩子多嗎?工作環境有這邊的髒亂差嗎?」楊邐問。

  「可是當年考工科,應該是緣於對專業的熱愛吧?」

  楊邐哂道:「當年報考時候,誰知道化工是什麼。等知道的時候,晚了。總不能把一輩子都押在這四年上吧?看上去柳先生是真的喜歡機械。我們同學出國留學後都改讀電腦商科,基本上沒有留在本專業的。」

  「太可惜了。」柳鈞嘆一聲,「我同學也差不多。」若是剛回國時候,柳鈞還會問個為什麼,一個月下來,他已經看多聽多,再多理想,又怎敵得過生存逼迫?比如前進廠,聽爸爸的意思,找來工程師的工資可能還不如線切割工。唯有帶來項目的工程師才獲優遇。可機械不是一天能吃得出一個胖子的行業,環境不支持,又怎能要求工程師耐得好幾年清貧。再說,沒有財力支持,熬得清貧也未必輪得上一個項目。說起來,有粗仿項目可做,已經是不錯了。

  楊邐一邊聊天,一邊仔細看柳鈞做著枯燥乏味的重複勞動,看半天都摸不著頭腦。於是她問余珊珊:「小余,我的專業是近機類[5]的,到底是不足,你學機械,你看得出柳先生在做什麼嗎?」

  「我只看到反覆的拉伸試驗,至於每個數據對應下的淬火、退火還是回火,甚至滲碳合金鋼中添加鉻、鎳、錳等元素,只有問柳先生自己了。即使給每個金相都拍下照來,也未必能弄清溫度和含量。」

  楊邐見柳鈞聽後含笑,她也微笑道:「難怪柳先生不怕我們看。」

  柳鈞笑道:「汪總看得出門道,余小姐也已經摸到門邊。」

  余珊珊忙道:「柳先生你不可以害人。憑我大本四年,我即使火眼金睛看得出你熱處理的辦法,也沒法處理你的這些數據。我的高等數學程度還不夠處理這些。」


  「對不起,余小姐。實在是回國後遇到的都是反對聲音,一見你和汪總都是內行人,心裡不知多開心。」

  「那你更要保護珍稀物種,不要給我們造成困擾。」

  楊邐看著余珊珊,若有所思,她有意自言自語:「難怪大哥為這個項目投入五十萬沒聽見一聲響兒。」

  「這不是汪總的錯,而是整個行業的指導思想有問題。在我工作的實驗室,裡面除了機械博士,還有數學、物理、化學等多種學科的博士,包括電腦博士也不少。這邊吧,你看,我連個幫手都找不到,找來的幫手非常浮躁,跟他說好指定的加熱時間,他給拖延了十多分鐘,還大言不慚說沒什麼,差不多,馬馬虎虎,我只好報廢一批。有些東西,不是五十萬能買到的。」柳鈞說著,騰出手指了指腦袋,「態度問題。」

  楊邐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大致聽懂了柳鈞的意思,心裡總結出一個初步的概念。

  果然,第二天柳鈞再來測試中心,余珊珊只將他領入,而不再陪伴,下班走人了。柳鈞雖然高興沒有人打擾,可這麼一來更沒人說話,他寂寞得發慌。第三天就拿來CD機和音響,一個人鬼哭狼嚎,自得其樂。

  另一邊,是楊巡的辦公室。楊巡和跟屁蟲一樣的副總工透過偷裝的攝像頭觀察柳鈞的一舉一動,甚至可以看清顯示屏上的每一個數據,但是那副總工也是說的跟楊邐差不多的意思。除非剖開柳鈞的腦袋,這種邊緣觀察沒用。楊巡這才死了一顆心。不過他把這事跟獻寶一樣說給他的靠山——東海集團的宋總宋運輝,好歹這是一個比較有文化的話題,可以在宋總面前提起並獲得回復。但宋總還沒怎麼提起興趣,宋總的太太梁思申卻好奇起來,數學處理數據?這可是一個好玩的話題。梁思申指示楊巡隨時匯報。可是楊巡的監視攝像頭拍了好幾天,還是「啪」一下拉斷,「啪」一下擰斷,「嘎吱嘎吱」地壓扁,他都不知道柳鈞哪來這麼多的傻耐心。

  但即使楊巡看不懂,他卻有過人的常識來判斷柳鈞的行為。他相信,若無過人的利益和可以預見的成功擺在面前,這麼一個毛躁的小伙子能在蓬勃的春天裡老僧入定一般地做同一件無趣的事嗎?更可以相信的,以柳鈞父親營收有限的小老闆這種為人格局,如此一擲千金地投入,這其中能沒有原因?不,有且只有一個原因:巨大的利益預期。就是因為這樣的揣測,楊巡即使日理萬機,依然心癢難搔地放不下柳鈞這一頭。雖然攝像頭的設置根本沒什麼意義,楊巡卻令不許拆除,他有時間總要看一眼,看看究竟發生了點什麼。

  當然,楊巡看到的依然是一樣的場面。

  而其實,這一切在柳鈞眼裡,早已變得完全不同了。隨著一個個數據的獲取,原本冷冰冰的數字在柳鈞眼裡都變得有了生命。窗外春意勃發,都不如他手底下數據噴發的蓬勃生機。有機地串聯這些數據,成了一項極富挑戰,又極其有趣的工作。而柳鈞也終於獲得一個稱心如意的幫手,這個幫手其實完全不懂機械,卻有一顆細緻的心。那是他有次與前來打掃衛生的傅阿姨提起工作中的煩惱,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跟傅阿姨說這些,傅阿姨就自告奮勇說她有足夠耐心。於是一老一小兩個人成了最佳搭檔,傅阿姨幫柳鈞守大烤箱,一絲不苟地根據柳鈞的吩咐調節溫度調整時間,並替柳鈞妥善保存所有記錄。

  這期間,最煎熬的是柳石堂。所有的人都有歡樂,唯獨他沒有,他只有每天心如刀絞地看著花錢如流水,他每天率那麼多人賺的錢遠遠不夠支付兒子一個人消耗的。他最先還問兒子一句「有眉目沒有」,後來別說兒子嫌他煩,回他一個白眼,他自己也嫌自己,在兒子面前太沒骨氣。可不問又不行,他可以答應,可手頭的錢不答應。

  終於煎熬得吃不消了,柳石堂決定婉轉諫言。他走進目前是兒子專用的辦公室,見兒子只穿短袖還滿頭大汗,他不禁看看自己的長袖,想說的話卻有點兒說不出口。兒子都辛苦成這樣,他再盯著問,不是逼迫兒子嗎?可他實在忍不住啊。於是話到嘴邊,完全變了味:「阿鈞,你幾天沒給你女朋友打電話啦?」

  柳鈞一拍腦袋,連忙看手錶,算一下是德國的早晨,女友應該起床,就立刻撥打過去。沒想到早晨卻沒人接聽。柳鈞的腦袋終於從計算公式中拔出來,發了好一陣子呆。

  柳石堂看著不忍,心說洋婆子出了名的開放,兒子幾天沒盯著,那邊還不出軌?但兒子這模樣又讓他不忍心再說什麼,只好違心地道:「你最近連星期天都沒休息,頭髮都長成野草啦。今天別做了,去理個髮,找同學朋友玩去。」

  「關鍵時刻,扔不開。」

  「每天都是關鍵關鍵,說有一個月了。」

  「爸,忙你的去。謝謝。」

  柳石堂不果而出,想半天,只有打電話給錢宏英,讓錢宏英吩咐她弟弟,拉柳鈞出去玩幾天,即使花天酒地也好,好過現在都沒一點男人氣。


  可錢宏明何嘗沒找過柳鈞,他還沒答謝柳鈞照顧嘉麗那麼多天呢。但柳鈞都告訴他,現在閉關進行時。

  柳鈞等女友上班時又打電話過去,可即使國際長途的音質再不好,他依然敏感地發覺,女友說話有點兒吞吞吐吐。他想了好久,寫一封長長的傳真,發給女友。沒等女友回復,他就得去市一機。前所未有的,柳鈞有點兒累了,倦了,情緒異常低落。

  可這回余珊珊將他領到測試中心後,卻沒離開,捏一本書坐旁邊看。柳鈞真鬱悶無訴,就沒話找話了。

  「余小姐,你怎麼還不下班?」

  「上頭指令,讓管嚴實點兒。呀,是不是你試驗進入關鍵階段了?」

  「是的,取樣與計算相匹配,已經有大致眉目。」

  「那麼你可以去理髮了。」

  「不,我要蓄髮明志。你不問問我究竟進展到什麼程度嗎?」

  余珊珊動作明顯地將椅子移開象徵性的一尺:「你今天很古怪,我跟你保持距離。」

  柳鈞鬱悶地看著余珊珊的不合作態度,扯著長長的頭髮,猶豫了一下,道:「我女朋友那兒好像有問題了。」

  余珊珊拿圓溜溜的大眼睛瞪柳鈞一眼,這回是無聲無息地退開足有兩米:「危險分子,你好好做工,趕緊完成,立刻飛過去看你女友。」

  「有沒有點兒同情心?」

  「你都還沒哭,難道我越俎代庖?你必須承認,我給你出了個最好的主意。」

  「但是小姐,我現在需要同情,需要可憐。」

  「你太赤裸裸了,像男人嗎?」

  柳鈞怒目而視,余珊珊好漢不吃眼前虧,「哧溜」一下蹦到隔壁,將門緊緊頂住。柳鈞反而哭笑不得,剛才憋的一口氣不知不覺消散無蹤了。國內到處都是工作不專心的,眼前這個余珊珊,應該是背負著施放美人計的大任吧,卻比誰都對他冷漠。好在他也不計較這些,又不是他的女朋友,他也看不上這種毛躁的。

  但今晚註定不安寧,一會兒,走廊傳來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還有另外稍輕點兒的腳步聲。柳鈞沒抬頭,反而是余珊珊探出腦袋,見門口出現楊邐和一個帥哥。原來是錢宏明約不到柳鈞,又不願去前進廠見他,只好求助於楊邐帶路,找來市一機。

  錢宏明看到的是披頭散髮的柳鈞,又黑又瘦,完全可以去拍災難片:「市一機廠區很有歷史,有幾棵樹確實挺老,可明明還不夠茂密。」

  「夠棲息就行啦,野生動物生存環境早一年不如一年。楊小姐好,每次見到你都很開心,讓我有回到文明社會的感覺。」

  楊邐聽到最後才明白兩人在互相取笑:「我們都說柳先生夠有耐心的,一個人守著測試中心,準時來準時去。」

  「不是一個人。」柳鈞指指半開半閉的門,「還有一個被我嚇進去了。楊小姐,其實你這麼美好的身材,背後是藏不住什麼東西的,與其掩耳盜鈴,不如早點拿出來給我驚喜。」

  「呸,真不要臉,誰說是給你驚喜的,我本想藏起來,免得讓某些嗅覺靈敏的野生動物找到。給你吧,我猜你回國好幾天,一準兒想牛排了。」楊邐手中拿的正是從本城一家台灣人開的館子裡打包來的牛排。

  「楊小姐,我愛你。」柳鈞打開,厚厚兩大塊黑椒牛排,濃香四溢。錢宏明道:「我替你記錄數據,你快吃。」

  柳鈞看看那扇門,走去分了一塊給余珊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呃,我不餓。謝謝。」

  「都是不得已的,立場那麼分明幹嗎?吃吧,你們老闆請客。」

  柳鈞做一個鬼臉出去,這個鬼臉配上一頭長髮,相當卡通。余珊珊驚住,愣愣地看了柳鈞背影好久。

  柳鈞出去,看到楊邐站在錢宏明身邊竊竊私語,似是討論記錄上的數據。他狠狠咬一口牛排,這家人對他造成的困擾已經夠多了,似乎前進廠也有幾個工人被買通了,最近一直企圖走進原翻砂車間,偷看測試溫度。為此柳鈞和他爸討論再三,決定布下迷魂陣,爸爸不時得摻買一些不同的鋼號,免得被市一機的工程師去供應商那兒按圖索驥,摸到門道,這太容易了。那種鋼材特殊,做的供應商沒幾家,一問就問出來。為此,不得不又增加研發預算。柳鈞對這家人不知多少腹誹,有這精力,又有市一機的排場,何不沉下心來好好提升自己。

  柳鈞都不敢慢慢享用,飛快吃完,就回到陣地,但還是不放心地問:「宏明你看出什麼花頭沒有?」


  「楊小姐剛才也考我這個問題。我對這些數字全無概念,沒法在腦袋裡畫出關聯圖。」

  「楊小姐,你打聽的是秘密,是屬於我的知識和汗水。不應該。」

  不僅是楊邐,連錢宏明都被柳鈞的直言不諱驚住。裡面的余珊珊也是聽得分明,咬著牛排看外面的好戲。楊邐粉臉通紅,但笑道:「不知者不罪,我們都早知道這些數據在外人眼裡不代表什麼,可人是天生好奇的動物。」

  柳鈞聳聳肩,不再繼續,而是埋頭做事:「宏明,我感覺你有話要對我說。」

  楊邐立即笑道:「柳先生下逐客令了。你們慢慢談,我先走一步。」

  「楊小姐請到外面等我會兒,我很快。」錢宏明看得出楊邐的慍怒,等楊邐佯笑出門,他就壓低聲音,對柳鈞道:「你爸找我姐……」

  「靠,我已經嚴令他不許找你姐。」柳鈞頓時跳起來。

  「你今天怎麼這麼急躁,我話還沒說完呢。比如剛才,你側面諷刺一下楊邐就是,何必扔出這種重話。」

  柳鈞抓抓頭皮:「對不起,我今天心煩,我女朋友有問題。但剛才這兩個都是嚴重問題。」

  「更嚴重的還在後面。你爸打算咬牙賣掉他的寶貝街面房,支持你搞研發,正找我姐幫忙找買主。」

  「什麼?」柳鈞驚呆了,研發的明細成本一項項在他腦海里飛過,他心煩意亂地大致計算數字。

  錢宏明拍拍手,打斷柳鈞,「別想了,抓緊做事。這兒都是計時收費的。」

  柳鈞喉嚨里咕嚕幾聲,還是發了會兒愣,才道:「知道了,你回吧。嗯,別忘記嘉麗。」

  錢宏明笑了:「你以為我是什麼人。你快動手,我看你做順了再走。」

  錢宏明看著柳鈞恢復狀態,才過去和一直置身事外的余珊珊打個招呼,悄悄離開。但是錢宏明一走,柳鈞就扔下手頭東西,走過去對余珊珊道:「余小姐,今天我們到此為止。」

  余珊珊立刻起身收拾東西:「我還以為你不會受情緒影響的呢。」

  柳鈞欲言又止,實在沒臉解釋,要爸爸偷偷賣房子資助他,這算是什麼嘛。他灰溜溜收拾一下,一點兒都不掩飾自己的垂頭喪氣,走了,直接找去爸爸的家。

  傅阿姨給開的門。柳鈞道了謝進去,坐到茶几上,正對著他爸。

  「爸,我有個想法。我研製的本是一個系列,但現在準備把其中一個條件成熟的先拿出來做成品,這樣可以用產品滾動養開發。我唯一擔心的是質量。這種產品精度要求很高,憑我們的設備和我們職工的質量意識,還有爸爸你的管理意識,我如果繼續搞研發,而不顧生產,我懷疑精度根本就上不去。怎麼辦?」

  柳石堂剛被前面一句話弄雀躍了一下,立刻又被打入尷尬境地:「如果做新產品,只要你定下一招一式,我們當然都照著你說的做,爸爸自己去現場盯著。」

  「有個大問題。做樣品,可以用我那隻大烤箱解決,但批量就絕對不行了。除了市一機,哪兒有可靠一點兒的熱處理車間?另外,我們連高精度數控車床也沒有,我倒是在市一機郊區分廠見過合適的,日本進口的。可是我實在不喜歡與市一機打交道,他們楊總虎視眈眈,隨時想扒我一層皮似的。」

  柳石堂卻聽得又興奮了:「真的能出產品嗎?只要能出產品,生產不是大問題。」

  「不,生產是個很大的問題。研發才是第一步,我研發得這麼辛苦的目的是做出高精度產品,如果生產抓得不緊,做不出來,全部報廢。你不也市場調研了嗎?傻粗仿的賣不出價。爸,你想想,哪家廠有熱處理和進口高精度數控車床的。」

  「除市一機,本地還真找不出幾家來。除非東海集團,可人家那地方肯給外加工嗎?」柳石堂將興奮壓在心裡,到處打電話找朋友打聽。多年機械做下來,他在同行中多的是朋友。起碼,打聽個事兒,都是很靈的。

  柳鈞腦子轉得飛快,既然決定先做一個產品替爸爸解困,那麼此時就該調轉槍口,開始想產品試製的流程。但有些數據一時想不起來,他記得傅阿姨那兒有記錄,就走去傅阿姨的小房間:「傅阿姨,方便嗎?請教個事情。」

  傅阿姨忙出來道:「阿鈞這麼客氣,你儘管說,儘管說。」

  「傅阿姨,你每天記錄的本子借我看看,我知道你每天都帶回來的。」

  「好,好。」傅阿姨連忙轉身進去,但很快又一臉尷尬地攤手出來,「我今天正好沒帶,瞧我這記性。」


  「那算了,打擾傅阿姨休息。這幾天你很辛苦,早點兒睡。」

  「呃,好的,好的。你也早點兒休息,這幾天都比剛回來時候瘦好多了。」

  柳鈞回到客廳,耐心等爸爸打完電話:「沒幾家合適的?」

  「有是有,不過都是些規模企業,我們這兒如果沒有量的保證,他們不會理我們。」柳石堂說到這兒,見兒子不大明白的樣子,就解釋道,「國內工廠都差不多,一般80%的生產量交給大訂單長戶頭,打成本,剩下的20%給高利潤的小訂單,出利潤。如果我們的單子太小,他們換工序換模具都要時間,耗不起,把利潤都吃了。尤其大公司更不喜歡小單子。可是我們一開始肯定不可能有大單,不大可能交給那些公司做,要不我們價格吃不住。大概最合適的還是交給市一機,市一機這幾年搞得有點傷筋動骨,只要有利潤的,什麼都肯做。」

  柳鈞心說真有特色,他想了會兒工序:「可是如果我們把產品交給市一機去做,包括熱處理那道也給他做,照楊總兄妹這幾天表現出的德性,他們一準兒明天就把產品抄襲了。有沒有辦法控制我的智慧財產權?」

  「啊,你以前不是說沒法仿製嗎?」

  「樣品給他,熱處理又需要他來,我們哪有什麼保密可言?但他最多是仿冒一件產品。可是我們可不可以與市一機簽訂合同,確認我們提供技術,提供設計,提供質檢,他們提供生產,最後我們合理分成?」

  「你說的那種高精度車床大概要多少錢一台?」

  「一台哪兒夠。爸,我們現有的錢肯定買不起的,只有交給別人去加工。」

  「合同沒用,阿鈞,這是個很重要的教訓,你一定要記住。數控車床買不起,我們可不可以自己做熱處理?關鍵工序一定要捏在自己手心裡。」

  「合同怎麼會沒用?不遵照合同辦事,我們可以上告法院。」

  「沒事不打官司,有事也不打官司,什麼事都自己解決。以後你會明白。我問你,我們自己做熱處理呢?」

  「爸爸你自己想想這是不是外行話。一塊鐵放進去要加熱多少時間,批量生產的話,為配合一台車床,你就得有多少熱處理空間。買不起車床就更建不起熱處理車間。」

  「那還要做什麼?什麼都不用做啦,今天做,明天就給仿,我可以跟你賭。」

  「爸,又不是原始社會,市一機再無恥,合同還是要履行的。」

  「看到厚厚一摞錢,誰還管你合同?何況那楊巡是擺攤出身,更不是個講規矩的。換我也不講規矩。」

  柳鈞被爸爸的話一再地搞得目瞪口呆,也覺得爸爸可能言過其實:「可是爸,那你還有其他什麼辦法嗎?」

  柳石堂想半天:「我明天想想辦法,不是借錢,就是問別人家借熱處理。你告訴我熱處理車間必須達到的條件。」

  「如果這麼防不勝防,他們兩家之間不會串通嗎?」

  「我們儘量找家規模小的,需要改造的話,我們自己來。生產的時候,我們自己去人控制。」

  「自己人?如果這麼防不勝防,除了我們倆,花多少錢可以把自己人買通?」

  柳石堂一拳砸在沙發扶手上,悶聲不響。確實,當利潤高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有人連不要命的販毒都會去做,何況是買通幾個人?柳鈞見此道:「爸,我們同時立刻申請專利。合同加專利,雙保險。」

  「合同沒用,專利就有用嗎?一樣沒用。」

  「我們要相信法律。」

  柳石堂根本就聽不進兒子的話,他這麼多年做下來,難道還不清楚合同專利算什麼玩意兒。他心裡的算盤子撥來撥去,自己造熱處理車間,靠眼下手頭的一些錢,即使把店面房全賣了,把自己住的房子也賣了,也造不起,恐怕都還不夠最基本的土木建築和配電設備。而問人租借,改造,弄不好一筆錢投進去,轉身,那些數據就給出賣了,也是一樣的成本高昂。其實,與交給市一機做所冒風險差不多。他想來想去,一時想不出辦法,就叫兒子先回去休息,他獨自安靜想個最佳措施來。

  柳鈞看時間還早,先拐去工廠,打算拿上資料開始考慮第一件產品的設計提綱。而既然人到了前進廠,那麼當然不能讓處於保溫狀態中的大烤箱閒著。一頓子忙碌下來,柳鈞剛坐到而今算是他專座的鐵砧上,忽然想到傅阿姨的筆記。可是環顧周圍,都沒一件看上去像是筆記的東西。柳鈞腦子裡「轟」的一聲,空白了好一會兒,立刻給爸爸打電話,讓傅阿姨接聽。

  傅阿姨一直說她記得應該收進包里的,若是包里沒有,那麼一定留在車間,可如果車間也沒有……傅阿姨被柳鈞問得哭了。柳鈞沒好意思再問。放下電話細細地又貼地再找一遍,亂糟糟的長髮幾乎成了掃把。還沒等他全找遍,爸爸電話又來。

  「阿鈞,我這邊又問了,也找了,沒有。要不要緊?」

  「我翻翻工作筆記,看那些數據敏不敏感。總之流失肯定不是一件好事。」他拿脖子夾著手機,急忙翻看記錄。這些都是他自己做的事,當然一目了然。「爸,還好,不是好事,但也壞不到哪兒去。這段時間裡的數據跳躍性很大,想整理不是易事。算了。」

  「你是不是懷疑?」

  「沒有證據。何況傅阿姨在我們家做了這麼多年,其他方面一直不錯,應該相信她。爸,答應我,沒關係的。」

  柳鈞再就著工作筆記仔細回憶,想來想去,只能嘆一聲氣,將此事放在一邊。這才想到,女友的傳真不知道回了沒有。他趕緊跑回辦公室,見到女友長長的回信。這一天,終於還是有陽光照到他的頭頂,柳鈞心花怒放。

  又讓柳鈞開心的是,第二天上班,傅阿姨就交給他那本原以為遺失的筆記本。

  雖然筆記本失而復得,可柳鈞不敢大意,當天就兩手準備,找去工商局諮詢專利申請的事宜。雖然工商局的人問三句答一句,可他好歹還是拿來了資料,又找到工商認定的專利代理機構,辦理專利申請代理。

  柳石堂看著兒子歡歡地做著,心裡一點兒都沒底,可是又沒有別的招兒。而兒子的繪圖設計已經開始。他看到兒子是用一種叫作CAD的軟體在那隻笨重的電腦上繪圖,完全不是他認熟的設計圖紙。兒子的本事讓柳石堂非常自豪,因此有事沒事就站在兒子身後看著,都不知道看點兒什麼。不過憑他腦袋裡殘留的看圖知識,他知道這種圖紙與往常見的一樣可以看懂。

  兒子的圖紙出來後,柳石堂就立刻拿去叫人繪圖,曬圖。而今這種事兒都有專人來做,不像過去廠里必得養著繪圖員,建個飄滿氨水臭的曬圖室。

  圖紙出來,正好柳鈞不在,柳石堂拿去給老黃、老徐等人看。老黃等人一看上面標註的公差,就將圖紙塞回老闆懷裡,說都不用說了,那精度,不是靠幾台脫了一半漆的老爺工具機能做出來的。

  柳石堂也愁眉苦臉:「阿鈞說只有市一機的日本車床才能做,自己廠里反而只能做一個粗坯。」

  老徐道:「要是關鍵工序都在市一機做,不如落料開始都交給市一機,省得當中還要運來運去,增加關節。」

  「老黃你說呢?」

  「讓太子算算再定,別工藝還沒設計出來,我們一幫不相干的先熱鬧上了。」

  柳石堂笑道:「我們怎麼會不相干?阿鈞書讀得再多,車間裡的經驗總是不足,還得我們老的幫他修正。」

  「老闆你不了解你家太子,太子能文能武。同一台機子車一個零件,他可能沒我做得好,可設計工序一點不會錯。老闆你可以退位了。」

  柳石堂一時不知道老黃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呵呵,老黃抬舉阿鈞。小孩子本事有點,離獨立還差得遠,還得你們叔伯幫他。」

  柳石堂話音未落,柳鈞大步進來:「正好黃叔、徐伯都在,您兩位幫我看一下工序安排。」柳鈞其實已經與汪總約好時間,可是既然爸爸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尊重兩位叔伯,他就多給他們發光發熱的機會。

  徐伯笑眯眯地道:「我們正看你繪的圖紙,你給我們說說該怎麼排工序。」

  柳鈞應了聲,從雜亂無章的工具箱頂找來一截石筆,眼看油污遍地的地面無從下手,只得踢開一塊鋼板上的雜物,在鋼板上寫出他設想的工序。徐伯看著連連點頭,對柳石堂道:「老闆你真可以退位了。」

  老黃卻拿腳尖指著一個工序,輕蔑地道:「這一刀下去有六七個密力吧,什麼刀這麼結棍?」

  柳鈞從小在車間打滾,知道密力是英語「millimeter」的音譯,毫米的意思。被老黃這麼一提醒,他想了想就笑了:「是我腦袋結棍,妄圖一刀切掉六七個密力。謝謝黃叔指點。」

  柳鈞放洋幾年,學會與人對著眼珠子說話。老黃可不習慣,被柳鈞盯得「呵呵」訕笑,反而像做錯事似的目光東躲西藏。柳石堂看著覺得奇怪,本以為兒子會被老黃修理,沒想到兩人似乎早已暗度陳倉了彼此的意思。柳石堂挺開心的,這說明兒子有本事,有的是跟他不一樣的本事。唯有徐伯訕訕的。

  柳鈞快手快腳地落料,可還是慢了一步,等他拿著做樣品的幾塊鋼料走進車間,老徐那個班已經下班,全車間都只剩老黃的人。柳鈞對老黃很是頭疼,可是既然進了車間,就只有先找老黃。連他爸都承認那是老黃的地盤。


  老黃一手拿圖紙,一手拿鋼鐵,看了會兒,道:「你來,我看著。」

  柳鈞依然是實話實說:「不是數控的,我沒法在這兒的車床上做到同軸,需要黃叔出馬。」

  老黃斜了一眼,倒是沒說什麼,找了台機子,踢開他徒弟,開始轉換刀頭。

  柳鈞在旁小心伺候,眼看老黃要扔東西的時候,他就快手接住,輕輕放下,惹得老黃不時怒目而視。柳鈞只好當作沒看見,頭皮則是隱隱發麻,擔心活火山老黃再次噴發。偏生緩衝劑老爸已經出差去了。

  老黃這回也小心了,加工好一個,雖然不肯依了柳鈞的心思輕輕放到地上,可好歹遞給柳鈞,讓柳鈞自己去處理。在旁人看來,柳鈞便是成了老黃的跟班,老黃心裡極其滿足。

  等全部十套樣品的粗坯做出,老黃整整操作了四個小時。柳鈞衷心贊一句:「又快又好。」

  「你怎麼知道?」

  「反正我是實話。」

  老黃斜柳鈞一眼:「下一步怎麼做?我得盯著,別我做得好好的,後面讓人做歪了。」

  「我明天約了市一機的汪總,去他們郊區分廠做加工,黃叔要不今天早點兒回去,我明早七點來這兒接你。」

  柳鈞著實不明白老黃為什麼要跟著,可飲水不忘掘井人,人家既然提出,他自然得接上,免得老黃罵他沒良心,又為難到他爸身上。他發現接班人這個活兒挺難做,上上下下全部需要殷勤伺候,比以前做個小頭目時候的日子難多了,越來越沒法率性。

  第二天先接上老黃,柳鈞也不會客套,老黃又擺明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兩人一路悶到市一機,接上汪總。汪總坐上就戴上老花鏡,拿柳鈞放在后座的一套毛坯細瞧。汪總是行家,又是領頭試製過這種套件的人,自然看了就清楚:「小柳,你這條輔助加強筋的設計,思路非常好,一下子讓成品體積縮小不少。」

  「無數試驗加計算,總算得出這個最佳值。可憐的是,系列中其他套件並不能依循同一思路,還得調換材料和設計。我這幾天先出第一套,一個人忙不過來,只能一個一個來。」

  「低粘度機油留得住嗎?」

  「留得住,我已經計算每個聯結部位的熱膨脹係數,而且已經通過試驗驗證。」

  老黃在一邊聽得雲裡霧裡,車上一前一後兩個人說的話,都不是他平時接觸的。

  「我爸工廠的加工能力不夠,最後可能得請市一機代工。可聽我爸說,估計我們第一批還沒做出來,這個產品就得給抄襲了。我做那麼多測試,取得無數數據,最後用得上的只有一組,抄襲太容易了。是嗎?」

  「對的,基本上是這個情況。市一機不抄,其他廠家聞訊後也會從市一機挖個人去抄,防不勝防。」

  「我有合同有專利呢?」

  「合同,呵呵,專利這東西,你還沒申請吧?小心著點兒,弄不好今天申請,明天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天哪。」柳鈞最先還以為是爸爸奸詐,想得太多,沒想到汪總也這麼說,「我爸肯定後悔研發投入那麼多。」

  汪總瞭然地笑:「所以當初楊總一看見研發費用升到五十萬就不幹了,他是個很精明的商人,絕不肯做虧本買賣。但你也不要怕。你可以第一批就做一個短平快,量攢大點兒,價格適當點兒,考慮一次性把研發成本做回來。等第一批做完,估計各地仿冒的都冒出來,你的價格就上不去了。」

  柳鈞聽得愁眉深鎖,幾乎啞口無言,頓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估計第一個模仿的就是市一機。楊總已經虎視眈眈,措施多管齊下了。」

  汪總「嘿嘿」一笑:「我今天出來就是帶任務的。不過你只要捏緊最後一道工序,誰也拿你沒辦法。」

  「我爸廠里沒熱處理車間。」

  「你爸也沒錢造。」老黃聽到這兒,才插進話來,「你們想第一批放量,難。原料採購的錢哪兒來?」

  柳鈞想了半天,才道:「我不會讓我爸後悔。」

  汪總善意地道:「有你這樣的兒子,你爸這輩子都不會悔。」

  柳鈞忍不住問:「楊總難道不覺得明目張胆地竊取別人的知識和勞動是不道德的嗎?」

  汪總嘆一聲氣:「所以我一直羨慕你,你起碼還有點兒自主權,我現在只有被委以模仿『重任』。市一機以前是有好幾件自行研製設計的好產品的,唉……」

  「如果都不研發,我們國家的製造業還有前途嗎?總應該有辦法的。」


  「小柳,你有點理想主義,難得你爸爸會支持你的理想主義。不過我還是提醒你,真正進入實際操作時,一定要慎之又慎,多與你爸爸商量後再做決策。如果相信我,你也可以來諮詢我。」

  坐在前面的老黃忍不住回頭看看後面的汪總,又看看披頭散髮的柳鈞,心說這兩人搭上鉤了。老黃後來一直斜眼看著柳鈞開車,心中若有所思。別人,老黃不服,但是這位汪總卻是本市赫赫有名的高手,整個行業的內行人都拿汪總當祖師爺敬著。以前市一機多少新產品都是汪總領頭開發,老黃從來只有仰望的份兒。因此,車到分廠門前,老黃獨自對柳鈞道:「汪總說的話,你要聽。汪總是個大有身份的人,比他們楊老闆有身份得多。」

  柳鈞點頭道謝,一個人去后座拿十套樣品。老黃沒有猶豫,走去伸一援手。老黃第一次見識到日本人蓋的廠房,最讓老黃吃驚的是車間光滑如鏡的地面,幾乎纖塵不染,與前進廠的油污遍地大相逕庭。柳鈞看出老黃的困擾,就給他解釋:「這兒有些設備的防塵防震要求非常高,所以車間裡面的通風管道需要特殊設計,像那邊那台停著的,如果底部基礎沒有做過特殊處理,這樣的平板車過去的震動都會讓它精度偏移。」柳鈞不用再說下去,老黃也已經明白,這種地方那是斷斷不能扔成品的。即使柳鈞不再解釋,老黃還是抑制不住地頻頻點頭,如雞啄米一般地機械。

  在如此亮堂的車間裡,老黃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周圍沒幾件是他能上手做的,那麼多光潔漂亮的機器都不是他熟悉的樣子,甚至連刀具,都似乎大不相同,老黃見了就一直琢磨人家該怎麼磨這些刀具,老黃就一直一聲不吭緊緊跟著柳鈞,調動全身感官接觸眼前的新事物。即使柳鈞沒有說明,老黃也知道這些工具機比柳石堂寶貝一樣藏在原翻砂車間的工具機要好得多。而老黃見到,柳鈞與這邊的工人一唱一和,異常融洽。

  十件樣品加工多久,老黃就看了多久,都沒離開樣品十步遠。看了那麼久,老黃明白一個道理,其實加工的原理還是差不多,不同的是設備的操控。原本是人拜師學徒多年操練才有的操控能力,現在都交給了機器,所以眼前一個個毛頭小子都能做出精度超高的成品,而且廢品率極低,而那些老黃引以為驕傲的多年經驗在這兒看似完全無用。在這個大車間裡,老黃心頭陣陣危機感不可遏制地升起,他覺得自己被邊緣化了。

  老黃不禁想起他那個曾經非常有名的箍桶匠師父,那時候,多少人打破頭想做他的徒弟,而師父也是驕傲於一技之長,鑽在手工手藝里精益求精——就像他現在將舊工具機打磨得爐火純青。而早在若干年前,到春節時,師父家已經不再門庭若市,只有他這個當年不招待見的徒弟還拎著禮物上門。多少集體國營的機械廠倒閉後,個體廠家爭著搶人,可沒人願意搶師父,而退休工資又是少得可憐,如今師父只有棲身城市的一處冷僻街道,擺著門面只有一米來寬的小五金店,做一些老頭老太送上門來的小活計。

  看看眼前簇新的工具機,和說著他聽不懂的術語的柳鈞,老黃第一次意識到,他將很快很悲哀很身不由己地重蹈師父的覆轍。

  雖然十件樣品都試樣成功,可回程路上,柳鈞和老黃都是情緒低落。唯有汪總一直詢問一處他認為設計非常奇巧的曲面的設計原理,柳鈞手裡握方向盤,口頭表述不清。但是老黃插嘴:「汪總,雖然我一直非常敬重你,但你不應該問阿鈞太多,瓜田李下不合適。」

  柳鈞和汪總都是一愣,汪總連忙解釋:「我沒其他企圖,對不起,對不起,忘了,我不問了。小柳,你設計中運用到的數學知識非常有趣,我聽著很受啟發,回頭你推薦幾本書給我。我看市一機沒幾個人能領悟,你不用太擔心他們抄襲全系列。」

  老黃八面玲瓏,立刻接著道:「我是粗人,說話直接,但看起來是多慮了,別人我不敢保證,汪總肯定不是那樣的人。汪總是公認有資格的人。但是汪總啊,我們老一輩的不能不承認,我們落後了。阿鈞,你今天聽我耐心講兩個老故事,我師父和我……」

  汪總雖然被眼前這個油污滿身的粗人頂得不愉快,可他這輩子經歷的風浪多,涵養好得驚人,臉上紋風不動。但聽著老黃現身說法,講那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故事,他動容了。老黃講的又何嘗不是他汪總?

  「以前背毛主席語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我不會講大道理,只好搬老人家的語錄。你爸的前進廠跟我們一樣,也老了,過時了。該怎麼救前進廠,阿鈞,你要拿出你的那一套。」

  「老黃,你是個通達之人,我想做小柳思想工作的話,你兩個故事就說明問題了。」汪總非常感慨,他知道工人們有著過人的智慧,可沒想到老黃有這等見地,「小柳,市一機目前已經被類似問題困住。因為決策層的短視,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全力啟動開發新項目,於是老的沒法在開發新產品中獲得提升,新的沒法獲得實踐經驗,看上去整個技術部門人浮於事,更被決策層視為雞肋,決策層也更不指望倚仗自己的技術團隊開發新品,寧可花錢買圖紙來消化,或者抄襲模仿成品。我看到最可悲的還是技術人員心態的變化,很多人被消磨得不唯科技,而唯利益,技術人員的那種理想主義蕩然無存,不再討論愛好,不再追求上進,心態變得異常庸俗。目前已有惡性循環的傾向。這已經不是市一機的問題,而是行業內的通病。剛才老黃說得沒錯,短視,總有一天會被世界拋棄,市一機目前的這條路走不通。小柳,你走自主研發之路,從大方向來說是正確的。但是眼下大環境不佳,自主研發會很艱難。你要有思想準備,你也要心有堅持。」


  柳鈞最沒想到的是老黃拿自己挺尷尬的故事來鼓勵他不能走原路,必須創新,這幾乎不是他原先認識的那個動輒得咎的老黃。而汪總更是看得高遠。他剛才一顆焦躁的心安定下來,他想,堅持到底,相信這個社會總是遵紀守法的人更多,也相信這個社會不會永遠短視地停留在模仿層面。

  但是,錢宏明在酒吧里捏著一杯黑麥啤酒,對著剛剛理了頭髮的柳鈞連連搖頭:「連契約都不能相信的年代,你還能相信精神?」

  「我選擇相信契約。如若不然,什麼都不用做了。」

  「你說我該看著你,讓你從一次次的違約中汲取教訓呢,還是阻止你,不惜與你翻臉?」

  柳鈞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會事前將契約做得妥當。喂,你胖了。」

  「有這麼快?嘉麗才胖得多,整個人都快變圓的了。我最近日子好過,丈母娘過來照顧嘉麗,我也順帶有好飯好菜吃,真是這輩子都沒有過的安逸生活。」

  「你不是三天兩頭出差?」

  「出差相比無望的負擔,算得了什麼?不瞞你說,我姐現在賣了老房子,按揭買入新房,每天生龍活虎地又是忙工作又是忙裝修,人也還胖了。不說這些,你跟我說說你的打算,我做的生意多,幫你一起參詳。我看別的先不提,我們可以先把市一機楊總當標靶,假定跟他合作,需要留意點兒什麼。」

  錢宏明不同於柳鈞,他對人性的認識與柳鈞有著本質的區別,過去的苦難讓他不憚以最壞惡意揣測中國人。再說已經見識過楊邐明目張胆的偷窺行為,已經說明楊巡的態度。他料定,等在柳鈞前路的將是無數貪婪的大嘴,以柳鈞這種在國外實驗室里養傻了的技術型腦瓜,他估計柳鈞對付不了,必然處處碰壁,他得幫柳鈞防患於未然。柳鈞,大約是他唯一不需要用惡意來揣測的朋友。

  但是錢宏明沒想到,柳鈞不斷用老黃態度的改變,和汪總始終充滿理想主義的支持來說服他,告訴他,人是充滿善意的,只要加深認識即可。錢宏明差點兒拍案而起,他從來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的情緒,他今天卻實在被柳鈞惹毛了。他拿拳頭敲著小桌,憤怒地道:「柳鈞,我可以一天都不說一句話,我跟別人一向惜字如金。那麼你看在我今天說那麼多話的份上,你聽我的!不,你聽朋友的!做技術我不是你對手,做生意你是完全的空白。而你有必要清楚一點,從現在起,你、是、開、始、與、生、意、人、打、交、道。」

  柳鈞見錢宏明如此激動,不禁瞄向錢宏明的大酒杯,顯然此人不勝酒力。可是他也承認錢宏明說得對,他在生意方面一片空白,需要爸爸和錢宏明的幫助。也唯有爸爸和錢宏明才會無私地硬塞給他幫助。雖然他有自己的一套理念,最後還是乖乖地聽從錢宏明的安排和指點。他們確定下一步該如何與人合作。

  回頭,柳鈞不讓錢宏明酒後開車,他將錢宏明送到樓下,這條路,他因為之前照顧崔嘉麗,早已走得熟門熟路。夜,有暖風撲面,正是敞開著車窗在黑夜中滑行的大好時光。好友的拔刀相助、老黃和汪總的善意,都增強了柳鈞的信心。

  柳石堂眼看兒子的樣品試製工作進入倒計時,立馬掐著秒表出門接洽生意。柳石堂想不到這回的生意竟然與過往完全不同,不僅是渠道與以往不一樣了,以前接觸的都是專職的小職員,這回則是高層主管,下面無數的關卡還得層層檢測,套路亂得柳石堂不得不重新摸索。而且對方的要求也不一樣了,他們非得見到樣品,還要求由他們自己的質監部門拿出樣品的種種檢測數據。更不用說那些外資採購辦。柳石堂雖然知道兒子的設計也是經過無數試驗而來,可還是被前所未見的陣仗唬得有點兒擔心,在他眼裡兒子還是個孩子,孩子嘛,出點兒小差小錯都是難免的,他不知道兒子的玩意兒經不經得住這些個嚴格的考驗。

  兒子終於拿著滾燙下線的樣品來了。十件樣品,加上防鏽包裝,整整占領一後備廂,再加半個后座。柳石堂看見兒子好歹是理了頭髮乾乾淨淨地來,先放下一半的擔心。然後看樣品,這真是他從來都欽慕不已的精緻。別看依然是鐵疙瘩,可在行家眼裡,一個鐵疙瘩中能看出無數美妙的設計。柳石堂還在戴著手套細細地看,旁邊兒子開腔問他要不要戴領帶。柳石堂回頭一看,兒子已經換上筆挺的西裝,人高馬大,儼然是個帥小伙子。柳石堂笑了,這件是他自己做出的精品,他連忙說,當然要戴領帶。但是柳石堂心裡卻是被兒子問糊塗了,正正規規穿西裝難道還有不配領帶的時候嗎?

  柳鈞與爸爸一人拎一套樣品進去人家的企業。先去一位負責開發的副總的辦公室,那副總正拎著電話不知跟誰說閒話,指指沙發讓父子倆坐,看樣子沒有暫停的意思。柳鈞乖乖地就座,等待那副總打完電話。柳石堂卻跟獻寶似的從報架取下幾張舊報紙鋪地板上,將樣品外面的包裝打開,放舊報紙上。柳石堂非常滿意地看到,那副總急促地結束電話,繞過辦公桌,蹲下細瞧。


  於是柳石堂得意地介紹:「我兒子,德國博士,這是我兒子最新設計的樣品。我們整整為此投入五百萬。」

  副總不語,戴上柳石堂遞來的紗手套,親自拆開來細細地看,尤其是用兩根手指拎起一片精巧的軸瓦輕晃。看到副總的這一動作,柳鈞就知道這位副總是個行家,那副總一眼就抓住套件的關鍵:「強度過關嗎?」

  「不僅強度過關,疲勞測試也沒問題。這是我們自己的測試報告。」

  「列印的,嘿嘿,裝備換了嘛。」副總接過柳鈞遞來的報告,卻並不忙著看,而是先看柳鈞一眼,才起身走到光亮處查看報告。但是副總看了好一會兒,卻慢吞吞問出一句話,「真的投入五百萬?」

  「還不到點兒。」柳石堂正要表功,卻被兒子搶了去,他鬱悶得不行,連忙背著副總給柳鈞遞眼色。

  「還不到?」副總驚訝地轉回身看向柳鈞。

  「是的。但如果全系列都出來,估計要遠超。只是爸爸的經費快被我榨乾到賣房子了,所以我就先出成品,以成品養研發。」

  副總看看單純的兒子,再看看圓滑的父親,不禁笑了。這樣的回答,想讓人不信都難。副總不由得在心裡對柳家的前進廠添了幾分好感。這種好感,即使柳石堂在副總面前低三下四一年都換不來。

  於是,副總一個電話,柳家父子被安排去中試,接受樣品測試。出門左拐,走進樓梯,柳石堂眼看左右無人,就揪住兒子道:「阿鈞,以後技術的問題你回答,其他都爸爸來回答。」

  柳鈞笑道:「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研究表明,人記不住所有的謊言,如果遇到有心人隔段時間多問你幾遍,你肯定露出馬腳。不如老老實實講真話,沒有心理負擔。」

  「生意是生意,生意場上沒真話。你得答應爸爸,算爸爸求你。」

  柳鈞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跟爸爸進去中試,就見爸爸與一位主責人員交談時候,飛快塞給對方一隻紅包,對方笑納。然後每接觸一個測試員,爸爸就塞一份禮物,於是換得大家「老柳、小柳」地親切招呼,爸爸也在中試賓至如歸。柳鈞非常吃驚,爸爸這麼做是在干擾測試結果,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似乎都認為「禮」所當然。

  等中午被安排去食堂吃小鍋菜,柳鈞趁無人當兒焦急地對爸爸道:「你不用行賄,我們的樣品絕對過關,而且剛才他們副總說我們的產品性能更優於他原先的設定。你何必呢?你這麼做,得出的數據反而缺乏說服力。」

  「你啊,要不是爸爸資金吃緊,真該讓你頭破血流撞幾次,吃幾個教訓。你以為我這麼做只是為幾個數據過關嗎?我首先要插隊,要不然猴年馬月他們都不會主動測試我們的樣品,等死你,耗死你;其次我要他們給我客觀公正,不要胡亂憑常識填幾個數字,而懶得開動機器。」

  柳鈞驚愕:「不會吧,即使有一兩個蠹蟲,不至於全部貪婪。」

  「有一個貪,足以帶壞整個部門。人都會心理不平衡。快別說了,副總來了。」

  副總也來食堂吃飯,見到柳家父子,特意關切地拐過來招呼:「小柳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公司?」

  「是的。」柳鈞想站起來說話,被副總親切地按住,「貴公司很有規模。而且從貴公司啟用我們的產品來看,貴公司強大的不僅僅是規模,而是實力。」

  柳石堂心說,小子還是很會一邊拍甲方馬屁,一邊吹捧自己產品的嘛。副總果然笑道:「晚上下班後如果還不累,我派個人帶你全廠到處轉轉,你應該喜歡看廠。」

  「不會累,我最喜歡看廠。」

  副總對柳石堂微笑:「老柳,你可以讓位給接班人了。」

  等副總走開,柳鈞就得意地道:「爸爸你看,只要有實力,不需要歪門邪道。」

  柳石堂冷笑:「你懂什麼。他打算晚上跟我單獨談,怕你在場拎不清,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支開你。實力是實力,門道是門道,兩者缺一不可。」

  柳鈞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爸爸所言,可是他心裡卻又自覺地信了一大半。

  下午,測試在大伙兒的積極主動之下,迅速完成。柳鈞看著每一個數據出來,當事人都鄭重其事地簽名畫押,他心裡覺得異常諷刺。而當然,這些紅包投資都最終計入他們前進廠的報價單里。

  傍晚,柳鈞被副總派遣的職員領著參觀工廠。令他想不到的是,在這樣一家國營大廠里,見到的核心設備也都是國外進口。而國產的新設備,用領路職員的話來說,質量比改革前造的還差。總之這一天的所見所聞,讓柳鈞有點兒六神無主。他試圖找出符合邏輯的理由,可是沒有,他無法想通這一切。


  回頭,父子倆拿著第一張訂單和爽快開出的定金,又攜產品去談出口採購。不等柳鈞說出汪總的提議,柳石堂早已想清楚,第一批的產品非做量不可,一舉在抄襲模仿者成事之前將研發費用賺回,將利潤賺足。當然,有樣品在手,有滿腹經綸的兒子現場流利而自信地解答技術問題,柳石堂如虎添翼。

  回來,找誰製造的問題擺上議事日程。雖然內貿有少量定金,外貿有信用證可以貸款,可七折八扣下來,應付生產有餘,添置新設備依然不夠。柳鈞絕沒想到,同樣的工具機,在國內竟然賣如此高價,簡直是搶錢。而更高精度的工具機更是遭遇技術壁壘,無法進入中國。這就意味著他設想中有些產品的開發將不得不無疾而終,因沒有高精度的母機,就無法加工高精度的產品。在這個行業里,沒有人定勝天這麼一回事。精度,是靠一步一步地以現有科學技術提高母機性能而實現的。

  對於國家而言,落後就是這麼被全世界聯手抬價,毫無辦法。而對於柳家父子而言,落後就是意味著不得不拱手將加工交給市一機,不得不讓市一機分享高額利潤,不得不向市一機袒露所有技術數據。

  柳鈞並非沒考慮過讓一家工廠機加工,讓另一家工廠熱處理,而且他也曾經由爸爸領路去考察。但是有精度合適設備的工廠卻未必做得出精度合適的產品。柳鈞的考察非常仔細,經常在車間一盯就是一天,可他看到的是操作人員的野蠻態度,比如不按照說明的頻率更換刀具,致使加工精度總是游離於公差極限;比如加工件並未得到及時妥善的處理,致使表面氧化嚴重。他與汪總提起此事,汪總給他講了市一機當年因為合資日方苛求質量,一絲不苟地規範操作步驟,導致全廠工人罷工的「光輝事跡」。如今市一機員工的近規範化操作,那還是當年日方在質量上決不妥協的態度逐步培養起來。

  原來,整個行業落後的不僅僅是技術,還有態度。

  交給市一機,似乎是柳鈞唯一的選擇。而市一機被楊巡和申寶田接手後,因一直拿不出拳頭產品,生產計劃從來排不到兩個月後,楊巡也揪心,既然柳鈞這邊拋出加工大單,雙方一拍即合。對於市一機的郊區工廠的部分設備而言,這是起碼滿滿一季度的產量。

  但是,合同並不容易簽署。面對柳鈞遞交的厚厚一份合同加附件,楊巡特意與製造業從業多年的合伙人申寶田會商。申寶田對於柳鈞拿細緻入微的操作辦法做合同附件,倒是見怪不怪,他接觸的外商往往都有極其苛刻的要求,只要與要求合拍的利潤也能保證就行。但是合同中的保密條款與合同約定市一機不得單獨從事類似產品生產的條款,申寶田持保留意見。

  楊巡卻是微笑:「申總,你何嘗見過類似條款真正見效?」

  楊邐更是補充一句:「甲方只是一個書生和一個書生的父親,滑頭小老闆。」

  申寶田道:「起碼按下一個人,滑頭小老闆可能比較懂規矩,書生有時候反而難弄。呵呵,楊總你有辦法的。」

  楊巡出門,對妹妹感慨:「你看,錢有多要緊,我投入的錢少,市一機的日常管理就得我全擔。」

  楊邐笑道:「還好申總沒要求吃飯,你快回家抓緊團聚去吧,大嫂出國待產,你就好幾天見不到了。」

  但是楊巡一頭扎進合同里,滿心都是合同條款,「你說,我該耐心等著柳鈞的全系列都做出來,還是一開始就拿下?」

  「一切取決於市場。」

  楊巡斜他的小妹一眼:「你說的就是你大嫂經常提起的正確的廢話。他們柳家父子出門才多少天,就拿來這樣的大單,這市場不是顯而易見了嗎?我現在只愁一件事,我要是等柳鈞的全系列出來,恐怕我有這耐心,其他人沒這耐心,等全系列出來,全國人民都會做了,我還做什麼。但只拿他一個套型……到底是有限得很。很矛盾。」

  楊邐猶豫了一下:「大哥,我們已經掌握一部分資料,又已經掌握柳鈞的思路,為什麼不可以自己研發?」

  「這事情除非你負責,或者老三回國負責,就跟柳鈞一樣自己手頭抓住最重要資料,否則,我絕不投入。你試想,我投入一百萬,辛辛苦苦研究出來,人家出五十萬就可以輕易把我的人挖走,資料也全部帶走,我敢投入嗎?我當初就是一看不妙,趕緊叫停,我不能出錢替別人打工。可惜你和你大嫂都把專業扔了。」

  楊邐脫口而出,「這種競爭真低級。」

  「你說什麼是高級?賺錢就是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沒什麼低級高級之分。」

  「梁思申那種……」楊邐小心地道。

  楊巡立刻無語了。梁思申是他的心病。


  因此,柳鈞拿出的原始合同幾乎只被很小限度地修改。因為楊巡需要柳鈞最詳細的操作步驟,並且還需要觀察合同附件的操作步驟在實際生產中的應用情況,他相信柳鈞研發的產品能獲得超值利潤和良好市場反映,絕對是因為有特殊的套路。在合同簽訂後的生產安排上,楊巡親自坐鎮,支持柳鈞的精細要求。這讓柳鈞非常意外,也順帶認識了楊巡管理上過人的變通和魄力。

  正式生產之前,柳鈞獲得難得的休息。他對座駕已經忍無可忍,趁此機會帶兩盞充電式應急燈,攜汽配店裡淘來的部件,給車子做改裝,做得滿手油污。錢宏明來電時候,他只能拿剝線鉗頂一下按鍵,耳朵湊到放置在車頂的手機上聽。

  「晚上有沒有空,楊四小姐家湊了一桌橋牌,你來,我們搭檔。」

  「沒空,我不喜歡她。你什麼時候過來?記得進大門後右拐,找到地下停車場入口,我在A柱3號改裝大燈。剛剛在廠里花一天時間,已經把離合器整順暢了,你要不要試試?都快趕上雙離合了。」

  「會飛嗎?」

  「信不信我們找個地方賽跑,保證加速秒殺你。等我回頭再改一下吸氣,保證直線踩著剎車也跑贏你。」

  「改吧,等你改得差不多,我去買輛更好的。唉,我今天其實負責扯皮條,楊四小姐說你對她有誤會,既然大家已經在合作了,她希望借今天打橋牌消除誤會,方便以後合作。」

  「可是我真的不會打橋牌。」

  「你較真幹嗎?橋牌只是個藉口。不管你喜不喜歡她,只要大家面上說得過去就行。你們未來合作的時間還長著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關係融洽一點豈不是好?」

  「嗯,等我換好大燈上去。」

  「裝大燈要不了太久。」錢宏明不客氣地指出柳鈞的故意磨蹭。

  「切,我這種人會只換一隻燈這麼簡單嗎?我還加裝整流器。不信你自己過來瞧。總之我答應好的事,不會賴。」

  不等錢宏明來,柳鈞聽到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他臉都沒轉,就問一句:「楊小姐?宏明出賣我。」

  楊邐「嗤」地笑了:「要不要我介紹你一家店?我們一家都去那兒修車,很不錯。我打個電話給他們,他們再晚也會等著你。」

  「需要聲明,我不是修車,而是改裝。性質完全不同,所以感受也完全不同。」說到這兒的時候,手頭忽然一亮,抬眼,原來是楊邐幫他拿起一盞應急燈,體貼地替他照明。「哎,謝謝。這燈很重,你還是放下吧,太累。」

  「還行,只要你動作夠快。你裝的這是什麼?原廠不是應該設計全面的嗎?」

  「這叫整流器。裝了後你會明顯感覺油門反應加快。原廠嘛,有商業考慮,這種低級車它不會太考慮你的駕駛感受。」

  「你在德國用什麼車?聽說德國奔馳寶馬滿街跑。」

  「對嘍,我開二手的寶馬M3,經過我和朋友們的一再改造,功率是這輛捷達的五倍。」

  「不怕一刀改下去,反而破壞原來的動平衡?」

  「車就是拿來玩兒的,而不該敬而遠之地供著。再說,我是誰啊!」

  楊邐被柳鈞的狂傲逗笑了,她的世界裡很少遇見這種天生有心理優勢的人。沒有心理優勢的人即使富了,做出來的事也很難有漂亮的格局。而天生有心理優勢的人……她見過,人家卻看不上她。

  柳鈞裝好整流器,抬頭卻見楊邐在發呆。他舉起墨黑的手指在楊邐粉臉前晃:「想什麼?」楊邐嚇得跳起來,一鬆手,應急燈掉地上,碎了。柳鈞壞水兒得逞,得意地撿起應急燈扔進垃圾袋裡:「楊小姐你讓開點兒,我試一下性能。」

  「咦,你是誰啊!這種小改裝需要試嗎?直接開了上路才是。」

  柳鈞哈哈大笑,果然不再上車,將門踢上。「吃飯了沒?我請你吃牛排,你領我去你曾經替我打包的那家?我上去洗個手。」

  「嘻嘻,我讀書時候,系裡有個海外歸來的老師,想牛排想得又出國了。但我們都說他是不適應國內的鉤心斗角,敗走麥城。」

  「好理由。以後我如果敗走麥城,找到藉口了。」

  「嗯,我不是說你,你反應這麼靈敏,可見你適應國內的環境了。」

  「過獎,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你和你大哥在想什麼,你們都太複雜。」

  「嘻嘻,這麼大的塊兒,還想混充小白兔嗎?人其實都是缺乏溝通,才會導致彼此猜忌。」


  「猜忌的人永遠猜忌,不管溝通不溝通。因為他的內心不真實,他連自己都未必相信,他怎麼可能相信別人?我選擇真實地生活,給自己給別人一份尊重。」

  楊邐一時答不上來,怔怔地回去自己家裡更衣。直到梳洗妥當,才想起這個書生乃是從哲學的德國回來,難怪說出來的話這麼拗口。她不由得笑了,這個又玩汽車又玩哲學還會彈鋼琴的大男孩非常可愛。末了,楊邐在心裡又補充一句,比那個漸漸胖得圓頭圓腦的錢宏明有意思多了。

  柳鈞說什麼都無法喜歡楊邐這個人,見到一個資質粗陋的人玩弄小聰明,簡直跟看草台班子演莎士比亞一樣滑稽。請楊邐吃牛排,實在是基於睦鄰友好關係的目的,要不然對不起宏明的關心。反正他也想牛排了。但他直到替楊邐開車門時候才意識到楊邐將原先的衣服換了,這麼隆重,倒是讓他對自己的態度愧疚起來。於是他上了車,就主動耐心地給楊邐講解改裝後的優點,對此,楊邐作為一個有工科底子的人,到底是能很快領會的。一路談得很是愉快。

  進了牛排館,柳鈞一吃就是兩塊,兩隻大盤子放到柳鈞面前,甚是喜人,楊邐看著抿嘴而笑。楊邐最後見柳鈞用麵包將盤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禁心裡駭笑,這人怎麼一點兒體面都不講。

  兩人快速吃完回去,柳鈞忍不住問:「楊小姐,有個問題我一直想知道答案。我在市一機加工套件,最後會不會被你大哥拿去照抄了?」

  楊邐沒想到此人會問得如此直截了當,竟是好一會兒沒法回答。「我跟大哥都推測,你的加工件最後工序出來那一天,我們市一機得有不少工人技術人員被其他廠家重金挖角,從此脫離市一機。這是你害市一機的。」

  柳鈞無言以對。都一樣的德性,楊巡又怎能免俗?他想半天,才道:「你們可以用保密條款起訴辭職的員工。」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起訴什麼?」

  「那麼,我特意放置在合同中的保密條款,既然你們做不到,為什麼還簽字,不怕違約嗎?或者說,你們壓根兒沒把合同當回事?」

  「我們對合同的執行態度,你在這幾天的生產會議上應該已經有所體會。大哥手頭不是只有市一機一處產業,但是他最近的心血都投在市一機,我們已經非常盡力。關於保密……而且,我們也預計將成為受害者。那麼柳先生,你還準備怎麼指責我們?」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在我的理解中,合同,必須是得到簽約雙方絕對理性地執行,要不然就是違約。」

  「柳先生,你講不講道理?」

  「楊小姐,合作關係中的契約,難道不應該得到絕對尊重嗎?」扭頭見楊邐怒火中燒,柳鈞忙道,「好吧,好吧,我閉嘴,我們之間就契約精神的理解可能存在分歧。但我需要提醒你,對契約的不尊重,很可能受到契約的懲罰。」

  「柳先生,你這是威脅。」

  柳鈞愁眉苦臉,連理性的對話都能被理解成威脅,他還有什麼話可說?本來錢宏明好意,安排他與楊邐睦鄰友好,現在看來不行了,反而越鬧越僵。但是他最後還是忍不住:「楊小姐,我說最後一句。在我的理解中,合同是承諾。人應該負責地履行自己簽名的承諾。這是一個成年人應該有的品格。」

  「你是在指責我們不守承諾,沒有品格?」

  「不說了,你自己理解。對不起。」柳鈞頭大萬分,但依言不肯再解釋。他腦袋裡卻是隱隱地想到,如果市一機因被挖角而違反保密條款,卻又因特殊國情而無法起訴追究那些被挖角的員工,那麼市一機違反保密條款是不是可視為遭遇不可抗力?如果是這樣,那麼倒是可以理解楊邐的憤怒了。而他心裡更加堅定地意識到,汪總說得對,想要保密,唯有把秘密爛在自己肚子裡。他必須想盡辦法創造條件,把住熱處理那一關的秘密。

  錢宏明早到,沒想到見到的是電梯裡衝出來的一對冤家,楊邐還雙眼含淚。

  錢宏明給柳鈞使眼色,希望柳鈞跟上,在有他在場的場合里緩解矛盾,但見柳鈞一臉無辜的樣子,他只有出手,抓柳鈞進了楊邐的香閨。

  錢宏明有的是辦法,他反客為主拉楊邐坐下,遞給一沓照片,笑道:「你看看柳鈞這糙哥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從機場接回來的是亞非拉人民呢。」照片是柳鈞第一次回來時候照的,相片中的錢宏明和柳鈞一黑一白,反差鮮明。原是錢宏明前陣子忙碌,直到最近才想起,將照片洗印出來。

  楊邐也是話中有話:「我三哥也是留學生呢,都沒這樣兒。」

  柳鈞在這種原則性問題上不願承認錯誤,連口頭認錯也不願意:「我確實回國後與整個社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但我相信一定不是留學的原因,宏明你應該清楚,我性格一向很較真的。」


  「對,你學校時候較真但大度,大家都很喜歡你。你還率全班高大男生為一位柔弱女生跟一幫在學校附近出沒的小流氓打架。雖然受記過處分,但大家還是選你做班長……」

  「好漢不提當年勇。回國後我最大感受是,競爭真低級,不僅是手段低級,最大問題是大家潛意識中也都以為這樣子是理所當然。或許有些人心裡不那麼認為,可是他如果不隨大流,就會被無序競爭淹沒。」

  「這應該不是回國才會遇到的問題,走出校門的每個學子都會面臨這樣的角色轉換,幾乎是覺得世界觀人生觀完全變了,可是頭破血流幾年後,也基本上蛻變為社會人了。柳鈞,你是遲了幾年進入社會,因為你家境太好人生太順。楊小姐你說呢?」

  「我前兩天才跟大哥說過競爭太低級。」楊邐脫口而出,但隨即改口,「可既然身在其中,只有適應規則。」

  「我如果選擇死不悔改,我往後的日子會不會很艱難?」柳鈞依然很直接地問楊邐。

  錢宏明在一邊兒打圓場:「柳鈞,跟楊小姐說話,口氣婉轉點兒。」

  「楊小姐應該看得出我對朋友平等尊重的立場。楊小姐也未必希望別人當她小姑娘。」

  楊邐愣了會兒,搖頭:「你真傻。我那麼多出國留學的同學,他們更多學會的是在中外文化間左右逢源,在中國打外國牌,在外國打中國牌,就沒見像你這種給你牌都不要打的。誰也不可能回答你,只有你自己慢慢體會。」

  「你是我回國後說國內競爭很低級的第一人。謝謝,楊小姐,我有同伴,我不寂寞。」

  楊邐不由自主地應了聲「對」。錢宏明在一邊兒扭頭偷笑了,這小子不傻嘛。一會兒其他幾個牌友來了,柳鈞看一會兒,就告辭離開。楊邐親自送到門口,倚門道:「我想,人還是應該堅持高貴的人品。」說完,她一笑關門。這下輪到柳鈞發呆了。

  屋子裡,錢宏明就一個比較複雜緊急的訂單,問楊邐可不可以在市一機幫開個後門,擠進本月生產計劃。楊邐非常爽快地答應。楊邐一直非常好奇柳鈞高中時率眾打的那一架,抓住錢宏明問了個仔細。錢宏明沒想到楊四小姐的風向就這麼輕易地轉向了,心裡有點兒失落。反正無傷大雅,他告訴楊邐,柳鈞高中時候公然有女友,老師都不管,只要柳鈞替他們抱回數學競賽的獎盃就行。但是奇怪,出國後回來,反而少了點過去讓女孩子尖叫的風流。

  楊邐卻想,不,不,這樣才夠男人。只有小男孩才致力於勾引女孩子的尖叫。

  於是柳鈞第二天一早出現在市一機分廠車間的時候,見到楊邐一身休閒打扮,早已在車間守候。柳鈞只是揮手打個招呼,就嚴謹地投入到忙碌的現場質量監控工作中。即使分廠完全是日本人一手招聘管理起來的企業,但柳鈞很快就發現無數在他眼裡屬於非常原則的問題。他找現場生產管理反映問題,懂技術的生產管理就與他爭辯工人們這麼做對質量沒什麼大影響,他們都有經驗,要柳鈞不要太死板。柳鈞也有技術,他以一手數據告訴生產管理可能產生的後果,以及產生後果的概率。生產管理卻說,這種概率在允許範圍之內。柳鈞不屈不撓,硬是拉著生產管理計算後果將對成本的影響,要求生產管理非改不可。生產管理原想不理他,可是楊巡來了,楊巡一見後果會影響成本,立刻大聲呵斥要求改進。於是,柳鈞糾纏了一上午的問題就在楊巡的三言兩語中解決了。柳鈞心裡好生無力,嘆息人們寧可乖乖屈服於強權。

  可楊巡不可能天天盯著,等楊巡一走,有人又偷偷地恢復錯誤,只為追求幾分鐘的加速。現場管理怕被楊巡問責,偶爾也管幾下,以示他們的存在,只有柳鈞跟救火隊員一樣,到處巡視,可是按下這個翹起那個,有些人是故意偷懶;而有些人雖然主觀不想偷懶,可是心裡沒有「態度一貫」這根弦,沒人盯著就慢慢麻痹了,出次品了;更有一些人則是不將柳鈞這個外來人員放在眼裡,柳鈞走過去指正,他們冷冷地我行我素,當柳鈞的話是耳邊風,有些聽煩還跟柳鈞吵架。柳鈞幾乎筋疲力盡,一天下來,晚飯時候口乾舌燥,可是他不敢回家,怕夜班的人沒他盯著更是亂來。他很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沒有將自己手頭的事情做好做完美的自覺,為什麼這些人對自己的工作沒有良好的責任感。

  晚上,楊巡忙完應酬,略帶醉意過來巡視。他來,那些管理人員自然是前呼後擁地伺候。但是楊巡精明,即使周圍機聲嘈雜,他依然聽出柳鈞喉嚨的沙啞,看出柳鈞滿臉的疲憊。這不是一個年輕人應該有的精力,楊巡相信這裡面一定出了問題。楊巡直截了當地問柳鈞今天什麼感想,有什麼需要改進。

  柳鈞看看楊巡身後這些剛剛與他搞過對抗,牛皮糖一樣不願精益求精的人們,他現在總算從他們的眼裡看到了擔憂。但是他沒有猶豫,質量面前他沒有同情。「廢品率超過預期,他們不是沒有能力做得更好。不過根據合同,我只跟貴公司要成品。」


  「哦,有些什麼問題?你一整天就在車間裡待著監管加工?」

  「是的,雖然廢品率與我無關,可是我希望得到精度和質量更符合要求的產品。問題有……」柳鈞不客氣地列出一二三四的問題,眼看著楊巡周圍的管理人員臉上變色。

  楊巡聽完,就一聲「他媽的」,轟轟烈烈地罵開了。管理人員們都不敢怒也不敢言,但是楊巡罵他們,他們卻看向柳鈞。柳鈞感覺自己快給這些人的眼刀子千刀萬剮。柳鈞依然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沒有他所追求的自尊,不願好好做事而寧願挨罵。他從楊巡的罵里聽出,這些人的收入在本地不算差,那麼,這些人為什麼還要這樣做?柳鈞百思不得其解。

  楊巡罵完,扔下一句「我兩個小時後再來」,拉柳鈞出去吃夜宵。走到外面,楊巡就道:「小柳,你技術很好,可人情世故一竅不通。跟工人能講道理嗎?這些人是蠟燭,不點不亮。你看著,等我們兩個小時後回去,次品率有沒有變化。」

  「可不是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嗎?你罵得他們灰頭土臉,他們回頭怎麼可能跟你同心同德?」

  「你在哪兒見到過下面的人與老闆同心同德?」楊巡上了柳鈞的車,非要坐到駕駛位上。柳鈞正要回答有,楊巡卻又跟上一句,「別說你們德國。」柳鈞頓時啞然。

  楊巡自言自語:「這車子還真讓你改得很順手,難怪楊邐把你誇得神人一樣。油門踩下去反應很快,省力不少。」

  「楊總,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罵一大批,不怕他們一起撂手不干?」

  「老外說過,一個中國人是龍,三個中國人是蟲。我不怕他們,他們組織不起來,我也不怕有幾個人跳出來鬧,我一個廠多的是人,不缺一個兩個。如果只有百來個人,我倒是不敢罵了,人少容易一哄而起。」

  「句句是真經。」柳鈞無法不想到,他的爸爸就是被車間工人挾持著。

  楊巡冷笑:「你以為你會做事,可你做成了多少?小伙子,先學會做人吧。」

  柳鈞繼續無言以對。他想起剛回來時候發現的問題,人們的臉上普遍沒有善意,人們對周圍的人抱有天然的敵意。為什麼會這樣?他有無數理由想告訴楊巡,不能不尊重人,可是事實卻是,人們反而尊重發飆的楊巡。看來不僅市場競爭是原始的,人與人的關係,似乎也是處於蠻荒狀態。人們只尊重強權,不尊重人性。

  「我明天可能進不去車間了,他們不會抵制你,但可能將我當作告密者處置。」

  「你害怕了?」

  「不。但是我的現場質監肯定會更添難度。」

  「你打算怎麼辦?」

  「其實應該是我問你,你打算怎麼辦?照這樣下去,你能按照合同要求保質保量按時交付嗎?我只是一個擔心市一機無力執行合同的人。我聽說交給國內企業的大單,必定需要有專人緊盯質量,要不然交付的時候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今天我已經發現問題,那麼請問楊總準備如何解決?」

  這下輪到楊巡語塞。他是個明白人,比柳鈞更清楚,今天的一頓罵,可能有一天兩天熱度,轉身熱度就會消失,但是他很快就得出差,沒法再來繼續罵。而除了他,其他人的作用都與這個柳鈞差不多:「你有什麼辦法?」

  「由一個管理經驗豐富的人,根據實際工序,重新制定考核辦法。」

  「不可能,我們這兒換工換得快,經常不到一個月就換產品,考核怎麼做得過來?」

  「可以的,所有的工作都可以量化,但這是一個很科學的工作,需要有個又懂管理又懂技術的人牽頭精算。」

  楊巡在豪園門口停下,卻不急著下車,認真思考柳鈞的話,他相信這是柳鈞從老牌資本主義那兒得來的經驗,他一向深愛這種老牌資本主義久經考驗的好經驗。但是想了半天,又把手頭的人手梳理一遍,只有搖頭,這樣的人才,還需培養。以前有一個人,這樣精算了他的商場,他立刻將她培養成了自己的太太。而今應付柳鈞的這單生意顯然是不行了,太太出國生二胎去了,而且她也不懂市一機的生產流程。

  楊巡想了半天,走出車門,對在夜色中活動身體的柳鈞道:「你繼續去車間,質量問題,暫時用我的辦法解決。」

  「什麼辦法?」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看結果。」

  「我不放心。」

  「你瞎操心。我一向說到做到。」

  「謝謝。我還有一個操心,等這一批加工結束,市一機會不會照合同約定,永不做這件產品?」


  「合同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楊巡都沒將這話當回事,「聽說你昨晚跟楊邐爭這些事,我跟楊邐一樣態度,工人如果流出技術秘密,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不可能幫你打死那人。」

  「謝謝,我明白楊總的意思了。我也將嚴格按照合同來辦。」

  「還有什麼操心事?如果沒有,你還不加油研製新產品?」

  「我沒信心。我研發的投入很大,但是眼下看來無法有效保密,我不知道繼續研發還有什麼意義。」

  「研發不是你的興趣嗎?」

  「我的興趣是在更高端的研發,目前這種還算不上。看起來國內還沒好的環境。」

  「環境靠自己創造,我最討厭年紀輕輕的人為自己不幹事找理由。你既然認準,就一心一意幹下去,堅持到底就是勝利。有什麼好說的?」

  柳鈞沒想到楊巡會鼓勵他堅持,他不知道楊巡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但起碼楊巡這話說得沒錯。

  豪園基本上是楊巡的食堂,他進門,領班就上來一五一十告訴他誰誰來過,目前還有誰誰在包廂。柳鈞見楊巡幾乎沒安坐一會兒,沒好好吃幾口菜,端著酒杯進進出出地會那些誰誰去了,留下柳鈞自己好好吃了頓消夜。

  等吃完,已是深更半夜。兩人回去分廠,讓柳鈞徹底無語的是,成品率高得都出乎他的想像。說明這些人可以做得好,但是不肯做。可是,工人們真是不點不亮的蠟燭嗎?難道沒有其他辦法讓他們自發產生精益求精的工作態度嗎?

  楊巡見柳鈞滿意點頭,他就夾罵夾表揚地說了管理員們一通,走了。走的時候,楊巡跟柳鈞說得很精確,這幫人可以保持三天的熱度。柳鈞默然以對。

  柳鈞第二天一早趕去市一機郊區分廠。令柳鈞吃驚的是,楊巡早已神采奕奕地站在工廠大門口的打卡鐘旁,監督工人上工。這等精神,令柳鈞佩服。

  「楊總,你沒睡足八小時。」

  「睡足八小時?誰規定的?」楊巡看看打卡鐘上面的時間,正好是七點半。再看看背後還有疏疏落落幾張卡的掛盒,毫不猶豫地將剩下的幾張卡都收了,告訴保安:「通知考勤去車間找我。」

  在車間裡,楊巡結合昨晚情況,又將車間管理人員罵了一通。柳鈞聽著,幾乎是昨晚調門的重複,但是,有效。

  楊巡畢竟是諸事繁忙,趁早過來一趟,做完規矩放完炮便走了,留柳鈞在分廠。

  柳鈞很明顯感受得到中層這些管理人員對他的孤立,但不得不說,他有要求,中層都怨聲連天地執行。柳鈞實在頭痛這樣的對立關係,每次開口說話提出要求,都變得萬分艱難,都得硬著頭皮迎難而上。

  中層忌憚楊巡,工人們可沒太多計較。一會兒工夫,楊巡昨天和今天的發飆就在整個分廠傳開了,柳鈞成了大伙兒的眼中釘。柳鈞巡察到一位工人身邊時候,那人一聲「呸」,吼道:「看什麼看。」

  柳鈞只好當作沒聽見,撿起半成品查看。這輩子,他都沒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但那工人依然罵罵咧咧,「滾開,別擋我的光,做壞了你賠?好狗不擋道知道不知道?」

  「你嘴巴放乾淨點兒。」

  「幹嗎,想吵架?吵啊,你不是狗仗人勢嗎?別人怕你我不怕你……」那人二話沒說,不管手頭正加工著一隻部件,野蠻關掉床子,抓一把扳手就沖柳鈞撲去。

  那工人固然是打架的實戰派,才會毫不猶豫地跳出來,以為對付一個書生不在話下。不料柳鈞從小也不是個善茬兒,更是科班修煉散打。那麼打就打,柳鈞回國後也正一肚子的鬱悶無處發泄,都是豁出去不要命地出手。最先有人還想出太平拳收拾柳鈞的,但是看這等架勢,都怕被拳風掃到,只敢在旁邊吆喝,引得管理員飛奔過來勸架。

  但是兩個打成一團的人誰也不肯罷手,非得最終分出一個高下,整個車間才又恢復平靜。那工人被柳鈞單腿壓在地上。那工人,嘴角噙血,喘著氣道:「靠,練家子?」

  「想怎麼辦,私了,還是公了?」

  「私了。」

  「好。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甭問,憑什麼我們做死做活,賺的錢都給你們拿去花天酒地包二奶?你算老幾?」

  柳鈞很是莫名其妙。但他還是鬆開腿,一把將那工人拉起來,「記住,你是我手下敗將,有種的你該知道怎麼做。還有,我憑我的技術和勤奮賺錢吃飯,我的錢來得並不可恥,你不用仇視我。」

  「就這樣?」


  「對,就這樣,可以理性解決的問題,沒必要動手。但——並——不表示——我——不——會!幹活。」

  那工人用回絲擦血,看著柳鈞回去繼續檢查他的產品,便不再說話。他不過是一個愣頭青,被車間幾個老謀深算的挑逗起血性,想幫大伙兒出頭。既然落敗,他自然無話可說,私了的後果就是以後看見柳鈞只能百依百順。

  但是柳鈞雖然贏了,也很騎士地大方了一把,心裡卻並不痛快。他其實更想騎在輸者身上,打得那人滿臉開花,因為此時此刻他滿心都是暴戾。他最近窩囊壞了,他似乎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誰都可以輕視他欺負他,連這種二愣子也罵他,可他卻不得不為產品順利出爐而顧全大局,假裝寬宏。不,這不是他的個性。

  柳鈞知道此刻有幾百雙眼睛從四面八方盯著他,他埋頭做事,故作鎮定可是心裡很煩,煩得差點錯過口袋中手機的振動。幸好那邊有耐心,沒掛斷。而更讓他心中溫暖的是,電話的那端是他眼下最想說話的女友。

  可是他對著電話還是說:「都半夜了,你怎麼還不休息。」他忽然覺得自己好虛偽,怎麼回國幾天,也變得入鄉隨俗了。他剛想改腔,那端卻是悠悠地跟他說對不起。柳鈞立刻明白了,拿著手機的手慢慢滑下,臉扭向窗外。潔淨的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天一地的陽光。柳鈞的心裡此時卻什麼都沒有,更沒有陽光。他不知道有兩行眼淚滑過面龐,串珠兒似的落在胸前。他的臉色變得煞白。柳鈞就像一個小小的蒼白少年,面對四面八方壓來的挫折打擊,手足無措。

  有工人來來往往,經過柳鈞面前,看到柳鈞的眼淚,都驚訝了,這人不是才剛打贏的嗎?打贏的人還跟小姑娘一樣地哭鼻子?眾人擠眉弄眼地走開,消息瘋狂地在整個車間裡傳開了,很快,也傳到了總廠。

  柳鈞發了好一會兒呆,等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失態,沒說什麼,想裝若無其事。但是他抬眼,卻見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有人對著他笑得前仰後合,還做著哭鼻子的動作。他本能地往臉上一抹,沒想到竟抹來一手的淚水。柳鈞腦袋「嗡」地一下,充血了,想都沒想,飛起一腳,踢向身邊鋁合金窗。只聽「嘩啦啦」一聲巨響,兩排鋁合金窗竟然土崩瓦解,轟然倒下,連柳鈞都被嚇了一跳。可碎裂飛濺的玻璃也刺激了柳鈞,他歇斯底里地大吼:「看什麼,幹活!」聲音嘶啞,如同狼嚎。眾人臉上有震懾的,有不屑的,也有依然看笑話的,但都不敢再笑,怕此人發瘋,拳腳招呼上來。竟然真的沒有人組織起來架走這個危險分子,也沒有管理人員上來找柳鈞談話。

  柳鈞踩著碎玻璃左衝右突跟瘋子一樣期待著人們的反擊,可人們都採取漠視的態度,令柳鈞有勁無處使,撩起一腳,又踹倒一扇鋁合金窗。混沌之中,有個聲音告訴他,趕緊離開,趕緊離開,別再闖禍。可是又不知哪兒來的蠻力在推他,慫恿他繼續大鬧天宮。終於有地上的玻璃碴刺穿鞋底,插入柳鈞的腳掌。疼痛讓柳鈞冷靜,他站定了,深呼吸,理智漸漸回到身上。他彎腰拔出玻璃,誰也不看,走出車間。他盡力地將背挺得很直,很直,希望留給人們一個堅強的背影。

  到了車上,柳鈞逼迫自己冷靜。可是他想發泄,想找人說話。他心裡飛來飛去都是女友的號碼,可是他知道沒用。他除非立刻追過去,可是,當前關頭,他能離開嗎,他離得開嗎?他連三天都不能離開。他只有打個電話給錢宏明。但錢宏明接起電話就急促地說:「我在開會,我在開會。」

  柳鈞蠻橫地道:「我有話說。我女朋友……黃了。」

  「哎,等等,我出去說。」錢宏明急急走出會議室,「十分鐘。我早不看好你們,離那麼遠,又不是牛郎織女。你可以難過,但你不用難過太久,這種結果是必然。」

  「我不應該離開德國。」

  「你有選擇嗎?」

  「沒有。」

  「可以挽回嗎?」

  柳鈞想到不久前清晨打女友家電話沒人接,他嘆了聲氣:「沒有。」頓了頓,又道,「我在車間裡當眾哭了,也當眾發瘋了。」

  錢宏明一聽覺得問題嚴重:「你給我一個小時,我回頭找你。你鎮定,鎮定,什麼都別做,等我過去接你。」

  錢宏明的關心讓柳鈞溫暖,他猶豫了會兒,決定自強:「你不用來,我就近找家醫院包紮一下,晚上再說。」

  「你行嗎?別逞強,狀態不好的時候不適合工作。」

  「沒問題,我已經發泄完了。」

  「你又不是小孩,怎麼一點自控能力都沒有?」

  「很多事讓我很胸悶。不說了,我血快流幹了。宏明,幸虧有你這個朋友。」


  「去吧,國道向西,有家醫院,記得打破傷風針。」

  放下電話,柳鈞默默開車去醫院包紮。回來,又若無其事地投入車間做事。離奇的是,雖然那些人的目光甚是古怪,可只要是他說出口的,那些人雖然有所嘀咕,卻都照做了,都不需要他費勁講道理。

  直到快下班時候,楊巡匆匆忙忙地出現,見到的已是平靜的柳鈞。但楊巡早已聽說柳鈞的失態,也被手下領著看到踢翻的窗戶,他禁不住在窗戶邊比畫比畫,駭然,這麼粗的鋁合金,踢翻它得多少力氣?

  楊巡找到忙碌的柳鈞,拍拍肩頭問:「他們又惹你?」

  「沒事。楊總,我會賠你鋁合金窗。」

  楊巡點點頭:「不下班嗎?還是跟中班一起下?」

  「我晚點再走,中班要上兩道新工序。楊總,沒事。」

  楊巡放心離開,但心裡更瞧不起柳鈞。男人,居然當眾落淚,這算什麼?自控能力實在太差,不是當頭兒的料。

  柳鈞也對楊巡很失望。分廠發生事情,作為最高管理者竟然可以允許私了,而不一查到底,引以為戒。如此粗糙的管理,卻掌握著如此龐大的工廠,能行嗎?

  然而,柳鈞無法對市一機的內部管理置喙。甚至,他也未必能有效管理自家在市一機加工產品的質量,他唯一的辦法只有最終拒收,可是拒收卻將陷他於無法向甲方交貨的困境。這幾乎是一個無解的結,因此他只能硬著頭皮在現場不受歡迎地繼續監督。結合此前為尋求加工企業而考察的其他廠家,柳鈞終於認清國內的工廠。

  柳鈞認定,若想在國內製造好的產品,除了需要高精度的工具機,管理也必須上一個精度。但是誰來管?哪來既懂前沿製造知識,又懂管理知識的人才?柳鈞還想到,他原本設想用一年時間改變前進廠的面貌,讓爸爸不用為前進廠的生存擔憂,可現實第一次逼他看清楚,照著目前他的「研發——代加工」模式,等一年後他回去德國,爸爸還能將產品持續生產下去嗎?顯然,他高估了現狀,也高估了自己。

  第一次,柳鈞認真考慮錢宏明以前提出的問題,錢宏明說過:「我認為你來了就不願回去,你不如現在就開始做好說服女朋友來中國的準備。」是的,錢宏明事事料中,連女友問題也於事先警示了他。而今,女友基本上是追不回了,那麼他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錢宏明接到柳鈞電話的時候,他姐姐正因為新屋裝修住在他家。錢宏英聽弟弟略作解釋,不禁莞爾:「可憐的孩子。」

  嘉麗滿臉同情:「柳鈞真可憐,他是很愛他女友的吧。宏明你勸勸他哦,柳鈞是性情中人,這下受傷大了。」

  「柳鈞從女友那邊受的傷有限。他從高中到大學經歷的女友多了,一個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擊他。我看他有別的心事。」錢宏明進屋一絲不苟地更換出門衣服,他心裡更認同姐姐的說法,也懷疑姐姐話中有話,「姐,柳鈞回國,是不是自始至終就是一個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還有什麼區別?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幫就幫,幫不了多陪他坐坐。一個小孩子,一上來就把全部責任壓給他,過渡都沒有,擔得住嗎?別壓出心病來才好。」

  錢宏明沒想到姐姐幫柳鈞說話,不禁愣了下,也是話中有話:「再小的孩子都沒被壓垮,柳鈞挺得過去。嘉麗,你早點兒睡,姐你幫我管著她,別太貪玩遊戲。」

  錢宏明見到柳鈞的時候,沒有提起柳鈞回國可能是中圈套的疑問,如姐姐所言,此時是不是圈套還有什麼區別呢?這只會更打擊柳鈞的真性情。連姐姐都不忍,何況作為好友的錢宏明?

  在停車場,錢宏明見到一瘸一拐的柳鈞,情況似乎比他想像得更嚴重。「要不要緊?我還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只剩一隻手一條腿,我照樣能自己開車回家。對不起嘉麗,又把你半夜叫出來。」

  錢宏明奇道:「身體狀態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狀態看上去還行啊。」

  「沒,心裡很亂,但精神似乎處於亢奮狀態。你陪我坐會兒。」

  「走,去喝兩杯。」兩人在酒吧坐下。錢宏明以前不大來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鈞似乎更鍾情酒吧,卻喝不了幾杯啤酒,純粹是形式主義。

  「宏明,你以前說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再回德國。當初說這話的理由是什麼?」

  「你是個有責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可能一蹴而就。等你負責地挑起責任,短期內很難撂下。怎麼,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難。我去醫院包紮後想了很多,也實踐了,從效果來看,我可以做好與車間工人、管理員們的協調工作。但是為了這個『可以』,我得降低一貫的道德標準……」


  「說具體點。」

  「我得放棄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對方順從。我發現殺雞儆猴啊、借刀殺人啊、仗勢欺人啊,這些詭術都很好用,唯獨不能以理服人。我很違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與全世界作對,我只有先適應環境,再謀求理想。可是……心裡不痛快,彆扭。」

  錢宏明聞言奇道:「我還以為今晚我得好好勸你放棄一些理想主義的想法,沒想到你進步神速。」

  「你勸我,我倒未必聽,人不撞南牆不會回頭。可見南牆是最好的老師。」

  「那麼,打算長期留下了?」

  柳鈞垂首良久:「我似乎是賭氣,可又想證明我能做好。剛才來的路上想到留下,一想,思路就豁然開朗。非常汗顏地發現,其實我也在浮躁地做著短期行為的事。如果留下,所有的打算都需要改變了。可是,我真的要留下嗎?」

  「你有選擇嗎?什麼都不用說,留下就留下,不用給自己給別人任何理由。生活哪有理由可講?」

  「我不是找理由,而是我不願留在這個環境裡。好吧,我勢利虛榮,我喜歡生活工作在德國,雖然我也很愛中國。是不是很矛盾?我原以為我回來可以做很多事,可我發現已經與故國格格不入,我在中國反而跟一個大傻瓜一樣,所有的人就差當面跟我指出我在國外待傻了。我這半年下來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了,從今天開始我決定不問為什麼了,放棄工科人士該有的一絲不苟刨根究底的精神,不再跟生活講原則。」

  錢宏明一隻手轉著酒杯,想了很久才問:「想聽好話還是壞話?」

  柳鈞不情不願地道:「據說忠言逆耳。」

  錢宏明還是猶豫了會兒,才道:「你有沒有想過,有些人有一肚子的委屈、矛盾、煩悶、不甘,卻囿於常理連說都不能說出來,喊冤更會被砸死,唯有憋死自己。相比之下,你這些矛盾算什麼?你也別怪工人沒責任心,他們平時遇到太多不平,可他們處於如此的底層,為了生活卻唯有一路憋屈自己,久而久之就麻木了。憑什麼要他們理解你的理想你的抱負?對待他們,我的經驗是不要抱怨,用物質的方式體現尊重,即使見面遞一支香菸也是好的,最終日久見人心。你不用叫屈,而該從自身尋找問題。」

  柳鈞抱頭,從指縫裡瞅著錢宏明把話說完,心中更是鬱悶轉向憋悶。原來他這麼多日子來的煩悶還都是挺優越的表現。但他聽得出,錢宏明是拿自己做了例子,因此他無話可說了,拿起酒杯跟錢宏明碰一下,咕嘟咕嘟一飲而盡。「我是不是很幼稚?」柳鈞想到上午飛踢鋁合金窗的事情。

  錢宏明依然是轉動著酒杯,但笑不語。柳鈞見此,懊惱地拿兩根手指狠狠叩擊桌面,也說不出話來,直叩得手指疼痛。錢宏明阻止了柳鈞:「回家吧,你今天喝酒多,我送你回去。」

  柳鈞「刷刷」抽出鈔票,招手叫小姑娘來結帳,錢宏明沒阻止,但吩咐一聲:「開張發票。」等小姑娘拿錢走後,錢宏明道,「如果留下來,一定要學會在任何場合索要任何發票,無論是個人消費還是公司消費。不要以為這事很庸俗。具體原因,你可以研究一下稅法。」

  柳鈞又忍不住叩擊桌面,但選擇閉嘴,而不是反駁。相比錢宏明,他對國情知道得太少,他不能做狗咬呂洞賓的事兒。不過他沒讓錢宏明送,自己開車怏怏回家。進門,卻發覺他爸半躺在沙發上,睡眼惺忪抬起頭來。柳鈞頭大,他可以面對朋友直訴胸臆,卻未必願意對老爸說。前者是成年人可以做的,後者是成年人不可以做的。可他又清楚爸爸特意等著他,是想說什麼。他還在想著裝醉避免爸爸追問的時候,他爸爸已經啞著嗓子開口:「阿鈞,腳真受傷了?你晚上怎麼都不開手機?讓爸看看。」

  柳鈞無法躲避,他爸早已飛快衝到他的面前。見爸爸想蹲下去看,他只得找椅子坐下,脫下鞋子讓爸爸看個明白。「放心啦,不是大事,出點血而已。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上午女朋友跟我說分手,我很有情緒,就這樣。」

  柳石堂心裡很是複雜,可還是沒說什麼,只伸手拍拍兒子的後腦勺,許久才道:「爸爸只提醒你一件事,不管怎樣,市一機都不是你的,你別在那兒耍脾氣。」

  「我不想太憋屈自己,但我會儘量理性。爸爸,最近我會考慮一下我們廠長遠的發展規劃,我先給你提個大概,我們一定要高瞻遠矚。」

  柳石堂一聽,立刻無比欣喜。話還沒說出口,早被兒子推著出門要他早點兒回家休息去。柳石堂被兒子像推軲轆一樣地推著,不斷吩咐兒子受傷後注意這個注意那個,直至被關進電梯。但他忽然想到什麼,忙又扒開電梯門,急著道:「你隔壁住著的一個姑娘找過你。」


  「知道了,楊巡的妹妹。」

  柳石堂的手被兒子從電梯門掰開,塞進電梯裡。他只得更加欣喜地乘著電梯下樓,心裡密密麻麻地盤算開了。

  柳鈞看看手錶,看看楊邐的門,回去自己房間,翹著一隻腳,將自己浸泡在浴缸里。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理不清頭緒。他在浴缸里用目前周圍的人看不懂的德語將心裡的問題一條條列在本子上,就跟他平時工作一樣,他都是那樣一目了然羅列問題,以免遺漏。然後找出符合邏輯的原因,最後給出辦法。他還是沒法像跟錢宏明說的那樣,不給生活找理由,他需要明明白白,好壞都是真實的、清楚的。

  寫出來,他就能卸下包袱安心睡著了,不再氣急敗壞,也不再悶悶不樂。

  錢宏明回家,妻子和丈母娘已睡,姐姐正從客臥出來,見他就問:「柳鈞什麼事?」

  「他有點兒賭氣,打算留下。」

  錢宏英「噢」了一聲,一笑,進去洗手間。錢宏明見此,忽然想到,姐姐會不會是柳石堂的幫手?年初為柳鈞回來的事,姐姐挺出力的。錢宏明心中不快,不願姐姐總與柳家牽扯不清。他決定以後有關柳鈞的事不再與姐姐提起。

  03

  柳鈞繼續一瘸一拐地去市一機郊區分廠上班。他並沒有到處敬煙,他本身是最反感工作場合吸菸的人。然而「日久見人心」還是一天天地變得具體。在工人們眼裡,柳鈞依舊很討厭,因為他對質量非常苛求。但是工人們眼裡也看出柳鈞始終一貫的態度,而並非無知者的興風作浪,也並非與工人們惡意作對。這就很難讓大伙兒繼續對柳鈞抱持惡意了。同時,日式工具機在運行中總會出現一點兒咳嗽噴嚏之類的小毛小病,柳鈞並沒有因事不關己而袖手旁觀,他的優勢在於他的見識和他對機械的熱愛,他在解決高端工具機的問題上總能起到主導作用,而且他總是毫無保留地將原理告訴給大家。先是車間技術人員與柳鈞親近了,他們經常在車間辦公室里聽柳鈞講解一個兩個小時;接著是車間管理人員服帖了,開始心服口服地配合起柳鈞的工作。他們的態度是最佳的風向標,整個分廠對柳鈞稍開有點兒溫情的大門。

  於是,熱處理階段,當柳鈞提出封閉現場溫度顯示儀,進料時候清場等「無理」要求,大家稍有異議,但最後看柳鈞的處理並不影響工作,便都挺配合。柳鈞為此大大地安心,總算,他保住了產品生產中關鍵的一環。

  當然,柳鈞也是知恩圖報的,一個多月的合作期間,他常常請大伙兒下館子,而且經常被他們調戲著灌醉,睡在分廠辦公室里,睡出一身蚊子包。

  柳鈞最先挺煩這種吃飯,常常心中默念:君子不得已而為之,必須用物質來表達善意。可隨著與大伙兒漸漸熟悉,工作外的交流漸漸增多,飯桌不再成為負擔,他也學會一套套的酒令,學會呼五喝六地灌酒。

  到那時,大家才告訴柳鈞,大家最初討厭他,反感他,是因為他一個外來毛頭小子仗著老闆做後盾,到他們的地盤上指手畫腳,非常有損他們的面子。彼此熟悉了才了解柳鈞這個人其實表里如一,倒是一個胸中有貨色,做人很實在,原則很堅持的人。用大家酒桌上的話來說,柳鈞被大家看得上了。

  但是,即使有了這麼良好的關係氛圍,產品的質量依然是柳鈞頭痛的大問題。不為別的原因,而是大家已經習慣了差不多、馬馬虎虎,還有人非常友好地私底下教育柳鈞,其實甲方未必會如此追究精度,全國一盤棋,他們有經驗。柳鈞無奈,只好天天一邊被車間管理員們取笑抱怨,一邊時時刻刻不忘質量。在最後的產品下線時,他都覺得自己快成《大話西遊》里的唐僧了。不僅柳鈞快累癱了,他熟悉的車間人員也紛紛開玩笑說這一個多月都快比日本人管理的時候還累。柳鈞當然是拖著疲憊的身體開宴答謝。他當然還請了楊巡,但楊巡沒有出席。

  與市一機的合作就此告一段落。柳鈞又一次沒想到,運輸竟然也是大問題。他剛回國時曾被一個奸商擺了一道,紅綠燈前運輸車偷梁換柱做了手腳。那麼現在他即使用腳底想也想得到,好幾車的貨色運去遙遠的甲方,路上會遇到多少困擾,說不定被偷去幾件明珠暗投做廢鐵賣了都難說。整個大環境的商業誠信非常低級。

  柳鈞不得不與爸爸一個管車隊的第一輛車,一個管車隊的最後一輛車,黃叔欽點的兩個可靠徒弟分別管住當中兩輛車,在炎夏火燙的貨車廂里首尾呼應地看護著自己的財物,一路不敢合眼,不知喝了幾箱礦泉水。柳鈞等兩個年輕人一天兩夜下來尚面有人色,柳石堂下車時候面如土色,當即讓人刮痧颳得慘不忍睹,才算冒出豆大汗滴,緩過神來。可是柳鈞卻除了殷勤端茶倒水,遞藥扇風,其他忙一點兒都幫不上,上回來過之後已經得知,所有的辦事都有暗藏門道,有他聽不懂的切口,他唯有賠笑跟在他爸身後才不至誤事。他心裡非常無力。


  果然,他們找一處旅館洗去油汗,換一身體面衣服去甲方公司,就跟孫悟空跟著唐三藏須過九九八十一道關卡一樣,驗貨的、入庫的、開單的、統計的、出納、會計,凡是過手的每一個人都要伸出手指撈一把。儘管父子兩個一路過關斬將,還是用了兩天時間才得到部分貨款,還剩三十幾萬得等兩星期後來取。屆時,估計又得在財務室放一把血。用柳石堂的話說,不給好處肯定不給辦事,給了好處也未必給你辦事。

  柳鈞在眼花繚亂的社會歷練中學習著知識,懂得未來成本核算的時候需要添加這種看不見的人情成本。但是柳石堂卻告訴他,這一單生意裡面看不見的成本還算是少的,有底的,因為這家企業效益好,基本不賴帳,最多最後三十幾萬多拖幾天,或者給張承兌匯票。遇到賴帳的,那貨款如肉包子打狗了都有可能。說起以往討帳的辛苦,柳石堂非常感慨地告訴兒子,這就是為什麼他絕對傾向做出口產品,錢給得清清楚楚,成本也事先可以核得清清楚楚。

  另外兩批的貨色都是出口之用,果然,外方在國內的代理自己過來驗貨,雖然柳石堂帶著兒子殷勤款待,可畢竟省心省力了許多。兩批貨色驗貨無誤,貨櫃發貨,也不需要父子兩個跟車押運。回頭,就兌了信用證,貨款兩訖。相比之下,看不見的成本如鳳毛麟角。對比如此顯著,柳鈞第一次深刻理解爸爸愛做出口加工的原因。

  柳鈞原以為可以喘一口氣,然而車間平時玩得較好的技術員一個電話打給他,他老闆壓下任務,他們已經照著前進廠此前提供圖紙的複印件做了兩百多件半成品,而今這批半成品正等待進熱處理車間嘗試獲取各種溫度各種表面強化處理後的數據。掛帥的乃是總廠的副總工程師。

  果然不出所料,楊巡覬覦這種高新產品的利潤,甚至連楊巡著手的切入點都不出柳鈞所料,唯有熱處理是楊巡無法探知的。面對如此明目張胆而又出於意料之中的仿冒,柳鈞只會冷笑,拎起電話就打給楊巡,問他是不是意欲仿冒。

  楊巡一口承認:「對,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不也得知我公司秘密試製的消息了嗎?」

  柳鈞聞言哭笑不得,賊喊捉賊呢。但他還是曉之以理:「楊總,如果我們繼續第一批這樣的合作,大家互惠互利,細水長流,豈不是很好?如今你耗資巨大,最多試製出整個系列中的一件,市場有限,收益也有限。而且你跟我不一樣,你無法手握一手資料,你耗資巨大試製出來的產品很容易被別家剽竊,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楊巡道:「我打算投入二十萬試試,如果超過二十萬還沒得出結論,我立刻放棄,我們繼續過去的友好合作。」

  柳鈞只能頓足,在心中大罵無賴,難為楊巡還能將這等無賴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但是柳鈞好歹獲得一個結論,楊巡打算投入的是二十萬。以市一機這種不經高深計算,拿整個套件做實驗的傻辦法,這二十萬很不經用,很快就會見底。他心說拭目以待。但是,難道真的他將如楊巡所言,如果楊巡砸二十萬剽竊不成,他未來還得乖乖回頭與楊巡合作嗎?不!柳鈞告訴自己,他必須開始長遠打算,建立自己的加工基地。

  柳鈞無心休假,下一刻,就坐到爸爸的對面,攤開筆記本電腦,與爸爸算這一次研發與外加工周期的盈虧總帳。財務拿來這半年厚厚六本憑證,三個人一條條地確認是否屬於研發專項,由柳鈞一條條地輸入Excel表格。大多數條目由柳鈞自己經手,比如材料、市一機測試中心場地費等,有些是柳鈞看見條目就覺得不正常的,比如臨時人工費、來路不明的車旅費、業務招待費、奇高的運輸費等。柳石堂解釋,比如那些紅包,無法從帳面上支出,只能鑽稅法空子,做一些能入帳,又最好能稅前列支的項目套出現金來做小金庫,還能少繳一些所得稅。這就是一般納稅人的好處。

  柳鈞不禁想起錢宏明要他處處索要發票的提示。若非如此,又能以何名目取出現款?如果是以個人收入名義支取,柳鈞雖然不知道這邊的稅率是多少,可多少知道個人所得稅不會低。那麼,用於公司經營目的的這筆支出就很虧了。但如果遵紀守法,不私設小金庫,不塞紅包,就沒生意沒收入。真是一團亂麻,合理的不合法,合法的不合理。

  同時,柳鈞看到那麼多的稀奇古怪,他用於測試的材料必須一五一十地繳納增值稅,卻沒地兒抵扣,繳得非常冤;他們所獲得的利潤在繳納所得稅時,還得按照一定比例繳納明明該是國家福利支出的殘疾人保障金和義務兵優待金;甚至還有根據所得稅稅額提取的教育費附加、城市維護建設稅。他原本還信心滿滿,認為自己大筆投入的研發和生產應該不會讓爸爸虧本,看到這些支出,他有點兒不確定了。

  一筆一筆的費用全部列出,他計算出來,果然,虧本。幸而是小虧,也幸而還有系列中的其他產品未來還可以掙錢。他滿懷歉疚。柳石堂打發會計回去,就笑道:「你愁什麼啊,我們才做了三批,就能馬馬虎虎打平……」


  「是小虧。如果再分攤廠里的日常管理費用和我個人的支出,噢,慘不忍睹。我以後要節約,大大地節約。」

  「別擔心,爸爸是做好大虧準備的。目前看來勢頭很好,你再拿出一個產品來,我們就可以盈利了。你別看眼前,要看長遠。」

  「說到長遠,楊巡已經看到我們嘗到甜頭,產品竟然賣出高價,他一定會投入不止二十萬,他是個精明的商人。如果我以後在他們那兒做一件,被他們明目張胆地模仿一件,我們還有什麼長遠?這麼少的盈利根本不配我們在研發中投入的資金和腦力。我們是不是該大筆資金投入,開始提升我們的加工能力?」

  「我們自己加工,他們不會拿成品去測繪模仿?也只要破解一道熱處理就行。」

  「我還有其他研發!而且我們還得賺精加工的高額利潤。即使我們小虧,但市一機這回憑他們的好設備做我們的產品,賺得不錯。爸爸,你是不是不捨得投入?你可以把我現在住的房子開的車賣了,投入到設備升級中去,我們再不能鑽在低級加工裡面沒出息了。我可以住你那兒,騎自行車。」

  柳石堂臉扭得跟牙痛一般:「我們以前已經計算過,這是筆非常不小的投入,我們投不起。」

  「一步一步來,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知道剛才我跟楊巡說我正在申請專利,從申請日起我已經有優先使用權,是受到保護的,他不能再擅自生產這種產品。你知道他怎麼說?」

  「他肯定地說這是他們自己的發明,與你無關,什麼專利不專利。」

  「對,就是這麼法盲,無知無畏,他不會停止侵權。」

  柳石堂猶豫了下,道:「侵權這種事,你以後別當回事,基本上沒人管。」

  「不可能,有法律,我已經研讀過白紙黑字。正是因為你們都認為沒人管,不相信法律,不去追究,不去上訴,事實上縱容了楊巡那些人的肆意侵權。」

  柳石堂皺眉看著兒子,可他手頭還真沒有哪個人起訴被侵權的例子。他提醒兒子:「無風不起浪,不要以為只有你知道別人都不知道,現在很多大學生管理公司,他們也知道專利,可他們都還在拼命仿冒呢。你還是別指望的好。」

  「有一分可能,做一分努力。爸爸,回頭我會根據資金情況給你一份發展計劃。首先,我必須開始看新工廠的建設用地。而且看起來我還得好好學習稅法,剛才看財務說起減免來吞吞吐吐,可見並不熟悉條規。但現在,我得跟汪總打個電話,打聽楊巡他們實際研發的投入和進度。我還真有點兒擔心他們歪打正著。」

  「新工廠的事,你讓爸爸好好考慮。」柳石堂經驗老到,他很清楚,資金投入給研發,那是隨時可以喀嚓的,可以有底,但是投建新工廠……沒有可靠的保障,不問清楚政策會怎麼變,誰敢做如此大的投入?即使他很愛兒子。

  柳鈞當然不會逼迫爸爸即時做出這等重大決定,他立刻給汪總打電話。但是汪總接起電話,卻七扯八扯地一會兒說他認為可行,又一會兒說他不認可,然後「哼哼哼好好好」地將電話掛了。柳鈞一頭霧水,放下電話想到汪總可能是不方便。

  果然,下班後汪總就打他手機,而且開口就直奔主題:「小柳,你也聽到消息了?」

  「是的。汪總,他們打算怎麼做?這是侵權啊。」

  「我沒負責此事,楊總可能不信任我。不過我根據你曾經說給我的原理,和看看他們那個研發小組大概做的幾件事,我估計他們想摸准路子,有的摸索了,沒那麼容易找對門路。不像你從開始時候已經找准大致方向。」

  「楊總跟我說,他準備投入的上限是二十萬。」

  「看楊總的熱衷程度,不會只有二十萬。但以他的性格,也別想超過五十萬太遠。小柳,你別糾纏這些了,我看你還是應該多關注自己的發展。畢竟你自己的發展是主要的,餘暇才收拾那些爛攤子。」

  「可是我如果不斷被侵權,還怎麼做?」

  「你要時刻跑在前面……唉,我說得理想主義了。」汪總在電話里長長嘆息,長長無語。

  「是的,我心有不甘啊,他們在糟踐我的心血。」

  汪總沉默良久,道:「我得提醒你,小柳,國家現階段在一定程度上默許對智慧財產權的侵犯,這是發展的需要。否則專利都被老外捏著,我們就舉步維艱了。」

  「可是……有法律的。而且不尊重智慧財產權,國內自己的研發也會被侵犯,比如說我就被侵犯了,我現在已經被影響研發的熱情,而且可能被影響研發的成果,直接影響到我未來對研發的資金投入。我如此遭遇,其他人也一定差不多。」


  「國家應該是權衡之後做出的決定吧,唉,說真的,在我這個過來人看來,我們現在在技術方面的投入太少太少了,一年比一年少,悲哀。」

  柳鈞很是無語:「可惜,汪總,我們廠沒規模,否則我一準挖你過來。」

  汪總開心地笑了:「別挖了,我看得出你我的思維方式已經很不一樣了,我只會給你當絆腳石。你只要讓我旁觀就行,我隨時提供經驗。」

  「汪總,每次跟你交談,總是讓我對人性充滿信心。」

  「傻孩子,哈哈哈。」汪總更開心了,結束電話後心情一直很好,看見柳鈞就像看到自己的年輕時代,多年以來,他還是難得一次對別人如此推心置腹,不以利益作為前提。

  柳鈞得到汪總提供的情報,放心不少,轉頭又專心投入新產品的設計。柳石堂則是又開始出門洽談生意。

  但是,好景不長。兩個星期之後,還是汪總在下班後打電話給柳鈞,告訴他研發小組已經拿出樣品,各項機械性能與他的設定幾乎沒有差別。柳鈞聞言如遭悶棍:「怎麼可能?」

  「已經肯定,而不是可能。你回憶一下,熱處理過程中有沒有被偷窺。」

  「沒法偷窺,現場只有我看得到溫度顯示,也只有我知道添加的稀土材料是什麼,他們最多只能記錄時間。或者,市一機的領頭人是個高手?」

  「他有多少本事我知道,這麼快得出結果只有兩個可能:一,他撞大運;二,他從你那兒得到明確線索。我看只有後者,前者的概率太低。」

  「不是概率太低,而是根本不可能,我對不同部件採用的是不同的熱處理,他不可能一次撞中幾個,那概率沒法計算,天文數字。難道……」

  「我再提供你一個線索,他們試驗中用去三千多套成品,算是投入不菲。你算算排列組合,從你那兒泄漏出去什麼資料,才會需要這個組合數量。」

  「是的,是的,謝謝汪總,這個線索太重要了。汪總,我只要能證明,我一定起訴,我不能坐視。」

  汪總嘆息:「我提供你線索的原意是,讓你就此找出泄漏點,也好亡羊補牢,避免以後再被偷竊。至於走法律程序,你耗得起這精力和財力嗎?打經濟官司,拼的是財力、財力、財力!」

  「不應該是這樣的。我不能坐視。」

  「小伙子,要學會忍,學會咽下一口氣,甚至一口血。」

  不,不,不。柳鈞在心裡強烈否定。

  下一刻,柳鈞立刻與出差在外的爸爸通氣。那邊柳石堂聽說此事,勃然大怒,「難怪,難怪,我本來談得好好的,轉頭他們就翻臉,說別人報價比我低,還罵我刀子太快。他娘的,姓楊的吃我豆腐。」

  「根據汪總說法,他們的成品今天才試製出來。那麼他們的銷售跟進是不是太快?或者說明他們對剽竊成功是胸有成竹的?他們憑什麼胸有成竹?」

  「內賊?阿……阿鈞,傅老師?你還記得有天你問她要筆記本她拿不出來?」

  「可是她的言行是那麼知書達理,總讓我想起媽媽。她能做出如此卑鄙的事?」

  「阿鈞,窮啦!她兒子野雞大學畢業後一直遊蕩,她老公工作的集體企業倒閉,每個月只能領到一百元退休金,又是一身富貴病,好像是糖尿病。錢對他們家比性命還要緊。可你當時好像說過筆記本里看不出花頭。」

  「我想來想去其他部位基本上不會泄密。我剛想起一件事,當初為了節省成本,我用的是一邊計算一邊排除,所以越試驗到後面,採樣數據越定向密集。這等於基本上為市一機剽竊最終數據劃定一個範圍了。爸,對不起,你回家吧。」

  「嗯,別說對不起。我還想清楚一點,既然他們能這麼容易解密,下回他們是不是還能憑藉差不多的辦法很輕鬆地剽竊我們下一個部件?」

  「是的。而且事情發展到今天,我們下一個部件去哪兒加工都成問題。爸,我們回家商量,得修改計劃。」

  「嗯。」柳石堂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忙道,「阿鈞,你千萬不要去找姓楊的,他們那幫老鄉非常團結,要官府有官府,要下三流有下三流,你找他會吃虧。聽話,你答應我,等我回家再說。」

  「知道了。」柳鈞雖然這麼答應著,但是怎麼肯聽話?他當即就打電話給楊巡,但是楊巡不接電話。柳鈞火上了,不接,他就不停地撥打,再三再四,才有人接起,卻說楊總不在,回頭會告訴楊總。柳鈞懷疑楊巡根本就不會再接他的電話,他就直接告訴接電話的人:「根據合同,市一機不得生產跟我工廠一樣的套件。你請轉告楊總,只要楊總生產一個,我立刻去法院告狀。」


  對方那人奇道:「我們生產自己研究出來的也不行?」

  「請你自己去問楊總,請補習法律知識,謝謝。再見。」

  柳鈞再接再厲,下一個電話打給楊邐。撥打的時候他才想起來,最近似乎進出家門時候還真沒見到楊邐,而且在停車場也沒見到她那輛白桑塔納了。可見楊邐是先知先覺地避著他?

  果然,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兄妹一個德性。柳鈞不依不饒,繼續打,直到第三個電話,楊邐終於接起。但是楊邐接起就道:「對不起,對不起,非常非常對不起……」

  「顯然我當初沒有誤會你,為什麼要這樣?」

  「非常對不起,我大哥就是這種性格,看到有錢可賺,他一準奮力沖在前面……」

  「可這錢不是他該賺的,合同有約定不說,專利法也可以保護我。」

  「這問題我跟大哥說起過,可是……我無顏見你。」

  「那麼怎麼辦?我打電話,你大哥又不接,連協商都不願意,難道逼我打官司?」

  楊邐猶豫了半天,道:「大哥根本不怕你打官司。」

  「為什麼?」

  「你別逼問我了,我這個夾在中間的人很矛盾,很為難,但請你相信,這件事我沒插手。對不起。如果大嫂在國內,或許你還可以通過她說服大哥,現在沒人能勸的。面對這麼豐厚的利潤,他不會收手。」

  「可問題是,我面對本該屬於我的豐厚利潤被剝奪,我能罷休嗎?」

  「柳先生,請冷靜。我不是威脅你,你一定要想個穩妥一點的辦法解決問題。大哥不是……你就把大哥看成地頭蛇吧,大哥的合作人申總更是。你千萬別莽撞。」

  柳鈞錯愕:「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唯有用法律來文明地解決。」

  「柳先生,我畢業以來看到的和經歷的一切都表明,權和錢才是一切,法律什麼都不是。」

  柳鈞再次錯愕:「我不信邪。請告訴我,明天怎麼可以找到你大哥。如果你方便。」

  「對不起。」

  柳鈞無奈,只好結束通話。他沒想到,一圈兒電話打下來,從汪總到爸爸,再到楊邐,都在勸他不要打官司。包括以前他與錢宏明說起的時候,錢宏明也告訴他打官司得不償失。那麼還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楊巡?或者,只能聽任楊巡明搶他的成果?不,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放棄起訴楊巡,唯獨他不行。別人只看到他用這麼不到半年的時間研發出產品,可是又有誰看得見他多年攻讀的知識積累?他的智慧財產權絕不能被剝奪。而且,他不能容忍楊巡無恥無賴的態度。

  但他不得不冷靜下來,他得先檢視那本曾經消失一夜的筆記本。

  他嘗試換一個角度,用一個偷窺者的眼光看這些數據……他終於看出其中的聯繫。那些數據其實已經指向問題的根源。那麼將可能的數據排列組合,稍有腦袋的人就能得出結論。柳鈞沒想到,竟是他尊重的傅阿姨出賣了他的秘密。這一刻,柳鈞甚至覺得,被出賣甚至比被偷盜更令人憤怒。

  第二天一早出門,柳鈞前往經常路過的一家律師事務所。但是當他一說出起訴的對象是市一機,接待他的律師立刻尷尬地婉拒代理,理由是他們與市一機有合作,不便吃了上家吃下家。柳鈞最先信以為然,就請那律師再介紹一家。等在第二家繼續受到婉拒,他終於明白了。律師不知道忌憚什麼,總之是不肯接與市一機的官司。

  柳鈞心中的怒火越來越盛,敢情楊巡敢這麼做,全是因為看死了他柳鈞有冤無處訴。柳鈞更不信邪了,他本就自信於自己的聰明,索性衝進書店,買來法律法規彙編。是的,他鉚上了,他在心裡發狠,他不信打不贏官司。

  但他再生氣,也明人不做暗事,他必須與楊巡見面對質,陳訴利弊,給楊巡當面解釋的機會,也給楊巡改過自新的機會,或者,他得當面通知楊巡他起訴的決定。柳鈞一整個早上什麼事情都幹不成,直奔市一機去見楊巡。

  柳鈞在市一機早已熟門熟路,以往他的車子開到門口,保安問都不問就直接給他升起撐杆。但這回保安卻沒給升,有位保安還走過來對柳鈞說:「你回去吧,上頭已經吩咐今天起不讓你進門,我們聽命行事,沒辦法。對不住,對不住。」

  「你們楊總吩咐?我正是來找你們楊總。」柳鈞跳出車子,從保安的阻止中看到,楊巡已經先他一步將敵意付之行動。

  「兄弟,幫幫忙,管的就是不讓你見楊總。你請回吧,別為難我們小老百姓,我們沒辦法。」


  柳鈞一定要與楊巡面質,見此場面焦急,張開雙臂道:「你們看,我身上什麼都沒帶,我只是跟你們楊總談話。大家都是文明人。」

  柳鈞說著,激動地往前走了幾步。兩個保安見此,忙急著一個頂住他,一個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柳先生,幫忙,千萬幫忙,我們小老百姓混口飯吃不容易,你給我們個膽子,我們也不敢不聽楊總的。求求你,千萬別為難我們,擋不住你我們會下崗的。」

  面對眼前兩個大好男兒的哀求,又有兩個保安從別處跑來,柳鈞如深陷泥淖,無法動彈,只有一步一步地後退,離市一機的大門越來越遠。難道讓他真的為難保安?他還不是那麼野蠻的人。

  走回車子,他再度打電話給楊巡,接通便被掐掉。柳鈞氣得恨不得也耍無賴,不停地打電話讓楊巡掐,就算騷擾。可是他不願,他不能以無賴對付無賴,他有他的原則和教養,不能墮落到與楊巡同流合污。

  柳石堂很快回家,見到兒子啃讀民事訴訟法,他再三勸兒子別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楊巡有的是辦法阻止執行,楊巡千年不還萬年不賴,誰也拿這種人沒辦法。柳鈞提出他可以申請財產保全,他將民事訴訟法的有關條款指給爸爸看。但是柳石堂不相信有這等好事,他記得申請保全並不容易。他問兒子財產保全有些什麼要求。柳鈞嘴裡說著保全申請材料沒問題,但是往後翻到適用意見,頭大了:採取訴前財產保全需要申請人提供擔保,而且擔保的數額應相當於請求保全的整額。

  根據合同約定,楊巡違約需要賠償的數字是柳鈞起訴的目標。可是如果他將同額的擔保金打進法院交付擔保,他們自家的前進廠還將怎麼運作?他想,一定有其他的辦法,只是他不知道而已,要不然,不成了衙門八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了嗎?柳石堂憂心忡忡,勸兒子不要賭氣,賭氣不爭財。

  柳鈞不肯,花兩天時間研讀相關法律法規,又花兩天時間草擬訴狀,列印出小小三本,讓爸爸蓋章簽字。柳石堂說什麼都不肯簽,但是柳鈞問爸爸:「你不嘗試,怎麼知道我們肯定不會贏?楊巡瞅準的就是我們這種退縮心態。」

  「經驗,遍地都是經驗,不一定自己撞了才算經驗。」

  「爸爸,那麼我們的血性呢?難道我們兩個大男人可以如此忍聲吞氣?爸爸,你能忍,我不能忍。你如果不敲章,我撤掉一項違反合同法訴訟,只以我個人名義發起專利訴訟。」

  柳石堂緊握拳頭,不敢看向兒子:「你別逼爸爸,讓我想想,好好想想。」

  「爸爸,不要優柔寡斷。」柳鈞知道爸爸放公章的所在,搶了爸爸抽屜里的鑰匙,自己去財務室打開保險箱,將公章蓋上。回來,看到爸爸哭喪的臉。

  「阿鈞,你會闖禍的。」

  「不會,我理直氣壯。」柳鈞不管爸爸的勸阻,直奔轄區法院遞交訴狀。法院告訴他七天內立案,要他等待通知。

  然而,法院的通知還沒來,地稅的一個電話倒是非常有效率地打到柳石堂案頭,要柳石堂拿最近三年的憑證和帳本等去地稅查帳。

  柳鈞見到爸爸頓時面如土色,連那次大熱天送貨中暑的臉都比這會兒的臉色好。

  「要死了,地稅稽查科說有人舉報我們好幾條偷漏稅,要我拿三年內所有憑證帳簿下周一去稽查科。你說,我每年跟他們馬屁拍得好好的,今天怎麼會一點面子不給,招呼都沒有,直接就通知查帳?」

  「查帳不是很正常嗎?我們只要帳做得好,你的避稅不被查出來,不就行了?」

  「我知道你會這麼回答。可問題是這麼簡單的嗎?首先,為什麼早不查晚不查,偏偏今天找上門來?」

  「因為我起訴楊巡?」柳鈞的眼睛驚得如燈泡一般。

  「我告訴你,查帳是爸爸的七寸。國內的帳沒幾本老老實實,經不起查。你前幾天看稅法不是說我們有幾處做帳不對嗎?你都看得出來,稅務更是清楚每家企業會在哪兒做手腳。稅務平時看我孝敬分上對我高抬貴手,但真查起來……你起訴楊巡就算讓你全贏,又順利執行,賠來的錢都不夠楊巡發狠讓稅務罰我的款。你這下相信了吧?趕緊去撤訴。」

  柳鈞呆住了,他邏輯分明的腦袋運轉了半天才將此中的關係搞明白。他相信楊巡此時正在城市的某個角落不屑地俯視著他,看著他走投無路,將前幾天異常可笑的自信吞回去。他心裡瀰漫開的是深深的屈辱。

  「唉,撤訴後我還是得去應付查帳,既然給查帳了,不讓查出點兒東西來,他們沒面子,應付不過去。作孽了。」

  這又是什麼邏輯?柳鈞呆呆地看著爸爸,想不通查帳與面子之間有什麼邏輯關係。柳石堂嘆了聲氣,雖然滿肚子都是緊張,此時還得安慰兒子:「阿鈞,別把撤訴當敗訴,我們沒輸,我們只是實力不如楊巡。」


  「實力不如就得被弱肉強食嗎?」

  柳石堂無奈地看著兒子:「你媽一定要用書本上的理論教育你,從來不許我在家講社會上的齷齪事,怕教壞你……」

  「爸你是不是想說我在接近理論環境裡長大,反而不識時務?」

  柳石堂猶豫了會兒,點頭。

  「對不起,稅務局那兒的事肯定只有你自己去解決了,我這就去法院。」

  柳石堂看著兒子挺直腰板出門,心裡很痛,但他別無選擇,他考慮了會兒,揉揉自己的臉,扮出笑臉,給楊巡打去電話。楊巡倒是賞臉接了他的電話,聽了他的好話,雖然沒答應飯局,不過總算答應「此事到此為止」。但警告他管住拎不清的兒子。柳石堂抱頭在沙發上枯坐一個小時,估計楊巡在遠處電話來電話去地重新擺布他的前進廠之後,他才提起拎包,前去地稅賠笑臉。

  柳鈞被迫撤訴,心情接近燃點。從法院出來,他鐵青著臉看看頭頂鐵青的天幕,不願回家,開車直奔郊區。他懷疑很快得下大雷雨,他想在大雷雨中爬山。非此,他會爆炸。

  可是雨一直不下,連樹梢兒都不肯動一下,只一味悶著,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就像他的心情。柳鈞悶頭爬山,這種地方非周末時間幾乎沒有遊客,他爬得一往無前,輕而易舉地爬上山頂。剛在山頂站直,忽然,起風了,山頂飛沙走石,遠處也有滾雷排山倒海而來。柳鈞心胸為之一暢,忽然很想在山頂呼嘯出心中悶氣,可是想來想去卻想不出該喊什麼詞兒,只一個勁擂打胸口,大喊:「我是柳鈞,我永遠都是柳鈞!我是柳鈞,我永遠都是柳鈞!……」

  非常沒有營養地狂喊一通,柳鈞終於氣順不少。是的,他是柳鈞,依然是柳鈞,不會變,不會動搖,但是會更注意行事的方式方法。挫折有什麼,他會笑到最後,他要成為真正的強者,而非強盜。他不信,他會不是那種鼠目寸光者的對手。

  但柳鈞這個科學青年終究是不敢站在山頭當人肉避雷針,喊舒服了,人也跟虛脫了一樣,他開始慢吞吞地往回走。沒走幾步,下雨了。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山野的環境更助長了雨的氣勢。但雨水是清涼的,所有的悶熱、所有的悶氣,在雨點的沖刷下,漸漸消退。柳鈞在雨中如閒庭信步,享受著雨水和紛紛落花,心情漸漸平靜。

  走下山時,天已經稍暗。前面還有一片開闊的草坪,才是檢票處和山門外的停車場。柳鈞依然不急,慢吞吞踩著積水往外走。但他遠遠看見檢票處小小屋子的屋檐下貼壁站著十幾個小孩子,由兩個大人領著。而顯然這些孩子不聽話,兩個大人按下這個,去抓那個,手忙腳亂,異常狼狽。柳鈞想告訴自己,他今天很受傷,無暇照顧別人。可是看著蒙蒙雨幕下無助的婦孺,他把一張臉擠成一團,擠走幾點雨水,下定決心走向那幫婦孺。

  走近,柳鈞才發覺眼前的孩子們與常人有點兒不一樣,不是呆傻,就是殘缺。唯一完整的是個機靈的小男孩,幫兩個老師緊緊地抱著一個眼光發直的小姑娘。

  柳鈞善意地對兩位老師微笑一下,蹲下身,將三個騷動不已的孩子抱在一起,儘量溫柔地對待。這一來,他的身體就全露在屋檐外,他替孩子們擋住風雨。蹲著的他正好與那個小男孩平視,他就沖小男孩做個鬼臉,小男孩也騰出一隻手抓住眼角嘴角,伸出舌頭,給他一個鬼臉。柳鈞終於被逗笑了,可他此時真懶得說話,依然保持沉默。

  時間過得飛快,接人的麵包車終於到來。柳鈞一手抱一個孩子,幫著送進車子裡。安頓完畢,他幫拉上車門,這才看清,前面車門上寫著東海總集團贈送某某福利院。看到小男孩在車子裡沖他揮手,他心裡很高興,一種做了好事之後的高興。這看似微弱的高興,將他心中的煩悶沖淡了不少。他索性好事做到底,跟在麵包車後面又到福利院,幫老師和志願者將孩子抱下來,送去浴室洗澡。此時,天色已暗。

  這些孩子不同於正常孩子,淋雨受驚之後又是屎又是尿,非常麻煩。柳鈞搶在女士之前去洗最髒的孩子。那位小男孩和他媽媽都是志願者,女志願者表揚他:「你以後會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親。」

  柳鈞自嘲:「剛被女友拋棄。」

  女志願者一笑:「所以爬山淋雨?我真替你前女友可惜,她錯失一個多好的人。」

  「今天是另有其事,我被迫屈服於不公,很想不開。不過看看這些孩子,我還有什麼值得想不開的?」

  「祝你好運。不過要糾正你,孩子們不賴,他們的內心很純美。反而是我們都太複雜,經常感受不到幸福。」

  「對。」柳鈞脫口而出,是的,相比其他人,他已經得到夠多,不應遭遇一點點挫折就怨天尤人想不開,「我也想做志願者,以後我可以維修福利院的所有設備。」


  「嘿,你不可以跟我們可可爸爸搶,那是他的事兒,要不然他來了這兒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兩人說說笑笑,彼此做了自我介紹,女志願者姓梁。但兩人都保持著距離,不再深入探聽對方身份隱私。收拾完孩子,他們終於可以回家。柳鈞驚訝地看到雨後初晴的夜色中,停在院子裡的女志願者的車子是去年剛出品的保時捷911新款。他禁不住一聲口哨:「硬頂,帥。梁,我們賽跑?」

  「勝之不武。」女志願者帶兒子上車。柳鈞才剛啟動,只聽耳邊轟一聲,黑色911幾乎是瞬間加速,飛出福利院。柳鈞的改裝捷達以自身最高速度提速,可等他出門,外面早已沒了保時捷的影子。嚯,車帥,人帥,柳鈞憑常識推測,這百米加速最多只四秒多點,那位梁女士夠水平。柳鈞看得眼冒紅星,渾忘了積鬱的心事。他在自己的車裡和著強節奏的音樂高喊:「我還有追求,我有物質追求,我要賺大錢,買保時捷。」

  轉彎,他卻見到保時捷閃著紅燈在等他。他拉下車窗大聲喊:「甘拜下風。」

  車裡母子跟他說了再見,又一閃溜得不見蹤影了。柳鈞這回沒再玩命地追,他原是看死人家女子玩不了快車,一次比試,早見真章。但他自言自語:「哎喲,這車,每天得吃多少罰單才能開得過癮啊。」

  柳鈞幾乎是一回家,就聽到電話鈴猛叫。他拿起電話,裡面是爸爸如釋重負的聲音:「阿鈞,你總算回家。一下午都沒開手機,爸爸快擔心死了。」

  「爸,我沒事了,明天太陽依舊升起。爸,你還好吧?你好像喝多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已經回家,老爺們不肯賞臉多吃一會兒。你沒事就好,聽你聲音應該沒事了。」

  「查帳,怎麼樣?」

  「查還是得查,已經開出的通知沒法收回。讓他們放點血吧,沒大問題就好。阿鈞,我問你,你到底查出來是誰泄漏我們的秘密沒有。」

  柳鈞看看飯桌上精美的晚飯,伸手有點兒誇張地揉揉胸口,按下性子道:「沒找到確定的。接下來我重點做這件事。」

  「阿鈞,這件事,爸爸想起來也很氣,可我們能怎麼樣呢?我們實力不如,只能避他們市一機遠遠的,別去招惹還不夠,最好讓他們不知道有我們,省得讓賊惦記。但是泄漏我們秘密的人……」柳石堂說到這兒頓了頓,柳鈞相信爸爸此時嚴厲的目光一定是盯著家中的某一處,「我決不輕易放過她。」

  柳鈞放下電話後,卻找出紙來,伏案而書。「傅阿姨:請你放心,我不會揭穿你,但我也不願再吃你做的飯。我原以為你是跟我媽媽一樣的靈魂工程師,可是,我很替你可惜,你所得到的一定遠遠彌補不了你心靈所失去的。柳鈞。」

  第二天晚上柳鈞回家,見到房間已經打掃,但是桌上沒了晚餐。紙條還在桌上,下面卻是添加一行娟秀小字:「誰又是良善的!」

  柳鈞一下就聯想到誰又是良善的中的誰,指的是他爸爸。他苦笑,他爸爸還真不是值得尊重的人。他也是被最近的事情逼得有感而發,抽出鋼筆再寫一段:「別人的行為不應成為你作惡的理由。」但想想沒意思,他也沒有理由要求別人的行為,就把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里。他連自己都管不了呢,他因楊巡的言行對楊巡恨之入骨,他不是聖人,哪兒克製得了自己心靜如水。

  可是,他只能偃旗息鼓,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不是他沒辦法,而是他拿楊巡沒辦法。

  這時候一個電話進來,號碼是他不認識的:「我是余珊珊,還記得我嗎?」

  「哦,余小姐,好久不見。有什麼事?」

  「我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你,你請我吃晚飯。」

  柳鈞眼前浮現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不好意思,我今天很累,不打算出門。改天請你。」

  「可是我要交給你的東西很重要,你再累也得來。你謝我的報酬是一頓晚飯,然後兩清。OK?」

  柳鈞從小見多了女孩子在他面前搞怪,早見怪不怪,但見余珊珊說得乾脆明白,似乎真有大事,只得應了,立刻開車趕去余珊珊指定的小飯店。他有預感,這位市一機的員工肯定只會因為市一機的事情來找他,他很願意知道。

  找到那家飯店,卻是小小的門面,髒髒的環境,好多人赤膊坐在沿街的桌邊喝啤酒吃飯。柳鈞沒見到余珊珊,就問小二要了一張桌子坐下。小店人滿為患,他的桌子被擺在離店門遙遠的地方,燈光都吝嗇光顧。他今天確實很累,因為爬上爬下地為老翻砂車間做了測繪,看看能不能將老車間舊貌換新,裡面的設備鳥槍換炮。等啤酒送來,他看看同來的玻璃杯子模糊得形跡可疑,索性對著啤酒瓶喝酒。


  一會兒,聽得身後有人道:「嘿,飽受打擊的同志還坐得直嗎?」

  「本同志的心靈巍然聳立。」柳鈞回頭一看,正是余珊珊,大熱天穿得寬袖大袍的,上身是男式圓領T恤,下身是牛仔短褲,那藍色T恤上還有幾滴白漆,似是從什麼建築工地趕來的民工。他起身讓座,拎過一瓶啤酒,問:「喝嗎?」

  「喝。不喝啤酒,這兒沒東西解渴。」余珊珊說著掏出一張紙,遞給柳鈞,「公司已經談下的兩家外商,剛來公司考察過,基本確定大批量做你的那個產品。」

  柳鈞一臉苦澀,其中一家正是以前他的甲方。「謝謝,只是看見了徒增煩惱。」他也不知道余珊珊是何用意,他現在已經不敢相信別人。誰知道呢,以前這個余珊珊可是不大合格的美人計主角。他將紙條推還給余珊珊,「你們楊總現在連門都不讓我進,我的事還是別給你添煩才好。吃點兒什麼?或者我們換個飯店?」

  「不換飯店,這家店號稱本城四小髒之一,出了名的髒,可又出了名的好吃。」余珊珊招手叫小二過來,如數家珍地報了四個菜名,都不問柳鈞吃什麼。等小二一走,她就將紙條拍回給柳鈞,低聲道:「不用懷疑我有什麼不良動機。我既然做了這種背叛公司的事,就不打算回去若無其事地繼續上班了。我過幾天辭職,待足一年,我已經受夠了。」

  柳鈞聽得一頭霧水:「謝謝,不過你不必為我犧牲什麼,我的事我自己解決。」

  「柳先生,我尊重你的才華和執著,才會幫你一起生氣楊總的無賴行徑。有些事法律懲罰不了他,老天還會劈一道響雷下來呢。但我不是為你犧牲,我是被當年的合資日方招聘進來的,說好的是進先進的研發中心,但等我分配進來,市一機已經換了老闆。都沒等我板凳坐熱,市一機又換老闆。研發中心當然也沒影子,他們想分配我做辦公室花瓶,我堅決不肯,可抗爭結果還是給分到進出口部做花瓶。好吧,為了戶口,我做。現在一年期滿,我的檔案和戶口不會被退,我當然辭職。與你無關。紙條你拿著,你決不能讓楊總得逞,這是市一機很多正義同志們的嚴正呼聲。」

  柳鈞不曉得這個小姑娘究竟什麼意思:「我在市一機有不少朋友,但是他們的生存依賴於市一機的生存,他們心裡雖然知道我被侵權,可是他們在行動上未必發出正義呼聲。不過依然謝謝你的紙條,我會留作紀念。」

  余珊珊只不過是說話誇張了點兒,表情眉飛色舞了點兒,沒料到好心沒好報,被無情揭穿,不禁俏臉通紅。她是從小就四方通殺的美女,她自然不肯受一點點的委屈:「你沒嘗試,怎知市一機群眾沒有正義?當然,楊總權勢傾城,你選擇忍氣吞聲,選擇望風披靡情有可原,你識時務。可是,我原以為你好歹有點兒血性,你會想辦法阻止外商的採購維護自己的權益。看錯你了!」

  柳鈞本來就憋悶,好不容易自我調節才表面顯得心平氣和,被余珊珊一刺激,怒了。但他瞪了好一會兒眼睛,最終還是沒對女孩子下毒舌,可還是忍不住道:「那輛車子好像是你們楊總的,他也來這種地方吃飯?」

  柳鈞說得認真,余珊珊信以為真,放眼一搜,果然見轉角停一輛舊普桑,依稀仿佛就是楊巡的座駕,她一驚之下,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臉,可又擔心地從手指縫中鑽出兩隻眼睛,四處打量,好在沒找到楊巡。

  柳鈞這才道:「我剛才看清楚了點,好像不是你們楊總的車牌。現在滿大街都是這種車。」

  余珊珊驚魂甫定,她可不願在離職的節骨眼上被楊巡抓到與外敵溝通,被扣住檔案。那種農民不拿別人當人,居然想得出讓她當誘餌使美人計,那種人什麼干不出來?但余珊珊喝一口啤酒,鎮定下來,忽然意識到上當了。她頓時惱羞成怒,柳眉倒豎,起身憤憤欲走。可欲走還留,非得罵完才肯離開:「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還不是繞著楊總不敢照面?你有種自己闖禍自己解決問題,別讓你爸拉一副老臉,挨楊總訓孫子一樣地罵啊,我們旁邊聽見的都替你爸抱不平,你昨天又去哪兒啦。你比我還沒膽子……」

  柳鈞見余珊珊生氣,本已起身阻攔,準備道歉,但聽得余珊珊罵他的內容,急火攻心,眼看著余珊珊滑不溜秋非走不可,他急了,一把抓住余珊珊雙臂,急道:「我爸去找楊巡了?我爸……在哪兒……他們怎麼……楊巡怎麼對我爸爸?」

  余珊珊驚得立刻住嘴,雙手順勢護在胸前,嚴正警告:「柳鈞,你不許耍流氓,立刻放手。」見柳鈞火燙似的抽回手,背到身後,余珊珊卻轉嗔為喜,被柳鈞的動作逗笑了,她手指椅子命令:「坐下,坐下跟你說。」

  柳鈞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聽余珊珊說她怎麼聽見楊巡與柳鈞爸通電話的經過。柳鈞可以忍,可以想盡法子化解從楊巡那兒所受的屈辱,也可以對經濟損失視而不見,可是他不能忍楊巡對爸爸的侮辱。偏偏余珊珊記憶驚人,又不顧柳鈞情緒,小嘴嘀嘀呱呱將楊巡的話一字不漏地複述出來。


  柳鈞的腮幫子不由自主地痙攣,太陽穴突突亂跳。他不知道爸爸找了楊巡,他還以為楊巡終究是理虧,因此不敢見他們,只會背後搞搞陰謀。那麼他撤訴了之後,昨天爸爸告訴他稅務那邊也改口,他還以為事情就這麼罷休了。他沒想到,這還是爸爸去求了楊巡的結果。相比爸爸,他自以為受到的屈辱又算得了什麼?尤其,爸爸還是拖著年初才剛小中風後的病弱身軀承受楊巡的侮辱。

  這一刻,柳鈞恨自己。

  「還有嗎?」柳鈞勇敢地問出聲,既然事實撲面而來,他選擇面對。

  「沒了,你臉色很糟糕。吃點兒紅燒小蹄髈,都快涼了。」見柳鈞拉著臉搖頭,余珊珊道,「這就是了,你應該生氣。快吃吧,吃飽才有力氣生氣。」

  柳鈞沒法說話,怕一說話就是爆發。面對余珊珊好意遞來的半隻小蹄髈,他沒有胃口,可是嘴巴卻由不得他,他的嘴巴狠狠咬下一大口,幾乎不用咀嚼,就硬生生吞咽下去。蹄髈肉雖然煮得潤滑,可是那麼一大口下去,還是將咽喉擠得刺疼,柳鈞卻享受這等疼痛,繼續大口大口地吞咽。余珊珊終於覺得大大不妙,眼看柳鈞半隻蹄髈下去,眼睛又瞄向另外半隻,她連忙搶先一步,將盤子攏進自己的領地。卻見柳鈞一抓不著,大掌一個轉彎,抓住啤酒瓶,她趕緊伸手去搶。可是柳鈞力氣大,她搶不下來,兩人各持酒瓶一段,僵持。

  「別借酒澆愁,你還開車呢。」

  「我沒,我只是漱漱口,你放心。」

  「你聽著,你現在連聲音都在顫抖,你聽我的,放手。」余珊珊嘴上苦口婆心,下手卻很重,騰出一隻手化掌為刀,一刀將柳鈞的啤酒瓶劈到地上,她自己也握著手疼了好久。小二聽到啤酒落地聲過來查看,余珊珊立刻叫小二打包,將幾乎沒動過的四隻菜打包成一式兩份,但叫小二將半隻蹄髈劃歸到她的餐盒裡。然後,摸出一百元大鈔算帳。柳鈞總算反應過來,連忙遞上自己的鈔票,將余珊珊的錢攔住。

  小二拿錢算帳去了,柳鈞直著眼睛看著余珊珊。余珊珊道:「這才是正常反應。原來你不知道就算了,現在你要是仍然沒事人一樣,那麼你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孬種。」

  柳鈞欲言又止,說出口的不再是想說的:「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你兩隻眼睛的視線各自為政,都沒焦點,誰敢坐你的車。」

  柳鈞喪氣,伸手捂住兩隻眼睛,指望鬆開雙手時,視線能夠對準焦點。他都氣瘋了,滿肚子都是左衝右突的悶氣,所有言行都是本能,幾乎沒法經過大腦。

  余珊珊見柳鈞可憐,實在不忍心棄之不管。「喂,柳鈞,我講故事給你聽吧。」余珊珊說到這兒,卻打個噎,她該講什麼故事啊,好像脫離幼兒園後,她的故事儲存就斷檔了,總不能給柳鈞講小紅帽大灰狼。她一急,自家的事情就竄到了嘴邊:「你知道嗎?這兒是我爸媽的故鄉。但是他們大學還沒畢業,國家需要他們支援邊疆建設去了。從小,爸爸媽媽就抱著我和弟弟,給我們回憶江南有多好,吃的東西有多少。我每次都被饞得發誓一定要考到爸媽的母校,然後爭取高分分配到爸媽的家鄉打頭陣,讓爸媽退休就可以回來故鄉安享晚年。喂,柳鈞,你聽著嗎?」

  「我聽著。謝謝你,珊珊,謝謝你幫我。」

  余珊珊被一聲「珊珊」叫得臉紅了一片,幸好柳鈞捂著眼睛沒看見。她獨自扭捏了會兒,才又道:「我在市一機做得不痛快,也沒賺到多少錢,爸爸媽媽沒挑破,他們藉口以後老了要回故鄉住,弟弟大學畢業也得分配過來,就拿錢給我買房子,方便我把集體戶口轉到自己房子裡,讓我可以在這兒立足。可是爸媽的錢來得不容易,國企效益不好,他們又要供我和弟弟上學,都沒多少積蓄,這些錢都是他們牙縫子裡省下來的。我拿到錢的時候哭了一夜,我想我真沒用,不能幫到爸媽,反而還要拿他們的錢。可我還是得用爸媽的錢買房子,否則我離開市一機就沒地兒住了。」

  柳鈞沒想到余珊珊跟他說這些,心裡感動,不知不覺就轉移了注意力:「謝謝你信任我,告訴我這些。」

  「不是我信任你,而是你值得信任。大學畢業後都沒見到幾個正經人,經常稍微熟悉點兒就言語不三不四起來。我被楊總派去監督你那麼多日子,你有好處從來沒忘記我,老闆妹妹送你的牛排都會記得分我一半,可你從來沒亂七八糟。」

  「我有女朋友。」

  「多的是有家有口還不三不四的,完全是人品問題。可以走了,你看上去正常啦。」

  「等等,你離開市一機後準備去哪兒工作?」

  余珊珊前一刻還在做著柳鈞的精神導師,下一刻就沒了脾氣:「找工作正好應了墨菲定律[6],我想找技術工作,可是人家公司不要我,說我沒經驗,手裡沒現成的成果,他們不要儲備人才。好不容易有一家要我,卻是讓我去管技術檔案。結果還是外貿公司張開雙臂歡迎我,總是我最無可奈何的選擇卻最歡迎我。」


  「前陣子我想找幾名助手,結果專業符合的男生一聽所做的工作和所領的工資,都不願來。有的更是露出把我這兒當跳板的意思。可我沒辦法,現階段只能開出這樣的工資。而其他公司不願招聘沒經驗的大學生也有他們的道理,怕教熟就飛了,不高的工資留不住人才。簡直是一對死結。你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不是你的錯。走吧,我送你回家。」

  余珊珊領柳鈞去取了自行車,扔進車後備廂。她上車就好心提醒:「他們都說楊總黑白兩道都有勢力,你得小心他。」

  「我已經吃過他的虧,我起訴他侵權,他反手就是一招,打得我爸背著我找他說好話去,我也只能撤訴。剛昨天的事,非常內傷。這種事……」柳鈞長長呼出一口氣,「我不會忘記。」

  「你不能這麼文明,這是豺狼世界。」

  柳鈞嘆一聲氣,他這回沒再說出不能因為別人的言行而改變自己的理念之類的話,深深的屈辱讓他閉嘴。他很懷疑,時隔一天,他還能喊出「我是柳鈞,我永遠是柳鈞」這樣的口號嗎?

  余珊珊的住處是一剛落成的新區,才剛交付,整幢樓還黑燈瞎火的,沒什麼人家入住,黑夜中偶爾還傳來裝修的聲音,寂靜得可怕。柳鈞陪余珊珊上樓,就站定在門口不再進去,看余珊珊進門開燈宣告沒事,他便告辭。他沒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小巷兜圈,終於找到一家還沒打烊的五金店。他買一把鎖回家,連夜就將鎖換了。他不願再忍,再也不要見傅阿姨上門。他也沒找錢宏明痛訴,他只是一個人在陽台坐了半夜,面對著城市的萬家燈火,打著卑鄙的主意。

  柳鈞暫時放下手頭的技術工作,開始學著爸爸,拎一隻包出差。他先去母校拜會老師,他從來都受老師的喜歡。從母校出來,他拿著老師和留校同學給的名片,借著老師和同學電話開通的捷徑,一家家上門找校友演示他的專利。他的同學是最幫忙的,不僅替他安排食宿,還幫他說服上司點頭,幫他出謀劃策如何最有效地與主要負責人溝通。柳鈞從爸爸那兒學乖了,最先交給同學校友好處費的時候,他還會臉紅,還會猶豫會不會被拒絕,也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一來二去,他熟練了,素未謀面的校友們也成了他的好幫手。他用五萬到十萬不等的價格,將他的圖紙一家家地賣出去。

  這回,他不心疼他的勞動果實。他知道,他賤賣出去的那些技術很快就會被轉化為生產。那些生產出來的產品,很快,將與楊巡高成本開發出來的產品展開激烈競爭。充分競爭的結果,楊巡別再指望拿高價偷竊來的產品賺大錢發橫財。

  市一機的有關消息也不斷傳入柳鈞的耳朵。當初前進廠在市一機手裡吃過的虧,市一機而今也一分不差地吞下,幾乎是所有的內貿生意全都毀約。厚道一點的毀約是一個電話打來要求重新修改合同,核定價格,不厚道一點的則是一聲不吭,等市一機送貨上門,他們以千萬條質量理由將產品退回。偏偏沒有柳鈞這樣的人盯現場監管,市一機產品的合格率還真馬馬虎虎,有小辮子可抓。

  這幾個悶虧,楊巡吃得無法發作。好在他還有外貿大單,他則是自己親自出馬,督促銷售部重新打開國內市場。柳鈞回家,將帶回的匯票與差旅費一結算,盈餘已經夠填補研發虧空。

  但是沒完,楊巡應該失去更多。

  柳鈞即刻支取十萬元,去銀行兌換一萬美金放在銀行,隨時準備提取了走路。

  柳石堂喜看兒子的轉變。然而,知子莫若其父,柳石堂仿佛看到兒子心中瘋狂燃燒的邪火。他白天逮不住剛出差回家的兒子,就讓兒子晚上回家說話。

  柳鈞敲門見到傅阿姨,他沒料到傅阿姨還有臉留在他家。他默默地站在門口逼視一會兒,才進門見他爸爸。他見到傅阿姨低頭縮肩地走開,一會兒又是低頭縮肩地送來一杯茶水。柳鈞將茶水遠遠推開,渴死也不喝傅阿姨給斟的茶。柳石堂一眼看出兩人不同尋常的交手,他沒有問什麼,但也是做出不同尋常的舉動,將兒子拉進客廳的陽台,拉上陽台隔音玻璃門說話。隔著開闊的大客廳,神仙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雖然已是秋天,夜晚的空氣依然熱烘烘的,隔絕了通風的陽台頓時燥熱起來。柳鈞毫不猶豫地將T恤袖子推上肩頭,催促他爸:「爸,快說,慢一步陽台上多兩塊烤肉。」

  柳石堂道:「泄漏我們技術的是傅老師?」

  「是。」

  柳石堂驚訝於兒子的乾脆回答,他本來準備聽兒子繼續跟他打馬虎眼,他知道兒子的心腸一向很好。

  柳鈞又補上一句:「我已經給我的房子換鎖。」

  柳石堂猶豫了一下:「我不打算解僱她,一個做熟的保姆比老婆還強。以後不讓她接觸太多秘密就是。」


  柳鈞直言不諱地指出:「爸爸,你已經失去血性。工廠管理上你也是患得患失,結果你都控制不了生產,讓新工具機一直荒著。我看你留不住數控工具機操作工的更主要原因是廠里其他工人的排擠。」

  柳石堂被兒子說得老臉通紅,但他對兒子沒脾氣,還是耐心解釋:「我算的是總帳。我如果血性一下打破現有局面,利潤會增加嗎?生活會更方便嗎?都不會……」

  「爸你怎知不會?憑經驗推斷,還是嘗試多種選擇後的最佳決定?」

  「先不說我,我們來分析你最近做的事。你在報復楊巡嗎?好,可是你算過總帳沒有。你押上的是你全部兩個多月的時間,而這兩個多月里你可以做多少事,所得遠不止眼下這點進帳。可是楊巡失去什麼?他只是失去他收入的一個零頭。就像小魚咬大魚一口,大魚最多痛一下。大魚咬小魚呢,一口吞下,命都沒了。你跟楊巡玩得起嗎,你值得嗎?」

  「楊巡作惡,他需要為此付出代價。」

  「用你更多的付出去討還一點點代價?你會算帳嗎?」

  「有一種帳,叫作忌憚,叫作下不為例。」

  「你別總打斷我,我問你,社會上都這麼做,你難道一家家地討公道去,你哪來那麼多時間?我看你至今沒拿出新工作計劃,你是不是還打算繼續對付楊巡?」

  「爸爸,比如說你不解決傅阿姨的問題,結果呢,我們兩個人得躲在這兒說話。你掩蓋小錯,總有一天大錯爆發,難以收拾。」

  「阿鈞,做人不能太獨,不能全都由著你自己性子。」

  「我容忍錯誤的行為,但決不容忍無賴的觀念。」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討論這些,算我承認你年輕人有血性……」

  「這種根本性意見不統一,我們接下來有關前進廠未來的討論怎麼進行?繼續舊模式的生產嗎?」

  「不需要統一,你我做的不是同一套,你這半年多賺的是大錢、快錢,我以前想都沒想過,可我也替你捏一把冷汗。爸爸已經考慮過,前進廠的未來肯定得由你來定,可是爸爸擔心你顧首不顧尾,心裡想替你上個雙保險。這樣吧,阿鈞,金工車間我保留,金工車間所需的流動資金也劃一塊給我,其他都由你去處置。我唯一要求,你別再把精力都放在討還公道上了。你自己發展得好,什麼公道都會自己回來。」

  柳鈞非常驚訝,看著爸爸不敢置信。兩個月前,爸爸還只提出小改小弄,穩步積累,不料今天思想大變。「爸爸,這是好主意。雖然我一直認為真正有本事就不要靠著家裡,可我們也不妨將此看作最有信用的借貸,爸爸,你會獲得最好的回報,我向你保證。」

  「我的唯一要求,你答應嗎?」

  柳鈞猶豫了一下:「不答應。」

  柳石堂跌足:「小子,吃定我。」柳石堂無可奈何地看著兒子跳躍著離開。

  柳鈞匆匆離開,是因與錢宏明早就有約。他今天才剛回家,做的事多,連晚飯都沒吃先去看爸爸。他也有抱怨,爸爸不同於媽媽,都沒問一聲有沒有吃飯,吃了點啥。他當然也不願意叫傅阿姨替他做飯,他已經白紙黑字告訴傅阿姨,他不要再吃傅阿姨的飯。他此時唯有飢腸轆轆地衝進麥當勞,買一個巨無霸,一路啃著去找錢宏明。錢宏明約見他的地方總是市內最高檔的場所,今天是新開四星級賓館的咖啡座。柳鈞啃巨無霸進去,招來無數側目。

  錢宏明也看著旁若無人的柳鈞笑,好好一個公子哥兒,吃相搞得像餓死鬼轉世一樣惡劣。柳鈞吃完,便將剛送上來的咖啡一飲而盡:「怎麼樣,我這胃口去丈母娘家基本上是大小通吃地受歡迎吧?」

  錢宏明微笑:「我家女兒以後若是領這種轉世餓鬼進門,打出去。」

  「不是說不讓B超看性別嗎?」

  「你忍得住嗎?這幾天一直忙什麼?有什麼產出?」

  「賺了點錢,可性價比極低,總算對得起我爸了。你有心事?說說,我替你開解。我等會兒也有事問你。」

  「你什麼事?你先說。」

  「幹嗎總跟我搶壓軸。好吧,你給我說說CIF[7]報價和L/C[8]支付的流程。我需要最基本的知識,尤其需要了解最容易出錯的點。我已經看了一本實務書,但總覺得虛。你最好舉實例。」

  「每天做死外貿已經夠煩,你還讓我炒冷飯。」錢宏明雖然抱怨,卻沒拒絕,想了想,拿出自己經歷過最典型的一個案例,細細給柳鈞講解。柳鈞將此與自己看書所學的對照起來,基本上是一點就通,舉一反三,又問了許多問題。


  「看來L/C拒付與合同關係不大。明白了,說說你的事,你在我出差時候一天一個電話催我回來,肯定有大事。」

  「既然知道我有大事,你也不連夜飛來幫解決,夠朋友嗎?」

  「嘿嘿,真是天大的事,我們的手機似乎還不至於有人竊聽。說吧,你看我咬著麵包趕來見你,別一臉怨婦相。」

  「我想出來單幹。可去年前年外貿幾乎滅頂這一幕還在眼前,去年有國營大進出口公司做靠山,單幹後遇到什麼事,就全一個人獨吞了。我在家裡一說,全體反對,連囡囡都在她媽肚子裡踢打。」

  「其實你打定主意的事,他們別想扭轉你,是吧?你是想讓我去說服嘉麗,讓她安心生孩子,是吧?」

  「我的心思都瞞不過你。」錢宏明訕笑。

  「說說利弊,我得負責任地說服嘉麗。」

  「其實很簡單:這麼多年做下來,我個人已經有非常穩定的業務量,我現在手頭的積蓄可以維持家人一年有房有車的生活,我隨時可以回去大公司依附。我進可攻退可守,想不明白姐姐和嘉麗為什麼都死命反對。」

  「你們一家辛苦動盪那麼多年,剛剛安閒下來,他們想過一段清靜日子。」

  錢宏明點頭:「還有呢?嘉麗對這方面應該感受不深,為什麼她也激烈反對?」

  輪到柳鈞微笑:「不會你對嘉麗了解至深,對自己反而不了解吧。別看你性格非常溫和的樣子,其實你內心比我激烈得多,你讀書做事從來有股非常強烈的狠勁,爭當出頭鳥。嘉麗大概是怕你鑽了追求經濟利益的牛角尖。」

  錢宏明聞言,愣愣地看了柳鈞很久:「不一直是你在爭勝好強嗎?」

  「我?當然。但我雷聲大雨點大,你雷聲小雨點大。其他還有什麼需要我的?」

  「沒了。最先半年我會比較辛苦,一切從頭開始,包括辦公室都得一窮二白地租建起來。正好嘉麗生孩子,雖然嘉麗媽媽在,但我出差的時候,有些體力活兒得麻煩你,我不放心其他人,嘉麗單純。」

  「完全不是問題。辦公室找到沒有?我那房子,現在樓上樓下有不少做了公司,你要不要?三個月後你盈利了再收你房租。我不想要保姆,一個人住那麼大房子太浪費,打算住廠里去,可以吃食堂,還……」

  「別使勁找理由了,知道你想替我省初期費用,幫我順利上道。多謝,不要你房子,我開始時在家辦公都行,財務都打算外包呢。」錢宏明說著摸出中華香菸,不過頓了一下,「你還不歸順菸民隊伍?不遞煙說話費勁嗎?」

  「別招安了。高中時候我吸菸你怎麼說的?臭流氓!我現在一看見煙心裡就有陰影,你害的。現在我返璞歸真了,這個世界也得讓你們這些早先的香流氓享受享受。」

  錢宏明舉打火機對著菸頭想了好一會兒,笑了,才將煙點燃:「柳鈞,跟你說話最不費力,我才說半句,你把後面的都接上了。而且你厚道……來,看看這包煙,我教你一些道兒上的知識,以後你送人菸酒用得上。」

  「不用以後,已經用上了。直接砸錢,省得在菸酒上費心。你別說話說半邊,你說我厚道,後面是什麼?」

  錢宏明想半天,自己也接不上這半句。柳鈞又催,他只得道:「別逼我,我好不容易……」說到這兒,錢宏明頓住了,怔怔看著柳鈞不語。柳鈞卻有些領悟了,伸手拍拍錢宏明依然握著香菸的手,笑道:「所以說,語言表達能力也是一門大學問啊,這不,噎死了?以後找我多練練。咱光屁股兄弟,你怎麼出糗都不在話下。」

  錢宏明舉拳放到唇邊,微笑。他想到的,柳鈞也想到了,不過柳鈞總是寬厚,不像姐姐雖然也了解他,卻字字不留情面地剝皮。他在柳鈞面前無拘無束,全心信賴,甚至——中學時候已經開始有所依賴。

  但柳鈞畢竟不是場面上混熟的高手,冷下去的話頭還得錢宏明熟練地撿起:「你最近怎麼樣了?沒見你做技術。」

  「我賣技術。既然一定會被盜版,不如自己先低價賣了,好歹收回點兒成本。回頭,我剛與爸爸談下來,我也準備單獨創業。我現在已經有些計劃,等我整理出思路,你幫我一起論證。」

  「資金夠不夠?是不是先上測試設備?」

  柳鈞被問住,因為他的計劃里,壓根兒沒有測試設備的一席之地。可是,他不是一直抨擊國內企業重生產輕科研嗎?今天輪到了他,他卻首先想到的是買工具機。包括他的大學同學,替他規劃發展計劃的時候也幾乎沒人提起重點優先建設研發中心。是大家都已經對自主研發心灰意懶?


  「怎麼?」錢宏明看到柳鈞的失魂落魄,異常擔心。

  「我整理一下思路,回頭找你談。我發現自己迷失方向了。」

  但是柳鈞決定在糾正方向之前,先得趕緊把最後一件心事處理掉。他踩著市一機兩批進出口合同交付日期奔赴國外,拿的是余珊珊給的,他電話確認過的那兩家公司總部的地址。他的德國護照幫了他進出國境的大忙。

  柳鈞委託當地律所,將有關專利侵權的律師信遞交給兩家公司總部。同時,他也提供了一份獲得他專利授權的所有公司名單給那兩家公司。

  他幾乎沒有在外逗留,就回國了。他已經將權利委託給律師,他也清楚那兩家公司面對這種律師信該有的正確態度。他心裡非常悲哀,他的智慧財產權被侵害問題卻是在國外得到輕易地解決。還是老外將替他狠狠地復仇。因為那兩家公司都在國內設有辦事處,國內的辦事處不能違反中國的專利法。

  柳鈞回國,並不意外地聽說,市一機的外銷產品已經發貨裝船。很快,船正在海上漂浮的時候,楊巡將接到買方雞蛋裡挑骨頭找出單證紕漏,對L/C拒付的通知。錢宏明說過,只要買方不想收貨,對信用證有的是處置辦法。柳鈞很想知道,明知信用證已被拒付,船卻依然穩穩地馳往彼岸,增加越來越多的運回費用,楊巡這個鑽在錢眼子裡的人該如何的心痛如絞。

  楊巡可知道,他施加於別人頭上的,別人終有一天會加倍返還。作用力一向伴隨著的是反作用力,這是力學的基本。

  柳鈞一個人悄悄地出國,又悄悄地回國,跟以往出差一樣,便是行李也拿得不多,依然是他常背的雙肩包。進入小區時候被楊邐的車子從身後追上,兩人見面都是訕訕的。柳鈞則是剛剛擺了楊家一道,凱旋,便主動相問:「下班了?」

  「是啊。呵呵,我大嫂美國生完孩子回來了……」楊邐說到這兒,又不知道自己幹嗎說這些,忙換了話題,「你出差?最近你都挺忙。」

  「是啊,處理後續技術問題。」柳鈞不願撒謊,但也不能將自己做的事告訴楊邐,只能含混一下糊弄過去。

  小區道路狹窄,下班又是車流高峰時期,開始有車子在楊邐後面按喇叭。楊邐如釋重負,連忙與柳鈞說個再見,一溜煙鑽進地下車庫。柳鈞竟也覺得如釋重負,他心裡詫異:他又沒做壞事,幹嗎心裡緊張,難道反而還是做賊的理直氣壯了不成?同理,傅阿姨偷竊了他的技術,結果反而是他不要見傅阿姨,傅阿姨還堂而皇之地待在他爸爸家裡,害得他都不想去爸爸家。這世界很顛倒。

  04

  信用證被拒付,可貨船卻由不得楊巡,一分一秒地遠離中國,將發回的運費越拖越高。楊巡更恨的是,以前憑信用證所貸的款已經到期,這筆款子沒法續貸,可兩單信用證被拒的生意卻將大筆流動資金死死地壓在海上動彈不得。楊巡從知道被拒那天起就每天急得跳腳,可是天高皇帝遠,他的關係、他的腦筋都在國際貿易方面派不上用場,即使市一機進出口部的幾個人被他罵得狗血噴頭都不見效。

  有內貿的幾單生意因別家低價競爭而遭毀約的先例,楊巡認定這兩家外商也是因為相同的理由拒付。他指示進出口部與買家商議,提出降價銷售。可是對方的反應依然是因單證不符而拒付。楊巡急得團團轉,由進出口部安排,向專業的外貿人員求救。

  楊邐一樣著急,她約錢宏明詢問解決辦法。等楊邐前前後後將經過一說,錢宏明不知怎的,聯想到前不久柳鈞才剛向他諮詢出口的詳細規則。想到中學時候班級籃球隊在柳鈞的率領下大玩規則,偶爾能與校隊打得你來我往很不出醜,他相信,柳鈞玩規則的習慣一定也會帶到工作中。但錢宏明不動聲色地給楊邐解答疑,細緻地分析種種可能,唯獨避開老外最頭痛的專利侵權這一條不談。

  等送走楊邐,錢宏明一個電話打給柳鈞,問市一機的L/C拒付是不是他幹的好事。果然,柳鈞的回答不出他所料:「我一切遵從規則,而已。」

  「雖然你是遵照規則辦事,可你這招太兇了,你完全可以略施薄懲,在裝船前讓買方通知結束合同,給楊巡一個教訓。國內現狀就是這樣,你又何必太執著?現在楊巡損失慘重,等哪天他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你說他會怎麼處置你?」

  「但楊巡也應該明白,我不好惹。我不怕他知道,我已經有防衛考慮。你想他還能怎麼處置我?他都是那些不入流的陰招,嚇唬嚇唬我爸這種也不講規則的人。他不敢搞大,他想搞大,人家也未必幫他,那是違法。」

  「柳鈞,你這種想法很……我寧願相信你這是被楊巡惹毛了。你怎麼知道楊巡不敢搞大?你有空來找我,我告訴你楊巡旗下幾個產業怎麼擺平小流氓的事。他本身就是一個灰色的人,沒事少招惹少接近。」


  「你的意思是,他會對我使用流氓手段?」

  「對,他給逼急了什麼招都會。你這回夠逼急他的了。」

  「究竟是我逼急他,還是他咎由自取?」

  「兩個人只有權勢相近的時候才有可能坐下來講理,我們都還不夠讓楊巡平等合理地對待。你好好想想該怎麼辦,這個秘密遲早會被楊巡發覺。」

  「我很悲憤。」

  柳鈞花那麼多差旅費處理了自己被侵權的案子,處理的時候還很激憤,可是處理完卻覺得這回出手陰損,心裡還有點兒內疚,這下,他一點兒不內疚了。他面對的根本就不是個善茬兒,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保護自己。

  但是柳石堂聽兒子回家一說,驚呆了,一張臉憋得血紅。

  柳鈞見此不妙,想到小中風,急得連聲大叫:「爸你怎麼樣?爸你說話。」

  柳石堂照著兒子胸口就是一拳:「你闖大禍啦!你趕緊回去德國,這兒我會處理。」

  「爸,你何必怕成這樣,楊巡是人不是鬼。」

  「是人才麻煩。別說了,你趕緊收拾收拾走吧,越快走越好,三年五年之內別回家了。」

  「我一走,楊巡不是全對付爸了?要走一起走,不走都不走。爸,我有辦法。」

  「你沒有辦法,你還嫩,你對國情一點都不了解,你的辦法行不通。別鬧了,回去收拾,明天我送你走。」

  「我有辦法!」柳鈞被爸爸的完全否定激得大喝一聲,聲音在小小陽台迴蕩,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見到傅阿姨從小房間探頭探腦來看,他橫了一眼,盯著傅阿姨縮回頭去才罷休。

  「說吧,讓你說痛快,別以為我委屈你。」柳石堂火氣很大。

  「很簡單。爸爸賣掉前進廠,然後用我的名義去開發區建立外資企業。不是有人一直覬覦我們的地皮嗎?我已經了解政策,外資工廠的優惠非常多,兩免三減半和進口設備退稅,加上開發區稅費優惠,只收殘疾人保障金和義務兵優待金,爸爸即使只做原本的生意,在稅費方面便可以每年少繳不少……」

  「這又怎麼樣?你以為逃到開發區算是逃到天邊了嗎?」

  「不,我們不是逃,而是甩掉歷史包袱。我們賣掉前進廠,未來再有什麼查稅之類的問題,也只與新的法人代表有關,追索不到我們。我們重新開始,一切遵循規則,吃透規則,利用規則。這是我早有的打算。」

  看著兒子似乎深思熟慮,甚至思謀已久的樣子,柳石堂心中忽然升起一陣寒意。若是都照兒子說的做,那麼他手中不是連金工車間都沒了嗎?而且,全部照著兒子說的做,他以後在廠里什麼都不是了。柳石堂無法吱聲,他不斷在心中勸慰自己,那種篡黨奪權的事情別人家沒出息的兒子才會幹,他兒子秉性純良,逼他兒子做都未必肯做。

  柳鈞還以為他爸爸委決不下:「爸爸,你今晚好好考慮,但時間不等人。我明天去財務根據去年繳稅情況給你做一份減免稅收的數字。再有一點,市區昂貴的地皮置換到開發區相對便宜的地皮,其中的差價可以讓我們在設備更新升級方面大做文章。」

  「你好像考慮很久了?連資料都看齊全了?」

  「是的,從決定留在國內那天起,我出差都帶著資料,有空就看,我需要補課的東西太多。但是爸爸,我不是一竅不通,不是不行,而是我跟你有截然不同的考慮。」

  柳石堂默不作聲地看著兒子,看了很久,但還是無法做出決定,揮手讓兒子回去,明天再談。他很想找個人說說,可是這種事,除了老婆,跟誰都無法說出口。柳石堂胸口憋著一團悶氣。

  柳鈞走後,傅阿姨出來收拾。柳石堂見到傅阿姨心裡更火,但是他能忍。無奈他兒子年少急躁不能忍,摸到楊巡的七寸狠狠打下去了,可是楊巡那條蛇太龐大,打,只會招來更殘酷的反噬。柳石堂頭痛不已。可事已至此,兒子回去德國有用嗎?沒用!他已經沒有退路。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跟著兒子出走德國,一條是照著兒子說的做。

  兒子是不是吃定了他?

  柳石堂夾著香菸,在屋子裡兜圈,滿心煩悶。可是想了半天,他還是先給兒子打電話,為自己剛才的衝動做彌補。

  「秋涼了,別再洗冷水澡。」

  「什麼時候吃不消什麼時候停止。爸爸你打算說什麼?」

  「前進廠是爸爸命根子……」

  「對不起。」


  「說到前進廠,爸爸太激動了。其實你做得很好,你比爸爸那些朋友的兒子都出色得多,你缺乏的只是國內的經驗。爸爸剛才不該這麼否定你,你別放心上。」

  「爸爸……」

  「別說了,我們父子不用說對不起,你也不會把爸爸說你的放心上。你洗澡吧。」

  這話卻也提醒了柳石堂自己。他對兒子這麼信任,那麼剛才又懷疑什麼?實在是看別家父子為鈔票反目看得多了,誰都會疑神疑鬼。可是,他的兒子與別人的完全不同,他的兒子有才,在德國的收入不會比他一年的實際收入差。兒子根本沒必要下那麼大力氣來謀他那麼點兒財,只要回德國去兒子就海闊天空了,反而是他死死地拖住兒子。

  那麼,他還懷疑什麼,遲疑什麼?

  「阿鈞,明天開始,爸爸賣老廠,你建新廠。出手要快,爭取半年建成。」

  「明天星期天,什麼都幹不成。」

  「訂計劃!」

  雖然爸爸在電話那頭是大吼一聲,可是柳鈞卻對著電話舒展了眉頭。爸爸似乎很有被迫逃亡的意思,柳鈞卻覺得,這才是最佳的選擇。要不然,留在前進廠原址,想擴張,沒地皮沒資金,還有那一大幫黃叔、徐伯等人的掣肘。改變的決定出於被動,而他們的選擇卻是主動。

  可柳鈞此時也對前進廠依依不捨起來。那幾乎是他從小到大的另一個家,他即使離家多年,回到前進廠,依然能閉著眼睛在車間裡面行走無礙。他拿著幾份各式各樣開發區工業區的資料看了會兒,心中卻一直壓著前進廠的影子,腦子裡飛來飛去的都是前進廠的一磚一瓦。

  資料再也看不下去,他起身出門。下地庫取車,還沒看到自己的車,就見入口處大燈雪亮,飛馳進來一輛普桑。柳鈞見此不好,連忙閃到柱子背後。那車飛馳而過,「嘎」一聲,停在彎道中間。柳鈞才看清,這是楊邐的車子。柳鈞本想走開,這家的大哥實在無賴,他不願搭理楊邐。可回頭,卻見楊邐跌跌撞撞出來,步履不穩。喝多了,柳鈞想。他見楊邐搖搖晃晃用力關門,車門關上,她也趴在車門上不動彈。柳鈞看不下去,只得上前攙扶。他見到楊邐微微抬眼認出是他,忽然嫵媚地一笑,他只覺得楊邐半個體重都壓到他胸口,順著他胸口軟綿綿滑下去。柳鈞驚得拿德語喊德國上帝救命,大力抱起楊邐,免得她妄圖從大地獲取力量。

  將人抱進電梯,柳鈞俯身按樓層的時候,忽然覺得耳根有觸感,他又不是不識人事的純情小生,頓時火燙了半邊臉蛋。抱扶著的溫香軟玉也環抱著他,而且還不安分地不停蠕動,呢喃著他的名字。柳鈞繼續小和尚念經一樣地向德國上帝求救,全身動都不敢動,唯有兩隻眼睛緊緊盯著電梯跳躍的樓層指示,指望快點到達。

  終於將楊邐抱出電梯,楊邐卻嘀咕不願回家,不要一個人待著,緊緊抱著他不放。柳鈞豈敢逗留,擅自打開楊邐的小包摸出鑰匙,將人塞進屋裡。楊邐雖然醉得糊裡糊塗,卻跟能精確地將車開回家一樣,她緊緊摟住柳鈞脖子,精確地找到柳鈞的唇。

  柳鈞掙扎走出楊邐家門的時候,就像格鬥場剛下來,連忙趁一息尚存,拔腿逃離。沿路,看到那些媚眼亂飛的霓虹燈,他很有下車進去的衝動。他連連告誡自己,不可以,不可以。他一往無前地開向前進廠,最終勝利到達。

  門衛的話兜頭澆了柳鈞一盆冷水,門衛告訴他,他爸爸先他一步,早已一個人進了金工車間。

  所有的信念瞬間消失,柳鈞躡手躡腳步入金工車間小門。

  他見到爸爸一個人背著手站在夜色中,背影那麼孤獨,那麼渺小,看上去很是彷徨。

  「爸爸。」柳鈞見爸爸受驚回眸,他分明看到爸爸眼裡的淚光,「爸爸。」他大步過去,爸爸卻回過頭去,背著他拿手背拂過眼角,「爸爸,我捨不得,忍不住過來看看。」

  柳石堂本不願讓兒子看見眼淚,但聽兒子這麼一說,他的眼淚又克制不住地往外奔涌。柳鈞心酸不已,伸手抓住爸爸的手,緊緊握住。他的眼前都是楊巡的影子。雖然撤離前進廠是他主動做出的選擇,可是,他恨楊巡。

  05

  嘉麗產期在即,錢宏明減少出差。但他已經習慣了奔波的日子,在家待上三天就開始閒得慌。周日一早就打電話給柳鈞,約一起打網球。得知柳鈞已經約下與工業區招商人員談話,錢宏明扔下網球拍,便趕來柳鈞家會合。

  楊邐一夜醉酒,清晨早早起來,依稀還記得自己是開車回來。她下樓去找車,果然,車子停在彎道中央,挨了被擋道車主好幾個腳印。循著記憶的腳步,楊邐更是記起來,昨天似乎還有旖旎風光,有強壯的手臂和堅實的胸膛。楊邐屢次醉酒第二天總有一個重要項目,那就是滿小區尋找昨晚停放在不知哪兒的車。但今次與眾不同,她得絞盡腦汁地回憶究竟有沒有與人纏綿,那個男人又是誰。但她分明又確認她的衣服是完整的。


  楊邐不敢確定,以為她是做夢。慢慢走回電梯,看見電梯按鍵又回想起熟悉的一幕,她記得很想擁抱那個人,而且也付諸實施了。是誰呢?應該是誰扶她回家。難道是保安?電梯到點,楊邐一步跨出,抬眼,見柳鈞和錢宏明兩個站在面前。錢宏明先跟她打招呼,可楊邐卻看著柳鈞,臉「轟」地一下燒了起來:是他!

  錢宏明眼尖:「怎麼回事?」

  「咳,昨天楊小姐喝醉,可能把我錯認了。楊小姐,我們出去辦點兒事,回見。」

  楊邐羞得滿臉通紅,連聲說著「再見」,先沖回自己家裡去了。錢宏明看看她,卻被柳鈞一把拖進電梯。

  「你們倆?」

  「別瞎猜,我做個好事,結果被她借酒非禮了。別這麼笑,拜託,我不是愛占便宜的人。」

  「是是是,多的是投懷送抱的,哪兒需要你主動占便宜去。有沒有考慮過她?」

  「不喜歡。哎,外資是不是很受歡迎?我聯繫的時候他們說周日不辦公,但我一說是外資,他們立刻改口。」

  「記得去年那場席捲亞洲的金融危機嗎?許多亞洲國家虧就虧在外匯儲備不足。所以現在更加注重招商引資,各地方官員都有引進外資的指標。我們出口也是很受重視,危機之後銀行借貸方面優惠許多。」

  「難怪你趁機出來單幹。」

  「我在猶豫。辭呈遞上去後,老大找我談話,他開出非常優厚的條件,讓我獨立創建開發區分公司,財務基本獨立核算,上繳一定比例利潤,但信用證擔保由公司來做。其他都馬馬虎虎,最關鍵是最後一條。你知道,我如果辭職出來設立私營公司,去銀行開信用證的話,需要交比例很高的保證金。但我們公司不同,公司是銀行求著它去開信用證,誰家許諾的保證金比例低,公司去誰家開證……」

  「哦,你們公司是融資大戶,銀行比較青睞。」

  「不僅如此,還由於我們公司是市外經貿委下屬國企,銀行對國企傾斜相當大。我被老大這麼一拉,有點兒不想走了。我跟老大談了很多,把所有我辭職出去開公司所能擁有的靈活都拿來跟老大談,要老大授權給分公司。老大竟然有條件地答應很多,超乎我的想像。但老大提出的條件也很苛刻,他給分公司壓下來的年進出口總額幾乎是我部門今年總額的三倍。他說,否則他難以向其他幾個部門經理交代為什麼如此厚待我,他沒法搞平衡。」

  「三倍?大躍進了。你擔心完不成?」

  「事在人為。但我不能答應得太爽快,免得老大以為我很輕鬆,明年他准拿別的經理來壓我,再度提升業務額。」

  「可是三倍,不是兩倍,你這個躍進會不會太大?」

  「人有壓力才跑得快。再說我原先在父母那兒耗的時間精力非常多,現在沒了,我可以一門心思做業務。」

  「可你將添丁進口,升級做爸爸可不輕鬆。」

  「我這不已經讓嘉麗辭職了嘛,而且丈母娘也幫著。」

  「好好干,你一定行的。我也今天開始算是創業,我們要不要比試比試?」

  錢宏明微微一笑:「不跟你比,我直接走上軌道,又有公司財大氣粗做依託。你呢,開個規模不大不小的廠,以後麻煩多著呢,我勝之不武。」

  「既然你已經不打算辭職,為什麼還跟我出來見招商人員?全不搭界的。」

  「多了解沒壞處,多了解規則,以後跟類似廠家接觸時候可以有的放矢。」

  「有什麼的?」

  「目前還不知道。」

  柳鈞跟看怪人一樣地看看錢宏明,非常不理解。

  車行半個多小時,他們到達一處工業區。招商人員早等在辦公室,進門就非常熱情地倒茶寒暄。柳鈞開頭就問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他有德國護照,但是資金早在半年前回國時已經兌換成人民幣,還有以前陸陸續續匯來的錢也被兌換成了人民幣,卻都沒留下收據,那麼他可不可以用人民幣出資。

  這個問題柳鈞在一處國家級開發區和一處已經形成規模的工業區問過,但是招商人員都是面有難色,按照規定,註冊資金一定得是外匯。不料今天這位招商人員卻一口答應沒問題,由他去向上通融,而且程序如何如何,並非他信口開河。然後,招商人員一份一份地拿出文件,告訴柳鈞優惠政策,並信誓旦旦地保證,這些都是國家發放給外資企業的優惠政策,而非地方土政策,而且都是直接免稅,而非一年後的退稅。決不會出現有些地區漫天給優惠,入戶後卻無法兌現的情況。


  其實招商人員若不說這些,柳鈞根本都不知道某些地區還有恭請入門、關門打狗的惡政,連錢宏明都是沒聽說過。柳鈞一邊聽介紹,一邊隨手做記錄。以前他跑的兩處因為當時目的還不明確,只是泛泛了解。這回則是不同,他根據對以前兩處開發區資料的研究,非常有針對地提出問題。他要的除了數據,還是數據,其他任憑招商人員說得天花亂墜,他都放在次要。這是他的工作方式,他向來只拿數據說話。可苦了招商人員,難得遇到這麼磨人的外商。

  錢宏明基本上沒怎麼說話,除了看到招商人員臉色尷尬時候才插嘴打個圓場。錢宏明雖然沒做記錄,但他也是仔細地聽,默默地心算。他發現,外資企業的優惠真多,多得讓人眼紅。以前只知道外企有兩免三減半的優惠,今天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優惠,而且都是刀刀見紅最實在的優惠。

  中午請招商人員吃飯,終於輪到錢宏明找話來說。錢宏明認識的人很多,說起來與招商人員有好幾個共同認識的人,於是話題就扯到工業區所在縣鄉的行政隊伍上去了。柳鈞對此完全不懂,唯有傻愣愣地聽錢宏明熱火朝天地與人扯人事八卦,講誰誰有希望再往上升,誰誰懷才不遇準備另闢蹊徑,誰誰看來政治生命到此結束,等等。柳鈞想,這也是錢宏明說的多了解沒壞處?可他也沒見到好處在哪兒。

  中飯後各自回家。錢宏明上車就道:「這家可以作為順位前三的候選。」

  「為什麼?」

  「就是剛才飯桌上聊的。這縣的書記年輕,要政績,做事魄力大,捨得投入,懂得放水養魚。我常聽人說辦實業對當地行政環境要求挺高,不像我們貿易公司可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你們有廠房設備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要是遇到個關門打狗的政府,你就會陷死在裡面。」

  「呃,還有這麼一道講究。沒想到。」

  「服氣嗎?」

  「服。」

  錢宏明哈哈大笑,心裡異常暢快。他並無壓好友一頭的歹念,可是能讓柳鈞心服口服,他還是非常引以為傲。「國內辦事,很多條規雖然寫在紙上,執行起來卻都有個『但是』,也可以說有個彈性,比如剛才你希望用人民幣出資便是一例。所以你光看資料不夠,你還得廣泛地與相關人員接觸,從他們嘴裡了解那個彈性的極限在哪裡,你通過多方運作又能到達哪一個度。多了解總是沒錯,你總有一天用得到,或者舉一反三用在別處。」

  柳鈞再次像看怪人似的看錢宏明,好不容易才把涌到嘴邊的「真的嗎」吞回肚子裡去:「可是個人擁有那麼大的彈性處決權,會不會助長權力尋租?」

  「這不是你我所要考慮的問題。」

  柳鈞聽到這兒,終於融會貫通,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可他越是懂得多,越是不安。他不清楚前路還有多少他不懂的東西,那些不懂的東西憑他腦子裡的既有常識都是無法推知的,甚至他都無法問出問題,以向錢宏明請教。他能問的只有一句:「那麼我還應該留心點兒什麼?」柳鈞問了後好一陣子沒聽到回答,扭頭見錢宏明鼓著腮幫子翻白眼,他不禁嘆道:「剛回國時候還豪情滿懷,看到滿地都是不足,滿地都是機會,現在才知艱難,而且是越來越覺艱難。」

  「說明你入門了。」

  「對,我以前常想,這麼簡單的事,國內的人為什麼不去做。現在知道傻的其實是這麼想的我,誰都不笨。」

  「別矯枉過正,你畢竟出國深刻體會到另一片天空,哪天你若能做到熟知兩邊規則,融會貫通,我們就誰都不如你。唉,昨天楊邐對你怎麼了?說詳細點兒嘛。」

  「她喝多了,非常熱情,沒想到。」柳鈞忍不住吹了一個口哨,「她身材真好,我差點兒犯罪。」

  「看今天那樣子,她歡迎你犯罪。」

  「那我也不能昨天她喝醉時候乘人之危。你仿佛特別在意楊小姐?有鬼?」

  「沒,我只是好奇你的態度。按說,不是出國一趟應該開放不少?你出差跟人談業務那幾天就沒進出歌舞廳?」

  「有啊,怎麼沒有,他們還叫小姐,我天,公共場所這麼堂而皇之,我大開眼界。國內才開放。你……這幾天嘉麗不方便,有沒有進那種場合?」

  錢宏明驚得跳起來:「別胡說。」

  柳鈞大笑:「那你幹嗎審我,我才理直氣壯呢。送你回家還是去哪兒?」

  「不用,我約了人喝咖啡,吃飯。娛樂時候要不要叫上你?」

  「你不用喊我,我今天要消化這些資料。宏明,你有個大問題,你好像待家裡的時間比較少。」


  「沒有,我很顧家。」錢宏明斷然否認,非常堅決,「可是工作需要,不得不放棄一些私人生活。」

  柳鈞不以為然,但他知道嘉麗其實也這麼想,他接觸的那些大學同學也是說男人晚上應酬是理所當然。柳鈞很矛盾,為了獲得那些條規背後的「但是」,他是不是也得出席應酬。可若如此,他用什麼時間來學習、提高,以及享受個人生活?還有,他是不是應該追逐那些「但是」?他總覺得那些「但是」充滿灰色,可那又是如此誘惑,猶如伊甸園的蘋果。

  柳鈞也沒回家,他去了福利院。才到福利院門口就接到余珊珊的電話,原來余珊珊進入進出口公司,幾天工作下來上司看她可行,就給她配了手機。余珊珊趁周末趕緊買手機、入網、遍告眾人。柳鈞忽然很想請余珊珊吃晚飯,可是那頭余珊珊口氣急匆匆的,似乎身後有無數事情趕著,他只能斷了念頭。雖然余珊珊做事不經大腦,不合他胃口,可他欠余珊珊一頓晚飯。

  福利院還真沒什麼需要修理的,設施都非常新,洗衣機什麼的都還是品牌貨。阿姨得知柳鈞有學歷,就安排他給幾個讀小學的大孩子看作業。這倒是柳鈞能得心應手的活兒,他做到晚飯時間才離開。他這回沒見到那位保時捷女郎,卻從孩子們嘴裡得知,福利院的新樓是保時捷女郎梁女士和她丈夫東海總廠廠長宋總捐建,福利院的設備也是他們更新,福利院好多小妹妹的醫藥費也是他們支付。柳鈞聽著似曾相識,等回家路上才想起才回來的時候錢宏明在豪園請客,跟他說起過。呀,那不是楊巡傳說中的保護傘嗎?柳鈞發現自己一個不小心鑽進了盤絲洞。

  但是在福利院兩個小時的志願工作,卻令柳鈞出奇的安心。什麼原因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以後還會再來,但他會避開那位梁女士。那個圈子裡的人,他還是少惹為妙。

  06

  楊巡和公司的出口部員工沒那麼快拿到兩國的簽證,急得跳腳,只能打電話請他在美國的弟弟楊連幫他跑這兩個國家的公司詢問拒付究竟是什麼原因,打電話總是鞭長莫及。

  楊連好不容易請出假來,跑第一個公司就獲得有用消息,人說市一機的那批貨侵犯專利,被律師發函警告了。楊連在國外待久了,認為這個原因無可非議,但他把原因電話給楊巡,楊巡卻爆了。此時正好家庭會議,大弟楊速和小妹楊邐都在楊巡的辦公室議論事情。楊巡摔了電話就道:「準是柳鈞幹的好事,他娘的小子太歹毒了。」楊巡將楊連的調查複述給弟弟妹妹。

  楊邐見大哥暴跳如雷,一顆心莫名揪緊了。幾乎是鬼使神差地,她打斷大哥,大聲道:「大哥,我知道你接下來會做什麼。但是我告訴你,他們海外歸來的人有個幫,柳鈞現在也混那裡,跟梁思申非常投機。」

  楊巡的暴怒凝在半空,面容扭曲而古怪:「你怎麼知道?」

  「我住柳鈞隔壁。」楊邐鎮定自若地回答,「大哥,梁思申絕對不會贊成你專利侵權,你自己心裡有數。」

  「小子攀上了梁思申?」

  「吃你一次虧,他還能不長個心眼?他是土生兒,又不是天外飛來的外商。」

  楊巡殺氣騰騰地盯著妹妹,但他家就一個楊邐不怕他。可楊巡硬是相信了楊邐的話,不為別的,他早看出柳鈞身上有一股氣質,與梁思申剛來中國那陣子非常類似:那種優裕家庭出來的孩子天生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傻氣」。

  「我們該查查內賊,誰告訴柳鈞外商消息和我們這邊交貨裝船的時間。」楊巡的大弟楊速提醒盛怒之中的大哥。

  「不用查,個個都有嫌疑,個個沒有嫌疑。」楊巡迅速冷靜下來,鐵青著一張臉,「我們沒做任何防範,分廠上千張嘴個個都會告密,包括進出口部的也會。真要認真查起來,工廠得亂好幾天。這事我看到此打住,對誰也別說是因為專利原因,只能統一口徑,是外商失信。要不然我一張臉往哪兒擱?老四,你通知辦公室擬定處理進出口部當事人。」

  楊邐答應,但她不放心地問:「柳鈞呢?」

  楊巡鐵青著臉沒回答,碰頭會也開不下去了,趕弟妹離開,他關辦公室里生悶氣。可是他顯然不能故伎重演為自己出氣了,既然照著楊邐的說法,柳鈞應該是有意攀上樑思申,他這邊稍有動靜,柳鈞還能不去求著梁思申?可是,這口氣楊巡怎麼吞得下去?他出道這麼多年,栽了無數跟斗,可都是栽在有頭有臉的人手裡,今天他還是第一次栽在小人物手心,而且損失巨大。他無論如何,即使有梁思申攔著,他也要出這口氣。

  07

  柳鈞去工業區洽談後,便做出大致的分析報告,與爸爸商量該不該去那工業區落戶。柳石堂當然不會只憑招商人員一張嘴就信了工業區,他朋友找朋友地找到先他們一步進駐工業區的老闆,一番通氣下來,他認可兒子的選擇。於是柳鈞周二就聯繫招商人員上門辦手續。


  那招商人員工作非常負責周到,全程領著柳鈞遞送審批報告,包括獨資企業的章程他們都有現成的範本,還指點柳鈞去香港花兩萬港幣代理註冊一家某島國的公司,拿著島國公司的材料過來辦登記就行。外資的審批相對麻煩,非工業區所在縣能夠審核,但是柳鈞自己摸不到路,招商人員卻對門道門兒清。別人都規規矩矩在大廳辦事,規規矩矩等待大廳工作人員遞送審批材料去簽字畫押,招商人員卻能熟門熟路摸到長官們的辦公室,在別人排隊等待的時候他已經捷足先登。正因為招商人員替柳鈞辦了分批驗資,好歹解了柳鈞的外幣之困。

  柳鈞過意不去,但招商人員說這是外資該有的待遇。柳鈞直到以後才知道,成功招得外商落戶的招商人員將按更高比例獲得提成獎勵。幾天後事情全部辦完的晚上他心甘情願地請客,請招商辦的幾位好好吃了一頓,總算還了這個人情。大家在飯桌上拍著胸脯保證,以後柳鈞在工業區遇到什麼問題都可以找他們。

  一件大事辦完,柳鈞非常快樂地回家。他甚至有點兒覺得爸爸有時候有些操心過度,其實在國內辦事並不太難,只要所有步驟符合規定,官府的人還是和善的居多。他進門,開CD,才剛準備脫下假惺惺的西裝,楊邐來電問他是不是在家,她打算過來找他談話。柳鈞想風度一下,就自己過去。但是才打開房門,楊邐已經心急火燎地等在他家門口。兩人那次醉酒後還是第一次見面,臉上都有點兒尷尬。

  柳鈞請楊邐進門,他不知道這女孩子來找他幹嗎,但楊邐搶先道:「啊,原來你家裡就有鋼琴。」

  「是啊,我從小用到大的鋼琴。請裡面坐,喝點兒什麼?」

  「不了,我只簡單跟你談件事。」但是楊邐伸手將大門關上,搞得柳鈞心驚膽戰,「拒收我們公司產品原來是因為兩家外貿公司收到你的律師信,我大哥已經知道了。我來知會你一聲。」

  柳鈞沒想到楊邐這麼直截了當,他嚇了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著楊邐。楊邐也看著柳鈞,今天正經職業打扮的柳鈞可謂瀟灑,看上去很是悅目。「我大哥很生氣,你要當心了。就這些,晚安。」

  「請等等,楊小姐。」柳鈞怎麼都沒想到楊邐竟然會來警示他,「請裡面坐會兒,我家很簡陋,請你別在意。」柳鈞說話時候伸手阻止楊邐開門的動作,順帶輕輕一攬,請楊邐沙發就坐。楊邐全身微微一震,連忙退開幾步,滿臉不自然地衝去沙發上坐正了。柳鈞又是一愣,不禁笑了:「請問咖啡還是酒?」

  「白開水,謝謝。」

  柳鈞索性將咖啡壺和手搖碾磨機拎到客廳:「嘗嘗我剛從香港買的衣索比亞咖啡豆,有濃郁的可可味,你一定喜歡。我去香港註冊了家公司,以外方公司名義來國內設立獨資企業,手續剛剛辦完。」

  「你不回德國了?你不是有女朋友等在德國嗎?」

  「不回了,國內也很好。」他坐在桌邊著手磨豆子,「楊小姐,謝謝你來知會我。你大哥很有能量,我已經吃過他的虧,但是我依然不願被侵權。」

  「可是你不能下手輕一點,在沒裝船前給外方發律師信嗎?你現在讓我大哥蒙受這麼大損失,你說他會罷休嗎?你太莽撞了,竟然什麼保護措施都沒有就對我大哥出手。」

  「我能不能解釋?你大哥欺人太甚。其實宏明和我爸爸都是跟你一樣的想法,你們都很關心我,謝謝。」

  楊邐無語,愣愣地瞧著柳鈞蹺著二郎腿側身坐在桌邊,悠閒地搖著碾磨機的手柄。柳鈞那姿態,非常帥:「看樣子是我多慮了,你似乎胸有成竹。」

  「你沒多慮,但是我已經做好擔當我所作所為的準備。我等著你大哥了解因由後發火,等了好多天了。」

  「你想得太簡單。」楊邐欲言又止,讓她還能怎麼說,另一邊是她大哥呢,她也不能詆毀大哥。

  柳鈞嚴肅地道:「我沒想得簡單。但士可殺不可辱,我寧願承擔最壞後果也必須發出律師信。況且,我的行為合法。」

  楊邐只有嘆息。她既勸不了大哥,也勸不了眼前這個,只能眼睜睜看兩人火拼。

  柳鈞不是傻瓜,早已明白楊邐的心意。但他只能裝傻,給楊邐講解他手中的咖啡。楊邐心不在焉地聽著,等咖啡煮出來,她喝幾口,在杯沿留下玫紅的唇印,就告辭了。柳鈞送到門口,楊邐欲言又止,再三徘徊,終於還是嘆一聲氣開口,「有市一機的人問起,你就說認識梁思申,就是東海總公司宋總的太太。」

  楊邐走了,柳鈞莫名其妙地站在門口。他們不是一幫的嗎?

  這時市工業建築設計院的邵工來電找柳鈞,請他去一家桑拿浴中心,有兩位建築公司負責人希望能見見柳鈞。都已經很晚,柳鈞懶得出去,心知邵工想拉他新廠建設的皮條。沒想到邵工竟然與兩位建築公司負責人已經迎候在他家樓下。柳鈞盛情難卻,得到邵工一定提前一周出圖紙的保證,他才出去,但不願去桑拿中心,他們去了卡拉OK。


  柳鈞原以為坐坐就可以離開,他沒想到會在一隻包廂見到錢宏明。他是先在走廊聽到錢宏明唱歌的聲音,但被媽媽桑熱絡地半擁著進去他們的包廂,他只記住錢宏明那隻包廂的房號。進去後建築商想叫小姐,被柳鈞拒絕了,其他人便也沒好意思叫,大家就著里里外外轟響的音樂談柳鈞的項目。柳鈞對建築一竅不通,對國內建築公司資質什麼的更沒頭緒,根本沒什麼可以談。他告訴大家他請了同學做顧問,他可以找個時間請同學就著圖紙來談。兩位建築商一個勁兒地奉承柳鈞,柳鈞跟他們真沒什麼可談,敷衍好幾句才出來找錢宏明。

  推開錢宏明所在包廂,柳鈞驚呆了——裡面一群與他年齡差不多的男子,和一群衣衫不整的妖艷女子。

  果然有錢宏明,而錢宏明沒看見他,因為錢宏明仰躺在一個艷女的大腿上。柳鈞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放浪的錢宏明,他一愣之下,立刻轉身退出,與旁邊的男子說抱歉,說走錯門。

  柳鈞第一時間就想給錢宏明打電話,但是錢宏明的手機關機。他看看那扇已經閉合的門,轉頭回去自己的包廂,與邵工和建築商談話,了解工程該怎麼做,直到大家都被他問得煩死,說圖紙還沒出來的時候根本沒必要考慮這麼詳細,柳鈞才被迫打住。然後他就與這些人沒話可說,眾人坐坐便散了。等柳鈞先告辭出去,裡面兩個建築商就破口大罵,罵柳鈞是太監,是書呆子,做事的套路都沒有。柳鈞出來後也憤怒地想,那邵工經常說話牛頭不對馬嘴,拉皮條倒是熟門熟路,這樣的人,往後的合作會愉快嗎?他有了毀約的想法。

  經過錢宏明的包廂,那兒還在放浪形骸。柳鈞依然沒走進去,不是怕錢宏明看見他不好意思,而是他不知道怎麼面對錢宏明。對於他而言,錢宏明怎麼樣,都不影響兩人友誼。但問題他也是嘉麗的朋友,嘉麗而今正苦苦待產。柳鈞思來想去,決定坐在停車場等錢宏明,直等到兩點鐘歌廳打烊,錢宏明的車子還停在原地。柳鈞撐著眼皮發呆,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再等,他將更難面對錢宏明。

  柳鈞怏怏地走了,更遷怒於市工業設計院的邵工。回家打開電視,大半夜只有中央台還在堅持。可電視節目也在這秋高氣爽的季節里春意盎然,一個忠厚深沉的聲音含蓄地解說著草原動物興致勃勃地鳳求凰。仿佛全世界都在發春,唯有他柳鈞老僧入定。

  他第二天找設計院談,要求撤換設計師,要不然不簽設計合同。原因的其中一條就是,設計師拉皮條。設計院的領導轉身一個電話打給柳石堂。柳石堂也沒想到兒子會上這麼一出,對於設計院這種憑良心幹活的地方,怎麼能一上來就與設計師對著幹呢?這不是存心跟設計師不好過,誘導設計師以後在圖紙里設陷阱嗎?但是柳石堂對著電話,眼睛一閉心一橫,告訴設計院領導,他唯兒子之命是從。

  設計院領導想用拖字訣,無奈柳鈞還沒簽字,今天不處理他就不簽合同,逼得領導非解決不可,而且必須是速戰速決。偏偏柳鈞還要求多多,不要邵工插手之外,新主持設計的建築師不能由設計院指定,得他自己來談。設計院領導硬著頭皮看在錢和合同面子上只能應付。柳鈞卻是談一個斃一個,建築師紛紛提出設計不了,伺候不了這麼麻煩的大爺。柳鈞心裡很是奇怪:他的要求很複雜嗎?他完全是從設備安全平穩運行角度提出對地基、樑柱等的要求,可建築師最煩他對結構除塵、光照節能、雨水收集等細節設計提出的要求。柳鈞提出根據本地一年四季的日照角度變化數據設計車間的自然光照,僅此一項就遭建築師的抗拒。建築師甚至告訴他,他的要求,即使設計出來都沒人造得出來。

  柳鈞也扭頭走了,算是彼此嫌棄。連他這個外行都認定這是個不求進取的設計院。要換作是他,有人跟他提出有這麼一個小結構可以有效集塵,他定喜歡都來不及,趕緊記錄下來,回頭考慮怎麼設計。這邊的人卻只告訴他常規沒有這類要求。卻都那麼積極地拉皮條,甚至不惜陪玩到半夜。完全是態度問題。

  又是態度問題。

  柳鈞聽汪總指點,只能去上海找曾經配合設計市一機分廠的那家設計院。那家設計院人員精幹,為了資質掛靠在一家國營設計院門下。柳鈞與那家一拍即合,他提出要求,對方舉一反三,而且能找出曾經設計的案例給柳鈞過目。柳鈞終於放心地簽下合同,當然,設計費高了不少。但是又怎樣?好的設計,意味著順利的施工,用材的節約,和將來永久運行維護費用的降低。設計成本的回收實實在在可以預見。

  這一回,柳鈞是心甘情願地在簽訂合同之後請主持人員吃飯。他喜歡,在於他此行看到同類的人,他感覺吾道不孤。

  柳石堂一邊快馬加鞭地與幾家出價的公司個人談買前進廠的交易,一邊奇怪,楊巡為什麼至今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楊巡也派人來深入細緻地問了前進廠的報價。柳石堂擔心楊巡搗鬼,基本上不考慮楊巡派來的那個人。而且他提醒兒子,隨時注意楊巡的動向。他根本就不相信楊巡肯忍氣吞聲,他只有認定,楊巡沉默越久,反彈越大。


  柳鈞從上海直接飛去德國,通過前同事的介紹,直接與工具機廠家簽訂訂貨合約。其他方面他或許還必須與別人商量,在設備選擇上,他全都自己做主。他落地德國,首先聯繫女友,可惜女友在電話里明確告知不見。但柳鈞並不是說不見就不見的人,他獨自坐在女友家門口的路邊等待,直等到夕陽西下,涼風四起,女友與新男友親親熱熱一起回來,就跟以前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女友沒看見他,或者說女友的眼裡已經有了別人,不再有他。非得眼見為實,柳鈞才能死心。這半年多,離滄海桑田也沒差多少,如今站在老地方,看著明亮依舊的女友的窗,他已經面目全非。柳鈞站了會兒,走了。雖然回頭看了又看,還是毅然走了。心裡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回國路上,柳鈞已經想好,希望將進口設備的代理權交給錢宏明。他回國接觸了太多不上路的人,越來越不敢將重要工作交給沒有了解的人。

  柳鈞沒料到回家又是先遇見下班回家的楊邐,住在隔壁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他一回來只夠時間先去工地轉一圈,看圍牆進度,連爸爸都還沒見呢。楊邐見他就問是不是要賣前進廠,她有意向。

  柳鈞對這個楊小姐有點兒不知說什麼才好,索性約了一起吃晚飯,他洗漱一下在車庫等。

  等楊邐婀娜多姿、一陣香風地下來,柳鈞打開車門讓楊邐入座,先問一句,「你知道我家為什麼賣掉前進廠?」

  楊邐隔著車窗看柳鈞拐過車頭,心裡很是疑問。等柳鈞坐下,她才道:「難道不是以置換土地獲取發展資金?」

  「初衷是為避開你大哥的打擊。」

  楊邐差點兒噎住:「可是你難道沒覺得怪異,你爸至今沒談下買主,你們前進廠卻至今沒病沒災?」

  柳鈞一愣,等將車子馳出地庫,才道:「咦,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幫我們?對了,你上回說東海集團的誰,我還沒去了解。」

  楊邐嘆息:「你不信我上次跟你說的那些。」

  「沒,怎麼會,我後來一直出差……這人怎麼騎車的。」才剛開出大門,一輛自行車飛快從右側衝來,重重撞在柳鈞車門,騎車人當即倒地。柳鈞嚇得趕緊剎車,對楊邐吩咐一聲「你別下車」,跳下去查看。

  立刻,那騎車人的五六個同伴一擁而上,將柳鈞包圍,七嘴八舌要柳鈞賠償。柳鈞想看清倒地者的傷勢,但還沒等他俯身,背後挨了重重一拳。見勢頭不好,柳鈞連忙奮起還擊,邊大聲喊:「先救傷員,報警。」但是沒人聽他,拳腳自四面八方向他襲來,而地上那人也是一躍而起參戰。

  柳鈞此時隱約感覺事情不對勁,但無暇多想,唯有兵來將擋。

  但是三拳不敵四手,面對六七個人的纏鬥,柳鈞很快落了下風。楊邐降下車窗大喊別打,外面人立刻順給她一個巴掌。楊邐唯有報警,可是她害怕得手指都按不准按鍵。僅僅是打電話的當兒,她見到更多的拳頭落在柳鈞身上,柳鈞已被打得腳步踉蹌。她透過車窗縫大喊:「我已經報110啦,你們住手,警察很快就到。我認識你們。」

  那幾個人一聽不妙,其中一個人一聲喊,一群人一齊撲上去,七手八腳將柳鈞壓倒在地。

  柳鈞被按在地上,如同一個「大」字,身上騎滿大漢,他胸口差點爆裂。只聽得身上有人用外地話七嘴八舌:「小子拳頭很硬,給他點苦頭吃吃。」「快點,快點,110晚上來得很快。」「你們按住,我來。」「留點記號。」「留什麼記號,他們富人愛戴戒指……」柳鈞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左手一陣劇痛。劇痛中,有聲音大叫「快走,快走」,剎那間,所有的重量從身上消失,柳鈞艱難抬頭,看到那群人騎車飛奔而走,四下逃竄。足足八個。

  事情似乎是瞬間發生,連圍觀的人都還沒聚集,打架已經結束。楊邐衝下車去,昏暗路燈下,眼前的情景讓她驚呆了。她見到柳鈞勉強撐起身子,兩眼不敢置信地盯著左手。那左手鮮血淋淋,無名指被從中間關節截斷。楊邐嚇得尖叫一聲,立刻想到很多,都來不及扶起柳鈞,飛身撲開接近的圍觀者,大叫:「大家幫找找手指。快別踩過來。」很快有小孩子尖叫「這兒,這兒」,楊邐衝過去撿起手指,連「謝謝」都忘了說,回來扶起柳鈞:「快去醫院,可能還來得及。」

  「別動,把我放地上,叫120,肋骨也有問題。」慌亂過後,疼痛襲來。十指連心,柳鈞痛得汗出如雨,禁不住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死死刨地,減輕痛楚。楊邐只能將柳鈞放倒,哆哆嗦嗦地撥打120。本想墊一隻手在柳鈞頭底下,可是她此時心慌意亂,一隻手根本沒法撥通電話,只能兩手並用。此時,圍觀的人很快里三層,外三層。

  警察很快來了。見到警察,楊邐的神經才稍有鬆弛,不覺眼淚滾滾而出。警察問是怎麼回事,楊邐邊哭邊說,但一邊說,她心裡升起一個大問號,這事兒怎麼不像車禍,倒更像尋仇呢?連警察都問他們認識不認識那八個人,這時柳鈞在地上掙扎著道:「八個人是老鄉,講的是同一種方言。撞我的自行車是單獨衝過來,然後其他人才一擁而上。」


  楊邐腦袋裡「嗡」地一聲,她才想到,那幫人講的是她老家的方言。大哥?!她不由得舉起手,呆呆看著手裡的那枚斷指。有那麼巧?楊邐腦袋亂成一團。

  別人都以為楊邐嚇呆了。一個警察留在原地查勘,另一個到周邊走訪。等急救車來時,警察推楊邐跟上。楊邐心慌意亂地上了救護車,看著醫生對臉色蒼白的柳鈞施以急救,她不敢說一句話,只會默默流淚。柳鈞攢足精神對楊邐道:「楊小姐,打電話給錢宏明,別通知我爸。」

  楊邐看著柳鈞點頭,她也不知道她竟然點了好幾下頭,因為她看到柳鈞的眼睛裡有深深的懷疑。柳鈞是不是也想到了她想到的那些?楊邐低下頭去,緊緊捂住臉,不敢看向柳鈞,也忘了給錢宏明打電話。柳鈞見此,心裡也明白了。他請隨車的警察給錢宏明打電話,讓錢宏明去醫院幫他。他再也支撐不住,昏死過去。

  楊邐捂著臉,直到快把自己悶死,才偷偷移開雙手,她見到昏迷的柳鈞,嘴角還流淌著血沫。她無限內疚地看著柳鈞,甚至都不敢伸手替他擦去血沫。她鼓起勇氣問醫生:「醫生,他怎樣?嚴重嗎?」

  「需要外科確診。情況不好,手指可以接上,但沒法用力。目前可以看出第六、七肋骨骨折,不知道刺穿胸膜肺泡沒有,從呼吸上看,肺泡可能沒問題。」

  「能好嗎?會留下後遺症嗎?」

  「關鍵看明後天,住院觀察會不會血胸氣胸。恢復需要一個月,不能急。」醫生看看楊邐茫然的眼,又追加幾句,「單純肋骨骨折不是大問題,一個月後就恢復如初。」

  「他的手指還能彈鋼琴嗎?」

  「基本上……可以恢復完整性。」急救醫生一臉為難。

  「他們砍掉的是他的精神。」楊邐聽出言外之意,兩隻眼睛不敢看向柳鈞,她盯著旁邊的一隻箱子,這隻箱子正冷藏著柳鈞的半枚手指。

  錢宏明接到警察電話的時候,正在應酬的飯桌上。聽到警察的轉述,他不知不覺地站起來,惹來一桌的驚訝。他聽完電話就跟眾人告辭,不管桌上的正是他未來的可能客戶。走到外面就想到,柳鈞還面臨一個斷指再植問題,這個手術做得好不好,直接關係到柳鈞的未來。錢宏明搜盡枯腸,只想到幾位醫生朋友,還都不是外科的。可是事不宜遲,錢宏明咬住嘴唇,撥通姐姐的電話,索要柳石堂的手機號。

  錢宏英很是驚訝,說出號碼,但立即吩咐:「注意態度,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知道。」錢宏明就著車頂燈光,撥打手背上的一串數字,那邊柳石堂好久才接起,「我是錢宏明,柳鈞遇襲,一根手指被割斷。你趕緊想辦法聯繫最好的斷指再植外科醫生,救護車目前開往醫院,必須快。我剛上路,醫院會合。」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柳鈞不讓錢宏明通知他爸,可是他通知了,他相信柳石堂多年小富,必然積累人脈,而且兒子危難當頭,唯有當爸的才會竭盡一切可能為兒子找最好醫生。為了柳鈞,他唯有放棄誓言,放棄愛憎。他一路給醫生朋友打電話,諮詢有關信息,又去自動取款機取錢,以備診療費。此時他想不了那麼多,也不願花時間多想有的沒的,一門心思開往目的地。

  才到醫院門口,姐姐來電,說她通過老總聯繫到最好的外科包醫生,包醫生目前已經出發,讓錢宏明準備好紅包。錢宏明微微驚訝,本想讓姐姐順便通知柳石堂不用再聯繫醫生,可稍一轉念就否決了,他寧可自己聯繫。等他接通柳石堂電話,柳石堂搶著說:「我剛聯繫上包醫生……」

  錢宏明一聽就道:「包醫生已經出門。我剛到醫院,這邊的事我先處理起來,你帶足錢和柳鈞的住院用品再過來。」

  「謝謝你。」

  錢宏明一愣,沒回答,就不客氣地掛了電話。他衝到急救室,沒看到柳鈞,被護士指點去放射科找人。在放射科,錢宏明意外見到不停抹眼淚的楊邐:「怎麼回事,柳鈞怎麼樣?」

  警察見到有男丁來,便與楊邐告辭。剛才警察問楊邐許多問題,翻來覆去問事情的發生發展經過。楊邐什麼都說了,唯獨沒說那幫襲擊者的家鄉口音是哪一地。這會兒錢宏明又問起,楊邐急躁地道:「車子才開出小區,一個人騎自行車撞上來,然後好多人圍住柳鈞打,等我報警警察到來,他們就一鬨而散。」

  錢宏明覺得楊邐有些怪,但只看看她,道謝後就默不作聲。放射室的門很快被打開,護士推柳鈞出來,直奔手術室。錢宏明衝進旁邊的醫生辦公室,大致問個情況才疾步跟上。他雖然父母久病成良醫,可對外科一竅不通,聽了也是稀里糊塗,最多只在心裡留個底。柳鈞進手術室後,他見一個貌似權威的醫生走來,連忙問:「包醫生嗎?我姓錢,我的好朋友拜託您,手術後請讓我送您回家。」


  包醫生看看他,「手術單你簽?不可以嗎?」

  「他爸爸很快就到,自己開車的。我朋友的手指能恢復嗎?」

  「我看了才知道。小年輕有什麼不可以說明白的,非要打架鬥毆……」

  「我朋友不一樣,他比我斯文,剛從德國留學歸國,非常難得的德國機械博士。包醫生,您千萬救救他,對於一個機械工程師,手指太重要了。我不知道他今天犯了哪路神仙。」錢宏明連忙幫柳鈞說盡好話,在醫生心裡留下最佳印象,免得醫生帶著壞情緒上手術台。

  包醫生點點頭進去,神色比來時緩和不少。錢宏明稍微放心,他剛才把該交代的都一氣呵成了:他對醫生的允諾會兌現,柳家的家底不薄,柳鈞是個值得最好醫治的好人……他喘出一口大氣,回頭見旁邊楊邐一直神色恍惚,錢宏明心裡更加懷疑。「楊小姐?你精神不大好,受驚了,趕緊回家休息休息,這兒有消息我第一時間知會你。」

  楊邐愣頭愣腦地問一句:「醫生有沒說手術多少小時?」但不等錢宏明回答,又神經質地道,「我去去就來。」楊邐頭也不回就跑了。錢宏明真想拉住她,因為楊邐一走,等會兒他就得單獨面對柳石堂。他今天可不能見了柳石堂就頭也不回地走掉。說曹操,曹操就到,楊邐還沒拐彎,柳石堂匆匆而至。

  兩人見面都是尷尬,但柳石堂做人能上能下,搶先道:「阿鈞剛推進去?到底怎麼回事?」

  「醫生剛進去,這是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察聯繫名片,我也僅知道這些。」錢宏明說完,就走開幾步,找把椅子坐下,不理柳石堂。

  警察接到柳石堂電話,去而復回,就地問詢。警察說有保安反映那幾個兇徒早在下午四點鐘就在周圍晃蕩,顯然不是一個偶發事件,問柳石堂,事主最近得罪過誰。柳石堂當即想到楊巡,他將事情前因後果一說,旁邊的錢宏明補上一句,坐在柳鈞車裡的那女的正是楊巡妹妹楊邐。不僅柳石堂,連警察都驚訝地看著錢宏明。錢宏明再補上一句,他感覺楊邐今天的反應有點兒古怪。他把自己的懷疑一五一十告訴警察。

  警察來了又走,手術室的門還沒開。柳石堂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反反覆覆丈量腳底下的走廊。他的寶貝兒子在裡面,他急欲找人說話商量,可是眼前唯有視若路人的錢宏明。沒幾分鐘,他實在忍不住了,坐到錢宏明對面,直愣愣地問:「小錢,你看阿鈞會怎麼樣?」

  錢宏明只是搖頭。柳石堂急了:「以前我們有什麼過節,我向你道歉,求求你告訴我阿鈞進行手術前是什麼樣的,他給人揍成什麼樣子,流血多不多,醫生怎麼說?你今天別有情緒,有什麼你要追究的,回頭你儘管找我,我不會躲開。今天是阿鈞在裡面,他跟你是好朋友。」

  錢宏明依然搖頭,但終於開口:「我了解不多,醫生進手術室前也了解不多。我只看到柳鈞一眼……你還是不聽為好。」錢宏明轉頭,卻看到柳石堂的淚眼。他心裡很複雜,他是多麼樂於看到柳石堂流淚痛苦,可不是今天。

  「你說吧,說吧,求求你。你今天要體諒我,要不是阿鈞我也不會麻煩你。你開價吧,你要怎麼樣才肯告訴我。」

  錢宏明本來就沒想瞞,但聽柳石堂這麼一說,他火了:「你是不是什麼都可以開價買賣?我是柳鈞朋友,我在這兒關心柳鈞,但我跟你不認識。」

  柳石堂一拍椅子,「媽的」,但閉口不問了,滿肚子的問題都憋在肚子裡,憋得滿臉通紅,對著手術室,忍不住拭一滴眼角的淚。錢宏明冷眼旁觀,等柳石堂拭第二滴淚的時候,他才將驚鴻一瞥的印象一五一十告訴柳石堂,包括X光結果。柳石堂悶聲不響聽著,直等錢宏明說完,他才回個「多謝」,不再多說一個字。

  隨後,兩人都沉默,一會兒是錢宏明站起來焦躁地踱步,一會兒換作柳石堂。終於等到柳鈞被推出來,兩人一起幾乎是很有默契地護著柳鈞,跟著包醫生前去病房,又是非常默契地一起動手將柳鈞抬到床上,都不用彼此哪怕說一個字,甚至對上一眼。有話,也只跟包醫生說。

  唯有包醫生告辭時候,錢宏明才說一句:「我送包醫生回家。」柳石堂回一句「有勞」。

  等大伙兒都走了,柳石堂一個人對著依然昏迷的兒子抹眼淚。他在心中將楊巡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他早已認定,一定是楊巡將他兒子打傷。柳石堂此時開始後悔,不該讓兒子從德國回來。

  08

  楊邐衝出醫院,跳上計程車就殺奔大哥家。見大門緊閉,就拔出拳頭將防盜門擂得驚天動地。一臉驚愕的保姆立刻來開了門,她衝進門去,手指著楊巡,憤怒地道:「你!你乾的!是不是?」

  楊巡妻子任遐邇見此不妙,連忙與保姆將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抱上樓去。楊巡卻見妹妹花容慘澹,披頭散髮,奇道:「你怎麼回事?你……啊……」


  「對,你想到什麼了是不是?你乾的,是不是?是不是?」楊邐步步緊逼,將大哥逼得往後退去,她見大哥一直不說,就手指上天,道,「媽在天上聽著,你說,是不是你指使流氓打我們,我和柳鈞?是,還是不,一個字。」

  走到半路的任遐邇大驚,卻清楚聽到丈夫嘴裡吐出一個「不」。她鬆一口氣,可又滿心忐忑。

  楊邐卻不信,依然手指上天,瞪著眼睛道:「你敢對著媽發誓?發誓啊。」

  楊巡被逼到屋角,終於忍無可忍,一把將楊邐的手打掉:「讓我損失慘重的人,取他人頭都便宜他。你傷到沒有?」

  「根本就是你做的,你還賴,我早知道是你做的,那幫人說的都是我們那兒的話,我早知道,柳鈞也知道了。我真想不到你會做這種事,流氓,下三濫,我沒想到你會做出這種事,這麼卑鄙,這麼無賴,只有流氓才做得出來……」

  上面任遐邇雖然避開兄妹的衝突,但一直側著耳朵聽著,聽到這兒大驚。她出國生孩子,回家抱孩子,都有好多日子沒去工作,不知道公司發生了點兒什麼,沒想到大事不妙。

  「我沒想到你在身邊,我再怎麼樣都不會對你下手,好啦,別激動,我賠罪,我不是針對你。傷到沒有,我陪你去醫院……」

  楊邐尖叫打斷,聲嘶力竭地道:「你竟然耍流氓,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會耍流氓,媽媽知道會被你氣死,你這個臭流氓。你還是當爹的人呢,你竟然這麼狠毒。好了,現在柳鈞住院了,殘疾了,你滿意吧,你高興了吧?!」

  楊巡抬眼瞧瞧樓上,他見到妻子站在樓梯上的兩隻腳。但此時他顧不得那頭了,他依然一臉冷靜地對妹妹道:「你是不是喜歡上柳鈞了?以前不是不喜歡嗎?」

  「我只問你為什麼耍流氓,你別迴避。你說啊,說啊!」

  「沒有人耍流氓。他不仁我不義,從此扯平。」

  「扯平?扯平你應該也使手段還他,你為什麼不使?你怕誰呢?你,你只會下三濫。我鄙視你。」

  楊巡依然冷靜地道:「你的電話已經叫了好久。」

  楊邐還想不依不饒,忽然想到電話可能是錢宏明打來,連忙撲過去抓起包翻出手機。但裡面民警的話讓她立刻安靜下來,呆若木雞。結束電話,她盯著楊巡狠狠地道:「警察讓我過去問話,你走著瞧。」

  楊巡不語,看著妹妹抓起包飛奔出去。他還有更值得頭痛的人需要對付,那就是他妻子,兩個孩子的媽,任遐邇。楊邐做事一陣風一陣雨的,他妻子可是綿里藏針,決不妥協。

  楊邐又被派出所請去問話。問話這種事,一年多前楊邐在上海遇到過更麻煩的,這回她可算是輕車熟路,該說的全說了,不該說的老鄉的口音她依然沒說。即使她恨不得對楊巡拳打腳踢,可是人民內部矛盾與外部矛盾的區別,她還是非常清楚的。她又累又餓,回到家裡,不敢去醫院看柳鈞,她希望錢宏明能第一時間給她消息。

  錢宏明卻是送包醫生回家後,才想起對楊邐的承諾。他不急著打這個電話,將車停在路邊,手支在唇邊想了好一會兒,才撥通楊邐手機:「楊小姐,向你匯報。柳鈞已經手術結束,但還在麻藥期,他爸爸守著他。」

  楊邐忙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還得看後面兩天,最關鍵是後面兩天。柳鈞爸爸為這事暴跳如雷。好在柳鈞入籍德國,已經是外籍人士。他爸爸準備立即聯繫德國使館協助解決這個案子,案子上升到涉外的話,公安局不會怠慢。你放心,你所受的驚嚇也將很快得到公平公正的解決。」

  楊邐這邊結束錢宏明的電話,那邊撥通楊巡的手機,聽到楊巡接起後怨聲載道,埋怨她打擾睡眠,楊邐氣呼呼道:「你聽著,柳鈞是德國籍,是外國人,明天他爸就去找德國使館撐腰施壓。這叫涉外事件。你等著吧。他爸都發瘋了。」

  「你確定?」

  「錢宏明透露,他一直陪在旁邊。現在柳鈞還沒醒,又斷一根手指頭,問題嚴重。」楊邐頓了頓,又問,「你怎麼不問我傷了沒有,我在派出所說了沒有。」

  「我認識他們指導員,你給我錢宏明電話。」

  楊巡睡不著了,偷偷摸到書房,也不開燈,一個人在黑暗中吸菸。一起驚醒的任遐邇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丈夫出去,再也無法迴避。她披衣下床,摸到書房門口,也不開燈,只冷靜地道:「你現在是兩個孩子的爸,你現在做事無論如何都要三思,你得讓我們孩子以後能自由放心地逛街逛公園。」

  楊巡立刻感覺到妻子心照不宣,只是沒有揭穿而已,但把話都扔給他了,比楊邐的更管用。


  柳鈞外籍,是楊巡沒考慮到的,涉外案件究竟會被上升到什麼高度,這是楊巡老革命遇到的新問題。

  楊巡徹夜難眠的時候,柳鈞麻藥過去,痛醒過來。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兩顆人頭,這一看清,讓他忘記身上的痛楚,驚訝於兩個王不見王的人湊在一個病房。在柳石堂激動悲憤慶幸惋惜的各色情緒化語言中,柳鈞的神智漸漸恢復清明,他相信,是錢宏明去電叫來他爸爸。從爸爸的嘮叨中,柳鈞終於清楚了自己的現狀。其他猶可,唯獨手指——這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殘缺了。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狀完好,依然是殘缺了。

  但是面對爸爸不依不饒的憤怒,柳鈞反而沒那麼憤怒了,而且他也不願看到爸爸雞蛋碰石頭去。有他碰一次,已經足夠,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無法承受的禍。他現在已經清楚楊巡這個人無視規則。

  「爸爸,願賭服輸而已。不能你兒子打贏了喊友誼第一,你兒子輸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麼?有種姓楊的跟你單打獨鬥,別叫一幫民工打悶棍……」

  「爸你再生氣也不能跟楊巡這種爛蘋果比爛。這事我說了,願賭服輸,沒什麼可怨的。」

  柳石堂被兒子軟磨硬泡地攛掇回家去了,留下原本一直沒說話的錢宏明。

  柳鈞這才垮下臉來,七情六慾全流在臉上,痛就唧唧哼哼,決不裝好漢。柳鈞因為傷肋骨,不能平躺,需要半坐半躺,反正怎麼躺都是痛,錢宏明將床調整了半天,才算調對一個稍好的角度,已經額頭見汗。

  連涵養好的錢宏明都罵:「媽的,不讓楊巡放血,我誓不為人。」

  「我死也不會放過楊巡,但我們不能打泥漿戰,他本來就是泥漿里打滾的人,我們跟他混戰不是對手……」

  「我拿你的德籍做文章,已經把信息傳遞過去。」見柳鈞一臉納悶,錢宏明解釋道,「國內為優化投資環境,對外籍人士額外照顧。有句話,外交無小事,你挨打往大里說,算是涉外事件了。公安局怎麼都不可能壓著不管。」

  柳鈞驚愕,又是差點兒忘記疼痛,腦筋轉了好幾個彎才道:「悲哀,專利問題也是在國外解決,刑事案件還是用外籍才能解決。好吧,算我又撞一回南牆。然後接下去呢?案子能破嗎?那幾個襲擊者能被抓獲,供出背後主使者嗎?」

  錢宏明猶豫了一下,道:「案子能不能破,全看你的態度。但背後主使者能不能被供出來,都由不得你我。這件事……我倒真希望你跟你爸說的正好是你的真實想法。」

  「退縮?」

  「不,忍。」

  柳鈞沉默了,好半天都不說話。錢宏明非常耐心,也不怕得罪朋友,一五一十地給他解析。錢宏明對本城的掌故幾乎瞭若指掌,而且錢宏明說話很有邏輯,一路剖析下來,柳鈞沒話了。再撿起話頭,是與受傷全不搭界的事,柳鈞告訴錢宏明,他某月某日在某KTV見到錢宏明,不方便進去打招呼。錢宏明解釋有朋友行將脫離光棍生活,一起做外貿的大伙兒照國外不知哪個規矩陪朋友徹夜狂歡,沒大麻沒迷幻藥,大家都自律得很。柳鈞依然不解。

  柳鈞痛得沒有睡意,錢宏明就陪著說話,不知不覺,曙色從沒拉窗簾的窗戶透進來,照得房間越來越亮。有晚間值班護士進來測量血壓溫度,走廊也漸漸人來人往熱鬧起來。

  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出現在柳鈞的病房。當楊巡捧著鮮花水果進來,不僅柳鈞呆了,錢宏明也一時反應不過來。

  楊巡開門見山:「我來道歉。昨晚得知情況後睡不著,懷疑跟我的兄弟們有關,連夜查下來,果然是。既然是我的兄弟為我乾的,我必須出來承擔一切責任。趁早送上門來,任殺任剮。」

  柳鈞幾乎無言以對。錢宏明退開,走到窗邊,擺出不參與、不摻和的樣子。楊巡自己拿一把凳子面對柳鈞,他也不問柳鈞情況,只是拿自己深凹在眼眶裡的眼睛看。柳鈞道:「民警等會兒要過來給我做筆錄,我會將情況轉告。」

  「可以,明人不做暗事。聽說你爸爸的工廠打算出手,幾家公司的報價我有所了解。我也有想法,我給你報個價,阿民大眼的報價是最高的,我也用阿民大眼的報價,不過我有兩點優惠:一條,我全數接收你的工人,全市大概只有我才吃得下你們全部工人;另一條,是現款一次性全付。怎麼樣,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阿民早年是漁民,後來漁船出海夾帶私貨,悶聲發大財。而今開一家三星級賓館,三教九流來往如雲。阿民到前進廠視察的時候,身後馬仔前呼後擁,都是稱呼一聲「馬哥」,誰都不敢挖出阿民微時的「阿民大眼」稱號。阿民走後,爸爸曾告訴柳鈞,全市大概只有有限幾個人敢搶阿民看中的貨色。眼前這個楊巡就是其中之一。


  再者,柳鈞新廠的設備已有規劃,基本上用不到原有的那些工人,即使用上,那些工人也不肯去遙遠的郊區上班,處理原先工人是個大包袱,起碼以工齡計算的遣散費就不是小數目。再加現金一次性支付,楊巡的開價不菲。但是柳鈞深知他需要用什麼來交換這個開價。

  「如果決定,今天上午一上班就著手辦理移交手續,我先把一百萬定金開支票過來。」

  柳鈞閉目良久,才能吐出兩個字:「成交。」楊巡微笑,也沒什麼客套,旋即走了。柳鈞再次睜眼,艱難抬起包紮著紗布的手,嘆息道:「半截德國手指的賣價不錯。」見錢宏明神色不忍,他勉強笑道,「你看,我這隻手伸出去,人們會以為我是吸毒的,還是以為我是濫賭的?」

  「別瞎說。」

  「你說,後半輩子這個手指都不會變了。人一生有那麼多的不可逆,傷疤,皺紋,白髮,讓人無法不懷念青春。」

  「喂,你才幾歲,你後面還有長長的壽命,你想幹什麼,別瞎想。」

  「我想用長長的壽命讚美生命。」

  「去你的,嚇我。」可錢宏明想了想還是道,「你不愉快還是說吧,儘管跟我說。」

  柳鈞茫然很久:「讓楊巡這麼一鬧,我什麼憤怒都沒了,也不知道有什麼不愉快需要表達。」

  「大少,忍並不是屈辱,是技能。」

  柳鈞沒回答,過了會兒,推說睡覺,給爸爸打完說明電話,又昏睡過去。

  柳石堂小睡過來接了錢宏明的班,但是柳石堂很快就被楊巡派來的律師請去辦手續,病房留下傅阿姨。

  柳鈞雖然又累又困又虛弱,可是全身疼痛,卻又只能半坐著睡,他睡得極不踏實。睡夢中他仿佛回到愛運動愛打架的童年,總有媽媽手勢輕柔地替玩得筋疲力盡的他擦去汗污,掖緊被子,用棉花滋潤他乾渴的雙唇。柳鈞苦中作樂,將一個夢抻得又長又圓,依稀半醒,他都不願睜眼回到現實。等護士進來換藥,他才不得已睜開眼睛。柳鈞看到,端著水盆子出去的卻是那個讓他厭惡的傅阿姨。怎麼又是她,爸爸難道無人可用了嗎?可是傅阿姨為什麼卻總讓他憶起媽媽。

  柳鈞身不由己,只能眼睜睜看護士來了又走,傅阿姨去而復返,病房只剩下他和傅阿姨兩個人。他凝視傅阿姨,不願說話,但也不想逃避。傅阿姨被柳鈞看得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勉強聲明:「你爸爸讓我來的。」但面對柳鈞不依不饒的目光,她臉色僵硬,又道,「我事後才得知我做得不對,不應該傷害到你。你是個好人。」

  「那麼你承認外傳我的測試數據?」

  「對不起,我最先想反正你爸也不怎麼樣……」

  「我爸不怎麼樣與你偷盜測試數據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你替天行道?」柳鈞說到這兒,想到余珊珊將楊巡市一機的秘密透露給他,他當時可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那麼該如何定義正義與出賣?用每個人心中那一把尺子?

  「你爸怎麼樣,我對你不方便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親君子遠小人?」

  「可惜我沒那麼多選擇,我兒子還得靠著我才能進市一機。如果有機會,我也不會在你爸家裡多做。」

  「既然你這麼坦白,那麼我告訴你,你偷盜的是完全由我個人勞動出來的成果,你直接傷害了無辜的我。然後市一機憑此偷盜我的專利,又憑強權打擊我的維權,你看,這就是我今天躺在病床的原因,你間接又傷害了無辜的我。我請問你有何臉面和膽量站在我面前?」

  「這麼嚴重?可我兒子說他只要討教一個思路。」

  「這是你對我的辯白,還是給自己找的藉口?其實你心裡是清楚的,對不對?我今天也把話跟你坦白,弱者與強者的對抗,結局就是我的現狀。我拜託你別在我面前晃了,你刺激我的犯罪心理。」

  「可是我沒選擇,我是你家保姆。」

  「無賴。」柳鈞只能自己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

  傅阿姨卻是臉色大變,「我不是。因為是你,我覺得對不起你,我明人不做暗事,我也知道這話說出來不妥。但相比你爸,我好多了。」

  柳鈞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更是刺激肋骨的疼痛。他無法理解傅阿姨的邏輯,又是被自己身體的劇痛打倒,只有繼閉目之後閉嘴,惹不起躲得起。

  但很快,一室的寂靜更凸顯走廊外的吵鬧。柳鈞氣鼓鼓地聆聽室外的嘈雜,靠著辨別室外的聲音來平靜自己的情緒。一會兒,剛開的手機有電話進來。他忍痛舉起,睜眼看到的是余珊珊的號碼。余珊珊問他是不是遇襲,是不是與楊巡有關,她很後悔交給柳鈞那兩家外國公司的信息。因為傅阿姨在場,柳鈞只能用英語作答,他阻止余珊珊這種時候來醫院看他,被楊巡看到並懷疑上並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病房是公共區域,病人沒有隱私,從門口湧進來的三個公安人員打斷了柳鈞的電話。正當柳鈞思索該如何應對有關被襲問題的詢問時,公安人員卻與傅阿姨有問有答,隨即帶走傅阿姨,罪名是侵犯商業秘密。柳鈞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看到傅阿姨本來已經被他責問得蒼白的臉色變得益發蒼白,看到傅阿姨被強行帶走時候投向他的驚慌失措的一瞥,他說不出話來。

  不久,又一名中年婦女進門,帶著柳石堂的紙條,說是新保姆,來照顧柳鈞。柳鈞有些看不明白。直到兩個多小時之後,柳石堂空閒點兒,才來電告訴兒子,他不能因一次證據不足輕易放過傅阿姨,他願意忍耐,尋找新的機會將傅阿姨,尤其是傅阿姨的寶貝兒子一起處理了。沒想到他而今需要忍氣吞聲與楊巡合作,那麼他將傅阿姨作為合作條件向楊巡拋出,楊巡配合了。跟傅阿姨一起被捉拿歸案的還有傅阿姨的寶貝兒子。楊巡卻大可將責任推給傅阿姨的兒子。不管怎麼宣判,即使只關幾個月,也夠傅阿姨母子喝一壺。

  柳鈞不禁想起他剛才對傅阿姨的警告,弱者與強者的對抗,結局往往以弱者失敗告終,不幸言中。他感慨萬千,卻不敢再往深里想。

  幸好,很快有楊邐一下班就來探望他。天冷了,楊邐穿一件米色大翻領風衣,顯得很懷舊。但是楊邐與柳鈞相對無語。楊巡一早就冷笑著告訴楊邐,天下沒有擺不平的事。楊邐沒想到柳鈞竟會如此沒血性,但她卻也因此有勇氣來探望柳鈞。可見了面,又無話可說,默默坐了會兒,又默默走了。很快,市一機將引進一位管理人才,該人才原是一家外企的副總,又是在職讀的MBA,思想前瞻,行動潑辣,楊邐將進入市一機的財務部配合工作。第一步,當然是將市一機市區工廠拆遷至郊區,前進廠當然也在拆遷之列。但是楊邐沒將這些告訴柳鈞,至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柳石堂旋即趕來,連晚飯都沒時間在外面隨便吃一口,看到兒子臉色比早上稍好才敢放心。為了安撫年輕而急躁的兒子,柳石堂拿自己對傅阿姨這種小人物的忍耐作為教材教育兒子,其實人時時刻刻都在忍耐,一時的忍耐沒什麼,最終勝利的唯有兩個字:實力。他讓兒子向前看,彆氣餒。

  柳鈞無奈地聽著爸爸的教育,其實他現在最需要安靜地躺著。可是柳石堂此時著實興奮,為前進廠出售而複雜地痛並興奮,柳鈞怎麼提示都沒用。柳石堂今天終於失去心愛的前進廠,現在能傾訴的唯有兒子。可是他又不便在拍板出售前進廠的兒子面前提起他的失落,他唯有用滔滔不絕的「忍耐論」來釋放自己的話癆。其間錢宏明來電問知柳父在場就說明天再來,都沒打斷柳石堂的高談闊論。

  可柳石堂到最後,還是忍不住道:「阿鈞,從今天起,前進廠沒了,爸爸也告老還鄉了,以後都看你了。待定的新廠名不能再用『前進』兩個字,你想好新名字沒有?不叫前進又該叫什麼,有沒有差不多的?」

  柳石堂說這話時候帶著濃濃的失落和留戀,即便是被轟炸得煩不勝煩的柳鈞都聽得出來,看得出來。柳鈞不由自主吐出兩個字:「騰飛。」柳石堂勉強笑道:「好啊好啊,這下比前進還快了。也是,留學不是白留的,老子交到兒子手裡,兒子做得更好,這日子才有盼頭不是?一代比一代強,爸爸很高興,被淘汰了也高興。」

  柳鈞今天腦袋不靈光,但還是抓緊時間安撫老爸:「爸你別說退休,起碼國內銷售那一塊還得你來,我管不住。好吧,我還有很多管不住的,你退休我得抓瞎。這幾天不談工作,我腦袋失血。爸,講故事給我聽,我要休息。」

  「啊,講故事?」但是柳石堂的臉色已經迅速融化。

  「對,《鐵臂阿童木》,《鼴鼠的故事》,《變形金剛》,都行,只要你別提工作。」

  「好好好,爸爸不煩你。」柳石堂終於一笑,這些故事他哪兒講得出來,他以前還趕著兒子不許兒子看電視呢,「爸爸給你講內銷的那些故事吧。你也該知道了。」

  「不聽工作。」

  「要聽,好聽,哎,比你什麼《鐵臂阿童木》好聽多了。」

  父子倆都沒再提起傅阿姨,傅阿姨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就像傅阿姨平時走路的腳步聲。若是換作以前,柳鈞或許會心存不忍,設法讓爸爸別下這等重手。可他此時是躺在病床上,此一時彼一時。

  就在柳鈞又開始昏昏沉沉,心下佩服六十來歲的爸爸精力過人的時候,矇矓間見到有白衣護士探腦袋進來。他只得勉強睜大眼睛,應付又一輪的打針吃藥。但等看清楚來人,不禁笑了。探頭探腦進來的卻是變裝的余珊珊。柳石堂見兒子神色忽然變得古怪,他異常警覺地回頭去看,見是一個大眼睛漂亮女孩,也是一臉古怪,看似穿著護士服,手裡什麼東西都沒有,跟串門似的。柳石堂意識到什麼,與余珊珊寒暄幾句就藉口走開。僅僅是幾句,柳石堂就能推測小姑娘並無過人家底柳石堂並不喜歡。在他看來,兒子是人中龍鳳,配得上兒子的小姑娘鳳毛麟角,顯然眼前的小姑娘不在其列。


  柳鈞不曉得余珊珊沒遮攔的快嘴會怎麼說他,見到余珊珊的目光精確地落在他的左手無名指,他奇道:「都傳開了嗎?我爸爸還遮遮掩掩,怕親戚知道太多傷我臉面。」

  「市一機都傳開了,要不然我怎麼會知道。我能看看嗎?都是我害的,我不告訴你就不會惹事。」

  柳鈞猶豫了一下,將左手攤放到余珊珊面前。心裡卻是在想一個問題,誰將他遭襲的事情傳到市一機的?他也並不希望自己遭襲的事被傳得盡人皆知,畢竟被一群人騎著揍,被割掉一截手指,最終卻與幕後主使媾和,都是非常非常的不光彩,他無顏提起。他很懷疑是楊巡刻意傳播,要不然消息怎麼傳得那麼快,那麼精準。

  唯有楊巡才樂見他的狼狽。想到這兒,柳鈞心裡悲憤,更不願說話。

  余珊珊垂下眼皮,沉默良久,才期期艾艾開口:「我當時不該……不該……現在道歉也沒用了,但我還是要當面來向你道個歉,希望我可以為你做點兒什麼。你很痛嗎?」

  柳鈞雖然熱愛美女,可對眼前的余珊珊感情複雜:「不用道歉,我現在不想說話,痛,對不起。」

  可余珊珊心存內疚,追著詢問不停:「想看什麼書嗎?我給你拎一台收音機來?真不好意思,同學告訴得突然,都沒來得及準備禮物。想吃點兒什麼?蜜餞、魚片干、牛肉乾、山楂片、瓜子、炒花生……」

  柳鈞對這種沒有情商的詢問心煩不已,只好閉目養神,他心裡充滿悲憤,哪有空間給涵養。余珊珊卻看著柳鈞痛苦的臉,一個勁兒想辦法逗柳鈞歡心,可全不奏效。她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了,可又不願走開,愣愣看了會兒,豁出去伸手輕輕抹去柳鈞額角的一顆冷汗。柳鈞不禁大驚,睜眼看到余珊珊近在咫尺,這個美女不說話的時候,分外美麗。兩人對視半晌,等余珊珊告辭的時候,柳鈞心中竟生出一絲依戀。

  柳鈞又在醫院熬過一夜,精神好了許多,抓錢宏明研究設備進口代理。錢宏明原本不願與柳鈞有生意來往,免得見到柳石堂,但此時面對遭受嚴重打擊的好友,他不忍拒絕,答應全力幫忙,用他公司的信用幫柳鈞開信用證時少交保證金。

  但是錢宏明說這麼多,柳鈞卻是一竅不通。無奈,錢宏明只能倒回去,從頭給柳鈞講解信用證的操作。柳鈞一聽遠期信用證竟然可以開180天,興奮了。

  「嘿,宏明,讓我們聯合做沒本錢生意吧。你知道我這批設備放到國內賣要多少嗎?比原價加運費關稅之後翻倍都不止。我在180天內只要倒手做兩批,毛利減去利息,依然是暴利。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對,理論上可以無限擴張,只要開得出信用證,業務量無窮大。我兩年前聽東莞一個同學說起過這種操作方式,但危機發生後他銷聲匿跡,有說是亡命天涯了。遠期信用證風險極大,銀行基本上不給開,大多是給開90天的,我們公司偶爾開120天,相當於貸款了,需要老總審批。你這一次的,我只能給你開90天,我目前授權不夠,等我將分公司好好運作起來,準備下一步就聯絡相熟銀行,我需要快速熟悉全面業務。你總有機會的,又不會只做這一筆。」

  「好好干,兄弟以後靠你了。不過我相信我的公司起來後,只要走上正軌,應該很容易從銀行貸款。我會將公司做得非常出色。」

  「那倒是,正規貸款利息低很多。不過我聽說私企難貸款,不知道銀行會不會對你這種技術含量高的企業網開一面。」

  柳鈞得意地道:「信不信,上回第一次操作生意,大進大出一回,結束後開戶銀行就主動聯繫財務了解我們的資金情況了。我爸說,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我已經聯繫上這位銀行信貸員,新公司的基本戶開在那兒,希望有未來。這說明私企貸款並不難。」

  錢宏明有些將信將疑:「我接觸的好多私企客戶都說貸款難,我建議你進入實質操作一筆之後再談未來,別相信信貸員的鬼話。但也可能銀行看中你公司良好成長性。難說得很,你經常拿到好牌,一向人緣極佳。」

  柳鈞笑嘻嘻地道:「從今以後我決定百分百聽你的那些經驗之談,我每次撞南牆後總發現其實你早告誡過我。」

  「類似的話,你已經說了不止一遍。其實從小到大你常說類似的話,我一概將之歸為鬼話連篇。」

  柳鈞只能捂胸止笑。兩人說說笑笑,兩個小時輕易翻過。柳鈞等錢宏明走了,就打開保姆剛拎來的筆記本電腦辦公。工作,才可以讓他忘記憤懣。錢宏明則是被柳鈞提醒,特意拐去銀行,找朋友詢問遠期信用證操作事宜。說起來,錢宏明依然相當佩服柳鈞舉一反三利用死規則的本事。他在生意中接觸最多的是私企,那些私企老闆經常跟他感慨貸款之不易,他也知道不少私企老闆手頭緊張時不惜問私人借款,有時候利息相當嚇人,甚至被利息拖垮。柳鈞偶爾閃過的一個念頭,點燃錢宏明心中的一團小火苗。


  這個中午,錢宏明與銀行的朋友一起吃飯,了解了許多他以前不需要接觸,自有公司財務代勞的程序問題。他有點兒想拿這些收穫與柳鈞分享,希望柳鈞又能意外幫他找出新的線索。吃完飯,丈母娘來電話讓他趕緊開車回家接嘉麗去婦幼醫院,孩子等著出生。

  嘉麗一直辛苦到深夜,錢宏明終於榮升爸爸。抱起自己的孩子是一種全新的體驗,瞬間,錢宏明全身充滿做爸爸的意識。他輕輕對身邊的姐姐說,他一定要做個最合格的爸爸,給女兒無憂無慮、物質豐美的童年。錢宏明在心中發誓,他要加倍努力,好好掙錢,拼命掙錢。

  錢宏明對妻女的愛都落實到行動上。他從小很少感受到父母的愛,父母對他只有無窮需索,令他的童年備受煎熬。他現在既然有了能力,那麼他自然要以實際行動將缺憾彌補給他的女兒,不能讓女兒的成長曆程也充滿缺憾。錢宏明原以為自己已經做了最好的準備來迎接孩子的降生,給女兒買的東西足夠塞滿一間客臥。他沒想到女兒出生後更是產生層出不窮的需求,那麼,只有繼續掏出錢包,買!

  女兒出生不久,錢宏明便去香港出差。他平時是個頭面講究的人,但這回為了女兒,幾乎是空箱子出去,滿箱子回來,箱子裡大半是女兒的東西,其餘是妻子的東西。嘉麗看見漂亮實用的小衣服和奶粉果泥等食物,喜歡是喜歡,可是一問價格就埋怨丈夫不該大手大腳。錢宏明以後乾脆不告訴嘉麗,他又不是那種不知道量入為出的人。好在嘉麗也是個愛做甩手掌柜的。

  錢宏明一邊挨嘉麗嘀咕,一邊奮力安裝香港買來的功能超多的嬰兒車,可是怎麼安裝都有幾個零件沒用上,他將說明書看了又看,也看不出錯在哪兒,索性一頓卷包拎去柳鈞家裡。柳鈞手指拆線後已經出院,在家臥床修養肋骨。

  門是柳鈞開的,茶也是柳鈞斟的,若非錢宏明從來知道柳鈞走路如腳底裝彈簧,換作外人還真看不出柳鈞毛衣下面還是五花大綁的病軀。令錢宏明吃驚的是柳家的溫度,老大一間屋子都是撲面的暖,比有一屋子上老下小的他家還暖和,非常奢侈。果然,錢宏明找到起碼三隻電熱油汀。但他也看到客廳桌球檯般的大桌子上面,全是工作資料。他原以為自己已夠勤奮,不料這邊還有一個拼命三郎。

  這個拼命三郎耳邊夾一個電話,利用與設計院通話核對數據的當兒,三下五除二,將嬰兒車拆成零件,又順手將零件分門別類排放於桌上,然後轉去一間客臥拿工具。錢宏明跟去一看,有一堵牆上裝了三米多長的兩排鐵架子,無數又黑又亮的工具插在鐵架子上。另一堵牆邊則是放著鉗桌,上有台虎鉗和搖臂鑽床各一台,整間屋子幾乎滿滿當當。而柳鈞則是順手拔出兩把螺絲刀,因自己不能彎腰,又差遣錢宏明從牆邊工具櫃第三格拿什錦銼兩包。

  錢宏明不知什麼叫作什錦銼,打開小抽屜一看,不禁「哇」的一聲叫出來:「暗器!」只見巴掌大的透明塑料包里並排裝著十來支還不到筷尖粗細的銼刀,有尖有圓,有扁有方,形狀各一,狀如武打小說中的獨門暗器。再往下翻,更有彎頭的,曲面的,似乎更應屬於四川唐門所有。錢宏明愛不釋手,索性拿出不同形狀的三包。

  柳鈞自言自語:「暗器?」再看,果然。他因為從小接觸到大,都沒把什錦銼往暗器上想,此時也忍不住捂胸跟著錢宏明笑。「你那嬰兒車好像被撞過,有個塑料軸套有點兒內凸,銼幾刀就行。」

  「哦,我拿著嬰兒車沒法上飛機,只好拆散了做行李。你只管旁邊指點,我自己來裝,這暗器很好玩。」

  「當年報考專業你還不肯學機械,好玩吧,還有更好玩的。我還是那句話,玩機械才夠男人。」

  錢宏明笑而不言。他當年有選擇嗎?沒有。因此他只能挑選據說最朝陽最賺錢的計算機專業。可是陰差陽錯,畢業後從事的也不是本專業。早知如此,其實大學都不用讀,照樣做得不比外貿專業出來的人差。

  錢宏明專心操作什錦銼的時候,柳鈞又接電話,周日也是異常忙碌。依然是設計院給他來電。他們前天送圖紙過來交底,柳鈞雖然不懂,卻可以連夜上網查閱資料核對設計,當天就給設計院電郵過去一長篇疑點。那家設計院非常負責,看起來也沒什麼周日之說,不斷來電給予說明和糾正。這回來電是來告訴柳鈞為什麼設計鋼筋密度大於柳鈞所查標準。柳鈞聽完就啞了,不過更信服設計院的認真細緻。他放下電話對專心致志裝配嬰兒車的錢宏明道:「你相信嗎,設計院說,全國市面上能買到的鋼筋普遍比標準偏軟,原因是鋼筋主要產自小鋼廠,小鋼廠冶煉水平不足或者計較成本,鋼筋硬度普遍不達標。同理的還有帶鋼、角鋼,以及這些鋼衍生出的製成品。我的天哪。那麼我的鋼結構頂棚牢度是不是很可疑?往後造廠房時候的腳手架是不是也得另行加固?我那些標準緊固件是不是也得加粗?怎麼到處是偷工減料的?」


  錢宏明想都沒想,就道:「所以我給女兒買國外產的嬰兒車。呃,你還沒聽說過地條鋼吧?我看報紙上說很多鋼筋還是地條鋼做的呢,更不得了,根本就是脆的。」

  「有沒有信譽可靠的品牌?」柳鈞想到去市一機加工的艱難,立即自問自答,「沒有。即使有,也是鳳毛麟角。」

  錢宏明一笑:「對,所以我做任何產品,質量始終由我親手把關,從不放心交給別人。但即使這樣,也經常會出現不可預測的事件。我接觸的國外客戶也是經常不放心,自己跑過來看。」

  「我已經有深刻體會。那麼,建設安裝開始後,所有的採購,所有的工地現場監理,都需要我親力親為麼?」柳鈞再次想到在市一機做加工時候所遭遇的工人們匪夷所思的態度,自問自答,「必須,唉。」

  「有件事情很離奇。楊邐問我能否安排市一機的新任老總與你見面,她說那位老總看了市一機產品後想與你談談。」

  「確實離奇,不過他只要開個好價,我看談都不用談,賣給他。反正我早沒脾氣了……不,換那條,鉤子旁邊的那條,你手裡的目測一下就知道尺寸不對。」

  錢宏明看看手裡拿的構件,再將桌上柳鈞指點的那根拿來並排一比,一尺來長的兩條構件才差不到一厘米:「我靠,你還真是天生做機械的料。」

  「老百姓心裡都有一桿秤、一把尺。」柳鈞半躺在藤椅上,聽得大門一聲響,見爸爸拎著吃的用的進來看他,「呃,宏明,你別回頭。」他連忙走過去將爸爸堵在門口,讓爸爸先回家去。柳石堂心中不快,可架不住病弱的兒子捂著胸口跟他比畫手勢,只能離開。眼下柳鈞不能行動,許多辦手續去現場等工作都是柳石堂在做,因此父子兩個每天都得坐一起好好會商,互通進程。正因如此,柳石堂心中的失落感才有所減輕,他還有意加快辦事節奏,總是超越兒子的進度表,讓兒子越發重視他的本事,離不開他的本事,說到底,他心裡就是不肯放手。

  柳石堂並沒離開,而是坐在地下車庫等錢宏明,他不信才得了女兒的錢宏明會在兒子家裡待久了。

  果然,很快錢宏明就拎著嬰兒車下來。柳石堂啟動車子跟上,搖下車窗道:「小錢,你剛才看見了,我兒子為你可以不要我這個當爸的。你現在也當爸了,你設身處地替我想想。你也是男人,一樣在外面花天酒地,我沒少在KTV看到你抱三陪,你還有什麼不理解的,幹什麼離間我們父子。」

  錢宏明一聲不響,將嬰兒車塞進后座,關門開車離開,將柳石堂的話當耳邊風。

  柳石堂點到為止,冷笑看錢宏明離去。他只需把話扔給錢宏明,小子想在他和兒子面前扮正經,還嫩著呢。但還沒等柳石堂熄火升車窗,只聽地庫出口處「嘎嘎」悶響,他連忙扭頭看去,那不是錢宏明的車子擦了地庫出口牆壁嗎?好好的大路,怎麼會撞到牆?柳石堂又是一聲冷笑,看錢宏明歪歪扭扭駕車離開,心說:「心裡有鬼的人,裝啥正經。」

  柳石堂回去樓上與兒子談話。最近老黃總追著他,說是不肯移駕市一機,一定要進騰飛新公司,還說柳石堂不答應就是拋棄老兄弟。柳石堂心說過去他追著老黃說好話的時候,老兄弟去哪兒了?但老黃還說他不答應就找他兒子,他只好將老黃的要求轉告給兒子。

  柳鈞當然不答應,要不是為了好好送走黃叔、徐伯等人,他又何必屈辱於楊巡的條件之下?而且黃叔參觀市一機分廠後難道還不清楚,這麼大年紀的人面對德國進口設備,還不是廢人一個,何必自討苦吃?但他不學爸爸老兄弟長老兄弟短那一套,他直接打電話給黃叔,明確告知騰飛公司不設傳統加工設備,沒有黃叔用武之地。

  沒想到老黃也很乾脆:「照你意思,我是不是別混了?」

  「不會,傳統加工依然會存在,騰飛以後也需要傳統加工,但都會外包。黃叔大有用武之地。」

  「你告訴我,德國還有沒有前進廠那樣的廠子。」

  「我對全德國的工業了解不深,就我所在公司來看,因為人工比較貴,有些只需要常規加工的標準件已經外包給人工便宜的東歐等國了。」

  「好嘛,就是這意思,很明白的,我沒幾年可以混了,你別不承認。所以我不能去市一機繼續混,一直混到絕路,我得進騰飛,再苦再累我都得學。」

  柳鈞聽得目瞪口呆,見爸爸沖他攤開手,他估計黃叔也是這麼跟他爸說話。他只得耐心道:「黃叔,別那麼悲觀,中國的發展沒那麼迅速,起碼到你退休前,你還是車床邊的一隻頂。」

  「你才回國不了解,你可以問你爸,我們這種老街道廠出身的人,沒有退休,手停口停,哪天不能動了,哪天才是退休,哪天也可以死了。到市一機我沒幾年可混,阿鈞你得給我留一條出路。你們父子不能有事要人,沒事甩包袱。」

  柳鈞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答應考慮,才能將電話擱下。一問爸爸,果然如此。他此時才開始有點兒理解黃叔最初對待他的態度,黃叔既然有後顧之憂,當然在能做的時候爭取將利益最大化。爭取利益最大化的前提當然是必須千方百計地保留與老闆討價還價的勢力,甚至不惜設法驅逐操作數碼工具機的人。他當時一上來就剃老黃的頭皮,老黃怎可能不給他一個下馬威?柳鈞當真是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麼複雜,居然有這麼深的淵源。

  但是騰飛能給老黃留位置嗎?父子倆的回答很明確:不能!雖然他能體會老黃心中深切的危機感,可是他何德何能,背得起老黃的一輩子嗎?而且,以老黃的德性,是個容易背上的嗎?

  從爸爸嘴裡,柳鈞了解到有更多像黃叔一樣沒有社保沒有醫保的人在各個工廠工作,那些人被叫作民工。那些人前有狼後有虎,後事無法得到保障,做事怎能平心靜氣?柳鈞漸漸地從一件件事例中學到經驗,重新思索如何建立他新騰飛的企業文化。

  終於在柳鈞快被閉門養傷憋死的時候,醫生高抬貴手,允許柳鈞帶著諸多限制出門了。柳鈞出門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相熟的修車鋪,想給車子安裝減震。他往後多的是跑工地的機會,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肋骨開玩笑。但進那兒一瞧,沒看得上眼的。於是修車鋪老闆怒了,嘩啦打開一道中門,拉柳鈞進他私藏寶庫,非要柳鈞承認,不是鋪子沒東西,而是柳鈞車子不行。柳鈞一看,哇,滿滿一屋子的二手配件掛滿屋頂牆壁,空氣中充滿令人激動的機油氣息。他終於挑選了心儀的裝備,讓老闆幫忙裝上。老闆見他是個真內行,也終於肯開金口告訴他,這些配件都來自廣東,那兒有專門拆賣進口二手車配件的市場。柳鈞卻是徜徉在一屋子的二手配件里想,好多東西,其實不一定非要用在車上,將來土建和設備安裝時候需要牢靠的零部件,寧可來這兒找二手國外貨色,價廉物美。因為國產優質產品,尋覓起來太累太難。

  這種感受始終貫穿騰飛公司的土建過程。首先是土建項目的招標。來者是一個個地自我壓價,一個個地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只為請柳鈞出去吃飯喝酒唱歌玩樂。但是柳鈞心裡有個底價,分別是建築設計院與他從業的高中同學幫他算的。他想不到的是,那些報價竟然都遠遠低於他的底價,他都想不出那些人怎樣可以將工程保質保量地做出來。因此他分別耐心地與那些項目經理談,核對他們報價的可行性;與項目技術人員談,諮詢施工步驟如何可以符合圖紙設計。可是談著談著一到吃飯時間,項目經理就千方百計將柳鈞往高檔飯店餐桌拐,擺出非餐桌不能談的架勢。每次柳鈞說不用吃飯,你們只要把我的工程保質保量做好,他就發現大伙兒看他的眼神裡面充滿憐憫和鄙視,仿佛他是一個怪物。

  柳鈞需要猛做心理建設,才能將這種眼神視若等閒。他警告自己,雖然飯桌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是吃人家的嘴軟,為了保證施工質量,他必須堅持自己的質量理念,與那些人保持一定距離。幸好有柳石堂偶爾居中調劑一下,但是柳石堂很明確,把關的是他兒子,他不發表意見。

  然而,他們柳家的項目說大不大,要求卻是很多,好些還比較超前,是施工隊第一次遇到,所以即使眼下施工隊受去年亞洲金融危機影響,活計不多,可對柳家的項目都是視同雞肋。終於,說好說歹的,尤其是在柳石堂的幫眼之下,終於確認一家有高規格廠房建設經驗,又看上去比較規矩實在的建築施工企業。騰飛公司破土動工了。

  同時開工的是二十公里開外的市一機新分廠。雖說騰飛公司因柳石堂的堅持,好歹半夜擺豬頭點香燭,放了幾個鞭炮,請了幾個神,騰飛和建安的主要負責男性職員全都到場,儀式結束後也熱熱鬧鬧大吃一頓,可是這等熱鬧,相比市一機新分廠開工,那是提都休提。市一機新分廠的奠基儀式上名流雲集,前來祝賀的人,全市人民叫得出十之八九的名字,奠基儀式還上了電視和報紙。柳鈞心中賭了一口氣,他一定要比市一機做得更好更快。

  柳鈞早就做好了自己挽袖子當監工的準備。因為雖然有專門的監理公司做現場監理,可柳鈞根本就不相信監理公司的質量意識,果然,那些人跟市一機工人一樣喜歡說「馬馬虎虎過得去」,若是設計鋼筋間距10厘米,他們看到是11厘米就眼開眼閉。因為他們心中認定建築乃是糙活。然而柳鈞不一樣,他說一不二,即使他清楚一排鋼筋間距11,另一排間距9,其實不影響強度,可是他堅持,他掛在嘴邊的話是必須堅持始終如一的態度。然而正因為他招標時候有言在先,又當面商議價格的可行,而且最後也不是選的低價者中標,現場施工負責人也無話可說,可是全都怨聲載道。因為如此精確,勢必影響進度,增加勞動強度。但是他們看到柳鈞認真到拿著建材做強度試驗,也只能將悶氣吞進肚子裡。但都紛紛說開了,這麼不變通的人,怎麼做工廠?絕對虧死。

  好在柳石堂已經看兒子做過一票,而且是賺得很好的一票,要不然准得與施工隊同聲共氣。因此,施工隊的人被柳鈞磨得怨聲載道,並非沒想過趁柳鈞不在的時候飛速趕工,以生米煮成熟飯來變通,但是,柳家還有一隻狡猾的老狐狸柳石堂是最佳替補。施工負責人火大之下,將一塊因質量不佳返工敲下來的鋼筋水泥疙瘩當作新年禮物,披紅掛彩地送給柳鈞,水泥意味著不開竅,支棱的鋼筋意味著腦神經短路。這個新年,柳石堂本以為能收到施工負責人的大禮,結果只有一塊水泥疙瘩、兩條鏽鋼筋。

  但是,工程卻是保質保量按時順利地進行。<!--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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