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何為一粒蜉蝣望青天
山頭上的那股氣肆掠暴出,宛如白日驚雷,驟然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
東側十一峒,那座只建有一方孤零零茅草屋的山巔上。
正抵膝而坐的兩人齊齊抬頭,共同望向遠處的那座山峰,神態不一,卻都顯得波瀾不驚。
「很快。」十一峒主點評道。
「確實不慢。」侯卿緩緩點頭。
「聲勢也不錯,這一手如果能玩好,會很溜。」
「看出來了。」
「哦?侯老弟難道對此不感興趣?」十一峒主微微側目。
侯卿看著他,突然淡定的伸出手,雙指一抬。
一支木條倏然從他身後騰空躍起,在空中飛掠了一轉,懸停在二人中間。
十一峒主不由的眼睛一眯。
下一刻,再有一支木條從遠處騰起,一前一後將十一峒主夾在中間,只不過兩支木條都已有些發顫。
「侯兄!」
十一峒主以拳擊掌,聲音懇切:「還請一定要傳授給愚弟一二!」
……
一座深山當中,撥轉念珠的黑袍人正面壁而觀,這位青紫念珠從不離手的黑袍人,在撥動其中一枚念珠後,突然一止,轉身望著遠處。
「這壓箱底的東西,二大爺居然也有一日捨得教給外人。」一同樣著黑袍的女子從石壁後走出來,聲音很有磁性,寬大的黑袍穿在她身上,卻是低頭難以望見腳尖。
她雙手環胸,自顧自道:「看來,那個小傢伙真和二大爺有些淵源……」
說著,她掐指一算,啞然失笑:「如果沒記錯,這才第三日吧?這小傢伙,天賦這麼高?」
撥轉念珠的黑袍人並沒有搭話,只是撥弄念珠不停而已。
「不過說起來,二大爺分明是那中原李姓,但聽小十一說,這小傢伙卻是姓蕭,二大爺這是?」那女子聲音中有些揣摩之意:「有古怪……」
「四姑娘,你話太多了。」撥轉念珠的黑袍人頭也不回,淡淡道。
「大峒主,我十二峒向來都是言論自由,幾時又有不准議論的規矩了?」
四姑娘瞥了一眼大峒主,繼續出聲,嗓音雖有磁性,卻不失清冷:「李先生當年留下遺訓,言龍泉劍主入峒。按照中原李唐皇室當年留下的東西來看,龍泉劍主理當亦是李姓人,那麼我十二峒了結此事,便能與外界再無瓜葛。」
「然而現今這小傢伙卻並非龍泉劍主,他今日入了我十二峒,二大爺將此物傳授給了他,若是大峒主你又按照約定也將東西給他,那麼他日龍泉劍主入峒,我十二峒還能給他什麼?」
大峒主撥轉念珠不停,顯然不為所動,只是波瀾不驚道:「你欲如何?」
四姑娘的目光越過層層森林,落在遠處那座山巒上,毫不猶豫道:「這個小傢伙雖姓蕭,但按照二大爺那不遺餘力、明顯知道些內情的樣子,小傢伙九成九都與李唐有些關聯。既然如此,我們何妨不將他既視作李先生的弟子,又看作龍泉劍主?而且……這小傢伙手中還有李先生那枚令牌。」
大峒主撥弄念珠的手一頓。
四姑娘繼續道:「如此一來,我十二峒既能完成李先生的遺訓,又不負當年李唐皇室所託,來日送這小傢伙出峒後,十二峒便能徹底了結先人遺命,與外界再無瓜葛……」
大峒主默然無言良久,才終於繼續撥動念珠。
「你親自走一趟神龍架。」
喚醒聖童,將他帶回來。」
四姑娘叉胸一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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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腳下,姬如雪和蚩夢將那山頭上的氣勢如虹盡收眼底,先是略一錯愕,進而一個對視,幾乎一瞬間,二人便齊齊向那山頭急奔而去。
小院中,大爺笑眯眯的飲了一口酒,大黃狗討好般的在他褲腳邊蹭來蹭去,尾巴往圓了甩。
一隻飛蟲振翅飛來,被大爺輕輕一捏。
「四姑娘這丫頭……」
大爺搖了搖頭,然後又摸著鬍子笑了笑,舉起酒罈,悠悠向下倒,酒水連了成一條線。
大黃狗早已大張著嘴等候,此時高興的不斷甩著尾巴將一長串酒水盡數灌進肚子裡,顯然是已經輕車熟路了。
大爺拋開酒罈子,忍不住捋須想了想,猶豫了一下,進而不見什麼動作,坐在椅子上的身形就已突然飄出去,下一刻便在遠處的翠竹枝頭一點,身形驟然盪去數十丈。
再說山巒那邊,從山腳到山頭約莫半個時辰的路程,姬如雪和蚩夢僅僅只花了半炷香不到,就一口氣攀登了上去。
蚩夢累的爬不起腰,但一看見山崖邊那道熟悉的身影,就是情不自禁的一喜,什麼累死了、什麼喘不過氣了,盡數被她通通拋在腦後,激動之下,鼻涕和眼淚都一下子淌了出來。
「小鍋鍋!」
山崖那邊,正輕撫竹竿的蕭硯回過頭,洒然一笑。
姬如雪的眼眶也一下子就紅了,她本來已經猜到蕭硯會在這裡,一路上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且一大早的時候,大爺那個油然生出的喜悅也幾乎告訴了她們答案,似乎本不該如此激動的才對。
但偏偏一看見蕭硯行同以往的笑色,她依然情不自已,忍不住背過身肩膀微微顫抖,擦拭著幾日來終於淌了下來的眼淚。
一雙手臂攬住了她和蚩夢,蕭硯失笑道:「你們這是做什麼,好嘛,早知道我醒過來你們會這麼傷心,我就在那池子裡多泡一日了,怪我怪我。」
蚩夢破涕為笑,想做些什麼,卻又突然想起自己居然被小鍋鍋抱在了懷裡,小姐姐還在旁邊嘞。
她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發現自己的鼻涕眼淚都蹭在了蕭硯身上,更是面紅耳赤,捂著臉不敢示人。
姬如雪哪裡會在意這些事情,她是真的擔心且怕了三日,腦子裡的那根弦都一直緊緊繃著,與蚩夢相處時卻還要故作輕鬆,其實這幾日那股難掩的情緒都一直死死壓著她。
姬如雪無法想像,若是蕭硯真的失敗了會怎麼辦?
他是那麼意氣風發,他是那麼運籌帷幄,他是那麼信心十足,足以讓成千上百的人願意為他赴死。
若是一切都煙消雲散,失去的不僅僅是蕭硯的心血,姬如雪更擔心會讓蕭硯失去那一股心氣,雖然她相信蕭硯的承受能力遠超常人,但她實在不敢賭那個萬一。
離了幻音坊,蕭硯就是姬如雪在這個世間唯一的親人,是被她早已視作不可替代的那個唯一家人。
她沒法失去蕭硯。
所以在看見蕭硯完好無恙後,姬如雪的那根弦終於鬆了下來,便是如她這種性子,也難以自抑,不顧蚩夢還在旁邊,用貝齒死死咬在蕭硯肩頭,似乎就是要這樣,在蕭硯身上留下無法磨滅的記號。
就像她不准失去蕭硯一樣。 蕭硯略有些吃痛,但不以為意,只是緩緩拍著她的背,輕聲道:「沒事了,以後都沒事了……」
片刻後,兩個女子到底是臉皮薄,蚩夢雖然素來都是大大咧咧的,但在姬如雪面前總有些不好意思,就是那種在正宮面前心虛的感覺,所以也不好一直抱著蕭硯不是。
姬如雪在緩和了情緒後,便又恢復了清冷的模樣,狠狠剜了蕭硯一下,便將他瞞著身體情況的事揭了過去。
說到底,她也不捨得責怪蕭硯。
要怪就怪那個降臣!
大爺已經說了,蕭硯之所以會折壽折的這麼厲害,很大一部分就是蕭硯修煉了那一邪功的問題,加上他大戰的次數又多,源源不斷的煞氣積累於己身,每一次走火入魔,雖然確實能夠強行拔高自己的實力,但都是以折壽為代價的。
根據大爺推測,那門邪功應當尚有缺陷,不然不會有這麼大的後患。
不過如此思來,蕭硯若不修煉那門邪功,當年在洛陽城外就不會有降臣出手救下她與蕭硯,兩人當時就死在了梁軍手中。
且降臣雖然剛開始確實是在利用蕭硯,但姬如雪也看出來在後面的接觸中,降臣是盡力想了辦法幫助蕭硯的。
只能說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嘶……」
一道人影突然躍上山頭,三人抬頭望去,正見大爺立在不遠處的一株大樹枝頭,看見幾人望過來,便捋著須笑眯眯道:「看來大爺我來晚了一步嘛,真是少看一場好戲,也太吃虧了……」
姬如雪臉頰一紅,她現在對大爺只有數不清的感激,對於這個調侃自然也有些不好意思。
蚩夢沒聽懂話外之意,倒是高興的直蹦:「老爺爺,你好厲害!小鍋鍋真的沒事啦!!!」
大爺嘿嘿一笑,只是在枝頭向前一步,腳便踏在了地面之上,進而上下打量著蕭硯。
「小子,感覺如何?」
「前輩再造之恩,晚輩實在沒齒……」蕭硯認真施禮。
「誒,叫大爺。」大爺擺了擺手。
蕭硯怔了怔,然後會心一笑,抱拳一禮:「大爺這療法……晚輩恐怕此生都會銘記於心,不敢忘記。」
大爺哼哼一笑,繼而負手於身後,來回踱了兩步。
「小子,你不用這麼客氣。伱我二人,這是互相成就,曉得吧?這門法子雖然前人有人施展過,但在大爺手裡用出來,著實是頭一遭,箇中尺度都是憑著感覺把控的,你很不錯,能堅持到最後,不枉費大爺把畢生所學的拳腳功夫都獎賞給了你。」
聽到這番話,蚩夢滿頭黑線。
什麼叫獎賞?你那分明是把小鍋鍋往死里揍好不好嘛!
蕭硯不禁發笑:「那倒是可惜了大爺的好意,晚輩愚鈍,彼時意識不清,大爺這一手拳腳,晚輩只意會到了其中的出神入化之境,這具體的招式嘛……哈哈哈。」
大爺一愣,繼而捋了捋須,哼哼道:「你這小子,雖然油嘴滑舌了點,話倒是動聽。」
姬如雪抿嘴一笑。
大爺看著遠處立著的一根根竹子,腳尖一點,躍上其中一根頂端,對著蕭硯招了招手。
「來來來,你不是說沒體會到其中招式嘛?大爺今天心情好,上來,再傳授你幾招。」
蚩夢小臉一白,下意識扯住蕭硯的後衣角。
蕭硯笑了笑,對二女點了點頭,示意無礙後,便同樣躍上一根翠竹頂端,這些竹子都是尤川一根一根砍了扛上來然後一一插在這裡的,大爺並不說目的為何,只是讓尤川耐著心一根一根砍來便是。
便是現在,尤川仍然還在山腳下砍竹子。
眼見蕭硯身法靈活,腿腳紮實,大爺滿意的點了點頭,而後率先發動,雙腿在翠竹間只剩了一道道殘影,出招不斷,每一次出手前都會道出招式名號,但並不講出其中精髓,只是讓蕭硯在交手中領會這一招一式的意境。
蕭硯也不只出招隔擋,與大爺一個進一個退,兩人你來我往間便瞬間走了百來招,每根翠竹都在輕輕發顫,卻又半點高低變化都沒有,仿佛上面不是兩個成年人在行走,只是勁風拂過,吹動了竹竿而已。
二女在遠處已經看呆了,蚩夢眼珠子不停的轉,直到眼花了都追不上蕭硯和大爺的軌跡。
姬如雪亦有些艱難,剛開始還能勉強跟上二人交手的速度,但隨著他們一攻一防的速度越來越快,便只能捕捉個大概。
好在這一回大爺沒有騙她們,真只是與蕭硯切磋,兩人交手間,頗有一種行雲流水的美感。
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大爺便率先停手,止不住的滿意點頭。
似乎對於蕭硯,他的讚賞和滿意從來不願意藏著掖著,雖然言語不時有些難聽,但可以夸的地方絕不吝嗇,那掛在嘴邊的「好小子」三個字,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喜歡。
「好小子,不錯嘛!大爺之前還是膽子太小了,怕誇了海口,現在嘛……」
他笑眯眯的豎起一根大拇指:「不用多等,就是現在、就是此刻!大爺敢說,你小子已是當代第一人!」
蕭硯卻並沒有馬上應話。
剛才大爺並不是單純的與他切磋,而是在引導著他在那翠竹上走一套罡步,行雲流轉間,在一招一式中都在牽動著蕭硯體內的氣府。
大爺是在替蕭硯穩固境界。
然而,不待他多想,便聽見這句話,蕭硯遂下意識的想謙虛一二,但迎著大爺的目光,略一猶豫,便坦然一笑,昂然道:「當代第一算得了什麼?就別說什麼十年、五年了,待下一次見面,大爺,你亦是晚輩的手下敗將!」
「好!」
大爺笑爛了臉,不住的搓著手,似乎想要馬上迫不及待的到那個時候一般。
區區一個李茂貞算什麼東西?
這廝天賦確實是高,可謂百年難遇?但那又如何?
當年這廝拜入十二峒的時候,就已是年近三十,在十二峒又待了十四年,固然在武道之上又修了蠱術,實力更精進了一步。
可我大侄子不到二十!
任誰來給大爺理論,就算是說破了天,把李茂貞吹到了天上。
大爺也只有這一句:我大侄子不到二十!
氣經這玩意,我大侄子一晚上就學會了,不,只用了半晚上,且直接跨過了入門這一階段,只用了短短几個時辰,就可熟練運用。
論天賦,我大侄子能甩李茂貞整整一條街!
越想越高興,越高興臉笑的越爛。
大爺突然哈哈大笑,跳下竹竿,一把攥起蕭硯的手。
「走走走,大爺帶你去見一個老傢伙。」
大爺要讓他知道,他曾經看見的那些天才,不過只是如井底之蛙望天上之月。」
待他見了你,就會明白那些什麼天才與你相比,何為一粒蜉蝣望青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