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大爺話天罡
大爺的話中很有一股虧欠的意味,把蕭硯弄得尷尬不已。
事實上,真要論蕭硯的真正想法,他還真沒把自己和李唐在情感上牽連得太深,在原主的記憶中,對親情的眷念感也只有對蕭父而已。
換做蕭硯自己,就更沒有什麼所謂的親情之論了,他本來就不屬於己方世界的人,在曹州醒來後一路走來也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在直到後來與姬如雪有了更深的感情羈絆之前,完全沒有什麼家人的概念,對於什麼李唐血統,更是半點興趣都沒有。
唯一的興趣,就是將來可以利用這個東西謀劃一些利益,但其實在陽叔子跳出來挑破這個所謂血統的事情之前,蕭硯都一直沒有這方面的想法,甚至可能永遠都不會讓這一樁秘密坦白在光明之下,當年之所以會講給述里朵聽,也多存了給這位漠北女豪傑畫一個大餅的意思。
行事之初,之所以會扯上復唐這個大義,也是為了拉攏彼時兗州分舵不良人的人心罷了。
蕭硯對於有沒有大唐這件事並不是特別執著。他的目標確確實實是終結亂世,還天下一個形同盛唐的太平盛世,但這個政權是不是叫大唐,亦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扯上這個大義,於他會方便很多。
只是蕭硯之所以會做這些,除了有因為前世的經歷而發自本心外,也有在曹州聽到林神醫的那番離世前的自語,意識到原身還有另一層身份後,覺得這是天意弄人下冥冥之中的一種責任。
說白了,蕭硯要不要復唐,和他有沒有李唐血脈並沒有直接關聯,就算是沒有李唐血脈,蕭硯也會按部就班的掌握住兗州不良人,盡心扮好一個天暗星的角色,然後花費更多的時間在袁天罡那裡取得信任,進而配合袁天罡盡心輔佐李星雲進行所謂的復唐大業。
只是如果李星雲仍然像原時空那樣不成事,反而一直浪費時機,把唾手可得的形勢拖到最終一團糟的局面,蕭硯亦不介意再多等等,在袁天罡離世後帶領剩下的不良人另開爐灶,踹開李星雲,自己開闢出不同的道路。
只是如此一來,蕭硯所花費的時間和要走的路,會長很多而已。
且事實上,若沒有陽叔子跳出來攪局,蕭硯最大的可能就是如此行事,而不是與袁天罡走到對立面,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也是盡心扮好一個順臣輔佐李星雲,自己不是什麼「李祚」,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不良人天暗星,為了來日能夠恭迎李星雲殿下復唐,而潛伏在大梁將這座基石掏空而已。
顯而易見的是,袁天罡對於這個計劃也非常滿意,可以說只要蕭硯按部就班的行事,袁天罡起碼在培養起李星雲之前,都不會對蕭硯有任何敵意,因為袁天罡有把握掌控好蕭硯這把利刃,為李星雲衝鋒陷陣的利刃。
只是二人顯然都沒有會有陽叔子這一茬,陽叔子的出現,便硬生生的徹底將蕭硯推到了李星雲的對立面。
在陽叔子出現之前,袁天罡可以大膽信任蕭硯,因為就算是袁天罡,也並不知道蕭硯知曉自己身上流淌著李唐的血,若是沒有陽叔子,袁天罡便不介意給李星雲留下這麼一柄利劍。
但在陽叔子挑破了這一點後,袁天罡便不可能再信任蕭硯,就算蕭硯確確實實沒有什麼野心,心甘情願的輔佐李星雲到死。
就算是這樣,袁天罡也不可能再放心用蕭硯,豈不聞「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蕭硯是昭宗皇帝留下遺詔親自指定的大唐繼承人,如此一來,置李星雲於何地?又置袁天罡於何地?袁天罡要想輔佐李星雲上位,便無法忽視這個問題,固然而言,袁天罡只要還在世一日,來日大唐光復,李星雲登上皇位,蕭硯就沒有篡位的機會。
但便是袁天罡自己,也無法保證李星雲真的會順順利利的走上早已為他鋪好的那條路,並能在有限的時間裡成長為可以壓住蕭硯的一代帝王。
袁天罡正是在李星雲身上看到了太多意外,已無法確信自己能夠陪這位李兒花走到那一日,自己若是不在,李星雲就算真正坐上了皇位,那蕭硯未必不敢篡位,誰讓他既有身份又有大義在手呢?
袁天罡不會賭人性,他走了三百年的光陰,最不相信的就是人性。
昔年玄宗皇帝一日殺三子,武皇還未稱帝,就想方設法把太宗一脈幾乎殺了個乾乾淨淨,在那個位子面前,人性,從來沒有什麼可信度。
而且別忘了,兄友弟恭向來是李唐傳統,袁天罡早已看得通透,他不會留蕭硯這個大敵給李星雲,因為在袁天罡的眼中,蕭硯不可能抵擋住這個誘惑,別說他願意相信蕭硯,就算是蕭硯,都不會相信袁天罡會相信自己。
這本就是一個悖論,袁天罡只會相信,與其將蕭硯留在李星雲身邊養虎為患,倒不如早早就讓李星雲自己解決這個對手。
所以,袁天罡看在昭宗那份遺詔的面子上,才會答應給蕭硯兩年時間,這兩年的期限,亦是袁天罡給李星雲留的成長時間。
袁天罡尊奉太宗當年治下的大唐,所以才尊重李氏,但尊重不代表尊奉,當年武皇下令殺害的李唐宗室,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袁天罡領命讓麾下不良人下的手。
他之所以承諾不會親自對蕭硯出手,與其說是給蕭硯身上流淌的血脈一個面子,倒不如說是為了彌補那位昭宗皇帝一二。
畢竟,當年沒有救下昭宗致使李唐徹底亡國的,是袁天罡。操縱黃巢叛亂,縱容李克用、朱溫等藩鎮坐大瓜分大唐江山的,還是袁天罡。
因為早已想清楚了這一點,所以蕭硯並不會對李唐有什麼眷念感,同樣不認為這個身份對自己有多大的幫助,甚而難免會承受這個身份給自己帶來的艱阻。
所以他在聽到大爺那番話後,才會心下忍不住一動,同時生出尷尬之意。
他並未對李唐生出什麼認同感,這位懿宗皇帝的第四子、昭宗皇帝的兄長,卻對他真心如此,對於袁天罡的恐怖之處,大爺不可能不清楚。
但他卻仍然願意為了一個僅僅只相處了三日的蕭硯,留下這麼一個諾言。
所謂以真心換真心,蕭硯就算是再冷血麻木,也難免有些動容,且他本來就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自是一時怔住,生出難言的情緒來。
大爺見蕭硯久久沒有出聲,自然不知道這位大侄子心下會想這麼多東西,只以為蕭硯太久沒有得到親情的撫慰才故有此態,便悠悠一笑,拍了拍蕭硯的肩,主動岔開了話題。
「袁天罡這個人,向來神秘莫測,官面上的卷宗上對他都沒有什麼記載,留下的隻言片語也只有在宮裡的密宗上可以探究一二。他嘛,確實不好打交道,以前懿宗皇帝,也就是你阿翁即位的時候,太過年幼,又據說是因為幾個宦官矯詔才上的位,故常常號令不動袁天罡……」
後來懿宗皇帝真正開始施政於天下後,袁天罡雖然開始接令,但彼時裘甫、龐勛接連作亂,袁天罡便時常不在朝中。後來李儇即位,你若是願意,可以叫他五爺,不過他死了二十來年了,願不願意也無妨。李儇即位沒幾年,黃巢叛亂爆發,袁天罡更尋不到人,可以說李儇是接觸這位不良帥次數最少的一位大唐天子了。」
後來我離開了中原,之後的事就不怎麼再清楚。不過你也應該明白了,袁天罡這個人連天子都不好打交道,於你而言,更是強求不得,所以你對他生有防備,反而才是正常的。」大爺走在林間的階梯上,慢悠悠道:「不過有一點袁天罡倒是可圈可點,他對於『勢』,很有講究……」
蕭硯不由眯了眯眼。
「自安史之亂後,大唐有七代天子的廢立承續,背後都有神策軍與宦官的影子……大唐已亡了,這裡就咱們爺倆,這些話就敞開說了,咱們李家就是這樣,雖然丟人,但事實就是如此,沒啥見不得人的。」
大爺可謂半點不避諱,直言道:「按理來講,作為太宗皇帝當年欽點的護國人,袁天罡理當不會坐視宦官如此跋扈,但他偏偏就是一個局外人、一個旁觀者。」
宦官間互相爭奪權力,廢立天子如同兒戲,傳出去又丟人又難看,更別說對於袁天罡這種人了。但令人深思的是,在每一次宮變結束後,那個位子上誕生了新一代主人,只要是姓李,袁天罡都會呈現默許態度,並在合適的時機奉上臣禮。」
這可不是大爺胡謅,是大爺當年在密宗上一一看過了的。經過大爺的仔細研究,袁天罡這個人很有個特點,在剛開始的記載上,每一代天子更迭,不論是順位繼承也好、宮變作亂也罷,那些宦官第一個拉攏的就是這位不良帥。但袁天罡都不會理睬,對於這些宦官的放肆行為也不管不問,故長久以往,宦官們便不再過分關注他,而是想方設法把天子掌控在自己手中。」
但有一點不變的是,袁天罡雖然承認每一代天子,但若是那一被擁立上位的天子不怎麼英明,在宦官手中形同一個傀儡,他便會不管不顧,自己消失個無影無蹤。可若是那位天子有些賢明之態,能擺脫宦官的掌控,袁天罡便會不遺餘力的幫助那一代天子對宦官進行致命的打擊,如憲宗一朝、文宗一朝,都能看到袁天罡活躍的記載。」
可惜的是,憲宗老年執著於不老之術,開始追問袁天罡不死之秘,逐漸荒廢了朝政,且由於袁天罡並未獻給他不死藥,便導致性情暴躁,又因為尋訪術士煉丹,服用了過度的丹藥而臥病在床,給了宦官機會,趁機擁立了穆宗上位。」
大爺搖了搖頭,道:「很明顯的是,在那個時候,袁天罡亦選擇了袖手旁觀。」
蕭硯認真聽著,並不發表意見。
大爺便繼續道:「後面文宗一朝,這位祖宗是個與憲宗一樣有志向的,他雖也是由宦官擁立上位的天子,但懂得利用宦官中的矛互相制衡,並利用其中一派誅殺了另外一派,一朝更換了數位大宦官。也就是這個時候,袁天罡似乎看到了李氏大振的希望,遂一手謀劃了甘露寺之變,答應可以配合彼時的宰相畢其功於一役,徹底剷除宦官這個毒瘤。」
可沒想到的是,文宗在關鍵時候卻站在了宰相的對立面,致使甘露寺之變失敗,不少朝臣盡數被殺,可謂慘敗。我無法得知彼時的文宗和袁天罡是不是有什麼矛盾,但顯而易見的是,文宗並不信任這位不良帥,而是想利用宦官與朝臣互相制衡,說文宗糊塗也好,亦或者錯估了局勢也罷,總而言之的是,袁天罡此後便不再大加干預朝政,而是徹底轉入了暗處……」
大唐也逐漸開始一代不如一代,民怨四起,天下局勢危如累卵。」
大爺說完這些,語氣平靜的好似與自己半點無關也似,只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也不知是遺憾李唐還是糾結天下局勢。
說著,他才笑道:「明白了吧?袁天罡這人固執是固執,卻對一些東西頗有講究,當年李曄來信,說留了密詔,立你為太子,以作來日承李唐大統所用,你可知曉?」
蕭硯點了點頭:「偶然得知,那些信物也留在了手中。」
「所以你對於袁天罡,防備是沒錯的,卻不用太過顧慮,伱需要注意的,是李茂貞這些人,他們是你真正的對手,如果你要走上這條道,就不可能與他們沒有交際。袁天罡固然是強,但你可以抓住大勢這一點去壓他。」
大爺笑眯眯道:「你若真做好了準備,那個位子,不妨早點坐上去。袁天罡這個人瘋狂是挺瘋狂的,但在有些事上,還是有自己的堅持的。不會真的對你怎麼樣,不過他會另使些手段來噁心你,就像傳聞中黃巢造反這些事與他有關一樣。」
蕭硯皺了皺眉,這和他的計劃顯然有些出入。
不過大爺並不等蕭硯出聲,就繼續問道:「聽說,袁天罡想捧另一個小子?」
蕭硯驚詫了下:「大爺如何得知?」
「哼哼,你就別管我怎麼知道的了。」大爺輕捋鬍鬚,悠悠道:「若真有那一日,大爺雖然不想看到,但還是要告訴你,該如何就如何,莫要顧忌那些許多。」
蕭硯沉吟不語。
「好了,閒話聊完了,到了。」
大爺笑眯眯的回頭,似乎沒有說過剛才那句話一般:「該辦正事咯。」
蕭硯登上最後一階,抬眼去看,不由目光一凝。
只見在這山巒之上,低矮的花樹隨處可見,在這冬日裡各色花朵爭相開放,五顏六色的,說出盡的奼紫嫣紅,而向里略走一段路程,進入深處過後,便能看見清一色的紅花紅葉,放眼望去,如一團團巨大的火雲,成群的金裳鳳蝶穿梭在紅花叢中。
而花樹盡頭,僅有一壁。
上書著密密麻麻的字跡,看起來很簡樸,形同一個個蝌蚪文也似,蕭硯完全認不出是哪裡的文字,剛想要認真研究一二。
大爺便已笑眯眯喊道:「老傢伙,莫藏了,還不快出來迎接我大侄子!」
蕭硯難得的有些不好意思,大爺這話說的,真是太不客氣了。
「我早已相侯,二位何故不曾望見?」
蕭硯頓時背脊一寒,陡然轉身,卻見身後不知何時立有一個高大的黑袍人影,在這白日當中,無數光線映入那黑袍之中,仿佛也只有黑暗。
仿佛無盡的深淵,正默默注視著蕭硯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