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天下洶洶(完)
正月末,整座十萬大山內人心惶惶。
先有萬毒窟提前召開遷階大會,進而轉瞬便開陣封鎖了整個萬毒窟,使得外界對遷階大會的情況半點不知不說,甚至都不曾見到那遷階失敗的蠱師回返各寨。
萬毒窟仿佛一座吞噬活人的凶獸,只許進不許出,從開啟巫蠱大陣的那一刻開始,數百名各寨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蠱師便就此落入了凶獸之口。
而這還沒完,幾乎是就等著萬毒窟封山一般,僅過兩日,北疆三十二寨齊齊聚兵於九黎寨,尊聖女蚩夢為代蠱王,發兵征討萬毒窟巫王蚩笠!
不僅於此,只短短兩日,便有細數巫王蚩笠十數條罪狀的檄文遍布北疆、嬈中、南疆全境,整個萬毒窟都在一夜間知曉了巫王蚩笠做的好大事。
勾結楚國興兵南平、私謀禁術以活人煉蠱、違背誓言暗自挑起各寨戰端、名為培養弟子實為挑選煉蠱人選……
罪狀當然不止這四條,然而這幾條卻是單拎一條都足以讓人恨不得生撕了毒公。
尤其是最後一條,更是讓得到消息的大小寨主、以及那親自將子嗣送進萬毒窟的父母們五內俱崩。要知道,昔年毒公親口向各寨許下承諾,說只要能夠在嬈岳上煉化一隻契合蠱道的五毒蟲並順利折返的年輕蠱師,都能夠進入由毒公親手打造的御蠱壇內修行蠱術,並能得到毒公的毒術、巫術傳承和蠱術指導,只要進入其間修行的,都有望在三十歲之前觸摸到『天位』的門檻。
這些年來,各寨向毒公輸送了多少蠱術天才?哪一個得知自家孩兒被選上的父母以及寨主不會興高采烈,甚至不惜暗地裡因此與其他寨子結怨?
一切還不都是為了抓住這麼一個希望?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自家子弟能夠從萬毒窟出師歸來,自家寨子從今以後便一定會有一個了不得的大蠱師坐鎮,起碼可以庇護己方寨子數十年。
就為了這麼個希望,不知有多少嬈寨每年為了寨子裡的那幾個好苗子大為耗費,被選上的好苗子更是全家獲榮,可以參與寨中事務決斷。
現在告訴他們,這些自己寨子裡的心尖尖,其實都被毒公那個狗雜種拿去練成了蠱?
媽的,天塌了!
故檄文一發,其餘還在觀望靜等真相的寨子暫且不提,但凡自己寨中有輸送子弟進入萬毒窟的嬈寨,幾乎是毫不猶豫,便不約而同的紛紛提兵湧向萬毒窟問罪。
不過由於毒公在年前便因為征討南平國一事將各寨的精兵抽調了一番,此次各寨熱血上頭匯聚的兵馬實則並不多。
但就算是這樣,嬈疆形勢亦已然洶洶,無數罵名、悲怨之氣,俱是對向萬毒窟、俱是對向毒公而去。
曾經有多擁護毒公的嬈寨,而今便有多憤恨毒公。
有那短短几年間給毒公輸送了數十人的大寨,幾乎全寨家家縞素,寨主壓力極大,親自星夜兼程從嬈中趕赴九黎寨,向聖女蚩夢請命,願為那馬前卒第一個攻進萬毒窟。還說若不能揪下毒公的腦袋,他這個寨主便只有自取頭顱向寨民賠罪了。
事已至此,利益相關者已然不關心這件事的真相了,那萬毒窟開陣近十日,半點風聲都沒有傳出來,對外界的事情更是完全不管不問。
這不是心虛這是什麼!?
他媽的蚩笠,老子這些年把家底掏空了捧你,不惜背叛蠱王陪你一條路走到黑,說打南平國老子馬上就把寨中精兵抽了九成,只差沒在議事堂和那幫族老乾仗了。
老子掏心掏肺的對你,這些年就差當孫子了,就等著來日能夠一步登天,結果你就他媽的這麼對付老子!?
他媽的蚩笠,你是真該死啊!!
這些頂著寨中壓力的寨主可謂氣瘋了,眼下恨不得馬上就能變成聖女的狗,群起而攻之,把毒公這個狗雜種的血肉叼回去平息眾怒。
當然,一碼歸一碼,怒氣是一回事,這些寨主又何嘗不是被逼到了不得不表態的地步?
其實若無這份檄文,不論真相如何,在當下的節骨眼上,這些之前早就與毒公綁定了的寨主不可能會表態,不說真相到底是不是這樣,毒公暗地掌控嬈疆近十年,威望與凶名何其之高?且又早已抽調了各寨精兵,以致各寨空虛。
這些大小寨主是真不敢馬上站在毒公的對立面去。
真要表態,也起碼會在那聖女蚩夢與萬毒窟的勝負分出來的前一刻,若不然一步錯步步錯,勢微的聖女一方勝算顯然不大,萬毒窟難攻不提,外面還有上萬精兵歸毒公調動,來日一個包抄,聖女馬上就會敗落。
但沒奈何的是,那道檄文把東西瞬間擺在了明面上,莫說什麼真不真相了,這些寨主若是沒有第一時間起兵,便會馬上就遭到寨子裡的寨民質疑。
嬈寨的創建體系可不是那集權式的一言堂,大小的族老、祭祀官、巫醫等等都是寨中的派系,往常寨主當然有絕對的話語權,但此時不表態,便馬上就能被拉下去。
那狗日的蚩笠都把兒郎們禍害完了,寨子前途都沒了,還猶豫個屁,真不真相的,打了再說,你要真想陪著蚩笠一條路走到黑,那就把寨主的位子讓出來滾去萬毒窟!
於是種種的仿佛巧合之下,嬈疆的局勢便一夜顛倒,聖女一方的天平直接壓過了萬毒窟。
亦是在同一時間,這些又驚又怒的大小寨主也便見到了那位檄文的起草人。
一個中原人,一個姓蕭名硯的中原人,生的英挺,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意,但眸光甚是鋒銳,言語極為簡練,只是隨意的一個交談、一個平淡的眼神,便讓後面來投的大小寨主心甘情願的把家底透露了個乾淨,連底褲都不曾隱瞞。
好在這個不曉得跟腳的中原人對聖女倒是恭敬的很,從不喧賓奪主。
當然聖女也一直都只是板著一副小臉,輕易不開口,開口前必定要召那中原人問詢一番,而後的言語便是威嚴且辭嚴義正,讓人不得不服氣。
雖然聖女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也沒有多唬人,但偏偏就是讓人挑不出毛病來,且大勢已在聖女,這些被那道檄文逼得不得不站隊的寨主也只有硬著頭皮依照聖女的命令行事。
至於那位中原人,不是沒有人懷疑過,但眼下關頭,打不贏毒公就是死到臨頭,哪裡還有心情計較這些。且各寨本就沒有多少兵力,這些年從未看起的北疆三十二寨又不知為何格外的擁護聖女,要想來日打贏毒公後不被聖女清算,眼下就得老老實實的掙表現。
故只短短半日,寨中上下稍有點文化的便俱是對蕭硯口稱「蕭先生」,大大咧咧的本還想著喚一聲「阿郎」也一併如此稱呼,就擔心因此惡了這位中原人,畢竟在嬈疆,「阿郎」一般多用於同輩與晚輩稱呼,而「蕭先生」嘛,就是帶了些討好的敬稱了。
不管怎樣,蕭硯也著實只花了半日,便將所有人都盡數安排妥當,又花了半日,同仇敵愾的聯軍便抵駐萬毒窟外紮營,並做好防禦兵神的準備,給兵卒裝備藤甲,蠱師、巫師進行演練,可在必要時刻齊心合力發出致命一擊。
亦在此時,眾人才終於見到了早已抵達萬毒窟正在破陣的蠱王蚩離。
人心大聚。
比事先得知蠱王早已脫困的效果還來的好,並且所有人都下意識的會認為,不論是聖女聚兵也好,還是任用那中原人攥寫檄文也罷,都是蠱王的安排。
不過都是蠱王提前培養聖女,以及對他那胞兄一忍再忍、忍無可忍的反擊罷了。
誰敢說蠱王軟弱無能!?
原來蠱王一直都有如此手腕,只是一直礙於兄弟之情讓毒公鑽了空子!
蠱王的聲勢暴漲,且他提前到此破陣,所有準備都已完成,巫蠱大陣已然不是什麼威脅,人心大定,原本不怎麼有信心的眾人空前的擁護蠱王與聖女這對父女。
連終於平反的少祀官尤川也被視為忍辱負重、是毒公麾下唯一識大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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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這一手,真是……」
山崖上,蠱王苦笑道:「聞所未聞。」
看著山下已稍有破敗之勢的巫蠱大陣,蕭硯盡力眺望,但在傍晚的餘暉下,依然看不清其中的萬毒窟,遂只是笑道:「如今蠱王可相信了吧?沒有蚩夢,晚輩縱有經天緯地之能,也無法促成此事。蚩夢,著實幫了很多忙。」
這句話蕭硯不是客套。
如果沒有蚩夢,就算他替北疆三十二寨一個一個收拾掉那肆虐的屍怪,也不可能聚攏人心。
而在其中,又有蚩夢在那月余的時間裡一個一個大寨拜訪過去,借著蠱王早年積攢的人情,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定了今日三十二寨聚兵的大事。
這一切,若沒有蚩夢,都只是空談。
蠱王有些感嘆,似乎是有些不想那個刁蠻任性的女兒因為這些種種而提前走進大人的世界,但又有些釋懷,每個人都會經歷成長,只是或早或晚而已,他能保護蚩夢一時,卻保護不了一世。
且尤其慶幸的是,萬幸引領蚩夢的人,是蕭硯。
何其有幸,何其讓人感嘆。
蠱王道:「不止是我、蚩夢,整個萬毒窟,都欠你一件還不了的大恩。」
說著,蠱王便毫不猶豫的拱手一拜:「這個恩情,萬毒窟永遠不會忘記。」
蕭硯一把扶住蠱王,沉吟了下,道:「蠱王無需如此,我同樣欠了你們。」
蠱王稍有些不解,蕭硯便簡單敘述了他與袁天罡的遊戲一事,當然並沒有這般直白,只說是他與袁天罡的一個約定,如能破解這嬈疆之局,於他的意義非凡。
而蕭硯破開此舉,便一直借了蚩夢的勢,只是做的很隱晦,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看起來毫無規劃。
蠱王雖然並不清楚其中的道理,但也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不過只說一碼歸一碼,蕭硯欠的情只歸蚩夢,萬毒窟欠蕭硯的,抹不掉。
如果鮮參在這,定會難得誇獎蠱王一回。
好嘛,你個榆木腦袋,總算開竅了一回,為咱家閨女出了一份力。
蕭硯沒有異議,只是一笑,而後遠眺著那座籠罩萬毒窟的巫蠱大陣,眯眼思索。
事實上,他與袁天罡的遊戲,早就已經下了定論。
從尤川順利進入十二峒、順利盜取兵神秘術開始,此行便有了蓋棺定論。
毒公得到兵神秘術,是他的謀劃落定之時,亦是他與整個嬈疆背道而馳的伊始,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因為兵神怪壇要想成為可用之物,便逃不了要以人為蠱的宿命,不管量大還是量少,都不可能讓各寨妥協,這是利毒公一人而不利嬈疆的事,有了兵神怪壇,毒公可以成為嬈疆真正的造世主,所有兵神都只憑毒公一人的心意而活,毒公可以一個念頭控制成千上萬的人。
故便是曾經支持毒公的人,恐怕也會反對此事,因為一旦被煉製成兵神,便成了沒有自己思維的怪物,或者說,毒公的念頭大於自己的思維,那般一來,就算是天下無敵又有何用?毒公是爽了,嬈疆是強大了,這些與成為兵神的人有甚關係?
但袁天罡的出現,可以縮減此事的阻力。
於袁天罡而言,只要對大局有用,整個嬈疆都可以是兵神怪壇的陪葬品,有這位老上司不良帥的支持,毒公便有了底氣,於他這個巫王而言,嬈疆又何嘗不能成為他一步步壯大的陪葬品?
但就算是如此,毒公從一開始也不可能輕動那些支持他的大寨、大族,只能挑選底層的嬈民動手,可能中間會與知情人達成一個默契,不會淪為兵神的大寨、大族可以成為既得利益者,故願意犧牲下面的利益,代價僅僅是不告訴下面實情而已。
可以說,只要兵神秘術到手,毒公的後續計劃便能水到渠成、天衣無縫。
而袁天罡不用理會其他,他只需要一座可以提供兵神的嬈疆而已。
但這一切的前提,恰恰是那個願意犧牲利益的底層會安安分分的「不知情」,使得毒公有時間做成一切先決條件。
蕭硯的出現,引爆了一切。
從剷除屍怪為吸引人心的手段到蠱王被囚做文章,以各寨承情到放手讓毒公目的達成,以提前讓公羊左坐守南平國到邀請淮南朱瑾出兵至使楚軍退兵,以處處被動步步退讓到利用南平軍拖延萬毒窟兵馬回師化被動為主動……
每一步,既是巧合,又是精心落下的一子。
例如在淮南朱瑾進犯長沙之前,可能不會有人想到,這位吳國東面行營都統腦子抽了會經長江逆流進犯洞庭湖威逼長沙!
逼楚軍退兵他能得到一個子兒的好處?別說興師動眾需要耗費的軍需!
但偏偏朱瑾就是來了,逼得馬殷舍了馬上到手的番禺不要,也要心急如焚的回師護住自家老巢不被朱瑾這個瘋子大掠一空。
這一切的棘手之處,便是如何才能夠恰到好處的將種種看似不經意的東西串聯成一條線,哪一步過早、哪一步過晚,都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過早,便能讓袁天罡察覺到蛛絲馬跡。
過晚,例如沒有及時使得楚軍退兵,南平軍便無法及時攔住萬毒窟兵馬回師,如此一來,就算蕭硯攪動北疆三十二寨出兵,亦敵不過有數百位蠱師坐鎮、集齊各寨精兵於一處的萬毒窟大軍。
這個過程,說輕鬆也不可能輕鬆,說每日都在踩鋼絲,又太過誇張。
唯一讓蕭硯猶豫不決的事,只有到底要不要讓尤川進入十二峒盜取兵神怪壇秘術。
彼時還未到達死溪林,他在想通尤川身上的古怪之處後,便一直都有些舉棋不定,無法下定決心。
讓尤川順利盜取兵神怪壇很容易,只要途中什麼都不干涉便能夠成功。
而兵神秘術泄於毒公之手的後果,蕭硯卻無法保證一切都能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走向,種種安排差一步,便可能使得毒公坐大,自己成為毒公最大的功臣,連累姬如雪、蚩夢等等所有人在內一同埋葬於這座十萬大山。
不僅於此,整個嬈疆都會成為一座煉獄,兵神如潮,威脅中原,天下只會亂之又亂。
這所有的所有,都會與蕭硯的初衷大相逕庭。
轉折之處,在於那座李淳風留下的機關冢。
石門後的五句話,字字朴華,卻字字都有如點撥之能。
這是一場豪賭,蕭硯不再多想,放手施為,一步一步,促成今日局面。
只有毒公真正得到了兵神怪壇,他的真正目的才會暴露無遺,毒公無法拒絕兵神怪壇帶給他的誘惑,正如他坐視蕭硯帶著蠱王離開卻並不立刻追殺而是第一時間開啟巫蠱大陣煉製兵神秘術。
毒公得到的,是他的破綻。
人心不在,淪為倒行逆施之輩,籌謀了多年的嬈疆氣術重新倒向蠱王。
袁天罡會料到今日局面嗎,蕭硯想,可能會的,但對於這位不良帥而言,這本就是一場賭博,以嬈疆為棋盤,毒公與蕭硯為棋子,誰勝誰敗,於他而言,可能都沒有意義。
但正如袁天罡之前所言,蕭硯若敗,他便走不出這座十萬大山。
「蚩笠利用屍怪肆虐,藉機抽調各寨精兵以盤下這局大棋的時候,又何嘗想得到,正是這麼數十隻屍怪,成了他的局,又成了阿郎破他的勢……」
蠱王想了許久,悵然感嘆道。
蕭硯笑了笑,一言不發,只是探手出去,交予身後人一物。
疸族那荼羅石接過蕭硯手中的避毒珠,點了點頭,戴好斗笠,領著十餘人躍入大陣之中。
天色已暗,正是疸族行事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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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毒窟,大寨。
閉目打坐的李嗣源倏然睜開眼,進而細眼微眯,摩挲著八字須。
奇了怪哉,今日探究這大帥賞賜的秘術,怎的打坐了兩個時辰,仍有些心緒不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