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拗與執著麼?
荀緄之所以這麼問,還是因為兒子荀彧的評語。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他此番帶著兒子,從潁川出發,先是到了汝南平輿古城二龍里的月旦島,替兒子向許劭兄弟求評。
之後又輾轉多方,來到洛陽,分別向司馬防、橋玄、蔡邕等人求評。
可無有例外…
所有的名士,幾乎盡皆提出了同一個要求。
——評語可以給,但荀彧與昔日的宦官,「禍亂朝綱」的中常侍唐衡之女定下的娃娃親必須退!
換句話說,本是板上釘釘,半隻腳嫁入荀家的唐氏,她不得再踏入潁川荀氏的家門!
照理說…
這本沒什麼。
如今,因為曹操兩度敲響登聞鼓,宦官一派的首腦人物王甫伏誅,曹節隱退,所剩下十常侍無不夾著尾巴,小心謹慎。
縱使唐家曾是昔日「五侯」之一,顯赫一時。
可如今唐衡早已病故,梁家已經沒落了。
這種時候,荀家退了這門娃娃親,幾乎不會受到任何阻力,且還會讓士人一派翹首稱讚。
但…
荀彧始終堅持——不退婚!
無論是與潁川士人關係默契的司馬防;
還是橋玄、蔡邕這類當世名士;
亦或者是潁川「荀、鍾、陳、韓」四大家族的族老…
誰勸也沒用,就是不退婚!
「唉…」
看著荀彧沉默不語,荀緄再度嘆出口氣。
「他汝南傅公明傅家昔日敢公然不娶唐衡之女,吾兒為何就不敢呢?我荀家比不上他傅家麼?」
誠如荀緄所說。
桓帝時期,唐衡與其餘四個宦官合謀誅殺了權臣梁冀,受封「汝南侯」,乃是當時的「五侯」之一。
而唐衡貪暴,為非作歹,禍亂朝綱,卻極其心疼自己入宮前生下的女兒。
便要給女兒指婚汝南名門傅家長子傅公明,傅家明確表示不娶,這才再度被指婚給了潁川荀氏的荀彧!
荀緄畏懼唐衡的權勢,只能答應下來這門娃娃親!
因為這一條,潁川荀氏被士人嘲笑了十幾年!
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
如今,明明可以一雪前恥,退了這門婚事,可…可…
「唉…」
荀緄扭過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就在這時,一隻黑幫白底、繡花的乾淨靴子,輕輕的踏進積雪中,荀彧悠然下了馬車,向父親拱手一拜。
「父親大人,關於婚事,請聽孩兒一言!」
荀彧一本正經,任憑冰雪刮在他的面頰上,他細細的言道:「當初陳群的爺爺家裡窮,他來拜訪咱們時,咱們遣退了所有的僕人,只留下您和叔叔們坐陪敬酒,這是我們荀家的善意吧?」
「族裡侄兒輩荀攸,當初他叔叔醉酒,誤傷了他,他遮著傷不讓叔父知道,不想讓叔父內疚,這也是我們荀家的善意吧?」
「孩兒從小耳渲目染,聆聽您與諸多叔叔的教誨,孩兒又怎能對這世上的人不存善意?唐氏的父親,中常侍唐衡,這個手中沾滿鮮血的宦官,士大夫當然討厭他、憎惡他…孩兒雖沒有見過這位未過門的妻子唐氏,可她是無辜的。」
講到這兒,荀彧頓了一下,擦拭了下面頰上的雪,繼續說道:
「她爹當年與傅家定下娃娃親,傅家不要,他爹又與我們定了娃娃親,世人說您是攀附權貴,笑話,我們荀家哪個人不是人中之龍?還比不上傅家麼?」
「唐家祖輩有做到過京兆尹,有做到過司空,又如何?我六叔三個月從平民做到司空,父親做到過濟南相,我荀家比不過他們麼?」
「當時答應這門娃娃親,除了因為不想給族裡帶來災禍,還有的…依舊是父親大人的『善意』吧!女孩兒家幾次都嫁不出去,多傷她呀,若然我們再拒了這門婚事,那她還嫁得出去麼?」
「現在二十年過去了,局勢變了,唐衡死了,唐家沒落了,宦官也式微,所有士人審時度勢,族裡人閒言碎語的逼您退婚,甚至拿兒子的『評語』,拿『孝廉』頭銜相威脅!還說什麼唐氏是宦官濁流之後,有辱我們士人清名,哼…」
罕見的,荀彧的表情中多出了幾許譏諷。
「說起審時度勢,族裡的荀巨伯看到好友被盜賊包圍,他怎麼沒有審時度勢?他為何明知不可為而偏要為之!以大義保全無數生靈!所以…」
「不管誰笑我攀附權勢,不管誰笑我傻,孩兒主意已定,娶唐氏為妻,且永不納妾!我們荀家不改諾言,我荀彧一生寧死亦不改諾言!」
呼…
馬車內亮著微弱的燈火,映著荀彧那被雪絮沖刷的臉,隔著飄雪…這一對父子對望,他們的神情欣慰而悲涼。
沉吟了許久,荀緄方才再度張口。
「可…可若是文若一定…一定這般堅持,那…那普天之下的名士不會有人贈你評語,你一生也無法舉孝廉,吾兒的仕途之路還沒開始就…就要終結了麼?」
荀緄的話幾近悲涼,哀莫大於心死。
荀彧卻是再度朝父親拱手。「爹,孩兒不要評語,孩兒也不舉孝廉,孩兒會走出一條自己的路!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證明,我荀彧對得起『荀二龍』之子的名號,我荀彧亦能光耀潁川荀氏門楣!」
語氣果決。
「自己的路?」荀緄反問。
「是!」荀彧牙齒緊緊的咬住嘴唇。「就在幾個月前,曹孟德還是宦官養孫,可他卻兩度敲響登聞鼓,替民除害!如今,普天之下,還有誰會將他與宦黨歸為一類?普天之下?誰不交口稱讚此曹家子!」
「孩兒,孩兒想效仿曹孟德,走出一條不要評語,不舉孝廉,卻依舊能夠忠君報國,光耀門楣的路!請…請父親允准!」
咚…
荀彧的腦袋重重的磕在地上,埋在雪中…
呼…
荀緄表情複雜的看著荀彧,他還想再勸勸兒子。「不要評語,不舉孝廉,忠君報國,入朝為官…這條路,走不通的!」
「能走通的,一定可以!」荀彧當即反駁。「因為曹孟德就是在一位公子的指點下,這麼一路走過來的!曹孟德可往,兒亦可往!」
很明顯…聽到這一番話,荀緄雙腿踉蹌了一下,他的表情有些悲痛。
偏偏悲痛中,還帶著些許期翼之光。
這就是他的兒子麼?
「好,好,吾兒自己選出一條路,為父欣慰…為父相信你!」
荀彧悲痛的看著力竭癱倒在馬車內的父親,鵝毛大雪紛飛,他退後三步,在大雪中朝著父親再度扣首。
繼而,他決然的站起身,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的往城東疾馳而去。
大雪中,他的樣子形單影隻,他像是茫然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可偏偏,打從心裡地,他無比清楚自己要去哪裡!要做什麼!
暴雪已經濕透了他的衣表,駕馬時雙手都有些僵硬。
可一想到前面就是玉林觀!
要不了多久,他便能見到,那位為曹操指點迷津,那位幫曹孟德走過「獨木橋」的「羽弟」時!
他心頭的火苗驟然升騰,他感覺渾身充斥著火焰!
至善至美、充滿著善意的「香君」毅然決然的奔赴玉林觀…
雪下的正緊!
雪中一抹潔淨到極致的清雅,匯聚成「高潔」二字,與官道上疾馳的一人一馬遙相呼盼,匯聚成了雪中最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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