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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狹怪(9)

2024-08-28 02:28:33 作者: 裟欏雙樹
  他停在狹窄而陰暗的巷子裡,撓撓頭,自言自語:「好像是走錯了?」

  正欲回頭,他卻定住了身子,眼中有奇異的神情。記住本站域名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畫,入洛陽甘霖寺繪壁畫,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兇殺之,卒,年二十一。」

  陌生女子的聲音,自虛空而來,似遠又近,音量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清楚楚。

  他左右環顧,夜色如墨,窄巷空空,哪有說話的人。

  誰在說話……他心頭喃喃,明明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奈何後面的話一個字都不明白,只覺得聽在耳里甚是難過,落到心中有如針刺。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畫,入洛陽甘霖寺繪壁畫,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兇殺之,卒,年二十一。」

  聲音又來了,這回是男子在說,語調冰涼如雪,越聽心越冷。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畫,入洛陽甘霖寺繪壁畫,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兇殺之,卒,年二十一。」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畫,入洛陽甘霖寺繪壁畫,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兇殺之,卒,年二十一。」

  一男一女兩個聲音交替而現,反反覆覆只說同一句話,越到後頭聲音越響亮,到達的已經不是他的耳朵,而是心與腦子,甚至身體裡的每條血脈。

  他滿頭冷汗,捂住狂跳不止的心口,腦子裡嗡嗡作響,除了這句話他再聽不到任何聲音,身體十分難受,每塊血肉都要分裂開似的。

  「誰?!」他咬牙回頭。

  子另一端,不知幾時多了一個人,黑衣黑鞋,像夜色里一個虛幻的影子,跟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都來不及看清對方的面容,那人忽然加快了速度朝他跑來,他躲閃不及,覺得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牆,倒在地上的時候,身子倒不怎麼疼,就是心口有些發涼,眼睛也不太看得清楚了,片刻恍惚之後,他才被一陣劇痛驚醒,低頭看自己心口,溫熱的血正從那深深的刀口裡汩汩而出。

  城中所有的燈火好像都在此刻熄滅了,他唯一能看見的光,只有那個人手中握著的匕首,應該是一把特別趁手又鋒利的武器,沾了血都絲毫不影響它的光芒。

  他呆呆望著那剛剛離開自己心口的兇器,腦中並不空白,只是不解,無數個不解。

  「你為何如此?」他蒼白著嘴唇問。

  「受人之託,皇甫公子莫怪。」那人倒也爽快。

  皇甫公子……那便是沒有殺錯人了。

  「我並未得罪誰……」他想站起來,身子卻軟軟不聽使喚。

  那人走近一步:「僱主讓我帶句話。」他蹲下來,毫無表情地看著這奄奄一息的人,「他說,他很不喜歡你。」

  他怔住。

  匕首再一次高高舉起……

  他不再覺得疼痛,也不覺得冷,四周也不是漆黑的夜,初夏的風吹得正舒適,車水馬龍的洛陽城裡,處處是他喜歡的樣子,他抱著新買的畫具走在街頭,懷裡揣著剛剛從首飾鋪里取出來的鐲子,一對年輕父母抱著兩個孩子笑鬧著走過,他覺得以後他跟阿敏也會如此的,想想就很開心。

  可是……他沒有以後了吧?


  眼前一切被這個突然出現的念頭撕得粉碎。

  他靜靜躺在冰冷的地上,微微睜著眼,胸口最後一次起伏的時候,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沒有憤怒,連恨意都沒有,只是不明白,永遠不明白。

  桃夭跟司狂瀾終於鬆了一口氣。

  再沒有第八遍了。

  無限的循環終於在此刻被擊碎,夜空,巷子,皇甫勤的屍體,包括整個洛陽城,都像點著的紙一樣化作四散的灰燼,留在眼前的只是一片沒有邊際的空白,像甘霖寺南院上一直空著的白牆一樣。

  他們面前,蹲著一個白衣飄飄的纖瘦男子,把頭深深埋在膝蓋上。

  桃夭與司狂瀾對視一眼。

  「呃……皇甫公子?」桃夭俯下身,試著喊了他一聲。

  男子緩緩抬起頭,輕聲道:「你知道我不是他。」

  桃夭臉色一變,本能地朝後頭退了一步。

  那抬起的臉上,沒有五官,只得一片空白,這讓他整個人看上去仿佛一張忘記被填上臉孔的人物畫。

  司狂瀾卻下意識地往前一步,擋在桃夭面前,冷冷道:「那你是誰?」

  「我是他臨死前吐出的最後一口氣。」他很清醒的樣子,也沒有要攻擊誰的意思,「你們管我這樣的,叫什麼?」

  桃夭從司狂瀾身後探出腦袋來:「狹怪。因為你們本該留在狹間界中。」

  「狹間界……」他想了想,「哦,想起來了,我離開他之後不久,就被一陣風吹到了奇怪的地方,那裡頭什麼都沒有,就跟現在差不多,只有無數幽藍的氣息在裡頭飛來飛去,我也差不多。原來那裡叫狹間界啊。」

  桃夭站出來,警惕地看著他:「你都記起來了?」

  他站起身,點頭:「原本在那個地方飄著,安安靜靜的,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心頭總有一處憋屈與不解,無法釋然。有一天,我突然在面前看見一點光,白色的,越靠近它越亮,眼中便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想不斷往前走,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能重新看見時已身在市井,身旁人來人往。這跟我最後看見的那個世界很不一樣,我有些不習慣,還覺得很累,一股莫名的本能催促我就近落在一個襁褓之中的嬰兒身上,有了這個身軀作為依靠,我才稍微好一些。在他的身體裡越久,他的意識就越聽從於我,我什麼都不喜歡,就喜歡畫畫,一提筆就畫地獄惡鬼,如此卻讓這孩子成了小有名氣的天才,可越到後頭,我就越渾渾噩噩,常常都不知自己為何要做這樣的事,但就是想做。」

  「你離開狹間界就會生病,這就是你的『病症』。」桃夭說道,「你雖由人而生,但人界卻不是你的歸處。」她想了想,又道:「也不能完全怪你,狹口一開,總有一個傢伙會先跑出來,不是你,也會是另一個。」

  他看著桃夭,問:「我離開狹間界就病了?」

  「你留在人界越久,作為那一口怨戾之氣的本質就會越來越明顯,」她指了指司狂瀾,「不然也不至於糊塗到把這個傢伙當作伍先生了。」

  「我……」他仔細看著司狂瀾,搖搖頭,「長得倒是一點都不像。可是……」他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可是畫得太像!在我眼中,幾乎是同一人之手筆!衣帶當風,其形若脫,這是我當年最崇拜伍先生的地方。在松鶴庭見了那幅畫,我腦中一片混亂,哪管他們像不像,認畫不認人,著魔似的以為那就是伍先生回來了,那冥冥中讓我等了那麼久的人,終於回來了。」他有些落寞的垂下頭,「我很激動,追上去卻只是想找他喝一杯酒……我不知道為何就是想找他喝酒,不知道……」


  「因為那個夜晚,你本就想找他喝酒的。」司狂瀾淡淡道,「那壺酒你不是一直都捨不得喝嗎。」

  他可能是笑了一下,雖然在他的臉上並不太看得出來。

  「始終是沒有喝成。」他有些遺憾。

  桃夭很難把眼前的他跟外頭那隻瘋狂的妖怪劃為共同體,儘管他們確實是,此刻唯一慶幸的,是裡頭這個「他」,起碼還有人的樣子,能說上話。

  「還是叫你皇甫公子吧。」她笑了笑,「雖是他一口氣,你卻能把自己活成他的樣子,連畫畫的天分都繼承了下來。」她頓了頓,笑容淡下去,「你甚至沒有忘記要替他找伍先生喝酒,也始終記著他臨終前最大的疑問。」

  他沉默了片刻,說:「其實我……」

  「其實,『你們』都知道那僱主是誰。」司狂瀾直言,「但『你們』寧可以為自己不知道。正如你不清醒時,我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你的過往,卻沒有一次看到你在巷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嘆了口氣:「當那個人說出『他相當不喜歡你』時,我,或者說我們,就已經知道是誰了。」此時,就算沒有五官也能看到他的沮喪,「可我們不信,更不明白。也許在人界的這十來年,我只是想弄明白這一點。」

  在一片空白的世界裡,氣氛更容易沉重。

  三個人都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司狂瀾開了口:「他不喜歡加了人參的酒,所以毫不猶豫倒掉它。」

  他抬頭望著司狂瀾,真切地等待一個答案。

  「可那壺酒本身又有什麼錯呢?」司狂瀾仍是那淡淡的表情,「僅僅是他不喜歡罷了。」

  他愣了愣,似懂非懂。

  「一個風燭殘年,江郎才盡,一個朝氣蓬勃,鋒芒初露。」桃夭笑了笑,「你所有的出色與善良,最終都是他眼中的罪過。有些人吧,總是習慣拿厭惡來掩蓋恐懼,他對你全部的不喜歡,不過是他對自己的絕望與害怕罷了。」

  他很久都沒說話,像個石頭一樣戳在那裡。

  良久,他緩緩開口:「我……從未想過取而代之,從未!」

  對,你從未想過,這件事你知道,皇甫勤自己知道,桃夭與司狂瀾都知道——可是伍先生不知道,一個能畫出天地山河的畫師,卻始終未能在自己心裡畫下同樣寬廣美好的景致,那狹窄陰暗的巷子,才是他心中真正的模樣吧。

  「回去吧。」桃夭終於說出來,「皇甫勤已經不在了,伍先生也不在了。幾百年前的是非糾葛,委實不該讓幾百年後的世界倒霉。你覺得呢?」

  他想了許久,長長嘆了一口氣,走到二人面前,躬身拱手向他們行了個大禮,隨後突然兩掌齊出,狠狠將他們朝外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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