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熾住在開放式病房,兩人間。
每天早上醫生查房,輔助治療,護士定時發藥監督病人服用,夏熾的睡眠在藥物的幫助下,變好了些。
時遇每天都會過來,陪伴她的時候從不敷衍。
隔壁病床的阿姨深深感嘆,說羨慕她有一個這麼好的男朋友,「這年頭,遇見真心待你的人太難得了,小姑娘可要好好珍惜啊。」
好好珍惜……
她也想好好珍惜,但是太難了。
進入狂躁狀態時,她也會興高采烈的跟隔壁阿姨分享自己跟時遇之間快樂的往事,當阿姨附和一句,她就會覺得未來很美好。
那位阿姨在正常的時候,會說些鼓勵她的話,但也保不准哪個情緒低落的時間段,就是開始唉聲嘆氣,「我剛住院那會兒,孩子往醫院跑得勤,我心疼,催著他回去工作過自己的生活。時間一長,大家好像也習慣了這種模式。久病床前無孝子,我這麼活著,也真是拖累。」
她們病情特殊,本不該與對方走太近,會無可避免的受到影響。
此時,就會變得十分消極。
即便時遇已經小心謹慎觀察她的一切,在被理智和私心反覆折磨中,夏熾的情緒還是會失控。
那日他坐在病床邊陪她玩遊戲,夏熾難得忘記煩憂,漂亮的臉蛋上一直掛著笑容。
一道來電鈴聲打破和諧氣氛,時遇的手機響了,夏熾看到上面的備註,xx學姐。
時遇只得暫停遊戲,正欲起身去接電話,夏熾的臉色立即沉下。
見狀,時遇停在原地,右手舉著手機貼近耳邊,左手輕輕握住她的手指摩挲,那是安撫的動作。
觸碰掌心的溫暖,夏熾的注意力全在那隻手上,也沒有故意探聽他跟電話里的女生說過什麼。
兩分鐘過去,通話還未結束,夏熾豎起耳朵,聽見他們在電話里討論專業知識。儘管沒有半句閒聊的話,她仍然不悅,故意反手抓住時遇的胳膊。
那人似乎察覺她的不耐,提前結束交流。
時遇的目光重新移會平板屏幕上,詢問她是否繼續遊戲,夏熾卻將平板往旁邊一甩,「不玩了!」
只是稍稍一愣,時遇便順著她的意思改口:「好,咱們換個遊戲,或者知知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嗎?」
「時遇,你沒有脾氣的嗎?」夏熾仰起頭,逼問他,只要他露出一絲情緒破綻,她都有理由借題發揮,「我在無理取鬧,你看不出來嗎?你不生氣嗎?」
可那人卻坐在身旁,輕輕撫著她的頭頂,「哪有真正任性的人會說自己無理取鬧,知知只是暫時生病,但這都沒關係,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
他總是那樣,和煦春風的笑容能將她堅定地決心,磨平、粉碎。
很快,時遇意識到隔壁病友對她產生影響,跟醫生商議後,決定將她轉入vip單人間。
她不願意,治療費用本就不低,還要額外破費。可時遇不在意那些,只讓她配合治療便是。
她知道時遇家底豐厚,供她治療完全沒問題,但心裡總是彆扭,「你也只是個學生,哪有那麼多錢?你爸媽會怪你的,把錢花在我這種人身上。」
「是我自己賺的錢,我的東西都屬於知知。」時遇讓她安心。
「而且,就算不得已拜託爸媽幫忙,他們也不會責怪我。」
「我爸爸他曾經,在比我更小的年齡,做出過同樣的選擇。」
時遇從不避諱提起家人,不敢坦誠的永遠都是她,只想把那些不堪的過去埋藏在地底下,永遠不要挖出來!
像時遇那樣幸福溫馨、充滿信任感的家庭氛圍,大概是她一輩子求而不得的嚮往之處。
轉病房時,夏熾同時遇商量,請假一天回家收拾些東西。也是那天,她不經意的發現時遇做過的心理測試表。
什麼情況才回去檢測自己的心理問題,答案不言而喻……
「這是什麼?」
當她把那張心理測試表擺在時遇面前,對方再也不能逃避。
更何況,時遇從不對她撒謊。
夏熾的心更亂。
生病的時候沒辦法控制自己,而她產生的那些負面情緒,直接影響到時遇。
沒有人在情緒低沉的環境下還能一直保持良好心態,時遇全心身撲在她身上,每日做好最符合她胃口的食物、悉心關懷、溫柔陪伴,任她折騰都沒有怨言。可那只是因為,不捨得,沒有在她面前表現出來。
他也是個有感情的人,情緒壓抑到一定地步,需要自己釋放。抽菸、失眠、以及這張心理測試表。
明明被她連累到這個地步,卻從未開口抱怨過一句。
「阿遇,我們……」
話音卡在嗓子眼,淚珠瞬間盈滿眼眶,兀然滾落。
她說不出口。
「沒關係的知知,我沒有那麼脆弱,我還要一直陪著你,怎麼會允許自己有事。」察覺到她的不安,時遇沒有否認,只是從那天開始,抽屜里的煙再也沒出現過。
他好像,沒有受到影響。
但有時候她故意裝睡醒來,依然會發現走廊邊上那道孤寂落寞的身影。
醫院這個地方,真是沒給她留下半點好印象。
她不鬧了,配合一切治療。
每天都在吃藥,夏熾的記憶開始變差,行為反應遲緩,她甚至忘了,那天是時遇的生日,他本該坐在熱鬧的人群中,站在明亮的燈光下,與親人朋友歡喜相聚。
「對不起,我忘記了你的生日。」過了凌晨,她又哭著時遇道歉。
可是,以她的現狀,不允許獨自出院,連出去為他買一份禮物,都做不到。
距離上次跟母親不歡而散已經過去近兩個月,之前她故意迴避母親,直到徐女士再次聯繫,她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在電話里揚高聲音,引來路過的護士,同時被徐女士察覺端倪。
徐女士找來醫院時,夏熾的情緒已經變化。她開始自責,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徐女士忽略過她,但也會心疼她,這點毋庸置疑。
得知她現在依靠著時遇,徐女士第一想法是還清債務,錢這個東西,是徐女士眼中衡量一切的標準。
「夏夏,你跟媽媽一起走,媽媽幫你找更好的醫生。」
「我已經查過他對你做的事,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聽說他在學校……」徐女士對時遇的評價很高,話里話外全是他的優秀之處。
這些話落在夏熾耳中,像一根根細針插進心臟,未見血,卻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千瘡百孔。
不知什麼時候起,夏熾已經有了砸牆摔東西的習慣。
興奮的情緒與消極的情緒反覆交織,只要一點不順心,她就可能不顧形象的嘶吼。發泄的過程中,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對他人造成多麼嚴重的影響。
時遇待她越好,她心裡就越難受。可時遇待她不好,她便忍不住將危機感無限放大。
「你不要管我了!」
「你管我幹什麼!我們本來就,沒什麼關係,你報的恩足夠多,不欠我了。時遇,你不欠我,不需要為我做到這一步,懂嗎?」
「不是因為報恩,知知,這些話我不喜歡,以後別再說了。」他皺起眉,緊緊地控著她的雙手,「你只是暫時生病,但這都沒關係,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
他的那些話,一直在誘惑著她,握起的拳手捏緊又放,夏熾的心裡憋著一團火,隨時都有可能燒起來。
她懇求時遇回學校。
另一邊,又拜託徐女士為她帶來新消息。
時遇深受看重,是學校和醫院栽培的人才,徐女士告訴她,「他為你,拒絕了一個大好的機會。」
夏熾閉上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
時遇一如既往的出現,從來不會給她帶來負面情緒。
那段時間,他的電話信息很多,夏熾無意間看到過。當天晚上,她砸了時遇親手熬製的湯。
瓷碗落在地上摔成碎片,濃香的湯汁流淌在地面,只剩一堆殘渣。她都做到這一步,那人也該發怒了吧?
可時遇沒有。
反倒擔心她受到驚嚇,「知知,別害怕,我一直都在。」
溫暖的懷抱是她所貪戀的,她若再自私些,就應該抱得更緊。
可她不能放縱自己,那樣,會毀了時遇。
沒過多久,夏熾的生日也到了。
她生在五月,只比時遇小四十幾天,卻讓那人承受著不屬於他的壓力和痛苦。
夏熾生日那天,醫生准許她回家住一晚,徐女士想接她去慶祝,夏熾拒絕了。
她跟時遇回到水木清苑,桌上擺著一個透明罩子蓋住的大蛋糕。奶油裝飾很漂亮,夏熾看得仔細,發現一點小小的缺陷。
那人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學了幾天,不過,還是要比蛋糕店裡專業的師傅差些。」
原來,是他親手自製。
在夏熾眼中,這就是最珍貴的東西。
「阿遇,我給你跳一支舞吧。」
那天,夏熾的心情很好,化了精緻的妝容,換上漂亮的長裙,為自己心愛的人獻上一支完美的舞蹈。
牽著裙擺行禮時,抬起雙眸,對上那道盛放著溫柔星光的雙眸,眼底飽含情意。僅那一人的掌聲,便勝過座無虛席的觀眾台。
女孩蹁躚起舞的身影像一隻蝴蝶,義無反顧飛奔到喜歡的人身邊,獻上自己唯一炙熱的吻。身體裡流淌的血液開始沸騰,她衝動又熱情,甚至不計後果的想要將自己交付於他。
縱然意亂情迷,那人也堅守著最後守護她的底線,「知知,我得對你負責。」
貼在後背的那雙手替她拉起拉鏈,在她耳邊輕聲道歉,覺得冒犯了她。
被推開,夏熾有片刻的茫然,睜著那雙漆黑的眼眸盯著他看了半響,注意力再難集中。
上一秒情緒高昂,下一秒又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好。
明明,一切因她而起。
他從來都沒做過對不起她的事,若非要說錯,大概是,錯在遇見她這樣糟糕的人。
沒有誰看著自己喜歡的人飽受煎熬還能無動於衷,夏熾亦然。
她了解時遇的性格,更知道他心中強烈的責任感,若是她一直這樣下去,時遇也不會像那些自私的人將她拋棄。
只要她示弱,他便會不斷為她付出。
這樣,不好。
從前很極端的想過,只要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到死也要抓緊抓牢,可如今,她反悔了。
捨不得。
她怎麼能讓自己所能見到的,唯一且最耀眼的星星墜落深谷,蒙上塵埃。
「砰——嘩——」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夏熾已經記不太清,只聽到,打碎東西的聲音特別刺耳。
躁鬱症,極樂極悲,在兩種極端反差的情緒中飽受煎熬,任何人都不能保證理智。
她好像,跟時遇吵了一架,單方面的吵架。
然後發生了什麼?
一條鮮紅的血線從時遇臉側緩緩流下,刺痛了夏熾的眼。
她被嚇得驚聲尖叫,那人不顧自己的傷口,不斷安撫她的情緒,「沒事,沒事的,知知,別害怕。」
「醫院,去,醫院……」她慌亂無措,徹底變得不安。
醫生檢查後,傷口不深,但差一點就要傷到眼睛。
夏熾低頭看著空空的雙手,腦海中閃過拋出堅硬物品的畫面,便被嚇得大哭,「我做了什麼……」
「我錯了。」她痛苦的抓著自己頭髮,開始懺悔,「我錯了,我錯了。」
她甚至痛恨自己這雙手,一直往牆上砸,好像沒有知覺般,砸到紅腫都不知停下。她錯了,所以要認錯。
「我怎麼能,怎麼傷害他……」夏熾嘴裡一遍一遍的念著那句話:「知知不可以傷害阿遇。」
恰逢徐女士問候她的生日,時隔多年,夏熾第一次在母親面前示弱,說出與當年相同的話,「媽媽,你幫幫我。」
她哭得嗓音沙啞,「媽媽,你幫幫我,求求你了。」
她把自己弄傷,終於惹惱了時遇。
「知知,你……」到底還是捨不得對她說一句重話,他沒有怨恨她失手傷人,只是氣惱她故意傷害自己的身體。
「以後不許再傷害自己!」他僅僅捨得對她發泄的脾氣,也僅此而已。
夏熾忽然笑了,滿臉的無奈,「我們分手吧。」
終於,她還是完整的,跟時遇說出了那句話。語氣輕飄飄的,好像在跟人談論今天吃什麼一樣簡單。
「知知!」時遇以為,她又缺乏安全感了。
夏熾強行扳開扣在腕間那隻手,「這不是鬧脾氣,我認真的。」
「我不答應。」時遇的臉上,難得露出那麼複雜的神情,卻很堅定,「我不會跟你分手。」
「時遇,我要走了。」夏熾閉上眼睛,不再看他,「無論是雲陽市還是c市,都是我的噩夢之源,我已經答應跟媽媽離開,換個環境開始新的生活。」
時遇仍然順著她,「你想去別的地方,我可以陪你,不需要分手。」
夏熾猛然睜開眼,再次揮開他伸出的手,「你怎麼還是聽不明白?我不要跟你在一起,我要離你遠遠地!」
「就是因為想要靠近你,才把自己逼成這樣,你不要再影響我了!」
那天,她對時遇說了許多過分的話。
「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你越是對我好,我就越痛苦!」
「是我不知好歹,浪費你的心意和付出,是我沒良心。」
「你的愛我承受不起,算我求你,放過我吧……」
大約是被她這些話傷透了心,時遇第一次那麼強硬的拒絕她的要求,「我不答應。」
夏熾的情況變得更差,她找到了對付時遇的辦法,不需要故意對別人撒氣,只要用自己作為籌碼,就能逼得他一次次妥協。
徐女士說,只要她悄無聲息的離開,時間一長,那人自然會放棄。
夏熾搖了搖頭。
她知道,時遇不會。
反而會因為她,連自己的事情都棄之不顧。
那次夏熾對自己狠了心,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才甦醒,平日風輕雲淡的男人終於急紅了眼,「你成功了,知知。」
她成功了。
把自己的身體刨開,將那顆鮮血淋漓的心臟挖出來。
夏熾如願以償跟時遇分手。
他們都知道對方為什麼做出這樣的選擇,可臨走的時候,她連一個念想都不敢給時遇留下。
雙向情感障礙難以治癒,她無法預測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更不敢任性賭上時遇的未來。
時遇親自送到她到機場,中途,她都保持沉默,一言不發。
在檢票前,時遇伸手遮住她的眼睛,隔著手背在她眼前落下一吻,「知知,不要後悔。」
她說:「好。」
他們不再是男女朋友關係,所以連離別的吻,都那麼克制。
這就是夏熾想要的結果。
沒有她,時遇就會慢慢變回曾經那般意氣風發的模樣。他那樣的好,總該往前走,不要被她絆住腳。
如果病好了,她會回來。
希望那時候,他還在。
這些話,夏熾到最後都沒說出口。
19歲那年,她經歷過許多人一輩子都無法體會的悲歡離合。
如同她悄悄發出的最後一條動態。
僅自己可見。
我這樣黯淡無光的生活就像是一碗中藥,每一口都很苦,但只能咽下去。而他是藏在碗底,僅有的一顆奶糖。[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