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喂!」施無端重重地坐在了地上,他一偏頭,白離消瘦的側臉就抵在他的肩窩上,白離仿佛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似的,下巴上的骨頭卡得他肩膀有些疼,離得遠了,施無端能一眼瞧出這是白離,可眼下緊緊地貼著,他又覺得眼前的人陌生起來。
施無端終於後知後覺地疑惑起來,一個粉糰子似的小丫頭怎麼變成了個男的呢?
好在他還還小,雖然「媳婦」「丈母娘」的亂叫,實際對這等事也就只是知道個名稱,嘴裡賤一賤噁心噁心別人罷了,心裡其實非常懵懂,一點也不明白這男女之情是怎麼個意思,所以只是稍微有些不自在,也並沒有很大的反應,有些疑惑地輕輕在白離肩頭上推了一下,問道:「你是小……小離子?」
白離強打精神,從他身上將自己撐起來,一隻手捂住胸口,一邊低聲道:「你怎麼來這裡,快……快些離開。」
真是白離。
施無端怔了怔,心裡悵然若失地想道,怎麼他長大了就變成個男的了,那豈不是不能當媳婦了?想來是沒長好,一定是他娘對他不好的緣故,唉,怨不得人說「女大十八變」呢,敢情要想從小到大都能長成女人,也怪不容易的。
當不成媳婦就當不成媳婦吧,施無端非常想得開,變成個男的也是小離子,將來再找個別的當媳婦,小離子就當那個……那個結拜兄弟好啦。
這時翠屏鳥叫了一聲,站在他肩膀上,微微有些焦急,施無端回頭望去,之間火蓮洞的打從洞口開始,地上裂了一道大口子,愈加濃郁的黑氣從裡面冒了出來,叫人一眼望不到底,仿佛下面便是阿鼻地獄一般。
除了被星盤的青光護住的施無端和白離,便是狐王白紫依也蜷縮在地上,耳朵變成了狐狸的模樣,竟是要露了原型了。
星盤的青光越來越暗淡,施無端只覺心口一滯,在那地裂面前竟然有些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白離用力抓住施無端的肩膀,手指像是要掐到他的肉里一樣,竟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走……快走!」
施無端忙爬起來,被白離一拽踉蹌兩步,便跟著他避開地裂,往火蓮洞中跑去。想來這洞中必是有密道的,白離的血一邊走,一邊順著他的手指縫滴出來,他那慘白的臉頰上幾乎現了灰敗,施無端想了想,便對白離說道:「小離子,你變小一點,我背著你!」
可他蹲下來等了片刻,卻不見白離動作,便轉過頭來問道:「怎麼?」
「我那……不過是變幻的模樣。」好半晌,白離才低低地說,他少年嗓音,已經略有低沉之意,此時說出來的話音還有些沙啞,他神色複雜地看著施無端,過了片刻,才慘澹地笑了笑,說道,「你來救我,我很高興,可那是騙你的……」
「哎呀,我知道,你快變過去,不然我背不動你。」施無端還分辨不大出騙人和開玩笑的尺度,雖然心裡覺得怪彆扭的,可他有些粗枝大葉,知道小妖們平時就喜歡變幻模樣與人搗亂,還道白離也是鬧著玩的,若是平時,他說不定也要和這小夥伴賭氣片刻,可是現在不是要逃命麼,哪還顧得上這點細枝末節。
白離怔怔地看著他,他傷得很重,雖然施無端從柱子上將他放下來的以後,白離便感覺妖力慢慢地回來了,可依然填補不了順著傷口流出去的精血,便乾脆恢復成原型——像施無端第一次看見他那樣,變成了個頂著狐耳的幼童。
施無端背起他,飛快地往外跑去。少年的頭髮是自己梳的,他不甚在意形象,再加上方才一場大鬧,早就亂七八糟的了,總是不停地在白離的鼻尖上擦過,有些癢,又仿佛不只是鼻尖上癢,白離環住他脖子的手緊了緊,低聲問:「我騙你,你不生我氣麼?」
施無端說道:「現在沒空,等咱們跑出去,找到我師父了我再生。」
頓了頓,他又安慰道:「我師父本事大得很,你放心吧,沒事的——你傷怎麼樣了,疼不疼?你娘怎麼這樣啊?」
白離半晌沒言語,施無端還以為他暈過去了,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卻見白離眼圈略微有些紅,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
只聽白離說道:「她說外面的黑氣是衝著我來的,都是因為我,只要殺了我,蒼雲谷就平安了,她說我乃是不祥之物。」
白離似乎有些害怕,他有些自暴自棄地說出來,想看著施無端把他丟下,心裡想:若是他也丟下我,我與這人世間便再沒有牽扯了,日後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乾淨。
誰知施無端這個禍頭順口便以己度人地問道:「什麼?都是沖你來的?你這是闖了多大的禍呀?」
白離一怔,忍不住苦笑一聲:「我若是知道就好了,自我出生那日起,谷中便有各種流言,怕我的,躲著我的,說我是災星的……」
以施無端此時的閱歷,還不大能理解這種事,只是一方面覺著奇怪,一方面又覺著白離可憐,還像個小大人似的點頭安慰道:「唉,真不講理,難為你頂著這麼大個屎盆子過了這麼多年。」
白離一日中心境大起大落,方才對施無端說出那句話時,竟隱隱如入魔一般,感覺絕望像是冰冷的水,沒了他的頂,未曾想忽然聽見這麼一句話,施無端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就像是一根小小的針,倏一下戳破了他胸口鬱結的悲憤,白離竟覺得哭笑不得起來,仿佛那過去種種,被這孩子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帶過,都成了一個又噁心又滑稽的笑話。
他俯下身,將臉貼在施無端的脖頸上,好一會,才低聲道:「你和我這樣好,我……」
「哈哈,那你給我當媳婦吧!」施無端順口道,突然想起了什麼,又搖了搖頭,「哎呀,不對,你又不是女的,不能給我當媳婦了。」
白離輕聲道:「不要緊。」
「……」施無端啞然了片刻,忍不住小聲說道,「這個……還是要緊的吧?」
白離笑了一聲,嗅著少年身上清新的味道,微微合上眼:「我說不要緊就不要緊。」心裡想道,誰敢要我跟你分開,我就殺了誰,這世上所有人都待我不好,我便把他們全殺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施無端聽得他最後一句話聲氣漸弱,以為他是受傷體力不支,便也不同他爭辯,只是心裡頗有些滄桑地想道:「唉,他還小呢,說了他也不懂。」
白離指路,施無端背著他一路狂奔地跑進了火蓮洞的密道里,一進去,便覺著裡面陰森森的,仿佛有股腐爛的味道似的,施無端忍不住問道:「小離子,可別走錯了吧?」
「沒錯,就是這邊,這有一條捷徑,可以直接到你們玄宗在山腰上設的關卡那邊。」
密道里極暗,以至於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的兩個人並沒有看見那些角落裡浮起的黑氣,竟比方才火蓮洞裡的還要濃郁,又跑了一陣子,星盤上的青光卻暗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白離並沒有覺出有什麼不對來,哪怕方才他們被黑氣包圍,連施無端都感覺胸悶的時候,他也沒被地裂中冒出的黑氣所影響,此時,他卻注意到了施無端的喘息越來越粗重,便問道:「你是不是累了?」
「唔,有點……喘不上氣來。」施無端皺皺眉,額角的汗已經順著他的臉頰淌下來了。
白離伸手一摸,竟摸到了一手冰冷粘膩,他吃了一驚:「無端,放下我!」
施無端沒有放下他,自己腳下卻踉蹌了一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翠屏鳥有些飛不起來了,也跟著蔫蔫地落下來,白離忙鬆開他的脖子,一閃身變回了少年模樣,他胸口的血已經止住了,不知為什麼,竟覺得恢復了些力氣——甚至比平日裡恢復得還要快。
施無端一手揪住自己的領口,大口地喘著氣,他覺得好像有一隻手擠著他的胸口似的,呼進去的氣只在嗓子裡繞一圈,便又跑了出來,眼前一陣陣金星亂晃。
他伸出手指,輕輕一搓,一小團火苗便在蒼白的指尖上跳了出來,這回兩人終於看清了,黑暗之中,緊貼在他們身後,竟有一團黑氣,仿如骷髏頭的模樣,張開深不見底的大口像他們撲過來,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陰氣極重的風,輕易便將施無端手上的火苗吹滅了。
施無端此時反而冷靜了下來,他往另一邊望去,看見深邃的窄道那頭露出一點光亮來,便知道白離的路沒有帶錯,那邊確實是有出口的。
這少年好像有種越是難過、便越是爆發出力量的本領似的,抓住白離的手,撐了自己一把,竟重新站了起來,又拎起翠屏鳥的脊背,深吸一口氣,晃了晃頭,言簡意賅地說道:「快跑。」
白離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難受,那些距離他們極近的黑氣有些已經沒入他的身體,不但不讓他難受,好像還極舒服似的,胸口的傷就是被那黑氣溫和地填補上的,可來不及細想,便被施無端拉著跑了出去。
身後追著的黑氣好像知道他們就要逃出去了,眨眼間速度竟快了不少,眼看著便碾了上來,那洞口的光亮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施無端卻覺得腳下灌了鉛一般,心都要跳出來了,可依然本能地抓著白離和翠屏鳥。
忽然,有什麼東西拉住了他的腳踝,施無端猛地往前撲去,眼前一黑,剎那間什麼都不知道了,然而只是暈眩了一會,隨即他便又立刻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被人接住,打橫抱了起來,身體騰空,竟是被扔了出去。
刺目的光芒扎進施無端的瞳孔,他卻睜大眼睛,幾乎被刺出了眼淚,他的肩膀重重地砸在了洞口的石頭上,疼得他覺著骨頭都碎了,眼睜睜地看著白離把他扔出去的一瞬,便被後面的黑氣捲住了全身,那黑氣竟從他的胸口透出,像一把劍一樣穿透了他的身體,白離渾身一震,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
「小離子!」
無數條黑氣貫穿了白離的身體,像是要把他分崩離析,白離的眼角滴落了兩行血淚,嘴唇一片青白,他看著施無端,像是想把那狼狽少年的模樣刻在心裡似的,隨後沒來得及說一個字,整個人便被卷進了黑霧裡,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在施無端面前,和那團黑氣一起消失不見了,地上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像是白離從未存在過。
然後施無端在地上看見了一團亮晶晶的東西,他低喝一聲,咬著牙,撐著半個幾乎疼得麻木的身體,拼命地爬過去,就看見了他曾經揪了翠屏鳥的鳥羽,給白離的編的那條豆蔻纏。少年把豆蔻纏抓到手裡,死死地攥住,身上疼得他直打顫。
「我要去找師父。」他對自己說道,「我要去……」
然後他終於挨不住了,頭歪在一邊,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