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一愣,臉上的笑容都僵了僵,忍不住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白離便重複道:「我是專門來找你的,找了你快半年了。閱讀無端,跟我走吧。」
施無端平日裡習慣裝成一副沒反應過來、慢吞吞的模樣,於是這次真的沒反應過來,臉色就顯得更加迷茫了,過了半晌,他才又問道:「跟你走?跟你上哪去?」
白離說道:「我暫居平陽城。」
施無端這回反應過來了,腦子飛快地轉起來,口中的話音卻更慢了些,問道:「你大老遠地跑帝都去做什麼?」
他記得白離向來喜靜不喜鬧,小時候除了自己鬧他他不急之外,蒼雲谷中其他小妖在他面前便連說話走路的聲氣都要弱下三分去,施無端說完,又頗有些疑惑地問道:「平陽城每日人來人往,尋常日子都比別處趕集的要熱鬧幾分,你什麼時候……喜歡人這麼多的地方了?」
此言一出,白離的目光立刻又柔和了些,他說道:「我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不過有些事要解決……你若不喜歡平陽,辦好了事我們立刻便走,去南瀛或者蜀中都行,好不好?」
施無端聽這話音,感覺十分不對勁,便玩笑道:「怎麼聽著好像是你叫我跟你私奔一樣?」
白離面不改色地說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施無端一口酒全貢獻給了大地和肥兔子的毛,頓時嗆得咳嗽不止。
白離站起來,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笑道:「你喝那麼急做什麼,我又不和你搶。」
施無端說不出話來,只能沉默地淚流滿面,心裡異常滄桑。
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施無端擺擺手,微微側了下身,避開白離的手,說道:「小離子,你坐下,我和你說幾句話。」
白離便規規矩矩地坐在了他旁邊,頓時施無端又覺得彆扭了。哪有兩個大男人吃個飯還要坐在一條板凳上的?
就算雅間沒人看見,他自己也覺得這情景太詭異。於是施無端往對面空出來的位置上瞄了一眼,忍了片刻,終於忍不住說道:「小離子,你還是坐到對面去吧。」
白離臉色一暗,他心思其實細得很,自然已經感覺到施無端隱隱約約的生疏。
小時候並肩在山谷中殊無嫌隙的日子仿佛已經一去不返了,那人竟會連和他坐在一起都覺得侷促麼?他便默無聲息地回到了對面的座位上,道:「你說。」
施無端斂了臉上的笑容,慢慢地給自己滿上一小杯酒,想了片刻,才說道:「小離子,你不是外人,我不跟你繞那些虛的飄的。」
白離從未見過這樣一本正經的施無端,頓時感覺有幾分受寵若驚起來,唯恐這輩子就這一回了,於是情不自禁地正襟危坐起來。
只聽施無端說道:「你若說你去平陽城躲一躲,我看也還是可以的,有道是『鬧中取靜,大隱隱於市』麼,那個皇帝,當年在九鹿山點了七盞山燈,借了大乾七十年國運,據說還死了個太傅顏懷璞,不過區區一個凡人,我看他雖說勉強算是帝王將相之流,一條命也不見得真能把那盞滅了的燈給點著,這七十年也不見得能平穩過去,老天爺沒那麼好糊弄。」
白離一聲不吭地聽著他說,目光卻定定地放在他身上,仿佛看不夠似的瞧著施無端,也不知他究竟聽進去了多少,施無端便接著說道:「我不問你在平陽城要辦什麼事,只是這世道要亂,你自己心裡須得有數才行,好自為之,不要久留帝都。」
白離半晌沒言語,兩人之間沉寂了下來,竟有些尷尬了,過了好一會,白離才輕輕地說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的意思是,不願意跟我走麼?」
施無端端起酒杯,沒滋沒味地喝著,心道,恩未報,仇未消,我可怎麼走呢?這陽世三間八千條因果線牽著我呢,我所在之處便沒有清淨,往哪裡躲?
否則師父又為什麼而死呢?江華前輩又為什麼而死呢?
見他不答,白離的眉輕輕地皺了一下,又不死心地問道:「那你要怎麼樣才願意和我走呢?」
施無端忍不住苦笑道:「這話是怎麼說的,好好的,你非拖著我去平陽城做什麼?」
白離只覺得心裡有一句話呼之欲出,卻到底忍住了,他眸色愈深,緩緩地說道:「我欠你因果。」
「你把我扔出岩洞,救我一命,算還了。」
「那不算,你本就是去救我的,若沒有你,我已經被白紫依釘死在了柱子上。」白離說道,頓了頓,又一字一頓地道,「你我之間,還清不了呢。」
他這句話竟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施無端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白離下一句便是:「一輩子也清不了。」
他臉上笑意全然不見,眼睛裡露出冷冷的光,分明像是野性難馴的野獸一樣,滿是志在必得的堅定和冷酷,帶著某種不由分說的偏執。
施無端心裡暗暗一驚,嘴上卻毫不在意地玩笑道:「做什麼?你要養肥了我殺了吃肉麼?到時候沒準還沒來得及養肥,我可是要先把你給吃窮了。」
可這回白離卻不配合了,仍是那樣冷冷地盯著施無端,看著他自己笑了兩聲,笑聲越來越干,到最後笑不下去了,只能略微有些尷尬地低頭吃東西。
「你是我的人。」白離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宣布道,「我找到你了,你總有一天要跟我走。」
施無端這回有先見之名,沒再噴一回,他萬分頭疼地放下筷子,也板起臉,說道:「白離,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白離面無表情地說道:「我從不胡說八道。以前你還小,這些話沒和你說過,如今你該懂的也都懂了,我便也不和你繞彎子了。」
施無端匪夷所思地看著白離,簡直啼笑皆非,可又沒敢笑出來,生怕這個頭不小、心智卻看起來不大的半妖惱羞成怒。
他想了想,忽然伸出手,隔著木桌握住了白離的手,白離一愣,惡狠狠冷冰冰的表情立刻緩和下來,施無端問道:「我的手硬不硬?」
白離有些疑惑——施無端的手長得不錯,皮膚卻並不細,亂世之中跟著一幫土匪流氓,做殺人放火反皇帝的買賣,過得總不會是養尊處優的日子,他的手雖然乾淨,然而骨節分明,手心手指上有很多繭子,細看還有不少細小的傷口痕跡。
施無端便趁機諄諄善誘地說道:「你看,這男人渾身上下都是硬邦邦臭烘烘的,一個個人高馬大,一屋子進來兩個爺們兒便要叫人覺得地方也小了、房頂也低了。女人呢?女人就不一樣了,便是坐滿了一間屋子的女人,也不顯得擠,她們一個個都漂漂亮亮的,身上又暖和又軟,還香噴噴的,會細聲細氣地跟你說話,再小的地方,只要你和一個女人待在一起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愉快的,對,女人還能給你生孩子。夜裡抱著一個好看的女人睡覺,做夢都要做好夢的。」
白離的臉便陰沉下來了,反手攥住施無端的手,咬著牙問道:「這麼說你試過了?」
施無端一頓,略有些尷尬地道:「咳……這倒是沒有。」
隨即施無端又將話題轉回來,繼續道:「自古陰陽調和乃是正理,你以前住在蒼雲谷大約不知道,男人是要和女人在一起的,你爹要是沒有和你娘在一起,就沒有你啦。」
白離道:「我寧願他們沒生出我來。」
施無端話音又哽住了,片刻,嘆了口氣,說道:「不要這樣說,我卻是覺得他們這個功勞不算小,不然我到哪去認識你呢?」
白離面露喜色,問道:「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我麼?」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施無端斟酌著說道,「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兄弟,只是兄弟,和那種……一起過一輩子的人是不一樣的。」
感覺到白離攥著他手的力道略微鬆弛了一點,施無端便再接再厲地說道:「兄弟能給你兩肋插刀,便是你現在再被誰釘在柱子上一回,我若知道了,即使一個人單槍匹馬,豁出命去也是要救你的。你若有喜事,我能帶上兩壇酒,陪你坐在房樑上喝一宿,你若有禍事,我必當刀山火海,不有二話。」
他見白離面色鬆動,便嘗試著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繼續說道:「可是哪個兄弟也不能和你過一輩子,哪個兄弟也不能整日裡和你齊眉舉案耳鬢廝磨,哪個兄弟也不能為你縫補衣衫生兒育女——只有你的女人才能和你這樣過。」
「是麼?」
見白離臉上怔怔的,施無端便道他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便說道:「是啊,大千世界,紅塵男女,無數紅粉佳人,那中間必定有一個你願意與她山盟海誓、執子之手的人,若你有一天,碰上一個你願意與她結為夫妻的人,那人必然是叫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叫你遍嘗相思味道,一見即斷腸,一別便消瘦的。那般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的滋味,可以叫人死去活來一番,可是你瞧,你我有十年未曾見過面了,各自不也照樣活得好好的?」
白離皺皺眉,說道:「所以……」
「所以我只是你一個好兄弟麼。」施無端笑起來,道,「你在山中那麼多年,又落入魔宗里,不與外人接觸,所以兄弟朋友少了點,等在人間習慣了,便明白這些道理啦。」
白離低下頭,雖不言語,那股子咄咄逼人卻斂去了。
施無端便放下飯錢,一手拎起兔子,一手拉起他道:「走吧,你大老遠地來了,也不要急著走,到我那裡去住幾天。」
白離自然不拒絕,便一路跟著他走了,他注視著施無端的背影,眯了眯眼,心裡想道:這臭小子當我什麼都不懂麼?還拿這種狗屁不通的鬼話來糊弄我。看樣子,一時半會他是反應不過來,也不願意跟我走,逼得緊了也麻煩,反正也有功夫,不在乎跟他周旋一下,若到最後實在不行,再來硬的。
他打定了主意,終於叫施無端欣慰地發現他「正常一點」了,起碼不再嚷嚷著要拽著他私奔。
施無端便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帶著白離回了大營——以前它是古吉王府,以前的以前它叫做古吉城城主宅邸。
古吉城雖然不大,可是城主家裡卻十分氣派,院中仿古的「流觴曲水」和小亭假山看起來雖然匠氣十足,稍微有點附庸風雅之嫌,糊弄孟忠勇這等土包子流氓卻是足夠了。
幾個人先後搬入了園子裡,整飭一番之後,便占了以前城主小妾的屋子。
施無端帶著兔子回來的時候,迎面翠屏鳥便飛了過來,它似乎也還記得那隻兔子,施無端鬆開手,這一對飛禽走獸便跑去一邊認親了,孟忠勇和李四娘正好從裡面走出來,孟忠勇瞧見了還有些納悶地問道:「這狗子耳朵怎麼這麼長?哪裡來的?」
李四娘笑道:「我看是個兔子吧?小猴兒,你買只這麼胖的兔子,難不成要燉了當下酒菜麼?」
施無端道:「哪裡哪裡,兔子再肥也是一身蠢肉,還沒有四姐姐隨便抹一把油炒的碗隔夜飯好吃。」
李四娘便在他頭上點了一下,罵道:「小猢猻,嘴倒是甜。」
施無端道:「嘴甜才有口福。」
李四娘的目光早就落在了白離身上,乍一看到這人,眼前竟忍不住一亮,心道世間還有這麼標緻的人物。當即便拍拍施無端肩膀道:「行啦,多大的人了這樣不知禮數,就知道耍貧嘴,連客人也晾在一邊。」
施無端便摟過白離的肩膀,說道:「小離子,這位是我結拜的四姐李如霜,那個是五哥孟忠勇,回頭我再帶你去瞧瞧大哥和三哥。四姐,這是我小時候的一個小兄弟,失散多年了,今天竟在街上碰見了,你說這不是緣分麼?」
幾人見過,白離倒是也給他面子,雖然與人說話並不熱絡,但禮數好歹是周全的。他冷眼瞧著李四娘張羅著在施無端住的小院裡給他收拾出一間房來,心中半點感激也沒有,反而警惕起來,忍不住聯想起施無端那一番沒五沒六的關於女人的話來,心道,難不成就是這個女人?
然而他卻又在施無端不經意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飛快地換上一個對陌生人有些木訥侷促的表情,竟不露絲毫端倪……也算神乎其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