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吉城中,每日清晨都會起一層非常輕薄的晨霧,等日頭微微升上去一點的時候,霧氣散去,地面便會蒙上一層薄薄的水汽,若是晴天,等日頭完全升起,便蒸騰散了,一條細細的護城河愛答不理地穿過城牆下的水道,安安靜靜的。閱讀
一個背著破舊行囊的男人走進了便是踩著晨霧方消的水汽,走進了城中。
他身上的衣服雖然破舊,卻並不顯得落魄,反而有種說不出的瀟灑之意,身著長衫,一條胳膊肘上還打著補丁,眉眼好像總是含著些許笑意似的,看起來一點也不急著趕路,仿佛出來遊山玩水閒晃一樣,四處走走停停,看哪裡都新奇,這讓他的眼神看起來很年輕,然而臉上卻煞風景地留著一把猥瑣兮兮的山羊鬍。
他腰上別著兩個巴掌大的銅鈴,那鈴鐺個頭很大,然而聲音卻並不蠢,好像掛在姑娘閨閣鏈子上的小風鈴一樣,隨著他慢條斯理的腳步,一路叮叮鈴鈴響個不停,有早起做小生意的路人聽了,都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
男人引人注目的還不止這個,他肩膀上停著一隻大鳥,趾高氣揚地昂著脖子,那一身的羽毛在晨曦中像是五彩的緞子一樣,比孔雀還要艷麗些。
可是旁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大鳥的模樣,便見它忽然展開雙翼,直衝上天,仿佛融化在了開始刺眼起來的天光里,然後盤旋兩圈飛走了。
男人肩膀驟然一輕,他也不在意,隨便坐在了一個餛飩攤前,眯起眼望著大鳥飛走的方向,豪邁地喊道:「老闆,來一大碗餛飩,再加四個燒餅!」
他想了片刻,又補充道:「肉餡!」
攤子老闆應了一聲,片刻端上來,男人就像是餓死鬼投胎一樣,眼睛登時綠了,他那一口山羊鬍看來絲毫沒有影響嘴的功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幹掉了一個臉那麼大的酥皮燒餅,絕不超過三口,也不知是怎麼塞進去的。
老闆才放下東西,還沒來得及轉身走開,便目睹了這麼一幕,不由心有戚戚然地打量了男人一番,心道這位爺不會是個沒錢的吧?
這位爺確實沒錢,不過有人給他付錢。
當他一口氣把四個燒餅啃得渣都不剩,仿佛喝水似的把一個大海碗的混沌也都倒進了肚子的時候,便看見一隊人往這邊走來,有人認出了這是新上任的「古吉」城主手下的紅巾軍,立刻退避開給他們讓路。
古吉城主走馬燈一樣地換人,雖說這位姓顧的還算是最仁義的,可是百姓們卻已經戰戰兢兢地成了習慣。
為首的卻是個身著便裝的青年人,肩膀上站著方才飛走的那隻大鳥。細看起來,他走路並不算很慢,然而不知為什麼,就是給人一種悠閒拖沓的感覺。
男人砸吧砸吧嘴,用袖子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裝模作樣地站起來,對來人長揖見禮道:「這位想必就是施先生了吧?」
施無端看了他一會,仿佛沒反應過來似的,好半晌,才點頭「啊」了一聲,回禮道:「夏掌門,久聞大名,失敬失敬。」
兩人便站在餛飩攤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客氣起來,無非是「久聞大名」「愧不敢當」之類胡捧臭腳的話,仿佛非要將酸腐文人見面時拜山頭的那套詞說完整,懶婆娘裹腳布似的又臭又長。
反正施無端身後跟著一群紅巾軍,他們心裡有數,在古吉城中,顧將軍以下便是這位看起來上不著調下不靠譜的青年——雖然這位爺看起來有些不靈敏,和他說一句話,他要反應半天才酸酸氣氣地應上一聲,叫人瞧了便想在他屁股上踹兩腳。
尋常百姓們自然也不敢來觸這個霉頭,只有施無端肩膀上的翠屏鳥不耐煩了,低頭在主人腦袋上啄了一口。
這位神奇的「施先生」就連感覺到疼都比別人慢一些似的,口中一句話非要一字一句字正腔圓地全全吐出來,這才得了空隙,說了句「哎喲」,揉了揉腦袋。
然後他瞧了一眼一邊站著的餛飩攤老闆,放下了些銅板,說道:「這位先生的飯錢我付了。」
夏掌門的笑容立刻真誠了幾分,認為眼前這位不單長得人模狗樣的,做事情也很上道。
夏掌門的尊名叫做夏端方——君子端方的端方,通過這個名字,可以看出當初他還沒有這樣猥瑣的時候,長輩對他的厚望,然而不幸長成了現在這個模樣,其實和他的門派也有很大的關係。
天下並不是只有三大教宗眾人才能修道的,在很早以前,當第一個走上這條路的天才苦苦求索推開了這道大門之後,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出了很多傑出的人物,在山水中間隱隱呈現出一種百花齊放之勢。
那是道法一門最為繁盛的時候,然而也是最黑暗的時候。
仿佛老天也會偏愛某一個時代的人,叫天才挑著扁擔滿街跑,前仆後繼,隨意一把便像是在天空中撒了無數的星星,大師輩出。然而星星總是在夜裡才出現,人間像是裝不下這麼多的靈秀,當他們太過密集的時候,總會引起巨大的動盪——無止無休的戰爭、傾軋、混亂,最後慘烈的一同轟然隕落,僅剩的光輝凝聚在一起,落成某一小部分的輝煌和平衡。
群星黯淡,這時太陽便升了起來,天下太平了,可是永遠的白晝其實是比黑夜更恐怖的一種災難,它會把整個大地都給烤得腐朽。
但星星的種子也從來未曾沒落,只是隱藏在刺眼的白日後面。
比如夏端方所在的海吉小乘教宗。
儘管名字很威風,然而傳到了夏掌門這一輩,除了他這個掌門以外,只剩下了三個弟子,都還是少年,還拿不出手。
夏端方接到信以後,便知道自己不得不來,施無端落款是以「海寧郡現任守衛將軍顧懷陽」的名義請他出手相助的。夏端方也不傻,心裡知道這位大將軍那印多半是自己找小工刻的,十分做不得數,然而他卻不得抗命。
自古以來,教宗不論大小都是不事生產的,打從他們入門起的那一日,腦袋上便被貼上了「高人一等」這個標籤,做不得農活,當不得小工,開不得商鋪,保鏢護院更是不用說。不說修道者自己拉不下面子,朝中更是命令禁止的,便是不禁止,誰又敢用這些道爺爺呢?
然而「高人一等」也還是人,須得吃喝拉撒,大教宗自然是每年有朝廷撥的巨款養著,另外那些個挖空心思想把自己子弟送進去的富貴人家也會不吝資助,自然是不用為黃白之物這等俗物操心的,小教宗就只得自己找門路了,大部分到了現今依然存在的小教宗,都是與當地百姓有誓約。
修道者保一方安康,不受邪物妖魔侵擾,百姓們每年供奉些許糧食物資。
海吉小乘教宗的依附地便是以古吉為中心、海寧郡的一小片地方——眼下都是顧懷陽的地盤,夏端方估計自己若是說一個「不」字,那厚顏無恥的大土匪就敢讓他們師徒幾個在山上活活餓死。
這個時候,大家都忙著搶地盤,搶糧食搶金銀,誰有功夫管一個妓/女是給什麼東西給弄死的呢?夏端方覺得這件事,用腳後跟琢磨琢磨,也知道有陰謀,可是奈何秀才怕遇上兵,道爺也怕遇上兵,他思前想後躲不過去,便打定了主意,把三個小弟子扔在山上,自己一個人大無畏地下來,便是要做一件事——吃大戶。
直到施無端親自來接他,夏端方一邊接話,一邊細細地打量著這個青年人,雖然施無端十句話有九句半都是廢話,唯一的半句有用的還是「這邊走」,但他還是在施無端身上發覺了一點古怪。
夏端方感覺施無端身上有一層極薄極薄的修道之氣,道法主流便是咒法和武修,兩種都不是什麼安閒寧靜的買賣,修煉時間長了,人身上自然會留下一些痕跡,尋常人是感覺不到的,唯有同道中人,能瞧出些許深淺來,若是那些名門大派,說不定還能叫人一眼道出師門來。
然而卻又太稀薄了,便是個小孩子,但凡入了門,有師父給做了洗髓,也不至於這樣稀薄,稀薄得叫別人瞧不出他的來歷。
像這種情況,夏端方以為,要不是自己被那四個大燒餅撐得腦袋暈了,便是對方身上有什麼東西,掩住了那股子本該有的氣息。
施無端將夏端方安頓下來,又嘮叨了不少客套話,仿佛他肚子裡有一本客套大典一般,雖然翻來覆去都是在說一個意思,偏偏用詞沒有一個重複的,卻並不著急叫夏端方去看那受害女子的屍體,只是每日叫人好吃好喝地管他飯。
這正合了夏掌門之意——他本就是來混吃等死的。
就這麼住了好幾日,直到有一天,夏端方出門閒逛的時候,看見一個身著白衣的男人從施無端的院子裡走出來,他猝不及防,與那人目光相接,登時便傻了。
頭頂七道煞,腳下萬魔影——
夏端方在那一瞬間緊緊地攥住了拳頭,手心開始發熱,那是他藏掌門之劍的地方,冷汗慢慢地浸透了他的後脊樑,這個人是,這個人是……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夏端方猛地一驚,一偏頭,正看見施無端懷裡抱著一隻五大三粗的兔子,笑眯眯地看著他,說道:「夏掌門,今日朝中來人傳旨,顧將軍請您一起去前廳。」
夏端方還沒回過神來,也沒聽清他說了什麼,便應道:「是……是,就去。」
然後他心有餘悸地轉過頭去,只見那白衣男人已經移開了目光,遠遠地對施無端點點頭,似乎還笑了笑,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