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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8 04:37:47 作者: 顧了之
  這話真沒法接。

  氣氛凝固了一剎,薛瓔神色淡漠,瞧上去是一慣的冷靜,心底卻並不安寧。

  於她而言,不止魏嘗過分熾烈的感情叫她驚訝,他那些仿佛與她相熟到了骨子裡的赤-裸言語,一樣令她感到無所適從。

  對她這樣慣常與對手拐彎抹角周旋的人來說,直來直去那套反倒沒那麼容易招架。

  魏嘗顯然深諳此道,一副厚臉皮配一張巧嘴,仗著她對自己有所動容,愈發肆無忌憚。

  現在,他甚至還赤誠地笑著,一雙眼如星如月奕奕,好像自己方才不是說了什麼出格的話,而在宣告「我愛我的大陳,愛我腳下的土地」一樣。

  薛瓔不明白,怎麼能有人將「陪我睡個覺」講得那麼赤條條,還臉不紅心不跳。

  她只好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微微一笑:「行啊。」

  魏嘗大駭,這下反倒不敢相信了,結巴道:「真……真的?」

  她點點頭:「你把這事辦成了,我屈尊給你守個夜又有何難?」

  「不是守夜,是……」

  他還要解釋,卻被薛瓔打斷。她語速很快,像要一股腦堵得他開口不能:「這差事不急今日,你準備準備,明天一早再啟程。針對你的具體去向,都城這邊我會處理好,為確保行蹤隱秘,我只給你配一隊羽林衛,到時你看著使。」

  魏嘗「哦」了聲,完全沒把出使平陽當回事,心心念念著方才沒說完的話,不甘心道:「那睡覺的事……」

  「沒什麼事的話,」薛瓔眼色含霜,似已忍耐到極點,一指門外,「你可以出去陪你兒子了。」

  見她動怒,魏嘗也不敢再提,只好安慰自己來日方長,先得寸再進尺,於是道:「我們一起去陪陪他吧?」

  薛瓔默了默,沒作答。

  魏嘗見狀企圖以情動人,道:「他昨晚喊你『阿娘』了吧?」

  她「嗯」了聲,記起了這茬,問:「你教他的?」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從小長在深宅,懂點事以後,常問自己生母是誰,我不忍心講,一直含糊其辭。這回出遠門就騙他說,咱們是去找阿娘的。」

  他說到這裡摸摸鼻子,似乎有點心虛:「當然,最開始只是為了哄他幫我接近你而已,後來我覺得你做他阿娘也挺好的,所以一直沒跟他解釋明白……」

  薛瓔微微一愣。難怪當初魏遲見到她第一眼喊她阿娘。她就覺他口中那套「做夢」的說辭是瞎編的。

  她想了想,接下去:「所以他一直以來,都把我當阿娘看?也是因為這樣,才盡心盡力幫你?」她被氣笑,「魏嘗,紙包不住火的,我生不出這麼大的兒子,等他再長大一點,懂得多了,就會發現你在騙他,到時你怎麼收場?」

  「我也沒說你這個『阿娘』就是他生母,嚴格來講不能算騙,再說了,只要你願意待他好,是生母還是養母,又有什麼要緊?」

  養母……養母也得她嫁給他才能做啊。這人真是打得一手不要臉的如意算盤。

  薛瓔深吸一口氣,不贊同道:「不行,我現在就去跟他解釋清楚。」說罷起身就走。

  魏嘗沒阻攔,放慢了步子跟在她身後。

  倆人一回到隔壁,正吃早膳的魏遲就擱下了玉勺跑來,向魏嘗張開雙臂,示意他抱,邊說:「阿爹回來了!」

  魏嘗抱起他:「嗯,你薛姐姐有話跟你講,你好好聽。」

  魏遲點點頭,摟住他脖子,眨著雙水杏眼認真瞅一旁薛瓔:「薛姐姐要說什麼,阿郎豎著耳朵聽。」

  話茬一下被拋到薛瓔這頭,她張張嘴卻噎住。

  怎麼開口?見魏遲一臉認真乖順,她想說的話盤桓在嘴邊,竟是無論如何也出不去。

  她甚至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孩子看她的眼神,確實一直透露著一種過分的討好與渴望。而現在,她卻決定親口打破他的期許和幻想。

  「我……」

  見她半天才吐出一個字,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魏遲歪著腦袋想了想,而後滿臉驚喜地問魏嘗:「是薛姐姐答應做我阿娘了嗎?」

  魏嘗彎了彎唇:「阿爹也不知道,你聽她講。」

  薛瓔徹底頹敗下來。

  她說不出口。人非草木,她沒法在一個孩子熱烈歡喜的注視下,輕描淡寫出那種殘忍的真相。


  魏嘗這個老奸巨猾的,之所以沒攔她,是因為早就篤定了這個結果。

  薛瓔很清楚,這一猶豫,她將就此成為魏嘗的幫凶,與他一起把這個謊言圓下去。可看著魏遲高興的樣子,她竟有那麼一瞬覺得,這樣似乎也「無傷大雅」。

  她恨恨看了眼底笑意正濃的魏嘗一眼,而後朝魏遲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說,你阿爹明天又得出門辦差了,沒個十天回不來,我叫他今夜留宿府上陪你一晚?」

  魏遲剛聽前半句便頹然下去,待她說完又開心起來,摟緊魏嘗的脖子說:「好啊!」又問,「薛姐姐也來嗎?像昨天那樣……」

  「……」

  房內收拾碗碟的穆柔安神情突然變得有點古怪。

  薛瓔捏了捏拳頭,真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幹什麼,謊話沒戳穿,反將自己搭了進去,默了默說:「我不來。」

  看魏遲眼色黯下去,她卻又因得知了他將自己視作娘親,不自覺生出「為人母」的責任感來,一面暗恨魏嘗下了一步好棋,一面又只能往套子裡鑽,鬆口道:「但我會來跟你們一起用晚膳。」

  魏遲拍拍手說「好」:「那我和阿爹等你!」

  薛瓔「嗯」了一聲,扭頭飛魏嘗個眼刀子,說「還有事忙」,然後恨恨轉身走了。

  *

  平陽那邊的差事,對魏嘗來說小菜一碟,薛瓔叫他「準備」,其實也就是讓他多歇一天而已。所以他乾脆閒在公主府,陪魏遲玩了一整日的陶泥。

  晚間薛瓔來了,跟父子倆一道用過膳,要走時被魏嘗留住,說大夏天屋裡悶,一起乘個涼吧。

  魏遲也眼巴巴望著她。她沒法,心道那就乘一個吧,叫人備了些瓜果到庭院。

  今夜無月,漫天星斗璀璨,銀漢燦爛分明。院裡植了驅蚊草,一片清淨。

  魏嘗把魏遲抱在膝上,邊往他嘴裡塞瓜果,邊跟一旁薛瓔閒聊,說著說著,聊到了馮曄身上。

  他問:「陛下婚配一事,你怎麼考慮?前天那個秦嫿,大概也就是秦家拿去試探試探他的,成不了事。」

  薛瓔眉梢微微一揚:「我手底下那些官員都支持阿曄早日完婚。按眼下情形看,他早得子嗣,的確有利於穩固朝臣人心,但他畢竟才十三歲,自己都還管不過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逼他。何況太后尚在,這事單憑我一人做不了主,只得暫且周旋著拖延。」

  魏嘗點點頭:「是有點早了,當年我……」

  薛瓔偏過頭來:「你什麼?」

  他因一家三口和睦融洽,心弦太過放鬆了,本想說當年他也算早的,但好歹是十六歲才與薛瓔有了肌膚之親,十七歲才成婚得子。

  眼下被她質疑,忙準備打圓場,卻忽覺臂彎一沉,低頭一看,魏遲這小子枕在他身上睡著了。

  薛瓔順他目光低頭看去,指指臥房方向,示意他先抱他回去。

  魏嘗點點頭,將魏遲抱回榻子,隨即重新移門出來,與跟來的薛瓔說:「我先送你回房再來看著他。」

  「會醒嗎?」薛瓔朝里張望了一眼,小聲詢問。

  「今天睡熟了,暫時不會醒,走吧。」

  她點點頭,跟他一道並肩往自己臥房走,邊問:「剛才想說什麼?」

  魏嘗本道這一頁該揭過去了,正慶幸,不料她還揪著不放,只好解釋:「哦,我是想說,當年我父親也算早的,但好歹是十七歲才得子。」

  薛瓔「哦」了聲,默了默問:「我見典籍上說,你兄長夭折了?」

  魏嘗險些沒反應過來自己兄長是誰,愣了愣才說:「嗯,對,十來天的時候。」

  「是意外?」

  魏嘗擱在身側的指尖微微一顫,看她一眼:「你好奇這個做什麼?」

  她回看他,借廊燈察覺他臉色不好看,搖搖頭示意沒什麼,說:「是我唐突了。」

  他一噎之下趕緊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怪你,真的。我的家事,你可以隨便過問。」

  雖然有一部分他不能答,但至少也能說九成真話。

  見她一時沒出聲,他便自顧自答起來:「他的夭折不是意外。」

  薛瓔一愣,腳步一滯停下來。

  魏嘗跟著止步,隨即扭過頭來正視她:「還記得王錦的話嗎?他說薛嫚是薛國派來我父親身邊的細作。」


  她點點頭:「記得。」

  「這事不全是傳聞,只不過薛嫚是被薛王室要挾的。」他滯了滯,繼續狀若雲淡風輕道,「當年我父親識破她女兒身,卻並未處置她。她身邊的薛人得知此事後,回報給了薛王。薛王深感意外之喜,心生一計,叫薛嫚不必再在我父親跟前遮遮掩掩,找機會……」

  魏嘗沒說下去,但薛瓔卻也懂了。無心插柳柳成蔭,薛王意識到自己女兒在衛厲王心目中地位不一般,所以逼迫她引誘他,達成兩國聯姻。

  「她和我父親的那一次結合,並不是那麼單純。在她生產前十來天,我父親意外得知真相,大發雷霆,當她面砸光了寢殿裡所有擺設,一邊厲聲質問她。她竟然一句話不解釋,悉數認下,強撐著沒動胎氣。」

  「他發完火就走了,說自己再不願看見她,叫她生完孩子就回薛國去。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那一晚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他第一次沖她動怒,沖她說氣話,卻最終連後悔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夏風燥熱,吹過迴廊,薛瓔卻打了個寒噤,覺得這風涼到了心裡。

  魏嘗笑了笑:「其實他第二天就後悔了。他早知薛嫚代弟為質是被逼,自然該聯想到這事也一樣,只是十七歲時心氣高,沒法忍受自己一顆真心被棄如敝履,非不肯找她低頭。直到她臨盆那晚,他沒忍住還是去了她那處,不過一直徘徊在外,沒進去看她。」

  「他在外面杵了整整一夜,天亮時知道自己得了個兒子,母子平安。他心中狂喜,卻仍舊強忍著扭頭就走,只是心裡也已經清楚自己舍不下她,遲早會原諒她。他想,那就這樣吧,再過幾天,再讓他擺幾天架子,他就去找她求和。當時恰逢邊關戰事,他選擇了親征,想打一場勝仗,回來向她道歉,順帶討功勞。」

  「但仗沒打完……」魏嘗諷刺一笑,「他就得到了她的死訊。」

  薛瓔目光閃爍了一瞬:「是當時朝中那個太尉做的?」

  他點點頭:「但太尉的計策太拙劣了,薛嫚不可能瞧不出那碗湯藥有問題,與其說她是遭人迫害,不如說是自盡吧。」

  「我父親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原來薛國要的,遠遠不止兩國聯姻。薛王要讓薛嫚親手除掉我父親,扶植幼子上位,掌控衛國朝政。」

  薛瓔皺了皺眉:「可薛王怎能確保,她在有了母子維繫之後,仍會受他擺……」她說到這裡停下來,似乎明白過來究竟。

  魏嘗「嗯」了聲,肯定她心中猜測:「所以薛王叫人弄死了那個孩子,就在我父親離都的那日。薛嫚產後體虛臥床,得知時木已成舟。而她身邊的薛人,換來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逼她矇騙我衛王室。」

  所以,薛嫚才選擇了一死了之。

  孩子沒了,自己的生父拿她生母的性命不斷要挾她,逼她除掉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在得知這一切後,也不肯原諒她。

  她的人生,如同永夜一樣毫無光亮。

  「可我父親知道的太晚了,整整四年,他一直活在自責和內疚里,把那個來歷不明的孩子當作親生骨肉養在宮外,對外假稱兒子已經夭折。」

  「為何是四年?」

  「因為薛嫚是在四年後才下葬的。當年臨死前,她將真相告訴了信得過的人,但那宮婢在見到我父親之前就被滅口了。她興許也隱隱料到此事,所以留了一手,在裡衣內側寫了字,希望我父親至少在收殮她時能夠看見。但他遲遲沒將她下葬,直到四年後才發現。」

  「她……寫了什麼?」

  魏嘗看著薛瓔的臉,幾乎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他記得,她說,孩子死了,我也死了,沒人能再牽絆你。從認識你起,我好像就一直在說謊,可是勾引你是真的,喜歡你也是真的,這次不騙你。

  他哽了哽,沒說下去,含糊帶過:「不太清楚,我父親沒說。」

  薛瓔垂眼「嗯」了一聲,心底不知何故一揪一揪地疼,靜了半晌才問:「那後來,那個活著的孩子去了哪?」

  「我沒見過他,也不清楚他的下落。」

  「他是被你父親……」

  「不是。」魏嘗打斷她,「孩子本身並沒有錯。整整四年,我父親已經對他生出太多感情,就算知道真相,也早就舍不下他了。」

  若非繼承大統,血緣真有那麼要緊嗎?王室之中,多少血脈相連的兄弟姊妹自相殘殺,多少骨肉相親的父母子女貌合心離。無法相親相愛的人,哪怕有了血緣這一層捆綁,也親密不到一起,而真正願意彼此珍視的人,又何必算得那麼清楚乾淨。

  他淡淡笑說:「我父親很喜歡那個孩子,就像……就像我也很喜歡阿郎。他沒提及他的下落,興許只是想他不被打擾。」

  薛瓔點點頭,也沒了追問下去的心情。得知衛厲王和薛嫚之間種種,已經叫她壓抑得喘不過氣。

  她現在不太能夠思考判斷,只覺心裡難受憋悶,堵得慌。

  早知道,就不多問魏嘗那一句了。

  她嘆口氣:「我有點累了,先回房休息,你也去看著阿郎吧。」

  魏嘗卻沒立即轉身離開,突然非常認真地叫住她:「薛瓔。」

  「嗯?」

  她扭頭到一半,回過身來,忽然被他一把攬在了懷裡,又聽他道:「我明天就走了,給我抱一抱,別推開我。」

  薛瓔下意識伸出的手停在原地,一晌過後,他的聲音在頭頂再次響起:「我們不要像他們一樣好不好?」

  她一愣之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他們」是指衛厲王和薛嫚。

  魏嘗低下頭,將下巴擱在她肩窩,摩挲了兩下,說:「我知道你眼下的心思都在大陳,沒工夫考慮兒女私情,我可以慢慢等,但我們不要有爭吵,不要有誤會,不管將來遇見怎樣的人或怎樣的事,我都不會像我父親那樣賭氣,你也別像薛嫚那樣放棄,行不行?」

  薛瓔喉間一哽,突然覺得內心酸澀無比,而她此刻身處的這個懷抱卻寬厚溫柔,像能撫平一切似的。

  她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緊緊環住了他的腰身,默了默點點頭,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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