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瓔一直到下半宿才累極入睡。而魏嘗卻連下半宿也沒合眼。
天蒙蒙亮,見她睡熟,他躡手躡腳下了榻子,替她捏好被角後從臥房出去,跟外邊侍衛小聲交代,如果她醒來後問起他去向,就說他去長樂宮處理秦太后的事了。
魏嘗思慮了整整一夜。
實話講,他不願意這件事的決定權落到薛瓔手裡。說與不說,結局都是痛苦的,這樣的惡果不該她來承受。
他不是聖人,說句自私的,他寧願馮曄和秦淑珍自己煎熬去。
所以,既然她兩頭為難,那麼他來替她做決定。最多事後被她罵一頓,好過看她傷心。
魏嘗乘安車往長樂宮去,心裡正思忖事,不料到了宮門前卻聽見一陣騷亂響動,移開車門一瞧,就見李福站在那頭,火急火燎與一名羽林衛說著什麼,還揮揮手示意他趕緊去。
李福是馮曄身邊的人。魏嘗立刻敏銳察覺到了什麼,跳下車去,攔下那名上馬後著急離開的羽林衛,問發生了什麼事。
但羽林衛只是以「急事」為由去公主府請薛瓔的,並不清楚內情,說不上個所以然。
倒是那頭李福見了他如蒙大赦,鬆口氣說:「總算來了個能拿主意的,魏中郎將,」他迎上前來,附到他耳邊壓低聲,「太后她……」說罷指指自己的脖子,作了個勒的動作。
他是說,太后自縊了。
魏嘗目光一凝,倒算鎮定,問:「怎麼是你來報信?這麼說,陛下已經先得到消息,趕到這兒了?」
李福搖搖頭,壓低聲道:「哪是陛下得到消息才趕來,就是陛下先發現的這事……陛下一大早說要來長樂宮看一趟太后,到的時候,就見她白綾三尺,懸在……」他說罷戳了戳天,大概意指梁子上。
「陛下現下何處?」
「就在太后寢殿外頭呢,說找人去請長公主,但先不要張揚,只說是個急事就行了。」
魏嘗點點頭。這事瞞不了薛瓔,只好擾她清夢了,就叫羽林衛報信去,而後自己先去找馮曄。
他到太后寢殿外頭時,見馮曄獨自負手站在殿門前,望著裡頭那根朱紅的大梁出神。太后與白綾都已被放下來了,樑上空蕩蕩的,倒像什麼都沒發生。
可魏嘗瞧著馮曄的側影,卻比素日裡多出幾分孤寂來。
十四歲的少年帝王,坐萬里江山,擁浩渺天下,於人走茶涼處,卻是這般煢煢孑立,好像什麼都沒有。
他頓了頓才上前去,向他簡單行禮:「陛下。」
馮曄似乎有點意外魏嘗來得那麼快,但也不過愣神一瞬而已,隨即便恢復平靜,面上無悲亦無喜:「魏中郎將來得正好,依你看,太后自縊這事怎麼處理好?」
魏嘗不答反問:「陛下知道太后為何自縊嗎?」
馮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點點頭理所當然道:「畏罪唄。」
「那針對此事,陛下可有自己的主意?」
他點點頭:「太后是自尋短見無疑,但難保不會有人揣測朕,尤其是阿姐的用心。這節骨眼,要是鄭王懷疑阿姐不守信用,與朝廷大動干戈就麻煩了。所以依朕看,太后不宜歿於皇宮。」
他的意思是隻手遮天,稱太后已經去往皇陵,等秦家這事風頭過了,朝廷的兵力從戰亂中得到了恢復與喘息,再對外宣稱她病死在了那裡。萬一鄭王起了反心,他們也有餘裕應對。
這是權宜之計,換作魏嘗和薛瓔也將如此抉擇。
所以說馮曄在位兩年,並不是沒有長進。
但魏嘗卻沉默下來,半晌才道:「就按陛下的主意來。您要是難過,臣可以陪您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馮曄笑嘻嘻捶他一拳:「朕難過什麼?太后生前一心要害阿姐和朕,如今她一死了之,朕高興還來不及。」
魏嘗瞧他這番浮誇笑意,心裡嘆口氣,沒再說話,扭頭卻看一名宮婢急急從殿內出來,手裡捏了兩封信。
宮婢說,這是在太后床頭發現的,看信件署名,一封是給鄭王的,一封是給小殿下的。
魏嘗問:「只有這兩封?」
他的意思是,沒有留給馮曄的嗎?
馮曄低頭掠了眼信,眼底閃過一絲淒哀的情緒,卻又很快恢復如常,道:「雖然拆人信件不好,但事關鄭王,朕還是過目後再決定是否遞送吧?」
魏嘗點點頭,示意他拆。
馮曄躊躇了下才拆開信來。
入目是一張薄薄的信紙,上頭僅僅短短一行字:「效忠朝廷,永遠不要與陛下為敵。」
馮曄捏著信紙的手打起顫來,眼眶倏爾轉紅,卻飛快壓抑下去,輕咳一聲,拿給魏嘗看,笑說:「居然說了好話,倒是可以拿給鄭王看。」又道,「另一封給皓兒的,朕也瞧瞧。」
魏嘗點點頭:「您看吧。」
他稍稍吸了口氣,強忍著淚意又去拆另一封。
也是短短一行字:「長兄如父,母親去後,要聽陛下的話。」
馮曄眨眨眼,終於「啪嗒」一下落下一滴淚,完了似乎意識到失態,慌忙把兩封信疊起來,仰頭望天,自顧自解釋:「母子情深,怪感人的啊。」
魏嘗嘆息一聲。
誰說沒有留給馮曄的信呢?秦淑珍早就知道,以這種方式留下的信,馮曄出於不放心,一定會過目。
兩封信看似一封給鄭王,一封給馮皓,其實卻都是給馮曄的。
白綾三尺,信箋兩封,這個也曾渴盼愛情,卻最終在滔天恨意中敗給權欲的女人,用這樣的方式結束了她的一生。
無顏相見,那便不見。
她至死不能出口的愛與歉意,全都藏進了最後這兩句話里,以死封緘。
魏嘗揮退四面宮人,一隻胳膊僵舉了一會兒,還是拍了兩下馮曄的肩,寬慰道:「您可以哭的。」
馮曄就真的忍不住了,霎時淚如泉湧,挺直的腰背慢慢彎折,最終屈膝跪在了地上,面朝屋樑的方向捂著臉低低啜泣。
魏嘗蹲下身,什麼都沒說,一下下拍他的背。
馮曄能夠猜到真相,其實一點也不奇怪。他不笨,將宴席種種,與馮皓被灌羊肉羹,而後發疹的事一串連,應該就大致想通究竟了。
薛瓔昨夜心緒不佳,頭腦混亂,忘了囑咐長樂宮將這事保密。而魏嘗呢,記得卻沒有那樣做。
因為他私心裡就是希望馮曄猜到真相,好免去薛瓔的掙扎。
只是他也沒想到,太后會走得那麼決絕而已。
旭日東升,晨曦一點點漫了過來,照在馮曄的背脊上。
魏嘗說:「陛下,太陽每天都會升起的。」
他使勁點點頭,止住眼淚,胡亂抹了把臉,偏頭道:「魏中郎將,你能替朕保守這個秘密嗎?」
「什麼?」
「朕是說,」他站起身來,「你不要告訴阿姐朕哭了,也不要告訴她朕什麼都知道了。朕永遠做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她別有負擔,也別替朕難過。朕和她,永遠不要有嫌隙。」
魏嘗心頭一震,默了默,點點頭說:「陛下的心愿,也是臣的心愿。她很快就該趕到了,您去洗把臉吧。」
馮曄笑起來,說「戲還是你會演」,而後將兩封信收入袖中。待薛瓔趕到,便是一副沒事人的模樣了。
魏嘗配合他做戲,聽薛瓔問起,馮曄怎會突然想到一大早去看太后時,就替他一起圓謊,最終沒叫她起疑。
薛瓔將太后的事按馮曄說的法子處理了,忙了整日後,與魏嘗一道回公主府,臨到府門前卻忽然說:「我想去一趟參星觀。」
魏嘗問她大晚上做什麼去。
她說:「太后死了,這時候再告訴阿曄真相就太殘忍了,這事註定揭不開。死者為大,生前過節也煙消雲散吧。她的死訊不能公布,暫時沒法按規制下葬,我去觀里私下替她祈祈福。」
魏嘗說「行」,又道:「三更半夜的,我陪你去,不過你等我一下,我今早把佩劍落在你房裡了。」
薛瓔點點頭,叫他自己去拿。
魏嘗下了馬車往府里走,提了太霄劍,回頭卻悄悄溜去一趟後門,招來自己府上一名親信,吩咐道:「快馬加鞭趕往未央宮,跟陛下說,長公主現在要去參星觀。」
他吩咐完就回,時辰上看來並無漏洞,陪薛瓔一路往城郊去,半道說,最近的那條路太崎嶇了,夜裡怕不安全,所以繞個遠,走便當點的道。
薛瓔隨他安排,靠在他肩上閉目養神。
真如此前那位女觀主所言,參星觀白日黑夜來者不拒,倆人深夜造訪,卻也得了道士的接待。
薛瓔下車後入到觀內,按一般祭奠死者的法子,花了近一個時辰,親自磕頭跪拜,上香祈願,且做了雙份禮。
魏嘗一直在旁邊陪她,臨到結束將她攙起,而後用餘光不動聲色看了眼庵堂後窗的方向,完了問她:「累嗎?」
她實話說:「還成,就是沒這麼跪過,膝蓋有點軟。」
魏嘗又問:「何苦?」
薛瓔淡淡笑道:「阿曄不能到場,我把他那份一起做了,也叫『那人』泉下好瞑目。」
魏嘗又悄悄看了一眼後窗方向,問她:「那方才祈願,都許了什麼話?」
「說出來會不靈吧?」薛瓔覷覷他。
「哪有這種規矩?要真是說了就不靈,我看本來也不會靈。」
薛瓔面露無奈,實話道:「我當初聽這裡的女觀主說,人死後形滅,化為氣,氣若久而不散,便可能於機緣中再生。我祈願如果『那人』有機會轉生,下輩子,能跟阿曄做對平凡人家的母子。」
「要是不能呢?」
薛瓔覺得魏嘗今晚話怪多的,說:「要是不能,希望這母子相殘的罪孽都記在我的頭上,如果有業力報應,我來承擔。」
魏嘗皺皺眉頭:「你瞎說什麼?」
她笑笑:「反正我都這樣祈願了,就算是瞎說,也給神仙們聽見了。」她說罷轉身朝庵堂門外走,「不早了,回去吧。」
魏嘗「嗯」了聲跟上她,臨走又看一眼後窗方向。
待倆人走得沒影,那漆黑一片的後窗爬進來一個人。
馮曄飛跑入里,像生怕趕不上什麼似的,衝著道神像拜了幾拜,一連「呸」幾聲,說:「神仙啊,雖然朕不認得你是何方神聖,但朕的阿姐剛才說的話都是不算數的,你不要聽她的,朕替她收回!」說罷手往虛空一抓,一副收回成命的模樣。
他這頭話音剛落,外邊薛瓔的安車也轆轆駛離了。
魏嘗透過車窗,看看身後參星觀的方向,眨了眨眼。
也許馮曄原本就對薛瓔沒有嫌隙,但他不放心,所以要往上加一道保障,讓做弟弟的,親耳聽見長姐的付出,和她的良苦用心。
這樣才有機會套出他一直掩藏在心裡的,關於參星觀的秘密。
如果馮曄確實是無辜的,那就原諒他這准姐夫,又算計了他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