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024-08-28 05:05:36 作者: 蟹總
  第28章

  蘇穎明顯感覺顧念往她身後縮了下。

  她停下來,稍彎腰:「舅姥姥你還記得嗎?

  就是白頭髮圓眼睛,笑起來很慈祥的那個老人家,上次見面她還捏過你的臉,誇你懂事有禮貌。」

  顧念朝那方向又看一眼,緩緩點一下頭。

  蘇穎說:「舅姥姥今早去世了,我們過來弔唁她。」

  顧念抿抿嘴,再次點頭。

  蘇穎換一種方式問:「念念都長這麼大了,不會是害怕吧?」

  不出所料,顧念立即挺起小身板:「沒怕沒怕,舅姥姥特別好,還給我買過文具呢。」

  靈堂設在一進門朝西那面牆邊,正中擺放一張黑白照片,老人齊耳短髮,穿一件圓領碎花布衫,笑容溫和平靜。

  家屬有坐有跪,緩緩往桌前的鋁盆中送紙錢。

  見蘇穎帶著顧念進去,有人喊了聲,前面立即讓出位置來。

  蘇穎跟隨口令下跪磕頭,家屬謝過禮後,才上前招呼她。

  舅舅走過來,只叫了聲她的名字就哽咽不止,通紅的眼中再次泛出淚來。

  蘇穎也難免濕了眼眶,用力握住他的手:「舅舅,節哀順變。」

  蘇穎還記得小時候家裡條件不好,父母死後她跟著外婆過,舅舅一家幫襯不少,只是那時候他們也有兒女要養活,直至外婆去世,他們實在力不從心,蘇穎才背井離鄉,獨自去了上陵。

  那之後很久沒聯絡。

  她與郭尉結婚時,舅舅提起陳年舊事,還為當時沒多幫忙而愧疚後悔。

  有人為蘇穎穿孝服,嫂嫂和表姐把她拉到裡面的房間,免不了客氣寒暄一陣。

  屋子裡有幾個同齡小朋友,顧念起先靦腆,後來也放開了些,主動過去說話。

  女人們做床上折元寶和紙錢,偶爾說起老太太離世前的細節,便忍不住低聲哭泣,整個房間沉浸在悲慟的氣氛中,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蘇穎垂著頭,默默聽著,手中金紙折來折去,掉下的粉末全都轉移到指肚上。

  漸漸的,窗外天色如同化不開的濃墨,對面燈火在結了冰凌的玻璃上映出一些光斑。

  不知是幾點,衣兜里手機振動起來。

  蘇穎愣了一瞬,拿出來看,郭尉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就在她猶豫該不該接,接了說什麼的空隙,振動忽然停止,屏幕也暗了下去。

  隨後一條消息發進來:舅舅那邊如果需要幫忙,儘管告訴我。

  蘇穎盯著那行字反覆看了幾遍,客套的口吻好像也沒有必要回復。

  另一邊郭尉卻等很久,直到手機屏幕暗掉,他才挪開視線。

  員工們早就下班了,百葉窗外一片寂靜,他沒心思繼續處理那些不太要緊的公事,也懶得起身開燈,桌上的菸灰缸里已經擠滿菸蒂。

  就在十分鐘前,保姆來電話問他何時回去,緊接著就是一句:「念念媽媽帶著念念走了。」

  郭尉心中「咯噔」一聲,短短几秒,腦門竟冒出虛汗。

  誰知保姆大喘氣:「說是她的舅媽急病離世,就趕緊過去了。」

  郭尉稍微調整呼吸:「什麼時候的事?」

  「今早。」

  她頓了下:「我以為郭總你知道呢。」

  郭尉半天沒吭聲,他一般情況下待人溫和,誰想再開口竟沒好氣地責備:「下次說話前先調整好順序。」

  ……

  他沒再看手機,掐了手頭這支煙,站起來,雙手收在西褲兜里走到落地窗前。

  廣闊黑寂的天幕下,車流密集,猩紅尾燈連成一條蜿蜒的曲線,在繁華的瀚陽路上寸步難行。

  一整天低氣壓,不知如何紓解,每次專心投入工作,腦中總會蹦出一個沒有面目的假想敵。

  再去想那女人,更是心煩萬分。

  又站片刻,他拿著外套離開辦公室。

  走進地庫時,聽見老陳口中罵罵咧咧,整個人撅在車門前不知幹什麼。

  郭尉稍微偏頭:「怎麼了?」

  老陳直身:「郭總,車門上讓人按了幾個菸頭印。」


  開車之人都愛車,這車他比郭尉用的還在意,忍不住氣憤低罵:「不知哪個孫子手欠。」

  郭尉:「……」

  「有深有淺,可能還不是同時按的,郭總,你發現沒有?」

  不是他想推卸責任,這幾天都郭尉自己用車,猜想著他或許也察覺到。

  郭尉說:「不清楚。」

  「那我明天去保安室調個監控。」

  郭尉瞧他一眼,沒說話,拉開后座的門坐進去。

  老陳還站著看那些印子,郭尉等得不耐煩,降下車窗:「要不你好好研究,我先走?」

  ……

  這一晚註定難眠,兒女們都沒睡,跪在靈堂輪番守夜。

  夜深人靜時,蘇穎跟著燒了些紙錢,屋中煙霧瀰漫空氣悶熱,她披件衣服,想去陽台上透透氣。

  誰知舅舅還沒睡,獨自坐在一把舊藤椅上,背影顯得孤單落寞。

  蘇穎猶豫片刻:「舅舅,還沒去睡?」

  「睡不著。

  過來坐會兒。」

  他招呼蘇穎,人已經平靜了些:「要是你舅媽還在,肯定埋怨我大老遠把你折騰回來……」

  蘇穎抿抿嘴:「您別這麼說。」

  兩人面對窗戶並肩坐著,小鎮上對煙火管控不嚴格,有人提前慶祝新年,五彩斑斕的煙花在天空綻放,喜氣而熱鬧。

  凡事怕比較,舅舅緩緩說:「別人的年照過,闔家團圓怕是以後沒有嘍,往後是苦是咸也就自己受著了。」

  就像身體裡有病灶,你如此這般地疼痛,別人感受不到,因為他們沒得過。

  這種無助滋味蘇穎深有體會。

  而時光流逝,她始終期待傷痛痊癒那一刻。

  「是啊。」

  蘇穎說。

  「以前嫌她嘮叨,不愛聽就拎著鳥籠出去躲清靜。

  飯菜做的沒滋味摔筷子走人,看個電視也能吵起來。」

  他像是自言自語:「瞧瞧,人家生氣了吧,甩手罷工,不管你了。

  你那破脾氣,誰願意忍你一輩子?」

  蘇穎略低著頭,安靜聽著。

  「這叫什麼?

  這叫不懂珍惜。」

  舅舅念叨著:「人都得有個伴兒,沒伴兒多孤單啊,這日子也過的沒滋沒味,沒什麼奔頭兒了。」

  蘇穎忽地滯了滯,字字都敲在她心上,她手指蹭著外套上的紐扣,半天才喃喃:「是啊,應該珍惜的。」

  隔了好一會兒,舅舅又忽然搖著頭:「太突然了,昨天晚上還一起坐著看新聞,今天人就不見了,再也見不到……太突然了……」

  蘇穎不知如何安慰,這時候說什麼也未必管用,半晌,她只道:「舅舅,平靜接受吧,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舅舅不再回應,木訥而渾濁的眼睛盯著窗外,煙花升起,綻放,他看得出神。

  蘇穎忍不住扭過頭,老人家的側影透著蒼涼,她似乎看到了這世上每個人都逃不過的歸宿。

  時間沒過去時很漫長,等到過去,就恍然發覺轉瞬即逝了。

  第二天仍有弔唁者。

  家屬的情緒已較昨天冷靜了些,大概也接受老人家離開的現實,所有人都明白,目前要做的,儘量把葬禮事宜安排妥當,讓逝者走得安心。

  一些不太要緊的瑣事蘇穎幫著跑了幾趟,其餘時間留在房間折元寶,以及準備三期五期需要的東西。

  中午時,嫂嫂在廚房裡忙碌開,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總要照顧周到,蘇穎進去打下手,切菜、端盤子、洗碗洗筷,做飯方面她也只能幫到這裡了。

  看上去都是些瑣碎工作,但房中人聲不斷,迎來送往,加之她連續兩晚沒休息,一時頭腦發脹,有些體力不支。

  表姐見她臉色泛白,眼底的青色也顯得越發明顯。

  她拉她到一旁,把閣樓的鑰匙交給她:「去上面睡一會兒,地方小了些,但是安靜。」

  蘇穎沒硬撐,去瞧了眼顧念,便拿著鑰匙上去了。

  閣樓矮小,不足以完全站直身,牆邊堆放雜物,窄窗旁有張單人床,屋外陽光在白雪的映射下格外刺眼,室內也顯得無比亮堂。


  蘇穎躺下來,原本想翻出手機看看時間,點亮屏幕卻忘了,暗掉,又重新按了一次。

  她視線轉向窗外,盯著看一陣,拉上窗簾,幾乎在閉眼的下一秒就睡著了。

  醒來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從白天瞬間轉移到夜晚,這種差別變化讓人不舒服。

  她身邊沒人,周圍一片死寂,安靜得聽不見任何聲音,好像世界只剩自己,被誰遺忘。

  去摸手機,一通電話都沒有。

  蘇穎手臂橫過來蓋住眼睛,這感受不太好,情緒也隨之跌落下去。

  時間靜靜走著,一陣鈴聲猛然響起,她驚得心臟砰砰亂跳,拿過來看,竟是郭尉那邊發來的視頻邀請。

  蘇穎這次沒猶豫太久,隨手開燈,坐起來接通。

  哪想那頭郭志晨胖胖的臉蛋占據整個屏幕,「阿姨,是我。」

  蘇穎笑笑:「留給你的字條看見了?」

  「看見了,我的寒假作業只有數學沒做完,本來是要等顧念一起做的,好讓他幫我看看。」

  蘇穎說:「顧念在樓下,我叫他上來你們聊聊?」

  晨晨擺了擺小胖手:「現在不用,你們什麼時候回來呀?」

  蘇穎說:「過完年就回去,你先挑會做的做。」

  晨晨「哦」了聲,看著屏幕,撓了撓頭,好像實在找不到什麼話題聊。

  就見他那小眼神兒往旁邊斜了一下,抿抿嘴,又斜一下,憋半天,最後用自以為這邊聽不見的虛音兒問了句:「爸爸,可以了嗎?」

  蘇穎不由屏住呼吸。

  畫面微微晃動,眨眼的功夫,她看見郭尉一身深灰西裝坐在沙發上,左腿疊起,筆直的褲線和黑色襪筒把小腿線條拉得修長。

  他肘部撐著扶手,拳抵在唇邊,另一手隨意搭在膝蓋上,樣子很安靜,但表情沒看清。

  蘇穎一時心跳快了半拍。

  片刻功夫,他起身過來接手機。

  小晨晨完成任務一樣鬆口氣,撒歡似的跑遠了。

  只剩下兩人,反倒不知如何開口。

  相隔兩天而已,又像是許久未見。

  最後,還是郭尉先問:「舅舅那邊怎麼樣了?」

  蘇穎說:「挺順利的,明早出殯。」

  「具體是什麼病?」

  「冠狀動脈堵塞導致的心肌梗死。」

  郭尉看著屏幕:「該有的禮數做到位,儘量多安慰一下舅舅吧。」

  蘇穎低聲:「知道了。」

  那邊沒接話,空氣忽然之間安靜下來,蘇穎無意間瞄了眼屏幕,郭尉正看她,她條件反射地問了句:「還有事兒麼?

  沒事掛了。」

  說完瞬間後悔。

  郭尉看了下別處,問:「那條咖啡色斜紋的領帶看見沒有?」

  「找找臥室衣櫃最下面的抽屜。」

  郭尉:「好。」

  他似乎看到她的狀態,停頓片刻,終是叮囑:「多注意休息,回來再聊。」

  他要掛斷。

  蘇穎:「你……」

  晃動的畫面再次對準他的臉,郭尉:「什麼?」

  蘇穎抿了下嘴:「把晨晨送去奶奶家吧,有人照顧。

  我今天打過電話了。」

  郭尉:「好。」

  「……那我掛了。」

  郭尉嗯了聲。

  蘇穎先收線,一時懊惱,回憶剛才是否語氣太過生硬,恨不得把話收回重新說,又研究他那句「回頭再聊」的含義,再聊什麼呢?

  聊離婚?

  她一時心煩意亂,恍然發現,自己的情緒已經很久沒隨一個人反覆起伏了。

  而另一邊,暗掉的手機在郭尉手中反覆轉著,他看向窗外,出了會兒神。

  天色幾乎黑透,保姆放假,家中只有他和晨晨,怎麼都覺得周圍過分冷清了。

  開車出去吃飯,晨晨坐在後排低頭玩郭尉的手機。


  他單手扶著方向盤,從內視鏡中瞧了眼:「兒子。」

  晨晨抬頭:「怎麼了,爸爸?」

  「想吃什麼?」

  「披薩和炸雞。」

  他說:「換一樣。」

  晨晨抿了抿嘴兒,雖不情願還是聽話地說:「那你說吃什麼就吃什麼吧。」

  馬路上很清淨,兩側的行人也步履匆匆,建築和樹木用節日燈精心裝扮過,只可惜無人欣賞。

  郭尉眼睛看著前方,隔好一會兒:「那就披薩吧。」

  晨晨有點高興,小胖腿不禁晃蕩起來。

  郭尉換個手握方向盤,緩緩說:「你媽媽今天打電話問過你,她六月回來。」

  頓片刻:「想不想她?」

  晨晨垂著眼,不太在意地點點頭。

  他又問:「這兩天家裡只有你和我,適應麼?」

  晨晨這次抬了下頭,有些抱怨:「本來和顧念一起拼拼圖,還差一半呢,他就走了。」

  「想他?」

  晨晨用手比劃著名:「一點點吧。」

  「那蘇阿姨呢?」

  這話問完,晨晨沒吭聲。

  他不經意朝郭尉背影偷偷瞄了一眼,撓兩下額頭,半天才答:「也想。」

  郭尉捕捉到他的神情,便知這答案言不由衷,還想說些什麼,心中卻驀地湧起一股無力感。

  他深深嘆了口氣,終究沉默。

  ……

  出殯這天,天空飄著雪粒。

  東邊沒出太陽,烏沉的天空令氣氛更加壓抑。

  蘇穎跟在送葬隊伍的尾端,抬起頭時,看見前面高高立起的紙幡兒。

  他們穿著孝服披著孝帽,抬眼望去,儘是白色。

  瞻仰遺容時表姐哭得撕心裂肺,幾次去扒棺木,被人拖著拉回,又拼命往前沖,嘶啞的聲音響徹整個禮堂,痛苦又絕望。

  蘇穎心被揪緊了,有些待不下去,與躺在棺木里的老人道過別,然後轉身默默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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