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張闓捨身
田豐精挑細選的這些士卒都是河北的良家子。
他們各個出身清白,能識字、會讀書、敢戰鬥,為了保衛河北,他們甘願流儘自己身上的最後一滴血。
這是他們的信仰,也是他們甘願做這種事,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的原因。
當年張角就是在河北煽動大亂,河北人對朝廷早就喪失了信心,他們認為只有袁紹才能保護他們,朝廷要是到了河北只會橫徵暴斂,只會讓河北再次淪亡於戰火。
可現在聽著張闓的講述,眾人都下意識地感到一陣難言的酸楚,齊齊愣在原地。
跟他們相比,張闓算什麼?
他出身貧寒,人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個任人欺凌的良善人,傻大個。
只是天下大亂,他生機斷絕,為了活下去被迫做賊,一個用鋤頭種地的好手被迫好好學習怎麼殺人。
他練出了一身驚人的武藝,來去自如凶名極盛,可正如他所言,他跳著高殺能殺多少人?
作為黃巾餘孽,他應該更仇恨大漢,應該迫不及待將大漢推入萬丈深淵才對,可張闓早就拿起刀劍,跟隨朝廷一起戰鬥。
如果是為了榮華,他大可不必在這種場面冒死犯險,對一個殺手來說,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比什麼都重要。
張闓露出一口白牙,用和緩的聲音有條不紊的說著,完全不顧水已經漸漸到了自己的小腿:
「我曾經也想把所有人都殺了!這吃人的世道我也待夠了,可後來我遇上了一件事——當時曹操為了征伐徐州,將自己父親被殺之事扣在我的頭上,我送曹嵩走了一路,一路的金銀我都沒有下手,在徐州地界沒有下手,偏偏冤枉說我進了兗州地界突然見財起意下手!
我本以為公道自在人心,這種荒唐的事情自然瞞不過天下人,可曹操居然以此為名屠戮徐州,殺得生靈塗炭人頭滾滾,百姓苦不堪言,徐州民不聊生。
我張闓何德何能,居然成了為徐州引來大禍的元兇,成了讓生靈塗炭百姓十不存一的惡人,那些百姓有甚罪狀?竟被滿門屠戮不留雞犬,我一路殷勤服侍曹嵩有甚罪狀,竟蒙上不白之冤,那一路的金銀便是我搶的,我又如何千里迢迢送去淮南?」
張闓說出自己的傷心事,那真是字字泣血,聲聲落淚,讓河北軍眾人都聽蒙了。
之前天下都傳說是張闓見財起意殺死了曹操的父親曹嵩,這才為徐州引來了兵禍,大家都沒有仔細想想此事的真假對錯,現在想想,張闓一路護送曹嵩,在自己老巢不下手,為啥跑到曹操地界了反倒要下手謀害,要是真的見財起意,他又如何將曹嵩數不勝數的財寶一路運到遠處?
「曹操豈能不知我張闓無辜?曹操麾下眾人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看出我張闓無辜?
可他們依舊這麼說,依舊以此為名進攻徐州……」
說到這,張闓的嘴角居然微微上揚,露出一絲笑容,這笑容沒有一絲癲狂,看起來卻宛如新雪一般,讓眾人一眼望去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殺手怎麼突然笑了。
這不是一件讓人悲傷的事情嗎?
「曹賊進攻徐州的時候,我跑了,因為我知道陶謙一定打不過他,袁術更不是他的對手,我以為曹賊就此要橫掃徐州,沒想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人敢與曹賊正面對抗。
而之後,更多的人挺身而出,拼了命廝殺,這才將曹賊從兗州趕到了荊州,又趕到了西域!」
「這時我才知道,這世上有率獸食人的人,也有拼了性命,想要力挽天傾的人。
大漢搖搖欲墜,就是因為奸邪之人太多,而大漢能屹立四百年不倒,就是因為除了這些奸邪,這世上還有很多願意為天下請命的人!」
「我知道諸君在想什麼,諸君在河北,飽受黃巾之苦,朝廷剿滅黃巾之後又是連年戰亂,甚至匈奴、鮮卑都一路廝殺,你們早就習慣了朝廷庸碌,也只能依靠自己才能守衛州郡。
你們擔心朝廷進入冀州之後會大肆屠戮,傷害你們的家人,所以準備挖開黃河,拼命與朝廷眾將同歸於盡!可你們想想,當年徐將軍等人從孱弱中壯大,一路橫掃兗州、橫掃中原,何時隨意屠戮,何時奸淫擄掠宛如曹賊一般?
汝等聽信曹賊故舊之言,不惜掘開黃河令百姓流離失所,他日百姓再報仇,有樣學樣掘開黃河、掘開漳水再淹諸君,諸君又如何是好?」
此刻大水已經快到膝蓋,張闓一邊說,一邊吃力地蹚水向郭嘉走去,他朗聲大喝道:
「事已至此!其他話張闓不再多說!想要做出天怒人怨,與曹賊一般率獸食人最終為天地懲戒的儘管上前!
迷途知返,不想再增殺戮的,就跟我一起趕緊堵住決口!我發誓若是沒有水患,諸君家小盡數無恙,若是水患成災,朝廷平定河北時,休怪我等冤魂不散!」
郭嘉見張闓現在還不肯放棄,不禁咬牙怒罵道:
「張闓鼠輩,你多言善辯又能如何?我等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你以為你三言兩語就能讓眾人動搖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郭嘉咆哮著,可他聽見身後傳來陣陣抽泣,不禁驚訝地轉過頭。
只見剛才還嚴陣以待準備抵擋張闓前進的河北軍眾將已經默默讓開一條路,任由張闓前進。
甚至,還有幾個人眼含熱淚,居然低頭鏟土,試圖將決口的堤壩封堵!
這些河北軍本來就是被郭嘉和田豐恐嚇,認為朝廷與袁紹有仇,只要進軍冀州,就會把之前支持袁紹的人趕盡殺絕。
因此他們才願意執行挖掘黃河的任務,哪怕被袁尚阻擋、哪怕自己要付出性命都毫不畏懼,可當真將黃河挖開的時候,這些人還是背負了難言的心理壓力。
他們有掛念,就會瞻前顧後,只要稍微給他們一個理由,他們就一定能停下來。
張闓曉之以理,也隱含著威脅——就你們能挖黃河是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招既然被人玩明白了,那之後落在誰的頭上就不好說了,伱們做得,那掌握了絕對優勢的朝廷自然也能做的,到時候千千萬萬的受難之人想要對你們家人做什麼就很難說了。
恐懼和內疚讓不少河北軍士兵都選擇放棄,所有人都停止圍攻張闓,甚至有人加入了填河的隊伍,居然要拼命阻擋洪水的到來。
見他們奮戰如此,袁紹等人也加快腳步,蹚水朝決口處前進!
郭嘉勃然大怒,含恨道:
「你們這是做什麼?你們……你們造反嗎?」
「是誰造反?!」張闓厲聲怒吼道,「郭嘉,這天下大多數人都良心未泯,絕不會跟著你做出這種喪盡天良之事!」
說著,張闓已經衝到郭嘉身邊,張開雙手,奮力去抓郭嘉的脖子!
生死關頭,郭嘉終於反應過來,他絕不能落在張闓的手上,萬一失敗了,那怕是有性命之憂。
他猛地轉身,逕自大步蹚水,走向黃河!
之前,他跳入黃河,用這樣的方式躲過了王楷的搜捕,破壞了徐庶的算計。
這次,他仍然準備逃走。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要跟徐庶斗到底!
一定!
張闓見郭嘉大步奔向黃河,也知道他想做什麼。
這個身材高大的優秀殺手沒有一絲猶豫,他猛地躍起,大鵬展翅一樣從沒過膝蓋的洪水中跳出去——若是平時,膝蓋被水沒過,張闓未必能跳這麼遠,可此刻他全身好像被前所未有的力量包裹,雙腿有千斤之力,帶著他迅速騰飛,狠狠撲在郭嘉的身上!
郭嘉沒想到張闓居然有這樣的覺悟,他縱身一躍,張闓抓住他的時候,他已經翻在空中。
兩人就這樣抱在一起,噗通一聲狠狠落入黃河之中,大片的浪花濺起,兩人的身形迅速被黃河的濁浪吞沒。
郭嘉久居潁川,水性不錯,之前能從黃河死裡逃生可見一斑,張闓的作為頂級殺手,跳水逃生是必修課,自然也不會輸給郭嘉。
他落入水中,立刻牢牢將郭嘉抱住,郭嘉拼命掙扎,用頭狠狠撞擊張闓的臉,試圖將張闓甩開,兩人被黃河水沖的不住地翻滾,張闓卻緊緊抱著郭嘉,再也不能讓他離開。
「放手!放手!你也會死!」郭嘉發出一聲聲悽厲的咆哮。
畏懼水火是來自祖先的本能記憶,郭嘉不怕死,可洪水真正將他覆蓋的時候,他還是被迫激起了求生的本能,想要拼命掙脫張闓。
張闓之前已經折了左臂,現在他只能右臂發力,狠狠箍住郭嘉在水中沉浮。
黃河浪涌不斷,一隻手的張闓難以控制水流,見郭嘉發出一聲聲悽厲的慘叫,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
他當年窮困潦倒,為了活下去學殺人,很多無辜的人死在他的手上。
那些人生前的慘叫、詛咒、哀嚎歷歷在目,剛開始的時候,張闓還恐懼、畏縮,徹夜睡不著,可後來逐漸習慣,視人命如草芥,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很多年,經歷了很多很多的事,直到……
他眼前一熱,分不清是黃河水進入了他的眼睛,還是他終於忍不住開始流淚。
他回憶起了當年奉命去徐州刺殺劉備,毫不知情的劉備對他殷勤備至,與他同吃同游,還解下大衣披在他單薄的衣上。
他回憶起當年諸葛亮與姐姐商議大事,他躲在樹上靜靜聽著,隨即從天而降,笑嘻嘻地讓這個少年慎之又慎,莫要浪蕩。
他回憶起那個黃髮黑膚的少女冷淡而平靜地看著他,略帶惆悵地勸說他莫要自戕,還送給他織布機的圖紙,好讓他在大漢光復之後不用殺人也能過上好日子……
他回憶起自己陰陽怪氣地在袁尚背後出現,將他打的不成人形,最後翩然而去
他回憶起了很多很多,此刻他終於明白,自己到了人生的最後時刻。
我張闓也有當英雄的時候了!我一輩子殺人,這次終於做一點好事,還能葬身黃河之中……
孔明說,天地有靈,不知道黃河之神是男是女,啊,最好是女神啊!
張闓右臂猛地發力,郭嘉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水不斷灌入他的口鼻,他痛苦地連聲咳嗽哭泣,卻終於無力抵抗,緩緩垂下頭去。
死了!
郭嘉死了!
一個優秀的殺手,一定要確認得手之後再放手……
張闓心中甚慰,他用盡全力抬頭看天,見周圍的濁浪如金一般璀璨,在陽光下映出一片迷人的彩虹,心中閃過最後一個念頭:
「很好,我得手了,我沒有辜負徐將軍的託付。
新的大漢不需要我這個殺手,也不需要郭嘉這種玩弄詭計之人。」
「可惜,還是沒喝上孔明小友的喜酒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