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零英尺

2024-08-28 09:40:33 作者: 七微
  『林深時見鹿,海藍時見鯨,

  夢醒時見你。閱讀』

  2015年,夏,紅海。

  天空漆黑一片,這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時分,天地寂靜,唯有海浪涌動聲,一波卷著一波。

  一艘船正停在茫茫大海中央,探照燈大剌剌地照著前方的水域,那片光亮中,有人正奮力地往船這邊游過來。

  在午夜的深海里游泳是件吃力又危險的事,一不小心,就會被浪花卷跑,更何況他手裡還托著個人。

  五分鐘後。

  傅清時將海里撈上來的人放到甲板上,全身力氣已消耗殆盡,酸軟感蔓延四肢,又累又冷,他順勢躺到地上,閉著眼微微喘氣。

  比利將一條浴巾扔到他身上,一邊伸手探地上的人的呼吸,一邊嘖嘖道:「傅,你不至於吧?頂多三百米哎!」

  傅清時沒理他。

  「恭喜你,救了個活的。」

  傅清時知道,之前就探過她的呼吸與脈搏,雖然微弱,但還活著,所以他拼命搶時間游回來。

  「你救的人,自己負責到底。反正船停下來了,天亮再走吧,我去睡會。」比利起身就走了,竟真的置身事外。

  傅清時低聲咒罵了句,趕緊起身為地上的人進行急救。他反覆按壓她的胸口,卻只擠出了一點點海水,又給她渡氣,針對溺水者的簡單急救術全使上了,地上的人卻仍舊昏迷不醒。他摸了摸她的額頭與手臂,體溫低得嚇人。

  他用浴巾裹住她,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兒,不知在水裡泡了多久,長發里纏著些細碎漂浮物,面目浮腫,臉色灰白,臉頰上有幾道劃痕,不深,但看著挺可怖的。

  他將她抱進甲板下面的休息艙。這是一艘年代久遠的單桅縱帆船,休息艙頗狹窄,簡陋的空間裡除了一張單人床,還有一張桌子與一把椅子,桌椅與床之間的空間,剛剛夠人轉個身。

  他看了眼床上的人,苦笑,難怪比利那傢伙要溜之大吉,給一個陌生女孩換衣服,確實是……很不便。

  最後他是閉著眼幫她換上T恤的,尷尬加上看不見,特別地手忙腳亂,解內衣搭扣的時候,摸索了好幾次才成功。儘管他已經很小心翼翼了,手指仍無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肌膚。

  終於好了,他睜開眼,呼出一口氣,換套衣服而已,他覺得比徒手潛至海底兩百英尺還要累。

  他去燒了一壺熱水,分別灌進三個空酒瓶里,用衣服包裹起來塞進被子裡。此時此刻,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升溫方法。

  然而半小時過去了,她的體溫仍沒有明顯回升。船上有醫藥箱,他為她測量了體溫與血壓,體溫只有32℃,血壓也極低,如此下去,情況兇險。

  他去敲比利的艙門,比利之前喝了些酒,剛睡著就被他吵醒,瞪著他的灰藍色眼睛裡快噴出火苗:「是船要沉了嗎?!」

  他言簡意賅:「起來,開船,返回亞歷山大港。」

  「你在跟我開玩笑?」

  他們清晨才告別亞歷山大港。

  「那女孩情況不妙,需要馬上送去醫院。」

  比利用被子蒙住頭:「你自己開去,又不是不會!」

  「照顧那個女孩,還是開船,二選一。」

  顯而易見,比利選擇了後者。很快,船掉頭,往亞歷山大港方向駛去。

  傅清時將比利的被子抱過去蓋到女孩的身上,將人嚴嚴實實地捂緊了,只留了個腦袋在外面。

  能做的他都已經做了,盡人事,聽天命,就看她的運氣如何了。

  他俯身,收拾地上從她身上換下來的濕漉漉的衣服,撿起上衣的時候,有東西從領口中掉了出來。

  那是一個防水袋,裡面裝著一條項鍊與一支筆。大概是他幫她換衣服時,慌亂中沒有注意,將她掛在脖子上的繩子一併拽了下來。

  他將透明袋放到她的枕邊,目光忽然一頓,之前他沒太仔細看,此刻燈光照得清晰,他才看清防水袋裡並不是普通的鋼筆,而是一支錄音筆,深藍色,上面有個月牙形的按鈕。

  他握著錄音筆,久久,視線再投向床上的人時,眸中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比利見傅清時走進駕駛艙,立即指著船舵誘惑他接手:「來來來,快來享受一下午夜御風而行的快感。」

  傅清時看了眼目前的行進速度,時速10節。他觀察過了,此刻海面平靜,風正從斜後方45度的方向吹過來,是帆船最佳航行時機。


  「加速,調到12節。」

  「老兄,你當我這破船是荷蘭人新開發的那款天價帆船呢?」

  這船雖舊,但被比利親手改造過,並不比時下那些新興開發的高性能帆船差。

  「我來開,你去照顧病人?」

  「喂!你能不能找個新鮮點的理由?」

  他連自己都懶得照顧,讓他去照顧病人,還是個毫無關係的陌生女病人?

  比利慢慢提速。

  傅清時勾了勾唇,轉身又去燒熱水,泡了一杯糖水,又取了臉盆與毛巾,重返休息艙。

  他把熱乎乎的毛巾敷在她的額頭、臉頰、外露的手臂與腿上,反覆擦拭。遲疑了一下,他掀開她的衣服,將熱毛巾敷在她的腰腹上,再到心臟下方。

  很快,一盆水就變涼了。

  他坐到床頭,將她靠在自己的胸口,然後一小勺一小勺地將溫糖水灌進她的嘴裡。

  如此耐心細緻地照顧一個人,他還是生平頭一次。

  直至用完十壺熱水,她的體溫才終於慢慢有所回升。

  他舒了口氣。

  放下毛巾,他走上甲板,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正緩緩照到海平面上,金色的光芒瀰漫開來,將這片蔚藍海域照得熠熠生輝。

  昨日還間歇有雨,今天卻是個好天氣。

  他微微眯眼,望著波光瀲灩的海面,心中忽然閃過一句話:命運有時候真奇妙,如這海洋般變幻莫測。

  霓喃是被一串聲音喚醒的。

  起先是一陣低低的轟鳴聲,由遠及近,然後,有風聲,時而呼嘯,時而嗚咽。片刻,風聲漸歇,此起彼伏的哨聲響起,好像有成千上萬隻動物在嬉戲,那歡呼聲里,還有一種節奏感極強的「嗒嗒」聲,如同人的心臟在飛速跳動著。

  不是樂聲,也不是人聲,這是……她非常非常熟悉的一種聲音。

  她「唰」地睜開眼,剛翻身坐起,就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昏眩感,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聲音還在繼續。

  她閉上眼,等那陣昏眩感過去。

  再睜開,她循聲望去,終於能看清眼前景象,一個身影側對著她而坐,垂著頭,燈光有點暗,瞧不清他的面容,或者說,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微微抬起的手上,她的錄音筆正被他握在手中。

  她幾乎是飛撲過去的,然而虛弱的身體令她腳步虛浮,整個人撲倒在地。

  傅清時聞聲轉頭,不明白好端端睡在病床上的人怎麼忽然到了地上,趕緊將人抱回床上。

  他手中錄音筆里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著。

  他剛直起身,便見床上的人忽然坐了起來,朝他伸手抓過來,動作很快,帶著一股子狠勁兒。

  剛才她摔倒時是臉著地的,傅清時沒察覺到人已經醒過來了,忽然來這麼個動作,他著實被嚇到了,下意識地抬手避開,身體微微後傾。

  霓喃一擊不成功,立即雙手並用,去拽他的手臂,一隻手試圖拖住他,一隻手去搶錄音筆。

  「啊!」

  傅清時痛呼一聲,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臂,那裡赫然被霓喃抓出了一道長長的痕跡,血絲隱約可見。

  他眸中浮起怒意,扣住霓喃的手,用力將她掰開。

  他退後幾步,關掉錄音筆,瞧著床上的人。她分明還很虛弱的樣子,眼神帶著剛甦醒的恍惚感,行動卻無比有力。

  「有力氣撓人,看來是闖過鬼門關了。」

  「還給我……」霓喃指著錄音筆,開口才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嗓子又干又疼。

  他瞟了眼錄音筆。她也真是夠神奇的,一般人在一個陌生環境裡醒過來,第一反應都是想知道自己在哪兒,發生了什麼。

  他將錄音筆還給她,她仔細看了看,隨即緊緊抱在懷裡,閉上眼,一副珍寶失而復得的慶幸模樣。

  片刻後,她睜開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又轉開望了望周身,視線再回到他身上時,她眼中的恍惚感已慢慢褪去。

  「是你救了我,對嗎?」

  他微點了下頭,看來她在短暫時間裡已分析清前因後果。

  「謝謝你。」

  他抬了抬被抓傷的手臂,嗤笑一聲:「你這表達謝意的方式還真獨特。」

  她微微低頭:「對不起。」頓了頓,又說,「但就算是救命恩人,你也不該私自碰別人的東西。」

  別人的東西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抱歉。」

  「那麼,這兩件事情,我們扯平。」她指了指他手臂上的傷痕。

  倒是很會算帳,看來她身體是真沒什麼大礙了,之前醫生還擔心她醒後會有什麼不良反應,因此讓他密切留意她的狀態。

  他起身,按響床頭的呼叫鈴,將醫生請了過來。

  一番檢查後的結果是她的生命體徵已趨於正常,醫生以流利的英語詢問:「小姐,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落海的嗎?」

  「1號傍晚。」

  傅清時微微吃驚,如他所猜測的一樣,1號那天紅海起了一場大風暴,好幾艘漁船都遭了殃。她從落海到被他救起,整整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昏迷中的她僅抱了一塊小救生浮板,竟然沒被洋流捲走,也沒有嗆進太多海水。

  她是怎麼做到的?

  醫生也是不解,將傅清時叫出病房,對他講:「我們這裡是港口城市,常有漁船出事故。我診治過很多因落海而引發低溫症的病人,但這位小姐的狀況真是太神奇了。她在海里陷入昏迷,卻沒有溺斃,最嚴重的損傷也只是肺部輕微水腫。」

  醫生停頓了片刻,無法以醫學來解答,只得這樣總結:「她擁有無比強悍的求生意志力與強大的自我保護功能。」

  「她被海神眷顧。」離開之前,醫生又笑著補充了句。

  傅清時在病房外站了一會兒,才推門進去。

  霓喃雙手抱膝,坐在床上發呆。

  「現在是幾號?」她忽然開口。

  「8月4號,你在醫院已經住了兩天。」

  「都過去三天了啊……」她喃喃道,問他,「可以借用下你的手機嗎?」

  傅清時將手機遞給她,她熟練地撥出一個號碼,電話那端傳來「您撥打的用戶無法接通」的提示音,再撥,依舊如故。她像是沒聽到那個聲音般,直至撥到第三遍,才放下手機,臉上浮起濃濃的擔憂。

  過了會,她又開始撥號,這次聽筒中傳來的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她倒是沒有再撥第二遍,低垂在被子上的雙手交握,左手緊緊抓著手機,右手長長的指甲在左手背上撓啊撓,一下又一下……力氣用得應該不輕,片刻後,手背上就被撓出了痕跡,她卻渾然不覺。

  她在焦慮、忐忑、不安。

  「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傅清時伸手按在她肩上,若再不出聲,估計她會將自己的手背摳出個血坑來。

  霓喃緩慢抬頭,四目相交,她一怔,正凝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睛,深邃如海洋,看似平靜,卻又暗藏著深不可測的旋渦。當它們如此近距離地專注地望著你時,像是要把你吸進去。

  見她發愣,他將手從她肩上移開,又重複了一遍那句話。

  ——你信嗎,有些聲音真的具有神奇的安撫作用,就像立竿見影的鎮靜劑。

  寧潮聲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那是潮聲有關兒時記憶中的聲音,來自他的母親。

  此刻,霓喃好像有點相信了。心神不寧的她,在他關切的溫柔的聲音里,似乎得到了一點點鎮定的力量。她想,也許是因為在劫後餘生的茫然與擔憂中,還有一個人在自己身邊,哪怕他是個陌生人。

  這是一個涵養很好的人,她抓傷了他,他卻並無芥蒂。

  霓喃投去感激的一眼,將手機還給他:「謝謝。我叫霓喃,你呢?」

  「傅……Foley。」傅清時見她並不想多講,便說,「很晚了,你先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他隨即離開了病房。

  「你說什麼?她出院了?」

  「是的,先生,3007號房的那位病人,上午輸完液後就辦理了出院手續。」護士小姐用並不太流利的英語說道。

  傅清時快步走向病房,房間空蕩蕩的,病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病號服也疊得整整齊齊,原本放在椅子上的她的衣服不見了。

  他皺了皺眉,她身無分文,沒有證件,也沒有手機,她能去哪兒?不過……他忽然想起了她防水袋中的那條項鍊。


  先前的那位護士走進病房,將一張紙條遞給他:「先生,這是那位小姐留給你的。」

  她的字跡頗潦草,有一種狂野灑脫感,紙條上只有寥寥幾句話:Foley,救命之恩,記掛在心。有急事,先離開了。我已記下你的手機號,會再同你聯繫。醫藥費結算後剩餘的錢我先借用。

  傅清時捏著那張紙條,臉上表情相當複雜。

  因為她沒有證件,之前辦理住院手續時,他交了一大筆押金,剩餘的錢,估計夠她在亞歷山大港生活大半個月。

  他走出醫院,下午三點多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亞歷山大港屬亞熱帶地中海氣候,號稱埃及的夏都,但八月份正是一年中溫度最高的時候,非常炎熱。他正想給比利打電話,商議下午起航離開,手機便響了起來。

  比利的聲音壓得很低:「傅,我想你得馬上去一趟碼頭了,我們的船碰上了一點小麻煩。」

  「你在哪兒?」

  「亞歷山大圖書館。我找到了一本古航海筆記,這裡的書只借閱不出售。所以,除非地球馬上毀滅,否則誰都別想叫走我,拜!」說完,他果斷掛掉了電話。

  兩年前,比利得知有位考古學家手中有一本十五世紀的古航海圖冊,他想出高價買下被拒後,跟在人家屁股後面磨了整整兩個月,使得那位考古學家差點兒報警。

  想起這件事,他打消了將比利從圖書館叫出來的念頭,攔了輛計程車,直奔西港碼頭。

  亞歷山大港與地中海相接,是埃及最重要的港口,也是歐洲與亞非海路間的重要中轉站,每天有無數船舶在這裡進進出出。不管何時來,碼頭上總是熱火朝天鬧哄哄一片,吆喝聲、馬達聲、爭執聲,各種膚色的人穿梭其間,各種語言混雜。

  傅清時跟在船管員身後,朝帆船停泊點走去。一路上他已弄清狀況,一艘剛入港的雙體船不小心碰到了帆船,船管員給他看了事故照片,問題並不大,只是左側有一些輕微刮痕。

  雙體船的主人很有擔當,態度也好,傅清時怕麻煩,所以只花了半小時,雙方便友好地解決了問題。

  事情圓滿解決,數船管員最開心,往回走時便忍不住同這個友善的年輕人聊了起來。

  「晚上就起航嗎?」

  「是的。」

  「目的地是哪兒?」

  久久等不到回答,船管員才發現傅清時落在了自己身後,他站在那裡不動,望著堤岸下方的碼頭。

  船管員問:「怎麼了?」

  「抱歉,我現在有點事。」說完,他便疾步往碼頭走去。

  霓喃站在一艘快艇上,正與船長在談價。快艇旁停著艘剛泊岸的貨輪,船員正在卸貨,很多人上上下下的,特別吵。

  「一萬埃鎊?一天?」她以為自己聽錯,分別用英語與阿拉伯語詢問了一次。

  「對,一天一萬!」船長肯定地點頭,同時暗暗打量眼前的女子,她戴著一頂棒球帽,帽檐壓得低低的,白色口罩遮擋住了大半張面孔,只露出一雙眼睛。這種天氣里,她不熱嗎?

  霓喃笑了笑,「大叔,你這價格可是高得有點離譜啊!我租過勘測船,也才八千埃鎊。」

  「我的船是去年冬天才買的,性能很好。」他指了指自己的快艇,語氣非常自豪,「而且,小姐,我還得再請一名駕駛員,你可是需要日夜不停地在海上搜尋,這是很艱巨的工作。」

  霓喃伸出五個手指頭:「五千。」

  船長臉色一變,跳下快艇,指著她:「你,下來。」

  霓喃跳下船,繼續遊說:「你不用請駕駛員,我和你換著開。」

  船長臉色更加難看,語氣冰冷:「我是不會讓一個女人碰我的船舵的!我不租了。」

  「哎,等等……」

  那大叔頭也不回地走了,並不是欲擒故縱。

  她只得繼續找船,可問了一大圈,船長們要麼是說在接下來的幾天裡船隻沒空,要麼一聽她要租用五六天且要夜以繼日地航行就立即拒絕掉,而那些願意租的,價格也是直接開到一萬。

  她決定再問三艘,如果還是不能找到更便宜的……唉,一萬就一萬吧!她拍了拍胸口,感覺某個地方在滴血。

  「嘿,你要租船?」

  霓喃回頭,說話的是個很年輕的男人,瘦高個兒,皮膚黝黑髮亮,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漂。


  她點點頭,眼珠子轉了轉,既然是主動找上門來的,那麼——「五千一天。」

  男人失笑:「小姐,你已經在碼頭上問了一大圈,五千?別做夢了。」他伸出大拇指與食指,「八千。我的船是搜救船,我想,比起快艇,它更符合你的需求。」

  霓喃提出要先看看船再談,男人同意了,領著她朝停泊點走。果真是一艘小型搜救船,出廠應該有些年頭了,船身刷成鮮艷的紅黃相間的顏色,特別打眼。

  她跳上船,里里外外轉了一圈,讓男人給她介紹船的噸位、吃水量、主機、航行時速等信息,最後又讓他發動引擎,她趴倒在地,閉眼傾聽馬達轉動的聲音。

  男人笑說:「看不出來啊,行家嘛。」

  霓喃站起身,伸出手:「八千,成交。出海至少五天。」

  交了一千埃鎊定金,約定明天一早起航,霓喃揣著收據離開了碼頭。

  終於搞定了!她輕輕舒了口氣,隨即又皺起眉頭,可是,四萬埃鎊呢!她從醫院拿走的錢只有一萬零八百埃鎊,遠遠不夠。

  她伸手摸向脖子,扯出藏在衣服里的防水袋,掏出裡面的那條項鍊,簡單的銀鏈上串著一枚鑲銀邊的水滴形琥珀,潤淨澄透。

  她攔了輛計程車,跟司機說了個目的地。

  二十分鐘後,霓喃站在一家店面前。這是一條禁止車輛通行的小巷,古舊的青石板路,兩旁屋舍都是歐式建築,黃昏的日光打在高高的門廊上,復古鐵藝招牌上的「Antiques」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這條巷子不長,卻價值連城。這裡的店面全是古董店,從外面看,每家店都低調得近乎樸素,可霓喃知道,木門後的世界,熠熠生輝。

  中世紀著名的旅行家伊本?巴圖塔曾這樣形容亞歷山大港——集合世間之美,宛如珠玉一樣的城市,世間所有的珍寶都聚集於此。

  霓喃握著那條項鍊佇立了好一會兒,然後推開身前厚重的木門。

  十分鐘後,她慢吞吞地走出古董店,神色失落。她邊走邊無意識地扯出脖子上的防水袋,摸著左下角空蕩蕩的地方,多像她此刻心裡空落的一個角落。

  心不在焉的她沒有發覺,右前方靠牆而坐的年輕男人正眼睛賊亮地盯著她,下一刻,那人撐地而起,與她擦肩而過的剎那,出手如電,一把拽走她胸前的防水袋,然後,疾奔。

  霓喃被拽得踉蹌幾步,但沒有摔倒,她反應過來後尖叫一聲「搶劫啊」,轉身拔腿就追。

  那人跑得極快,短短几秒,就與她拉開了一大段距離。

  等等,搶劫犯是兩個人?

  她前面有兩個人在奔跑,一前一後隔著不太遠的距離。她頭皮一炸,他們馬上就到巷口了,如果一左一右分開跑,她到底該追哪一個啊?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兩個人竟都朝著左邊拐去。這下不用糾結了,霓喃鬆了口氣,想加快速度去追人。但她畢竟剛出院,體力不如平時,等她跑出巷口,早就沒了那兩個人的身影。

  她往前沒跑多遠,就看到左手邊又是一條岔路。這一帶多是這樣的小巷子,橫七豎八的,彎彎繞繞。搶劫犯熟門熟路,早拐得沒影兒了。

  霓喃不死心地追了好幾個彎,最後一屁股坐在空無一人的巷子裡,抱著頭,憤怒、難過、羞愧的情緒將她的眼淚一下子逼了出來。

  霓喃你個大傻子啊!讓你光天化日之下露財,別人不搶你搶誰啊!她在心裡將自己痛罵了千百遍。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隻手按在她肩膀上。

  她淚眼矇矓地抬頭,撞進了一汪深邃的海洋。

  橘色的晚霞打在男人的眼角眉梢,他高高俯視著她的模樣,宛如幸運之神降臨。而他攤開的掌心裡,是她失而復得的珍寶。

  她接過防水袋,打開在裡面撥拉了下,翻出那支錄音筆時,她狠狠地舒了口氣。

  「謝謝、謝謝、謝謝……」她握著錄音筆,雙手合十,對著空氣閉眼虛拜了好多下。

  傅清時勾了勾嘴角,也不知她是在謝他,還是在感謝哪路神仙呢。

  人聲鼎沸的小餐館裡,傅清時與霓喃坐在靠門邊的角落位置上,服務生正為他們端上一種名叫「Kebab」的當地食物。

  「那支筆就那麼重要?比你那一大把錢還重要?」

  霓喃正埋頭對付盤子裡烤得香味四溢的羊肉,她是真餓了,中午只在醫院門口買了個「Shawarma」,那東西看起來跟中國的肉夾饃挺像,吃起來口感也像,她不怎麼愛那個味道,吃了二分之一就扔了。


  「嗯。」她含糊不清地應了聲。

  「比命還重要?你知不知道,你那樣追過去,非常危險。」他說著,摸了摸左下頜,現在還疼著呢!那渾蛋下起手來真狠,不過對方也沒落到什麼好處就是。

  霓喃沉默了一下,抬頭說:「跟命一樣重要。」

  傅清時握著刀叉的手頓了頓。

  「怎麼,不合口味嗎?抱歉啊,你三番兩次幫了我,我應該請你吃頓好的才是。」

  看他緩慢而優雅地切著羊肉的樣子,應該是經常出入高級餐廳吧?

  這點霓喃可真猜錯了,其實他對食物與用餐環境都不怎麼挑剔,也常在野外風餐露宿的。但從小母親就教導他,做什麼事情都不要急,吃飯也是,哪怕再餓,也要細嚼慢咽。所以此刻哪怕你請他吃份十塊錢的盒飯,他也能給你吃出個優雅從容的姿態來。

  傅清時搖了搖頭,將一塊羊肉送進嘴裡:「味道不錯。」

  「對了,你要租船?」

  「你怎麼……你跟蹤我?」

  東西失而復得,她開心過頭,都沒細想過怎麼就那麼巧呢,她被人搶,恰好被他撞見了。

  「我恰好在碼頭辦事。」

  她哼道:「然後一路辦到了古董店。」

  「鄰國在內戰,武裝衝突不斷,逃難者紛紛從邊境潛入埃及,試圖從港口偷渡去歐洲。這裡龍蛇混雜,你一個女孩子,畢竟不太安全。」

  雖然是出於好心,但被人偷偷在身後跟了一路,看著你的一舉一動,想想都有點嚇人好嗎!

  「你這樣,好像有點不太禮貌吧?」

  他端起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再慢條斯理地開口:「從醫院不告而別,拿走住院押金,好像也沒有多禮貌。」

  霓喃:「……」

  「好吧,這兩件事,我們扯平。」

  傅清時忍不住笑了:「你不僅擅長討價還價,還精於換算。」

  「謝謝誇獎。」

  「租船幹什麼?」

  「找人。」

  「找人?」他心思一動,「是跟你一起落海的同伴?」

  「嗯,我弟。」她放下刀叉,忽然沒了胃口。

  「可是都第四天了,茫茫大海,你去哪裡找?也許他跟你一樣,被路過的船救了起來,只是無法聯絡上你。」

  霓喃搖了搖頭:「如果他安然無事,聯繫不上我也一定會找小九的,可是並沒有。哦,小九是我們共同的朋友。」

  「你這樣等同於大海撈針。」

  「我知道,可是,我不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聲音低下去,語氣艱澀,「哪怕他……哪怕他不幸遇難了,我也要帶他回家。」

  傅清時沉默了片刻,忽然說:「我的船租給你,四千一天。」

  「四千?人民幣還是埃鎊?」

  她的眼睛「唰」的一下變得亮亮的,傅清時簡直要懷疑前一刻那種擔憂的表情真的存在過她的臉上嗎?

  「埃鎊。」

  「成交!要不要給點定金什麼的,或者簽個合作協議啊?」

  她暗暗激動卻又持有懷疑的表情,實在是太生動太……可愛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別懷疑了,我正好要去亞丁灣,順路。」

  這動作一做完,兩人都愣了下。

  他微微尷尬,不知如何繼續話題。

  霓喃卻若無其事地打破了沉默:「順路你還收我錢哦?」

  「別得寸進尺。」

  「玩笑,玩笑!啊,對了,我之前租船交了一千定金呢,這個得從租金里扣掉啊。」

  傅清時:「……」

  「你看,為了照顧你的生意,我可是連信用都丟棄了,還是國際信用!這個損失費,看在你救過我的分上,就不跟你算了。」她擺出一副「你賺到了」的表情。

  傅清時:「……」

  八千一天的船租變成四千,到底是誰賺到了啊?

  真是,從未見過這麼愛財如命外加能大言不慚地睜眼說瞎話的女人啊!

  他忍不住問:「你那條琥珀項鍊,賣了多少錢?」


  霓喃微微吃驚,他怎麼知道的?

  他像是猜到她在想什麼,說:「快流落街頭的人,去古董店難道會是淘寶?」

  她噎了下,如實回答:「六萬。」

  「美金?」

  「埃鎊!」

  話音剛落,她就看到他臉上浮現出強烈的震驚之色,瞪著她,話都說不利索了:「六、六……六萬埃鎊?」

  「我覺得價格蠻高的呀!」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

  霓喃忽然有點兒想笑,看一直氣定神閒的人表情大變,怪好玩的。

  傅清時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價格蠻高的?那是塊深海琥珀,天然水滴形,色澤如血,成色清澈、澄透,內含完整的遠古海洋植物。如果我沒看錯,它應該出自波羅的海,是維京時代的皇室珍品,價值連城。」

  霓喃一愣,隨即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大師哦!」她收起玩鬧之心,「別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了,六萬埃鎊,典當一個月,之後我會贖回來的。」

  傅清時忽然覺得自己真是閒得慌,瞎操心,活該被耍。

  霓喃見他面色不虞,趕緊結束這個話題,招服務生過來買單。

  她微低著頭,手指一下一下輕叩著桌面,別說六萬美金了,就是六十萬美金,她都不會賣。在她心裡,那塊深海琥珀,無價。

  那是父親送給她的最後的禮物。

  走出餐館,夜色剛起,華燈初上,白日的燥熱漸漸褪去,風都變得涼爽了幾分。

  餐館在一條巷弄里,他們得走一段路拐上馬路,才能叫到計程車。經過剛才的事,兩人都沒再交談,霓喃偷偷瞟了他一眼,見他嘴唇緊抿,還在生氣呢!

  多大點事,真是小氣!她忍不住腹誹,決定收回「覺得他涵養好」這個評價!但想到接下來還有求於他,她必須緩和下氣氛:「哎,這裡日夜溫差還真是蠻大的哈……」

  手臂忽然被他拽住。

  「幹嗎……」她的話頓住,睜大眼看著前方靠牆的三個戴著口罩的人慢慢朝他們圍攏過來,為首的那個她認識,更確切地說是認識他身上的衣服,畢竟之前追著人跑時沒看到他的臉,只有個背影。

  怎麼著?搶劫未遂,這是捲土重來了?還拉來兩個小夥伴助威?

  男人又向前邁了一步,他頭頂路燈的光束恰恰好打在他的臉上,明知不合時宜,但霓喃還是沒忍住,「撲哧」一下笑了。

  男人戴的是一隻大大的骷髏頭口罩,配上凶神惡煞的眼神,看起來威風凜凜的。可是,他的口罩上方竟頂著兩塊碩大的瘀青,正好各繞兩隻眼睛一圈,下手的那個人水平可真高,揍得整齊對稱。那模樣真是怪滑稽的。

  如果不是此刻情況嚴峻,霓喃簡直想立即請教傅清時「如何將人揍出兩個對稱熊貓眼」的秘訣。

  傅清時在心裡微微嘆氣,一股無力感湧上來,腦子裡飛快掠過一句話——真是豬隊友啊!

  果然,男人咒罵了句,伸手一彈,將指間燃燒了半截的香菸蒂朝霓喃臉上直射過去。傅清時抬起手臂想擋,霓喃的動作卻更快,她摘下頭頂的棒球帽往前一推,菸蒂被彈開,滾落在地。

  那三個人又靠近幾步,之前沒直接動手,一是顧忌著傅清時的身手,畢竟吃過虧;二是比之出口氣,他們更覬覦霓喃的那一大筆錢,且他們是外籍遊客,在不知其身份背景的情況下,真把事情鬧大了,後患無窮。

  「把錢留下,放你們走。」為首者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把摺疊刀,甩開,沖他們惡狠狠地晃了晃。

  傅清時眼神一凜。

  「怎麼辦?」她低聲說著,一邊往後退。

  「笑啊,繼續笑兩聲,不是有種『微笑殺』麼。」傅清時跟著往後退,身體朝她那邊移了移,將她擋在了身後。

  霓喃:「……」

  「或者,用你的長指甲撓,應該能行。」他繼續一本正經地建議。

  霓喃:「……」

  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肯定滿臉的鬱卒,很奇怪,他心情忽然就變得輕鬆了幾分。

  他將霓喃往後推了推,右手從衣服下擺伸進去,慢慢摸向腰後,望著那三個人的目光冷而鋒利。

  那三人見狀,腳步微頓,彼此交換了下眼神。


  霓喃看著他的動作,心裡納悶,他在摸啥?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呢,面前忽然撲來一陣風,下一秒她的手被人拽起:「跑!」

  她的應急反應能力是真的好,一秒都沒遲疑,跟著他就拼命往前跑,棒球帽在疾速奔跑中掉落了。

  哪怕是這樣的危急時刻,傅清時依舊十分冷靜,他的心裡好像有一張導航圖似的,拽著她在巷弄里七拐八拐,竟沒有一次走入死胡同。他們的速度已是極快,但身後那三個人就像甩不掉的雷達一樣,腳步聲踢踢踏踏地響在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

  幸運的是,他們很快就跑出了巷弄,拐上了公路,不幸的是,這條臨海公路似乎並不通車,只有三三兩兩的散步者、沿著海岸線夜跑的人,以及靠在欄杆上約會的情侶。筆直的路一眼望不到盡頭,沒有房屋,無處可藏。

  傅清時拉著她橫穿過馬路,跑到欄杆邊飛快往下望了眼,側頭對身旁正倚在欄杆上打量他們的一對情侶急切道:「請幫幫我們。」

  隨即,他翻上欄杆,跳下去的同時他的聲音在下面響起來:「跳下來,我接著你。」

  霓喃根本沒有時間考慮,迅疾地翻過欄杆,都來不及看清腳下是什麼,眼一閉,讓自己的身體直直落下去。

  「他說過會接著我的。」那一刻,她腦海里只迴響著這句話。對這個男人,她竟然有一種連自己都震驚的信任感。

  她落入一雙有力的臂膀。

  他放下她,她剛想動,身體立即被他整個圈在懷裡,耳邊響起他一聲極輕的「別動」。

  馬路上,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幾人稍微停留了片刻,漸漸跑遠。

  他們頭頂上方,那對好心又聰明的情侶,正坐在欄杆上忘情親吻。

  霓喃將憋住的長長的一口氣呼出來,繃緊的身體慢慢放鬆。真累啊!她此刻不想動,也不想說話,就想這樣靠著,聽著海浪聲,吹著海風,閉上眼,睡一覺。

  意隨心動,她真的閉上了眼,世界一片清靜。而在黑暗的世界裡,她的感官總是變得超乎尋常的敏銳,最敏感的是嗅覺,她鼻端傳來清冽的氣味,像是她曾在海洋深處採集上來的一種草的芳香,那是獨屬於大海的氣味。

  她心頭急促一跳,這個味道,這個味道……多年前,她在另一個人身上聞到過。

  她伸出手,手指不可抑制地微微顫了下,慢慢往上,當她的手指快要撫上傅清時的臉頰時,忽然被截住。

  真實有力的觸感,讓她猛然睜開眼。

  像是從悠長的夢境中忽然醒過來,她眸中盛著大片的迷茫,如清晨濃霧中的海面。但只片刻,她便清醒過來,立即從他懷裡退開。

  她撥了撥劉海,用她慣有的輕鬆語氣說道:「啊,大概是跑得太累了,剛剛竟然睡著了,還做了個夢,真搞笑,哈哈,哈!」

  說完,她就轉過身,沿著海堤往前走。

  傅清時凝視著那個越走越快的背影,眸色深深。

  霓喃跟傅清時回了他住的酒店,新開了間房,辦好住宿手續便各自回房了。

  比利正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看紀錄片,一見他就說:「傅,明天我們必須起航離開!」

  傅清時去浴室洗了個冷水臉,思慮著怎麼開口跟比利談借船的事。

  「比利,我們談談。」

  比利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心中警鐘立響,果斷扼殺:「如果你想說的是繼續留下來,免談!」

  「明天走,但是,船借我幾天,你飛回去吧。」

  比利一顆心剛落到半空,又被高高地拋了回去。

  「理由?」

  「去紅海,找人。」

  比利愣了下,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委:「那女孩的事?」

  傅清時點頭。

  比利用那種「你腦迴路壞了吧」的目光看了好友幾秒,自己真的很不解啊!在海上救人那是人之常情,那姑娘情況危急傅清時連夜返航將人送醫院,也能想通,畢竟人在他們船上出事的話也是個麻煩,但他竟然在醫院守了一天一夜直至人醒過來,這就有點反常了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當自己是小天使呢?而現在,他還要幫她去紅海找人!

  之前他就問過原因,傅清時一本正經地答曰:「同胞愛啊!」

  鬼才信咧!


  他與傅清時認識十年,不說徹底了解但他什麼性情還是很清楚的,他這個人,謙謙君子,待人溫和,涵養極好,看起來很好打交道的樣子,但其實性子偏冷,怕麻煩,從不多管閒事。

  「除非你有個讓我心服口服的理由,否則……」

  「法蘭西斯?德瑞克的手繪海圖,原版,換你的船幾天。」

  「免談……你剛說什麼?」比利猛地跳起來。

  傅清時取過衣服往浴室里走,不用等回復他也知道交易已經達成,十年老友不是白當的,他太清楚比利的軟肋,每次都是一戳一個準。十六世紀英國著名環球航海家德瑞克的手繪海圖,比利一直在找的寶貝,本想等他生日時送給他,嗯,提早一點而已。

  「傅!不就是借幾天船嗎,好說好說,我們是兄弟嘛,我的就是你的!」

  傅清時勾了勾唇,「啪」的一聲,將浴室門關上。

  剛洗完澡出來,手機響了,傅清時接通,那端傳來一個講中文的女聲:「Foley先生?」

  「我是。」

  ……

  「可以,請稍等,請不要掛斷電話。」

  傅清時拿著通話狀態中的手機,往樓下一層走。

  霓喃來開門時,穿著浴袍,手裡拿著條毛巾正在擦頭髮,見到他微微訝異。

  他將手機遞給她:「你朋友的電話。」

  霓喃接過手機,他沒有進房間,示意自己在走廊上等。

  「小九?」

  「是我,霓喃。小聲有消息了,很巧,他也在亞歷山大港。不過傷了嗓子,暫時不能說話,是謝斐給我打的電話。」

  「真的真的真的?」霓喃激動得尖叫。

  傅清時被她的動靜嚇一跳,走到門口往裡看了眼,又默默走開了。

  「他現在在哪個醫院?」

  「哎,得到消息太開心了,忘記問了。你聯繫下謝斐。」

  謝斐?他也在亞歷山大港?心思一轉,便瞭然。她從醫院醒過來後,聯繫了船舶租賃公司與保險公司,詢問事故後續與救援情況,想必對方聯絡了她的東家。

  霓喃說:「我記得的電話號碼只有你跟小聲的,你將他手機號用簡訊發給我。」

  掛掉電話,就有簡訊進來,霓喃立即撥那串號碼。

  片刻後,她將手機往床上一扔,閃身進浴室,從洗手台上抓過正打算洗的衣服套上。

  她摸出枕頭底下的防水袋,掛到脖子上時忽然想起什麼,她又摘了下來,把裡面的埃鎊拿出來,數了幾張,裝進一個信封里。

  她出門,傅清時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訝異地問:「你要出去?」

  「謝謝。」她將手機遞給他,非常開心的語氣,「聯繫上我弟了,我現在過去找他。」

  她又將信封遞給他:「這是之前你幫我墊付的醫藥費。救命之恩,只能將來再好好還你。還有,船也不用了,謝謝你。」

  傅清時盯著那隻信封,片刻後,他接過。

  「我送你過去吧。」

  「哎,不用了,門口叫計程車很方便的。」

  就算一起經歷過一場「驚險大逃亡」,但他們好像還算不上親近的朋友,這麼晚了,她怎麼好意思再麻煩他。

  「這麼晚了,不太安全。」他誠懇的語氣中還帶了一點不容拒絕的堅持,「我送你過去,不麻煩的。」

  霓喃想了想,沒再拒絕他的好意。兩人走出酒店,攔了輛計程車,直奔寧潮聲所在的醫院。

  醫院大門口。

  謝斐正站在門衛室外,目光專注地望著開過來的每一輛車,他指間夾著一支煙,星芒閃爍,他卻並沒有吸,任憑它一點點燃燒。

  一輛,兩輛,三輛……第十一輛……他心中默數著在門口停下來的車,當他數到第二十輛時,終於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將菸蒂扔到地上,踩滅,然後快步走過去:「霓喃。」

  話落,他手臂一伸,將她整個人拉到懷裡,嘆息般的聲音響在她耳邊:「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他擁得很緊,霓喃的臉被他壓在懷裡,呼吸間充斥著淡淡的菸草味,她皺了皺眉,極力想要掙脫,卻沒有成功。


  「謝斐!你放開我!」她聲音悶悶的,帶著怒意,手上推他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還是沒推開,正當她抬腳想踹時,身上的禁錮終於鬆開了。

  「抱歉,得知你出事,我非常擔憂。一直在找你。」他對自己突兀的行為給出解釋,可霓喃從他語氣里聽不出半分歉意。

  她狠瞪了他一眼,深深呼吸,告訴自己先忍了,此時此地,並不適合算帳。

  她轉頭,想跟傅清時道謝加道別,卻發現他神色呆愣,目光直直地望著她與謝斐,不對,他看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謝斐。

  「傅清時?」

  霓喃腦中有三秒的空白,然後,像是有一朵碩大的煙花,忽然被人引爆,「嘭」的一聲,在她心中炸開。

  「你剛剛……叫他什麼?」她慢慢轉頭,望向謝斐,只見他神色里滿是訝異,然後,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那人身前。

  「真的是你啊,清時!」

  傅清時此時已恢復如常,淡淡說:「好久不見了,謝斐。」

  霓喃呆站在那裡,看著他們握了下手,謝斐又說了句什麼,她沒聽清楚,此刻她思緒紛雜,腦子裡一團亂麻。

  她第一次覺得,人世間的際遇,有時候真是奇妙又荒誕。

  她慢慢走過去,仰頭,目光直直望著傅清時:「太傅的傅,清風的清,時間的時。傅清時,是這三個字嗎?」

  傅清時看著那雙清亮的眼睛,那裡面此刻夾雜著許多情緒,震驚、混亂,以及,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竟還有一絲淺淡的難過。

  片刻後,他點了點頭。

  霓喃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卻是無法形容的怪異和複雜。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