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百二十英尺

2024-08-28 09:40:35 作者: 七微
  {人世間的相逢別離,就像天上的浮雲,聚散無常。閱讀}

  夜已經很深了。

  飛機在雲層中穿梭,機艙內燈光暗淡,旅客們大多都睡了,一片寂靜。

  霓喃戴著眼罩陷入沉睡,嘴角弧度微微上翹,大概是做了什麼美夢吧。睡著了的她,神色放鬆,臉部線條都柔和了幾分,不似醒著時,她臉上總掛著股勁兒,一點兒野性,一點兒倔強,一點兒狡黠,一點兒戒備,給人不好靠近相與的感覺。

  分明還是個小丫頭啊,活得這麼堅強,該有多累。

  傅清時收回目光,將從她身上滑下來的毛毯拉上去,把一角掖到她背後固定住。

  他毫無睡意,頭頂的閱讀燈開著,手中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書已看到了三分之二處。繼續往下讀,翻頁時,一張機票靜靜躺在那裡,他望著那上面寫著的目的地,眼神微怔。

  他推開窗板,舷窗外是無邊無際的暗。再等五個小時,他們就會降落在島城,那個他整整七年沒有回去過的城市,做了無數次心理建設仍舊無法重返的故鄉。

  ——你這個殺人兇手!

  ——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你呢?

  ——你答應過我,會將她完好無損地帶回來的,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那些憤怒的、絕望的、悲傷的話,字字誅心,言猶在耳。

  他閉眼,伸手按住太陽穴,很久沒有犯過的頭痛忽然襲來,一下一下地敲打著他的神經,他下意識想拿藥,又想起來,自己的行李全丟在了佛羅倫斯的酒店裡。

  好在那疼痛沒有持續太久。

  他深深呼吸,覺得十分疲累。

  手臂忽然一沉,側目,發現霓喃換了個姿勢,身體一歪,頭便倒在了他的身上。

  這些動作,是她在睡夢中的潛意識中做出的,她絲毫沒有察覺到。

  他低頭久久凝視她。

  霓喃不知道,是因為她在安檢口的那個回眸,總是以堅強示人的人,那瞬間眼底的柔弱,讓他心裡一軟,才做出了令自己都詫異的舉動——臨時買了張機票,陪她一起,重返故里。

  有些情愫能令人湧起莫大的勇氣。

  傅清時調整了坐姿,將肩膀放得更低些,輕輕移了移她的腦袋,讓她以最舒服的姿勢安睡。

  他們抵達島城時,天剛剛亮。霓喃睡了漫長的一覺,精神奕奕。傅清時一夜未合眼,臉色略微有些憔悴,右手臂微微發麻。

  霓喃見他不停在活動手臂,便問:「不舒服?」

  「沒事。」

  她根本沒察覺到自己將他的手臂當成枕頭睡了一路。

  他送她去醫院,計程車上兩人一路沉默,各懷心事。霓喃是擔憂阿婆的狀況,而傅清時,心裡忽然湧起了濃濃的近鄉情怯之感。踏上回國的飛機時,那只是一個楔子,而此刻,才感覺到自己是真正地回來了。

  他沉默地望著窗外,夏末初秋的島城,空氣中已有了一絲涼意,窗戶打開著,風迎面吹來,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吹向身後。七年倏忽而過,這城市日新月異,新的高樓林立,新的商圈更顯繁華,就連司機的鄉音他聽著都覺得格外陌生。唯一不變的是,七年過去了,離開這座城市時曾信誓旦旦地說要找出「知遠號」事件真相的自己,仍舊沒能履行諾言。

  醫院住院部。

  電梯下來,門打開,謝斐看見門外的霓喃,愣住:「霓喃,你剛回國?怎麼沒讓我去機場接你?腳怎麼了?」他說完,才發現站在霓喃身後幫她推輪椅的傅清時,眼中詫異更濃。

  本打算去買早點的謝斐又同他們折返病房,老太太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吃了藥打了針後沉入了深眠。

  謝斐此刻才告訴霓喃阿婆的具體情況。

  黃昏,阿婆在自家樓頂天台收拾晾曬的東西,下樓梯時一腳踩空,摔得一頭一臉的血,人陷入昏迷。阿婆家周圍鄰居的房子離得稍遠,那會兒天色已晚,沒有人經過。謝斐那天正好在小漁村辦事,回程時臨時起意去探望老太太,才發現了躺在屋外一側樓梯口已昏迷過去的她。醫生說,如果再晚來十分鐘,命就沒了。

  謝斐說:「老太太年紀大了,手術風險極大,醫生讓家屬簽手術風險單,霓喃,當時情況太危急,時間緊迫,抱歉,我沒有聯絡你,就替你簽字了。幸好手術成功了。」

  霓喃緊咬嘴唇,聽他簡短几句陳述過程時襲來的恐懼仍舊縈繞在心,她搖頭:「沒關係。謝謝你,非常謝謝你。我欠了你一個天大的人情。」


  如果不是他恰好趕去,那……霓喃不敢再想下去。

  「我們之間,不必這麼客氣。」謝斐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柔聲說,「你也別太擔心,醫生說阿婆雖然年事已高,但身體底子很好,不會有大礙的。」

  傅清時看見那雙交握在一起的手,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下。

  霓喃點點頭,抽出被他握著的手。

  阿婆情況穩定下來,霓喃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地。她見謝斐神色憔悴,想必是這兩天在醫院沒怎麼好好休息,也知道他工作有多忙,便對他說:「謝……斐哥,你去忙吧,辛苦你了。」

  以往不管是在公司還是在外面遇見,霓喃總是客氣地叫他「謝總」,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叫他「謝斐哥」。謝斐覺得,這兩天在醫院親力親為地為老太太忙碌的那些疲憊瞬間就消散了。

  他心情愉悅極了,點點頭:「我上午還有個會議,不能在醫院陪你了,回頭我派個人過來幫你。你現在連自己都需要人照顧。」

  霓喃還沒接話,反而是傅清時先開口了:「我留在醫院吧,不用派人過來了。」

  謝斐說:「清時,你這麼多年沒回國,不用先回家看望伯父伯母嗎?」

  傅清時挑眉:「你怎麼知道我多年沒回國了?」

  謝斐反應極快,非常自然地答道:「我關心老朋友啊。」他微微笑著,語氣親昵隨意,好像兩人真的是多年老友。

  兩人的音量語氣分明都不重,但霓喃感覺到空氣中火花四濺。她趕緊開口:「謝斐哥,你不用派人過來,我會為阿婆找個護工。傅先生,你也回家吧。這一路多謝你照顧。」

  聽聽她這親疏有別的稱呼!傅清時眸色微沉,沒再開口。

  謝斐微笑著伸手朝門口示意:「一起走吧,老朋友。」

  兩人一同離開病房,乘電梯下樓。

  謝斐直截了當地問出心中疑問:「你怎麼會跟霓喃在一塊?」

  傅清時回問:「你以什麼身份問這個問題?」

  「你剛才沒有聽見嗎,她叫我哥。」

  「她姓霓,你姓謝。」

  謝斐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清時,我挺想知道的,嫌疑人面對受害者女兒時,心裡是什麼感受?」

  話音剛落,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傅清時走出去,然後回望著謝斐,神色淡淡,但目光極冷:「那是什麼感受,你不是最清楚嗎?」說完轉身,他走了兩步又回頭,「謝斐,你有句話說錯了,不管是從前,現在,還是將來,我們都不是朋友。」

  從來就不是朋友。

  當年兩人一起在「知遠號」共事,霓知遠把他們分在同一個小組,年齡相當,又同是島城人,霓知遠以為他們能成為好搭檔,然而兩人卻不怎麼合得來。謝斐仗著是霓知遠的關門弟子,總把自己當主人,發號施令,可偏偏他那會才入海洋考古這個領域沒多久,理論知識遠遠大於實際操作,只會紙上談兵。而傅清時,年紀輕輕已是西方海洋考古界的一顆新星,他是德克薩斯AM大學海洋考古專業科班出身,有天賦又努力,是導師的得意門生,才念到大二就被導師破格拉進了自己創辦的「航海考古研究所」。念書那幾年被導師帶在身邊,參與了好幾個海域的古沉船勘探發掘工作,可謂經驗豐富。

  年輕氣盛,難免恃才傲物,尤其又是在他非常看重的專業領域裡,他工作時極度挑剔,對自己是,對工作搭檔同樣。

  拋開這點不談,最讓傅清時覺得自己與謝斐不是一路人的原因,是在那次考古作業中,當他們最終確認那艘宋代沉船上所載的物品後,謝斐的眼中只有那批價值連城的瓷器,而他更關心這艘古沉船的來龍去脈,它的具體年代,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船主人是什麼身份,船上當時有多少人,生活習俗是怎樣的,又是因為什麼原因而沉沒……透過船上的痕跡,去觸摸被深海淹沒的歷史與歲月煙雲,這是一名考古工作者的初心。

  傅清時回到家,一覺昏睡到傍晚。他睜開眼時,被坐在床頭,雙眼散發著濃濃母愛,正專注地凝視著自己的人嚇了一大跳!

  他坐起來,無奈地笑著說:「媽,你別這樣啊。」

  王韻嗔道:「我都七年沒見我兒子了,多看兩眼怎麼啦?」她聲線本就溫柔,再加上這樣撒嬌的語氣,更是讓人毫無抵抗力。

  傅清時戲謔道:「王教授,你這麼溫柔似水,我嚴重懷疑你在課堂上的威嚴。」

  「你又不是我學生。」王韻哼道,「我可沒你這麼沒良心的學生,一走七年!」


  王韻是一名大學老師,在海大執教海洋地質專業。她年近六十了,看起來卻像四五十歲的人,保養得當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她性格開朗,心態好。傅清時覺得還有一點最重要的,就是她有個超級寵她的老公!他父親傅寧是個特別溫柔體貼的人,一生最愛兩樣——歷史與王韻。父母親的感情也是他見過的最美好最溫馨的,從學生時代相戀到結婚,攜手走過了幾十年歲月,母親在父親面前仍舊像個小女孩,因為有愛滋養著她。

  「我餓了。」傅清時見母親又開始算舊帳,趕緊轉移話題。

  「就是來叫你吃飯的,見我兒子睡顏都這麼帥,忍不住多欣賞了幾眼。」王韻上下打量兒子,「嘖嘖,像我老公。」

  真受不了!傅清時抗議:「媽,夠了啊!你這甜言蜜語留著跟我爸悄悄講去。」

  王韻笑著起身:「你趕緊下來,我去看看你爸爸菜都做好了沒有。」

  傅清時看著母親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有點兒恍惚,仿佛回到了中學時代,母親總是在夜裡為熬夜學習的他送來水果與點心,她不像別的母親那樣讓孩子抓住一切機會學習,反而讓他注意勞逸結合,送水果時總愛坐在書桌邊陪他講幾句閒話,讓他放鬆。而這間臥室,這麼多年都沒有變過,他高中畢業,出國念書,中途回國,之後又離開了七年,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他剛走下樓,便聽到門口傳來電子鎖開門的聲音,他站在樓梯口沒動,與進來的人眼神相撞。

  來人腳步頓住,俊容上掠過一絲驚訝,但很快恢復成慣常的冷。

  「哥……」這個稱呼,太久太久沒有叫過了,傅清時覺得自己的聲音又干又澀。

  傅清平沒有應聲,仍舊站在那裡,望著傅清時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緒。

  「清平回來啦!」王韻端著菜從廚房出來,像是沒有看見門口兄弟兩人的僵持,笑著招呼,「快洗手來吃飯,你爸可是今年頭一次這麼花心思做大餐,把拿手菜全都貢獻出來了呢!」

  「媽,我忽然想起律師事務所那邊還有點事要處理,我不吃了。」傅清平說著轉身就要離開。

  「傅清平,你給我站住!」從廚房出來的傅寧厲聲喝道。

  傅清時還是第二次聽父親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第一次是七年前,也是對哥哥。

  傅清平停了停,幾秒後,他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門分明被關得很輕,傅清時卻覺得那一聲有千斤重,重重地壓著他的心。

  最後,那頓豐盛的接風宴,每個人都吃得寡淡無味。

  傅清時勉強吃了些,就離席上樓了。

  王韻放下筷子,嘆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她隱瞞了清時回來的消息,只在電話里再三叮囑傅清平回家吃晚餐,試圖緩和兄弟倆降到冰點的關係,結果卻適得其反。

  傅寧拍拍妻子的手,卻找不到安慰她的話。有些心結,旁人幫不了,唯有自己去打開。

  傅清時坐在書桌前,良久。他拉開最底層的抽屜,撥開層層疊疊的文件袋,取出最下面倒扣著的一隻相框。檯燈暖黃的光線,赫然映照出三張青春洋溢的臉龐來。照片中的三個人都穿著白色襯衫,中間個子高一點的男生一隻手攬著身邊的人,他高高舉起的右手裡握著一隻印刻著「最佳辯手」的獎盃,笑得眉眼飛揚。他左邊的女生,圓圓的臉,大眼睛,正對著鏡頭做鬼臉,非常俏皮可愛。右邊的男生,難得地配合他們做出了搞怪的表情與誇張的笑容。

  那是十八歲的傅清平,十六歲的景色,以及十六歲的他。

  當時年少輕狂,鮮衣怒馬,天藍風輕,雲像棉花糖一樣潔白柔軟,深秋午後的陽光那樣暖,真正是人生好時節。他以為他們會像這張照片定格的笑容與時光一樣,永恆不變。

  殊不知,人世間的相逢別離,就像天上的浮雲,聚散無常。

  霓喃從窗口取了藥,滑動著輪椅往電梯口走,這個住院部已經很多年了,走廊比較窄,來來往往的人一多,輪椅動起來便感覺阻礙重重,一會兒又被卡住了。這時候多懷念健步如飛的快意啊。

  忽然輪椅動起來變得輕鬆了,有人在幫她推,她一句「謝謝」還沒來得及說,身後的人先開口了:「你請的看護呢?」

  霓喃訝異:「你怎麼來了?」

  傅清時說:「來探望一位老朋友,你也認識,胡蝶。」

  「胡警官怎麼了?」

  「出任務時受了點傷。」


  霓喃問了病房號,打算回頭去看看她。

  傅清時又問:「看護呢,怎麼自己跑下來取藥?」

  霓喃說:「哦,問了兩個價格都挺貴,我打算再找找看。」

  傅清時:「……」

  這都什麼時候了,她竟然還在貨比三家!

  「我介紹個阿姨給你吧,做事挺細緻的。」

  霓喃立即說:「好啊,但是不能太貴啊!」

  傅清時失笑:「霓喃,你真是……」

  傅清時先將她送回病房,然後給王韻打了個電話。

  「王教授,家裡的阿姨借用幾天唄。」

  王韻奇道:「你借阿姨做什麼?」

  「一個朋友傷了腳,行動不便,借阿姨照顧幾天。」他儘量簡單點解釋。

  「朋友?什麼朋友?女的?」母親這熱情的反應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遲疑了一下,坦白道:「是霓喃。」

  聽到這個名字,王韻八卦的火焰立即熄滅了,她對這個女孩一點都不陌生。七年前,「知遠號」事件中的九名遇難者屍骨無存,連場葬禮都辦不了,後來贊助那次考古的單位為九人在殯儀館辦了一場衣冠冢告別儀式。王韻去了,見到了那些遇難者的家屬。她對那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印象深刻,她形單影隻,安靜地站在角落裡,神色肅穆悲戚,卻沒有掉一滴眼淚。又過了一年,她接到兒子的電話,說有個叫霓喃的女生,考上了海大,念海洋地質專業,請她照顧一下。

  霓喃雖然愛錢,也很能精打細算,卻從不喜歡占便宜。她接受傅清時的好意,但堅決不同意讓阿姨免費幫忙。

  傅清時沒跟她堅持,等阿姨過來,打好招呼才離開病房,去另一個科室看望胡蝶。

  真是巧了,胡蝶傷的也是腿,比霓喃更嚴重點,小腿骨折,已經在醫院住了半個月,都快要悶出痱子來了,見了傅清時,簡直兩眼淚汪汪。

  「哥,什麼都別說,先推我出去找個火鍋店胡吃海喝一頓成嗎,天天在醫院食堂,嘴裡都淡出鳥來了!」

  傅清時:「……」

  幾年不見,這丫頭女漢子的氣魄真是一點都沒變。

  推著胡蝶出去時,傅清時忍不住笑了,這一個個的,都把他當推輪椅的護工了啊!

  胡蝶選了個重慶火鍋店,正是晚飯點,用餐的人特別多,熱火朝天鬧騰騰的,傅清時覺得耳邊全是「嗡嗡嗡」的聲音,頭髮暈,但見胡蝶點火鍋配菜時雙眼發光的樣子,好笑又無奈地搖搖頭。

  點的是個鴛鴦鍋,傅清時看著服務員端上來的紅艷艷的紅油湯,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他以前也能吃點辣,但這幾年在國外沒辣吃,胃習慣了清淡料理。

  他皺眉:「你能吃這麼辣的嗎?醫生沒讓你忌口?」

  湯慢慢沸騰起來,胡蝶夾了兩片毛肚去涮,三秒後撈出來,沾一點辣油,送進嘴裡,滿足地眯起雙眼,發出一聲「就是這個味兒」的喟嘆,才慢吞吞地接話:「醫生?醫生永遠讓你別吃這個,別吃那個。」說著又涮了兩片毛肚。

  見傅清時要開口,她眉一揚:「哥,你別跟我媽一樣,成不?想吃的不讓吃,活著多無趣啊!」她舉起一聽啤酒,「人生嘛,就應該活得恣意點,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膽愛人!」說到最後兩個字,她聲音低了低,轉而,她瞅著他嘀咕了句,「什麼男人嘛,連個啤酒都不喝。」她左手又取過一聽啤酒,自己跟自己幹了個杯,仰頭,喝掉一大半。

  傅清時被她這舉動逗樂了,到嘴邊的話也懶得再講。其實他並不愛說教,可能是因為眼前這丫頭是胡昊的妹妹,這麼多年來,也一直叫自己一聲「哥」。

  一頓飯吃得興致高昂,主要是胡蝶吃高興了,兩人談的都是些生活瑣碎,閉口不提那塊壓在兩人心中的石頭。時隔七年再見面,他只想陪自己視為妹妹的她好好吃頓飯。

  離開餐館時,胡蝶說:「哥,送我回趟家吧。」

  他以為她是想回家拿生活用品,結果不是。胡蝶讓他把櫥櫃裡的大米桶抱出來,她彎腰在裡面掏啊掏,從白花花的米堆里掏出一份文件夾,又從陽台上養著的茂密的水培植物里,掏出一塊用防水袋與膠布緊裹著的小東西,是一個U盤。

  傅清時訝異,刑警在自家藏個東西都是這麼奇特的嗎?

  胡蝶將文件夾與U盤遞給他:「這是這七年我搜集的所有有用的資料,分了列印版與電子版。」


  列印文件有厚厚的一大袋,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他沒說「辛苦」,也沒說謝謝,這些全不必,只伸手拍了拍胡蝶的肩膀。她一個女孩子,在這城市舉目無親,畢業後一步步地從交通部門到派出所再到當年負責「知遠號」事件的警局,其中艱辛,不言而喻。

  傅清時將胡蝶送回病房。

  「哥,我懷疑最近有人在盯我,你回來了,自己當心點。」他準備離開時,胡蝶叮囑,她冷哼道,「是急了嗎?只要他們敢現身,就總會露出狐狸尾巴的!」

  他點點頭:「你也是,注意安全。」

  夜深,傅清時房間的檯燈還亮著,他坐在桌前,面前攤著兩大沓文件。

  左邊的,是與「知遠號」有關的資料,很多內容都是他早就知道了的,這些年他與胡蝶一直互通消息,可惜以她的職位,一些高級的卷宗她沒有閱讀權限。而且,不知是巧合還是怎麼的,當年負責過「知遠號」事件的相關刑警,這幾年先後都被調走了,查起來更是麻煩。

  右邊的資料,是關於翔盛集團的,明里暗裡的都有,有一些是最近的。傅清時將翔盛的資料從頭到尾細細地看了一遍,雖然知道這種大公司暗地裡或多或少都有些見不得光的勾當,但謝氏的某些行徑仍舊令他心驚與憤怒——非法捕撈,境外黑漁船,旗下航運貨輪數次涉嫌走私海禁品……哪一樣曝出來都會令翔盛頭疼不已。只是,胡蝶搜集的這些資料,多是邊角料,沒有實錘。而這種大集團,利益牽扯像是一張大網,如果沒有實打實的鐵證,想要將這張網撕破個口子,實在太難了。

  對謝斐的懷疑,從一開始就有,後來眼見著謝氏企業在短短几年間迅猛壯大,對他的懷疑便更甚,只是苦於沒有證據罷了。

  他閉眼,揉著酸脹的太陽穴。

  當年事故發生後,除了他這個水下的唯一倖存者,工作船上還有三個倖存者:船長、隨船醫生與廚師。而今,船長孫詳已經去世,醫生與廚師下落不明。兩人都從自己習慣的生活圈裡消失,真的只是巧合嗎?

  必須找到他們!他的手指從兩張照片上划過。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將翔盛非法捕撈與走私海禁品的相關資料發到一個郵箱。又從瀏覽器收藏夾里打開一個網站,網站右上方有個郵箱地址,他又將資料發到這個郵箱裡,這次的郵件里他沒有留下任何個人信息。

  關掉電腦,將散亂的資料整理好,他去樓下倒水喝,打開門,他停住腳步,靜靜地望著對面的房間,門是開的,裡面漆黑一片。

  那是傅清平的臥室,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

  夜深了,病房總算安靜下來了。

  阿婆的狀況穩定下來後,霓喃就為她換了個多人間的病房,這也是阿婆強烈要求的,她嚷嚷道:「老骨頭硬著呢!住什麼獨立病房,人家能住多人間,我就不能住?哪這麼嬌貴!」

  霓喃知道她的性子,沒強迫她,更何況單人間的費用她確實承擔不起。謝斐事先付的那一大筆住院費,她全數還給了他。謝斐開始不肯要,霓喃十分堅持,他臉色有點不好看,最後還是收了,那天他在病房待了沒幾分鐘就走了。

  霓喃為阿婆掖了掖被角,見她眉頭舒展,呼吸均勻,她微微一笑。她起身,左手提包,右手拎起一張凳子,輕輕地走出了房間。

  病房在走廊盡頭,顯得很安靜,凳子往牆角一擱,權當工作檯,她席地而坐,開始整理寧潮聲從流島發過來的照片與視頻。

  寧潮聲的鏡頭,不拍人,也甚少拍陸地風光,永遠只對準海洋與海洋生物,垂頭鯊、海豚、座頭鯨、小丑魚、粉紅色的水母、釉彩臘膜蝦、麋角珊瑚……他心中裝著一整片海洋,安靜又純淨,那種情感全部投射到他的鏡頭下,讓他的照片有一種無言的抓人的力量。

  霓喃將照片與視頻上傳到一個叫「DeepSea」的網站,這是她與寧潮聲、秦艽共同建造、打理的一個關於海洋保護的網站,用來發布寧潮聲的水下攝影作品與視頻,以及分享海洋保護相關的資訊。

  更新網站後,霓喃又挑了九張圖發在了與網站同名的微博上,配上一句簡單的文案,後面附上網站連結。

  十分鐘後,秦艽轉發了這條微博,不一會兒,這條微博的轉發量就上萬了。秦艽早年做模特時積累了一大批粉絲,後來她轉行做新聞記者後,說也奇特,很多粉絲竟死心塌地跟著她轉移陣地了,還夸自家「愛豆」很酷。

  「DeepSea」建立之初,三人的初衷不過是想盡己之力為他們深愛的海洋做一點事,沒想到秦艽為網站帶來了很多的關注,令它在非政府、非營利的民間海洋保護組織里變得小有名氣。有媒體數次想採訪他們,霓喃都拒絕了。在這個世界裡,海洋才是主角,他們不是。在這條漫長、艱難甚至危險的道路上,他們不是先行者,也不是唯一的一批行者。


  正當她準備關電腦時,屏幕上提示有一封新郵件。她打開,瀏覽下去,越看越震驚,而後是憤怒。

  她將郵件里的資料轉發到秦艽的郵箱裡。

  第二天一早,傅清時對王韻說:「媽,我還是搬出去住吧。」

  王韻瞪他:「家裡是吃不好還是睡不著,你要搬出去?」

  她何嘗不知真正的原因,只是兒子這才回來幾天啊,她不舍。她去律師事務所找過傅清平,自己還沒說話,就被他堵住了,他說:「媽,如果你想跟我談他,我勸你別開口了。」曾經那麼親密無間的兄弟,如今他卻連弟弟的名字都不肯叫。他的心結如冰凍三尺,這些年任自己如何努力,都化解不了。

  最後王韻還是同意了,因為傅清時只拋給她兩個選擇——搬出去,或者他離開這城市。

  傅家還有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正好上個月底租戶退了租,還沒有重新租出去,王韻聯繫了家政公司去打掃,又說要重新裝飾一下,畢竟租房子的人都不那麼愛惜,但傅清時說太麻煩了,也費時間。有句話他沒敢講,怕母親傷心,他這趟回來,並不打算長待,等半個月後母親過了生日就離開。

  隔天,傅清時就搬了過去。

  這是個老小區,環境倒是挺清幽,綠植茂盛,即將中秋,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桂花香。周邊生活配套設施與交通都很便利,就是公共設施有點兒陳舊,電梯窄,運行時還「嘎吱嘎吱」響。

  他在屋子裡轉悠了一圈,比想像中的好,窗明几淨,光線通透。他行李不多,只有幾套換洗衣物與日常用品,還有一些書,沒用多少時間就收拾完畢。一看時間,到中飯點了,他出門覓食,王韻是個貼心的母親大人,寫了一整張紙的美食地圖給他。

  等電梯的時候,傅清時打開那張地圖研究,品類還挺豐富的,從小吃店、麵館到炒菜店、火鍋店、茶餐廳,任君選擇。看到母親在餐廳名字後面備註的星標,他忍不住笑起來。

  「嘎吱嘎吱」響著的電梯終於上來了,門一打開,傅清時就愣住了。

  這世界是有多小啊!

  一樣吃驚的霓喃,腦海里同樣掠過這句話。

  然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傅先生?」站在輪椅後的寧潮聲非常驚訝。

  傅清時笑說:「潮聲,你好,什麼時候回國的?」

  「前天。」寧潮聲還未從驚訝中回過神,「你怎麼在這裡?」

  傅清時指了指身側一戶門房:「我剛搬過來。」

  一層四戶,他與他們正好是門對門的鄰居。霓喃再次在心裡感嘆,這世界真是太小了。

  最後,那頓午餐是霓喃請他的,以答謝他數次的幫忙。因為要聽寧潮聲講「標識鯊魚」項目的後續,三人選了一家安靜的港式茶餐廳。

  在項目啟動後的第十五天,泰勒他們終於成功地為一條鯊魚安上了標識器,那就好像是打開了幸運之門,接下來幾天,他們成功標識了好幾條鯊魚。項目到此算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剩下的就是等待,交給泰勒便好。在比利與寧潮聲離開流島之前,幾人探訪了發生鯊魚襲擊人事故的海域,那是一個船舶停靠處,他們在那片海底發現了許許多多的生活垃圾,經過了長年累月的堆積,它們吸引著鯊魚來此覓食。而這些垃圾,全拜來來往往的遊客所賜。

  佛語云,因果循環。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寧潮聲回來後,便將霓喃從醫院趕回家養腳傷了。過了兩天,出差的秦艽也回來了,一見面就將霓喃一頓好罵。因為霓喃不僅沒有將阿婆住院的事告訴她,還隱瞞了腳傷。

  「霓喃,當超人是不是讓你很有成就感?」秦艽抱著手臂,聲音森冷。

  霓喃自知有錯,低著頭,乖乖接受訓話。

  「別做著份男人占比90%的工作,就真把自個兒當男人了。」

  霓喃抬頭,挺了挺胸:「雖然平了點,但是,如假包換!」

  秦艽:「……」

  這話訓不下去了。

  霓喃的韌帶拉傷並不是特別嚴重,又休養護理得當,所以接到私家偵探約見的電話時,霓喃的腳已經能走路了。

  見面地點仍舊定在霓喃與對方第一次見面的咖啡館,距離上一次有新消息,已經過去半年了。胡蝶曾問她手中掌握的「知遠號」的資料是從哪兒來的,這就是渠道,是秦艽給她找的。


  霓喃到時,對方已經等了一會兒,沒有寒暄,直奔主題。男人將一個文件袋遞給霓喃:「這是你要找的那個醫生的資料。」

  「辛苦了。」霓喃接過,手指緊緊捏住文件袋,找了這麼久啊,總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對了,另外兩個人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還沒有,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而且關於那個女人,你提供的信息實在太少了。」

  霓喃輕嘆。

  她與他們一次性簽訂了三份委託書,全是找人,分別是「知遠號」上的醫生與廚師,還有一個,是寧潮聲的母親。前兩個人雖然從他們熟悉的生活環境中消失了,但好歹有名有姓,而寧潮聲從故鄉小島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尋找不告而別的母親,他手中唯一的憑藉,是一隻年代久遠的耳釘,他不知母親的真實姓名,也沒有照片。真可謂是大海撈針,且連個方位都沒有。

  男人喝完杯中的茶,起身:「我還要去見個客戶,先走了。」

  與霓喃告別後,男人開車直奔醫院,與客戶約在病房見面還真是他職業生涯中的頭一遭,而兩單生意,找的是同一個人,這也是頭一遭。他忍不住感慨,這醫生是犯了多大事兒呀?都改名換姓了,還被兩撥人掘地三尺地找。

  這邊,霓喃看完資料,立即訂了一張當晚飛往A城的機票。

  A城並不是她的最終目的地,下了飛機,還需再坐四小時火車,才能抵達那個小縣城。這個地名,霓喃還是頭一次聽說。她沒有想到,張正清離開島城後,竟然會選擇在這樣一個小縣城生活。哦,他現在不叫張正清了,叫李存富。改名換姓,身份證信息也是全新的,難怪找不到!他雖然更換了許多信息,但職業沒換,仍在醫療行業,他在小縣城開了一間私立婦產醫院,還運營了一家月子中心,專賺女人與小孩的錢。

  抵達A城時已經很晚了,霓喃事先查過了,去小縣城的火車在晚上一點還有最後一趟,這樣趕路很累,但她迫不及待地想見到那個人,她出了機場就直奔火車站而去。凌晨到了Z縣,她又累又困,進了酒店房間,臉都懶得洗了,倒頭就睡。她只睡了三個小時,八點半的鬧鐘一響,她便爬起來,洗漱,換衣,出門。

  霓喃站在婦產醫院的對面,靜靜抬眼打量了一會兒,這裡應該是縣城新開發的地區,周邊環境挺好的,街道兩旁栽種了許多高大茂密的樹木,正值秋天,風一吹,嘩啦啦落了一地枯葉,平添幾分秋色靜謐之美。醫院真是占據了地利。

  她穿過馬路過去,玻璃自動門一打開,立即有笑容甜美、聲音溫柔、穿著粉色制服的女孩子上前來接待。霓喃環視一周大廳,整潔、明亮、溫馨,最重要的是,安靜。相比之下公立醫院既擁堵又鬧哄哄的,難怪人們寧願多花一倍的錢來這裡。

  「你好,我找你們張……李院長。」霓喃對接待女孩說。

  「您是?您有預約嗎?」

  很好,人在醫院。

  她微笑:「有,我姓霓,與李院長約了9月20號上午九點半,你可以打電話確認下。」

  女孩失笑:「小姐,今天是9月19號啊!」

  「啊!」霓喃一愣,接著臉上浮起尷尬神色,「你看我,真是忙糊塗了,把日子都記錯了。對了,請問洗手間往哪邊走?」

  女孩為她指了路,霓喃道謝,然後朝洗手間方向走去。

  十分鐘後,霓喃站在了三樓的院長辦公室外。在此之前,她用兩分鐘時間,在廁所里換了身衣服,用了五分鐘摸清了醫院樓層的分布與構架。

  她深呼吸,抬手,敲門。

  「請進。」

  霓喃推門而入,坐在桌子後的男人抬起頭來,他約莫四十多歲,瘦削文雅,戴一副金絲邊眼鏡。

  張正清問:「你是?」

  霓喃上前一步,直視著他:「你好,張正清醫生。」

  他猛地站了起來,神色驟變。

  「你……你是誰?」同樣的問題,這一次他聲音里卻帶了些微顫音。

  霓喃的視線仍舊放在他的臉上,留意著他每一個神色。她說:「我姓霓,霓知遠是我爸爸。」

  先是一點恍惚,而後是驚訝,再是恐慌,最後是冷靜……數種情緒先後從張正清的心間漫過,這個名字,有多久沒聽到了?久得都快要忘記了。他扶了扶眼鏡,透過鏡片打量起霓喃,他不禁為自己先前的失態感到丟臉,不過是個小丫頭,慌什麼!

  他重新坐下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口:「哦,霓小姐找我有什麼事嗎?」


  霓喃有點驚訝,他竟然沒有否認自己就是張正清。她開門見山,語氣變得客氣:「張醫生,我想請你幫個忙,跟你了解下七年前的『知遠號』事件詳情。」

  「關於那件事,當年我該說的都已經對警察說了。」他淡聲說,抬腕看表,「霓小姐,我馬上有個會議。不送。」

  霓喃卻走到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拿起寫著「院長李存富」的銘牌,說:「張醫生,我挺好奇的,一個人是因為什麼不僅改了名,就連老祖宗的姓都要換掉呢。」

  張正清神色仍舊平靜:「這是我的私事,無可奉告!」說著他站起來,意圖離開。

  霓喃也站起來,擋在他面前,她身高一米六八,與一米七出頭的張正清幾乎可以平視,她看見他皺了皺眉,平靜的神色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

  「讓開!」聲音里也有了一絲不耐煩。

  霓喃不急不忙地開口:「舉家搬離島城,來到這個既不是你家鄉也不是你妻子的家鄉,甚至跟你家裡人都沒有一點關聯的陌生小縣城,改名換姓,更換身份證信息……張醫生,你在躲什麼呢?」

  鏡片後的雙眼精光一閃,張正清心想,看來,先前是自己小看這女孩了。

  「霓小姐,你難道不知道嗎,私下調查別人身份信息是違法的。」他側身取過辦公桌上的座機撥了個號,「叫保安來我辦公室,馬上!」

  掛了電話,張正清轉頭望向霓喃,卻發現她臉上一點驚慌的神色都沒有,反而笑了。

  「你笑什麼?」他忍不住問。

  我笑,是因為你這個反應,更加肯定了我心中所猜,你與七年前的事故,絕對脫不了干係。

  霓喃搖搖頭:「沒什麼。再見,張醫生。」她轉身離開。

  再見,明天我會再來見你的!如果明天你仍是什麼都不肯告訴我,那後天、大後天,咱們再見!我七年都等過來了,不怕再耗一個七年。

  霓喃回到酒店,先續了三天的房,她倒在床上,疲累卻又睡不著。翻滾了兩圈,她爬起來,從包里翻出錄音筆,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

  耳畔響起熟悉的令她安心的聲音,那像風聲又如同心臟在飛速跳動的「嗒嗒」聲,是她無數個失眠的夜晚的安眠曲。

  將這支錄音筆送給她的人說過,任何時候聽,他都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這聲音來自海洋深處,是他在深海里錄下的鯨魚所發出的脈衝序列。

  「我叫它鯨歌。」他這樣形容。

  她閉著眼,時光恍惚間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個冬天,他微微沙啞的聲音像曬在她眼皮上的陽光一樣溫暖。她覺得,那也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霓喃第二天同一時間又去張正清的辦公室報到,他才知道她所說的「再見」原來是這個意思,就說她昨天怎麼那麼好打發呢!

  她往他面前一坐,一雙清冷的眼似是洞察許多,就那麼直愣愣地望著他,笑著打招呼:「早啊,張醫生。」

  他懶得跟她廢話,她一來,他就叫保安。她不吵不鬧,也不多做糾纏,保安來之前,她便主動離開。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張正清煩不勝煩,這陣子恰好有重要工作要忙,也不能離開醫院,更何況,被個小丫頭嚇得跑路,他還丟不起這個臉!最後他對前台與保安都下達了命令,禁止霓喃出入醫院,哪知根本攔不住,她玩喬裝!若不是怕惹麻煩,他真的想報警了!

  霓喃其實也知道這樣的辦法是最蠢的,把他惹急了沒準還會給自己帶來災難,她也知道張正清既然這些年躲了起來,肯定沒那麼容易開口。可除此之外,她暫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不能就這麼輕易放棄。

  這天,當霓喃想喬裝混入醫院失敗後,她繞到了後牆,圍牆不是很高,她輕易就翻牆而入,走到了張正清辦公室的下方。她注意到,他菸癮重,窗戶總是打開的。她抬頭打量,估算著「壁虎游牆」上三樓的可能性。

  看了許久,她沮喪地嘆了口氣,牆壁光禿禿的,除非自己真的是只壁虎,否則根本不可能徒手爬上去。

  她忽然回頭望,剛才她有個感覺,有人在偷窺自己!可是,身後是圍牆。她又抬頭前後掃了圈,還是什麼都沒有。

  是錯覺嗎?

  她猜得沒錯,正對著張正清的辦公室、與之隔了條小街道的樓房裡,一扇窗戶後面放著一架望遠鏡。霓喃抬頭的瞬間,站在鏡片後的人立即閃開了。


  「反應可真靈敏!」一聲輕笑伴隨著一聲無奈的嘆息響起,「就是啊,好了傷疤忘了疼。」

  這是醫院後面的一家酒店的房間,傅清時已經在這裡住了四天了。

  他看著霓喃離開了那裡,才將窗簾拉上,開門出去。他加快腳步,拐到醫院前門,果然,看到了霓喃的身影。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她沒有再試圖進醫院,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但是看得出來她有點沮喪,走得很慢,不時抬腳踢起地上的枯葉。

  他好笑地瞧著,本想返回酒店,抬腳剎那,心思一動,腳步已朝著她的方向而去。

  她慢,他也慢,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嘴角噙著一絲淡笑,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他凝視著她的背影,心,忽然就靜了。

  秋天上午的陽光溫暖和煦,光從茂密的樹梢間漏下來,風一吹,黃了的葉子便隨之飄下來,在空中打個轉,悠悠地落在了她的發上。

  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為她摘下那片枯葉。然後,他看著自己伸在空中的手指,低頭輕笑。

  她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停了下來,她張望了下,決定穿過馬路。遇上紅燈,她站在路邊等待。

  她忽然閉上了眼,而且一直閉著。

  傅清時皺眉,她在幹什麼?她難道不知道在車輛來來往往的十字路口這樣做是很危險的嗎?

  他向她走去,臨近時,忽然感覺到一陣強大的風颳過來,而後是刺耳的機車轟鳴聲。人在遇到危險時,感知總是特別敏銳,那一刻他心中警鐘立響——那危險是沖她而來的。他幾乎是飛撲過去,將霓喃攬在懷裡,迅速轉身,然後,兩人一起摔倒在路邊……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霓喃根本就是蒙的,連驚叫都忘記了。等她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摔倒在地上,沒感覺到痛意,因為身下墊著個人,那人的手臂緊緊摟著她的腰。

  「霓喃,為什麼每次我見你,你總是狀況百出呢!」嘆息般的輕語,自她頭頂傳來。

  霓喃沒作聲,她閉著眼,世界好像忽然靜止了,唯有鼻端的氣息一點一點在擴大,那熟悉的氣味無孔不入,鑽進她的所有感官。

  她伸手,沒有任何遲疑地,撫上了男人的臉。

  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僵了下,腦袋微微一偏,卻被她的另一隻手按住了。

  他沒有再動。

  像是盲人摸象,她的手指緩緩划過他的額頭、眉、眼、鼻樑、嘴唇……

  許久,她停住,睜開眼,四目相對,她如同撞進一片最深邃的海,那片海里,此刻正狂風大作,海浪翻滾。而她,就像漂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艘船,快要被那大風大浪所淹沒。

  她忽然遮住他的眼睛,輕聲似的囈語:「現在,我想最後確定一件事……」

  她低頭,閉眼,柔軟的嘴唇輕輕覆上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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