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爾如星 第一章 冬至

2024-08-28 09:40:38 作者: 七微
  「陸年哥哥,你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動物是什麼嗎?」

  安靜沒兩分鐘,歲歲又向他拋出一個問題,語氣仍是歡欣雀躍的,一點也沒受他的冷漠所影響。閱讀

  車子開了一個小時,她就說了一小時,從星座、少女漫、偶像劇說到她喜歡的明星,這是十二歲小姑娘的世界,陸年覺得幼稚又無聊。他其實只比歲歲大了三歲,但他早熟,念書時又跳了一級,目前在倫敦念A-Level課程。他喜歡科幻小說、BBC的紀錄片,熱衷逛科技館與天文館,加之性格比較少言寡語,便頂討厭聒噪的人。

  陸年抿著嘴唇,他渾身都散發著「我不想跟你講話」的訊息,也不知她是真看不懂還是裝傻,竟然還搖了搖他的手臂,示意自己在等他的答案。

  他向來不喜被人碰觸,皺著眉甩開歲歲的手,往車門邊移了移,忍無可忍地說:「你知道世界上什麼人最煩嗎?」

  他故意壓低了聲音的,車載電台正放著音樂,但還是被坐在副駕駛上的趙媽媽聽見了,她轉頭笑著斥責歲歲:「你這孩子,都纏著哥哥說了一路了,累不累啊?」

  趙爸爸也接腔,樂呵呵地解釋道:「這丫頭隨我,話比較多。」

  大大咧咧如歲歲也覺察到自己好像令人討厭了,聲音悶悶的:「哦。」

  陸媽媽瞪了一眼兒子,然後笑吟吟地接過話:「歲歲,是什麼動物呀?」

  「藍鯨!」到底是小姑娘心性,見有人捧場,歲歲立即又來了熱情,它長達三十三米,重兩百多噸!是地球上生存的最大的動物。」

  陸媽媽贊道:「真的呀,阿姨都不知道哎,歲歲你懂得可真多。」

  陸年在心裡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拜託,這是幼稚園就被科普過的知識,有什麼值得誇讚的?

  他看向窗外,天色陰沉,細雨霏霏,令人心情更沉悶了幾分,他有點後悔答應媽媽參加這次莫名其妙的短途旅行了。

  他與媽媽回國探親,返英國前媽媽來看望老朋友,也就是歲歲的媽媽,恰巧碰上歲歲第二天過生日,陸媽媽問她想要什麼禮物,歲歲說,我希望陸年哥哥參加我的生日旅行!

  陸年實在不太懂,他與歲歲雖然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但他出國時她才兩歲,不太可能對他有什麼記憶。隔了十年再見,不到半天她對他熱情熟稔如老朋友,跟在他身後哥哥長哥哥短熱絡地叫著,問許許多多無聊的問題,他被她煩得不行。更讓他無語的是,媽媽還打趣說,歲歲你這麼喜歡陸年哥哥,長大了給我做媳婦吧!在大人們的調笑聲中,他覺得尷尬又彆扭,對歲歲更加沒了好臉色。

  他自然反對她那個提議,可惜無效,寵愛歲歲的陸媽媽一口答應了她的要求,甚至還為此改簽了機票。於是就有了這場兩天一夜的短途旅行,目的地是鄰市一個溫泉山莊,他們請來了著名的馬戲團,一直到元旦節都有表演。過去車程三小時,其實不算很遠,陸年卻覺得這路途格外漫長。

  他怕歲歲再找自己聊天,當著長輩們的面自己也不好太過分,索性閉眼假寐。

  世界終於一片清淨了。

  車載廣播裡正在播實時天氣預報,一個很溫柔的女聲在說,江南地區多個城市陰雨綿綿,西南風肆意,傍晚時分可能將迎來今冬第一場雪,路況不佳,提醒司機們注意駕駛安全。

  趙媽媽忽然「咦」了一聲:「下冰粒子了啊,看來真要下雪了。老趙,你慢點開。」

  趙爸爸說:「放心吧。還要一個多小時呢,你睡一會吧。」

  車廂里暖氣開得高,坐久了確實令人昏昏欲睡的,且趙媽媽昨晚上大夜班,早上回家也沒睡。

  趙媽媽:「我不困,這天越來越暗了,又是雨又是冰粒子的,我得給你看著點路。」

  陸年睜開眼往窗外看,果然看見一粒粒細細的冰粒子夾雜在細雨中撲到玻璃窗上,沙沙作響,外面的天色更暗了幾分。

  陸年感覺到手臂被碰了碰,他回頭,就看見歲歲縮回自己的手,身體往陸媽媽那邊挪了挪,一邊偷偷抬頭看他的臉色,清澈黑亮的大眼睛裡閃過一絲慌亂,她小聲解釋道:「我不小心的。」

  她的眼神,讓陸年想起曾看過的一部紀錄片裡,一隻被驚擾後的鹿,它濕漉漉的眼眸中閃過的驚慌。

  陸年神色不自覺柔和了幾分,語氣也沒那麼冷硬了:「沒關係。」

  歲歲輕輕呼出一口氣,又眉眼彎彎的笑開了,她真的很喜歡笑,也不知在瞎樂什麼。平心而論,陸年覺得她笑起來還挺可愛的,眼睛彎彎如月牙,圓圓的臉頰上浮起兩個淺淺的小梨渦,蠻討喜的那種長相。如果她沒有那麼聒噪就好了。


  這想法剛落,歲歲又湊過來了:「陸年哥哥,我超級喜歡雪,你呢?」

  「如果傍晚下雪了,明天早晨我們就可以一起堆雪人啦!」

  「聽說下初雪的時候許的願望會實現哦。」

  陸年:「……」

  他想把那句「沒關係」收回來。

  他閉上眼,懶得理她。他認床,昨晚在歲歲家沒太休息好,這會兒倒真的有點困了,沒一會,他就睡了過去。

  他是被強烈的撞擊感與驚叫聲吵醒的,睜眼的同時,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身體被拋到車門上又狠狠撞回來,昏眩中有人將他緊緊地護在了懷裡,他好像聽到媽媽說了句「年年,別怕啊」……又是一波天旋地轉,失控的車子翻滾著跌落到公路下的田野里,終於停止不動。

  陸年感覺到劇痛,頭與手臂,或者還有別的地方,有溫熱的液體從額頭流進眼睛、嘴唇,視線盡頭是一片暗黑,他什麼都看不見。他嘴唇一張一合,急切地喊著媽媽,可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外界的任何聲音。

  也許很久也許片刻,那種強烈的耳鳴昏眩感漸漸褪去,他五官意識恢復,然後他聽見了車窗外的雨聲,比之前更急了,夾著冰粒子,一聲一聲砸在車身上。他聞到了濃烈的汽油味,以及更加濃烈的血腥味。

  「媽媽。」他終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媽媽……」

  「趙叔叔。」

  「程阿姨。」

  「趙歲歲……」

  沒有人一個人應他,恐懼從他心底慢慢浮起,瀰漫到充斥著濃烈血腥氣的寂靜車廂里。

  他想看看媽媽怎麼樣了,可他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他身上還壓著兩個昏迷過去的人,他也不敢亂動。他從禁錮中慢慢伸出一隻手,在這樣的狀況中,他仍有一絲冷靜,他想找手機打救援電話,可胡亂摸索了許久也沒能找到。

  他的頭很痛、很沉,但他死死咬住嘴唇,告訴自己不能睡過去。

  後來,他好像聽見有人在敲車窗,很大的聲音。

  再然後,警車與救護車來了。陸年知道自己被抬上了救護車,在「嗚嗚嗚」的鳴笛聲中,他意識浮浮沉沉的,恍惚聽見有人拖著哭腔在說話,聲音壓得很低。

  「我的天啊……怎麼會是程姐,早上跟我交班的時候她還好好的……」

  「歲歲可怎麼辦啊,她還這么小……爸媽都……」

  「唉,說是貨車司機酒駕,那司機也沒了,真是害人害己!哎,小艾你別哭了,工作中呢……」

  「嗯嗯……歲歲怎麼樣?」

  「她跟這男孩被人壓在懷裡,沒受太重的傷。」

  「我們爬進去救人時,后座那個大姐明明都昏死過去了……抱著兩個孩子的手卻很緊,拉都拉不開……」

  「是這男孩的媽媽吧,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她傷得很重,只怕……」

  陸年想問問媽媽到底怎麼樣了,可他實在睜不開眼,意識越來越模糊……

  陸年再醒過來已經是深夜了,他是被護士推醒的。

  護士的聲音輕輕的:「你趕緊去702病房,你媽媽她……時間不多了。」

  他因頭部縫針打了麻藥,這會兒被人從沉睡中驚醒,一臉的迷茫,他一時沒聽明白護士的意思。

  護士又低聲重複了一遍。

  陸年連鞋子都沒穿就跑了出去,他又急又快,在走廊拐彎處與一個端著泡麵桶的大叔撞了個滿懷,湯水灑了兩人一身,雖然是吃完了的麵湯,但還是有點燙的,大叔齜牙咧嘴罵了一句,陸年卻沒點感覺,抬腿要走,大叔見他連句「對不起」都沒有更是火大,一把拽住他怒道:「臭小子,你媽沒教過你撞了人要道歉嗎?」

  陸年好像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他愣愣地說:「對不起。」說著去撥大叔的手。

  大叔對他敷衍的態度很不滿,拽著他不放:「本來我看你是個病患,道個歉也就算了。現在我改主意了,」他指著自己身上的羊毛大衣,「我這衣服兩千多買的,今天頭一次穿就被你糟蹋了,你賠我一件新的!」

  深夜的醫院很安靜,走廊上的白熾燈光打在人身上更顯出幾分淒清來。陸年看著他嘴唇翕動,耳畔嗡嗡的響,他覺得這個場景好荒謬,護士說我媽媽快不行了,她在等我,為什麼這個人要拉著自己說他的羊毛大衣。


  「喂!說話,啞巴了啊!」大叔揪住陸年的衣領。

  「大哥,大哥,你快放開他。」

  正僵持間,之前去通知陸年的那個護士拿著他的鞋子匆匆走過來,她附在大叔耳邊輕聲說了句話,雖然很輕但陸年還是聽到了。

  「這孩子媽媽等著見他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

  這四個字像針一樣,刺得他心臟發麻。

  大叔立即鬆開了陸年。

  陸年走進病房時,歲歲正趴在他媽媽身上哭,大概是怕吵著陸媽媽,她只敢抽泣,壓抑著快喘不過氣來,肩膀抖得很厲害。

  陸媽媽的手放在她頭上,一下一下輕撫著她的發。

  陸年走過去將歲歲拽開,然後用力一推,她被他推倒在地上。他看也不看她,坐到媽媽身邊。

  陸媽媽臉色慘白中泛著一絲青灰,眼神有些渙散,那是生機正被一絲絲抽走的人的面色。

  陸年握緊她的手,心裡浮起從未有過的恐懼,聲音微微發抖:「媽媽……」

  陸媽媽卻不應他,從他手心抽出手,指著地上的歲歲,有點吃力卻十分嚴肅地開口:「陸年,你去把妹妹扶起來。」

  他一愣,轉頭去望,歲歲坐在地上驚惶地望著他,她手臂脫臼吊著繃帶,臉上爬滿了淚水,浸透了下巴上纏著的白紗布,她的樣子看起來很委屈。陸年在心裡恨恨地想,她委屈什麼呢?她哭什麼呢?她有什麼資格哭啊,若不是因為她,若不是因為她!

  他不想去扶她,一點也不想。

  他回頭看媽媽,他從她渙散虛弱的眼神中看出了堅定。他只得起身,動作粗暴地將歲歲拽了起來。

  陸媽媽欣慰地笑了,她讓歲歲先出去,然後招手讓陸年過去。

  歲歲蹲在走廊里,將臉埋進膝蓋,她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除了哭泣,她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她以前經常來醫院找媽媽,有時候甚至會在她辦公室里寫作業、畫畫,她的同桌說醫院的氣味很難聞,她卻挺喜歡消毒水的味道,那是媽媽身上的氣味,可現在她一點也不想待在這裡。她從沒覺得醫院這麼冷,她披著最厚的羽絨服都抵擋不了寒氣,那寒氣從她腳底一絲一絲往上竄,席捲四肢百骸,她很想鑽到爸爸的大衣里,爸爸的胸膛又寬厚又溫暖,他經常與她玩這個遊戲,將小小的她裹進大衣里擁著她往前走,她常故意為難爸爸讓他走出一個倒S型。她想把冰冷的手塞進媽媽溫暖的手心裡,讓她牽著自己回家。可是怎麼辦,太平間裡爸爸媽媽的身體比她的還冷。

  病房的門忽然被打開,陸年從裡面走了出來,他疾步往前走,速度飛快,後來索性奔跑起來,仿佛身後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他。

  門外的醫護人員急忙跑進病房,床頭監測儀器里發出尖銳的叫聲。歲歲站在門邊,聽到醫生宣布陸媽媽的死亡時間,他們對著病床深深鞠了一躬。

  ——歲歲,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啊?

  ——陸阿姨,我希望陸年哥哥參加我的生日旅行!

  ——歲歲,別胡鬧,你陸阿姨與哥哥明天要飛倫敦的。

  ——沒事呀,我把機票改簽一下就好了。

  ——耶!陸阿姨最最好啦!

  歲歲有一部很喜歡的動畫片《哆啦A夢》,哆啦A夢有一架時光機,坐在那裡面可以穿梭到任意時空,此刻她好希望好希望自己能有一架時光機,載著她回到前一天,當陸阿姨問她想要什麼生日禮物時,她會回答:巧克力、樂高、立體書、音樂盒……她有那麼多喜歡的東西,隨便挑一樣就好了。

  可惜她沒有時光機,她只有一腔後悔。

  她甚至都不敢走到陸阿姨身邊與她告別。

  陸年不見了。

  負責他那個病房的護士四處都找不見他,病人家屬也還沒趕到醫院,唯一與他相關的人只有歲歲,護士便跑到她的病房來詢問。

  雖然知道沒有可能,歲歲還是往自己家裡打了個電話,沒人接。

  護士又急又氣:「這麼晚了他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啊,外頭這麼冷,他就穿個病號服,又受著傷,真是不懂事!」雖然體恤那孩子剛沒了媽媽,但大晚上的讓人四處亂找還擔著責任,難免沒有好語氣。

  「對不起啊,阿姨。」歲歲拉住護士的衣角,低聲懇求,「求你再好好找一找陸年哥哥,好嗎?求求你了。」


  護士與歲歲媽媽不是一個科室不大相熟,但畢竟是同事,見小姑娘這個模樣,神色緩和一些,溫聲說:「放心吧,我叫別的同事幫忙一起去找,你快睡啊。」

  歲歲哪裡睡得著,她披上外套,悄悄溜出了病房。她把住院部每一層樓都走遍了,甚至連男廁所也偷偷進去了,都沒見著陸年。歲歲想了想,往急診中心樓走,她步子邁得很快,最後索性小跑起來,她手臂吊了繃帶衣袖套不進去,寒風呼啦啦地撲進胸膛,她想的卻是,要快點找到陸年哥哥啊,這麼冷他會感冒的。

  忙了一整天的急診科的護士們終於得閒,小艾與幾個同事坐在備藥間裡狼吞虎咽吃東西,傍晚時一直連軸忙到現在,連晚飯都沒空吃,這會兒大家將各自的零食水果湊到一塊,晚餐消夜一起解決。

  小艾從保鮮盒裡拿起一塊赤豆糯米飯糰,咬了一口又放下,低聲說:「明年再也吃不到了……」眼眶微微泛紅,她才來急診科一年,歲歲媽媽是帶她的老師,工作中教她很多,在生活上對她也是關懷備至。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沒了胃口。

  房間裡一時靜默,然後是一陣低低的嘆息聲。

  「早知道我就不答應幫程姐代班了。」

  「誰能預料呢……」

  「從沒見她請過假,這陣子又是科室里最忙的時候,可她說女兒過生日,年年答應帶她出去玩都因為工作爽約,小姑娘都生氣了……」

  「唉!」

  「吃飽了,我先出去看看。」小艾將盒子蓋上,轉身就看見呆呆站在門邊的小姑娘。「歲歲?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歲歲耳邊卻只有那兩句話反反覆覆地迴響:女兒過生日……小姑娘都生氣了……

  她甚至忘記自己來這裡的目的是想請小艾阿姨幫忙找一找陸年。

  歲歲望著桌子上那個保鮮盒,蓋子上面貼著哆啦A夢的貼紙,是她貼上去的,那裡面裝著媽媽親手做的赤豆糯米飯糰。

  今天是冬至,江南習俗要吃赤豆糯米飯,媽媽總會多準備一些,帶來給同事們分享。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也是她的生日。

  十二月里她最喜歡的一天,不僅可以吃到生日蛋糕,還能吃到媽媽做的赤豆糯米飯糰。她吃過同桌帶的也吃過外面買的赤豆糯米飯,可只有媽媽做的赤豆糯米飯糰,天下第一好吃。

  小艾阿姨說,明年再也吃不到了。

  是啊,再也吃不到了。

  她轉身跑出急診中心,淚水爬滿了整張臉。

  歲歲最後在醫院的天台上找到陸年,他穿著單薄的病號服,站在欄杆邊,寒風肆意,鼓吹起他的衣服,他卻好像根本沒感覺到冷,一動不動筆直地站在那裡。

  歲歲在他身後站了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走過去,她將羽絨服脫下來想要給他披上,陸年比她高許多,她踮起腳,又只有一隻手可以活動,一下子沒成功,反應過來的陸年沒有給她第二次機會,他就像在病房裡那樣惡狠狠地將她推開,羽絨服掉在了地上。

  歲歲低著頭,訥訥地說:「陸年哥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許久許久她才聽到他的回應,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憎恨,聲音比這天氣更冷。

  「趙歲歲,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說完,他轉身就走。

  門口昏黃的燈光照見他滿臉的淚。

  那是歲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陸年的眼淚,沉默隱忍,洶湧而盛大。

  那些眼淚,比他的冷漠與惡毒的話更令她難過。

  人與人之間有千萬種相遇的方式,命運偏偏給她與他安排了最糟糕的那一種。

  她蹲在天台上,不知道蹲了多久,臉上忽然有涼意,她抬起頭,遲來的雪,終於飄落下來。這是今冬第一場雪,是她最喜歡的雪呀,可她卻一點也不歡喜。

  她望著燈光下飛揚的雪花,在心裡一遍遍許下同一個願望,可她的心愿永遠都不會實現了。

  ——聽說在初雪的時候許下願望一定會實現。

  騙子。

  她曾天真相信的某些東西,忽然之間崩塌了,隨之消失的,還有那個大大咧咧,話很多,愛笑,被父母寵壞的小姑娘。

  都說人的成長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我們要經歷過跌倒、挫折、欺騙、失望、眼淚、離別,酸甜苦辣都嘗一嘗,生命的素描本從空白到染上各種顏色,可屬於歲歲的成長,在這個落雪的夜晚,毫無預兆,沒有鋪墊與緩衝,剎那間洶湧而至。


  歲歲父母的葬禮與陸年媽媽的葬禮設在了同一天,殯儀館裡相鄰的兩個房間,其實只是一場簡單的告別儀式。歲歲家長輩都過世了,操辦葬禮的是歲歲的伯伯,趙家兄弟關係向來不大和睦,因此一切從簡。至於陸媽媽那邊,就更簡單了,她在這城市沒有親朋,出事後第二天,陸年的姥姥與舅舅從北方趕了過來,待火葬後將她的骨灰帶回故鄉。

  陸年的繼父喬治先生在葬禮當天才抵達,那是一個不苟言笑神色很嚴肅的男人,他穿著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裝,那感覺有點像歲歲最怕的歷史老師,她甚至不敢跟他打招呼。

  歲歲去給陸阿姨送花行告別禮後,出門就看見陸年與喬治站在不遠處的窗邊,兩人正說著話,陸年背對著歲歲,頭微垂。他們講的是英語,但歲歲都聽懂了。

  「陸,我明天離開,很抱歉,我不能帶你一起回倫敦。」

  「你與你母親的東西,我會郵寄給你。」

  喬治遞給他一張銀行卡。

  「這是我的心意。」

  陸年始終沒說話,他也沒去接那張銀行卡,喬治很有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一會,喬治將銀行卡塞到陸年的手裡,卻被他推了回去,他忽然抓住喬治的手腕,低聲說:「就一年,一年就好。讓我回倫敦念完A-Level,行嗎?我可以住校的,拜託你!」

  他對著喬治深深鞠了一躬。

  他那個動作,將歲歲的眼淚都要逼了出來。她心裡那個從神情到語氣總是很驕傲,那個不管站與坐總是挺直著背脊的陸年哥哥啊,原來也會用這樣懇求的語氣跟人說話。

  陸阿姨說過,陸年的成績非常好,英國那幾所名列前茅的大學任他挑選。而這一切,都被她毀掉了。

  喬治說:「我很抱歉。」

  仿佛窺見了天大的秘密,歲歲倉皇著逃跑。

  葬禮還沒結束,歲歲伯母與她爸爸的同事兼好友張叔叔就吵了起來,為了歲歲往後的落腳處。

  張叔叔提出歲歲與伯伯一家生活,伯母立即反對:「張律師,按情理說呢,我們是應該照顧這孩子,可我們家情況你也知道的,沒那個能力啊。再說呀,歲歲在城裡嬌生慣養的,過不慣我們鄉下日子的。」

  張律師:「你們是她唯一的親人,你們不收留她,難道讓她去孤兒院嗎?」

  伯母:「你不是跟她爸爸最要好,要不你就收養她吧。」

  「趙家大伯,您說句話。」張律師轉向一直不吭聲的歲歲伯伯。

  沒用的,伯伯懼怕伯母,歲歲心想。她安靜地跪在爸媽的遺像前,好像那些紛爭跟她沒有關係。

  昨天晚上,她半夜起來上廁所,聽到客房裡伯母與伯伯的對話。

  「歲歲這丫頭真是個命硬的,當年她媽生她時難產,差一點就沒命。你看,又是她生日……還真是個索命鬼!」

  伯伯低聲斥道:「別瞎說!」

  伯母語氣也不大好:「我可沒瞎說。對了老趙,我警告你啊,現在她爸媽都沒了,你別一時心軟把她帶回家養,我堅決不同意!當初咱兒子的事,我到死都不會忘!」

  伯伯沒出聲。

  歲歲不明白伯母為何這麼討厭自己,她每次跟爸媽回老家,都會給伯伯伯母帶很多禮物,她甚至把自己喜歡的小玩意兒送給堂姐。在她看來,她付出了真心善意便理應得到相同的回饋,只是世事哪有表面那樣簡單。幾年前歲歲的堂哥犯了故事傷人罪,歲歲爸爸是他的辯護律師,最後官司輸了堂哥進了少管所,伯母遷怒她爸爸沒盡心。再有兩年前歲歲奶奶病重,在進ICU與放棄治療之間,伯伯與她爸爸產生了很大分歧,最後依了她爸爸的要求進ICU,奶奶治病花了很多錢最後還是沒能救回來,兄弟倆關係變得越加僵硬。大人們之間的那些嫌隙,從來沒告訴小孩而已。更重要的是,因為給奶奶治病,她父母花光了積蓄,還欠了些微債務,在伯母眼裡她就是個累贅麻煩。

  「如果你們真要將她送去孤兒院,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嗎!」

  伯母怒了,提高聲音道:「張律師,這是我們趙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

  忽然有個聲音插進來,語調不高但鏗鏘有力。

  「你們都別吵了,逝者為大,你們在這裡吵吵嚷嚷的,像什麼樣子啊!」陸年扶著他姥姥慢慢走近,姥姥看了眼依舊跪在地上垂著頭的歲歲,才對正在爭執的兩撥人開口道,「趙家大伯伯母,如果你們沒意見,我願意收養歲歲。」


  歲歲猛然抬起頭來。

  難題迎刃而解,歲歲伯伯還沒說什麼,伯母趕緊將這燙手山芋扔了出去,點頭如搗蒜:「沒意見,沒意見。」

  張律師倒是冷靜多了,對姥姥說:「我能問下原因嗎?」畢竟她與歲歲無親無故,她女兒的去世雖是一樁意外,但起因到底是……難保不會心存芥蒂。

  姥姥:「這是我女兒的遺願。」

  ——照顧歲歲。

  這是陸年媽媽臨終前的交代,她知曉趙家的情況,一早預料到歲歲會面臨著今天這樣的境地,因此留下那句遺言。當時陸年不解且憤怒,他恨不得掐死她,媽媽應該看得出他的態度,仍如此安排。陸媽媽說,如果沒有歲歲的媽媽,她們母子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那天陸年第一次從媽媽口中聽到了關於生父的事——陸媽媽在大學時未婚懷孕,遇到的卻是個渣男,她想生下孩子,男人卻不想承擔責任,用暴力手段想迫使她流產,是一起合租的歲歲媽媽將她救了下來。男人後來索性失蹤了,在她最痛苦難熬的那段日子,歲歲媽媽一直照顧她,後來她生下陸年,歲歲媽媽自己也剛實習,卻在經濟上給予了他們最大的幫助。這份恩義,陸媽媽記了一輩子,現在還嫁接到他身上來。陸年覺得荒誕,他想過隱瞞,但最終還是把媽媽這句遺言如實告知了姥姥。他答應媽媽的,他的外貌與性情都不像媽媽,唯獨「把承諾看得比生命還重」這一點像極了她。

  姥姥半蹲在歲歲面前,她還沒開口,歲歲就低下頭搶先說:「對不起,對不起……」

  「歲歲,」姥姥摸了摸她的頭,聲音溫和,「這是意外,不是你的錯。」

  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在漆黑的深淵底下走了很久很久,想尋個出口,卻一直茫然無措,前後左右都是一片黑暗,這時忽然有一絲光亮從頭頂照射下來,盤旋在心底的恐懼與絕望剎那間就消散了大半。

  所有人都在明里暗裡的責怪她,就連她自己也都自責不已,現在有個人卻說,這是意外,不是你的錯啊。

  歲歲抬頭的時候,淚水落了一臉。她終於敢正視眼前這位老太太,她臉色有些憔悴,眼眶泛紅,但她衣容整潔,滿頭銀絲梳得一絲不苟,她一定很痛苦很難過但她在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姥姥抬手為歲歲擦拭眼淚,問她:「歲歲,你願意跟我一起生活嗎?」

  歲歲卻只會哭,眼淚越流越多。

  她想,她的手可真溫暖啊,像媽媽的手一樣。

  姥姥柔聲:「你不用馬上回答我,我們後天走,你好好想想再做決定。」

  其實她沒有選擇不是嗎?

  歲歲也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麼,她趴在書桌上,環視著自己的臥室,這是她的家,她最熟悉的地方,她從出生就住在這裡,這個房子裝著她與爸爸媽媽的所有記憶。

  還有這座城市,人們講著她熟悉的吳儂軟語,她喜歡她的幼稚園、小學、還有剛剛念了沒多久的中學,她很喜歡班主任吳老師,她的同桌是個頂可愛的女生,她們是最要好的朋友。

  她的同桌不僅可愛,還有很多主意。歲歲心思一動,翻出日記本,找到同桌家的電話號碼。她還沒說話,同桌就噼里啪啦嚷開了:「歲歲,你生病好些了嗎?什麼時候來上學啊,我好想你的啦。我跟你說哦……」

  歲歲有點發愣。

  吳老師是怎麼跟班裡同學說的,說她生病才請假的嗎?

  歲歲打斷她:「如果要拜託別人幫忙,應該送什麼禮物呢?」

  「當然是他喜歡的啊。」

  歲歲皺眉:「可我不知道他喜歡什麼。」

  「那……就送好的貴的東西,總沒錯!」

  好的貴的嗎?歲歲若有所思。

  要掛電話的時候,歲歲忽然叫同桌的名字:「寧曉筠。」

  同桌在那邊笑:「幹嗎,叫得這么正式,是不是又要我幫你抄筆記?安啦安啦,這幾天上課筆記我記得可認真了,回頭拿給你啊。」

  歲歲輕聲:「曉筠。」

  她捂著話筒,沒讓同桌聽出她忽然的哽咽。

  「幹嗎啦,有話快說!」

  「再見啊,曉筠。」

  「神經哦!掛啦!」

  再見啦,我親愛的同桌,我的好朋友。

  歲歲從櫥櫃裡翻出那罐茶葉,那是張叔叔送給爸爸的,他一直珍藏著沒捨得喝。歲歲抱著茶葉出門時,伯伯在後面喊:「這麼晚了你去哪裡呀?」


  伯母怨念:「跟個小神經似的。」

  又落雪了。

  酒店離得不太遠,歲歲一路走過去,雪花很快落滿了她的頭髮與衣服,寒風迎面吹來,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歲歲以前很怕一個人走夜路的,但此刻她卻全然忘記了這回事。

  當喬治打開房間門,就看見一個滿身雪花的小姑娘站在門口,在他的訝異中,歲歲語無倫次地開口,她英語的表達能力遠不如聽力好,加上很緊張,一席話說得磕磕碰碰的。說完,她將手中的茶葉遞給喬治。

  「拜託你了!」她像陸年那樣對他鞠了一躬。

  喬治好一會兒才理明白她的話。

  「小姑娘,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帶陸一起回倫敦?」

  「是的,如果是因為學費的問題,我以後代他還給你好不好?我可以寫欠條給你的,你就讓他回倫敦繼續念書吧!」

  喬治眼中閃過濃濃的驚訝,還有一絲動容,但他最後搖搖頭。

  「小姑娘,不是錢的問題。」

  歲歲急了:「那……」

  「趙歲歲!」

  歲歲轉頭,就看見陸年站在不遠處,他臉色非常難看,眼眸中滿是怒氣。他走過來粗暴地拽著歲歲就走,她手中那罐喬治沒有接的茶葉掉落,在地毯上無聲地滾了幾圈。

  陸年將歲歲一直拽出酒店,將她推進漫天的雪花里,赤紅著眼睛怒視她,他胸膛起伏得很厲害,說話時嘴唇都在微微發抖:「趙歲歲,你真的、真的、真的很令人討厭!」

  他轉身進了酒店,他的背挺得筆直,頭顱高高地昂著,可歲歲卻感覺到那個背影,是那麼脆弱,那麼孤獨無依。

  歲歲站在雪中,站了許久許久。

  雪越落越大了,夜風凜冽,她嘴唇凍得發白,眼神卻變得堅毅,心裡那最後一點點猶豫也散去了。

  她衝進酒店,敲開了姥姥的房間,她微喘著氣,但語氣無比堅定:「姥姥,我跟你走。」

  正在房間裡幫姥姥泡藥的陸年忽然就愣住了,今晚他把話說得那麼重,除了憤怒歲歲的舉動,他其實還存了另一份心思的,他不想跟歲歲一起生活。只是他沒想到,他厭惡的態度如此明顯,她竟然還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真是個沒臉沒皮的人啊。他嘲諷地想。

  他不知道,在這個夜晚,那個才十二歲的女孩暗自許下了怎樣的承諾——

  陸年哥哥,是我害你失去了媽媽,害你變成孤單一人,那麼以後,就讓我做的你家人,照顧你,陪伴你,保護你。哪怕你很討厭、很討厭我,我也沒有關係。

  這漫天風雪為證,一輩子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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