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愛的方程式

2024-08-28 09:40:39 作者: 七微
  歲歲輕輕推開院門。

  想像中的暴風雨並沒有來臨,院子裡很安靜,大廳漆黑一片,東西廂房也都沒有燈光。她繃緊的一顆心瞬間就放鬆下來,她想,真是太好了大家都睡了。

  歲歲躡手躡腳地走回房間,她不敢開燈,也顧不上洗漱,摸索著爬上床。姿勢換了好幾個,還是睡不著,她很清楚事情並沒有過去,明天還是要面對的吧……

  歲歲從書包里摸出時針指南針放到枕邊,寂靜夜色里時針走動的聲音有一種催眠的魔力。這是她在某個失眠的夜晚發現的小奧秘,這晚再次得到了印證。她又開始做夢,同以往一樣夢裡下著很大的雪,風聲凜冽,陸年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質問她,為什麼跟陸天銘打架?她不回答,他就一直重複問,眼神冷冷地盯著她。她想逃跑,可無論從哪個方向跑他總是擋在她前面,她急得快要哭出來。忽然有強烈的光線照進她的眼睛,光……哪兒來的光?

  歲歲艱難地睜了睜眼,看見有個身影正站在門口,她心想這夢也太真實了,光芒刺眼,她翻個身,將頭埋進被子裡。

  「趙歲歲!」

  床被狠狠踢了一腳,巨大的聲響讓歲歲驚得坐起來。

  不是夢。

  「你竟然在這裡好好地睡覺?你竟然睡得著!」

  陸年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他的臉隱藏在暗影里看不清楚,但歲歲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強烈怒意。

  歲歲有點懵,仰頭傻愣愣地望著陸年。

  她搞不清狀況的樣子令陸年更加憤怒,他幾乎粗暴地將她從床上拽起來一路拽出房間,寒風撲面而來,歲歲只穿著單薄的睡衣,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陸年咬牙說:「現在清醒了嗎?」

  歲歲向來有嚴重的起床氣,她下意識就吼回去:「大半夜你發什麼神經啊陸年!」

  她覺得生氣又委屈,打架的事天銘可以怨恨她,天銘爸媽可以問責她,甚至姥姥也可以,但唯獨陸年不行。

  她還是第一次用這麼沖的語氣跟他說話,陸年愣了一下,然後冷笑道:「我真是腦子壞掉了才到處去找你,你不回來最好。」

  歲歲愣住,腦海里反覆迴響著陸年說的第一句話。他出去找我了?一直找到現在嗎?其實在吼完陸年後她就有點後悔了,這下更是羞愧,她回家時分明才九點,姥姥平時都要十點多才睡的,陸年則更晚,她太緊張太害怕面對,才會忽略掉這些。

  歲歲拉住正要離開的陸年的衣服,低聲說:「對不起啊……」

  陸年打掉她的手,厭惡地看著她咬著嘴唇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又來了,她總是這樣,做錯了事就是這個表情,好像她很委屈似的。

  真的,很令人討厭,也很令人生氣。於是那些話很輕易就脫口而出。

  「趙歲歲,你就是個災星。你走到哪裡都能把別人的生活搞得一團糟。」

  「你還非常自私,永遠只想著自己,從來不考慮別人。」

  「你明明知道我很討厭你,還非要陰魂不散地出現在我面前,你真是我見過最沒臉沒皮的人。」

  一口氣說完,陸年忽然有點愣怔,不敢相信那些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他恍惚看到媽媽用失望的眼神看著自己,對他說,年年,我就是這麼教你的嗎?你的教養,你的禮貌呢?那眼神如探照燈,照見盤旋在他心底深處惡毒的猛獸。這感覺令他開始厭惡自己,也因此更加厭惡讓他變成這樣的歲歲。

  歲歲真的不想的,可眼淚就是控制不住地湧上眼眶,她拼命咬住嘴唇,指甲狠狠掐進手心裡,才能讓眼淚不落下來。

  「對不起……」歲歲垂下頭,重複著這句,她也很討厭嘴笨的自己。陸年的每一句控訴就像尖銳的刀一樣,將她的心臟刺得很痛很痛,可她根本無從辯解。

  過了許久,陸年才開口,聲音又恢復以往的平靜:「你真的覺得抱歉嗎?」

  歲歲不停點頭。

  「那你離開吧。」他的語氣十分冷酷。

  歲歲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玩笑或者氣話的成分,可他神情格外認真。

  四目相交,最後歲歲在陸年沒有一點溫度的眼神中垂下頭來。

  陸年嘴角浮起一抹嘲諷的笑:「你看,你連說『對不起』也只是為了讓自己心裡好過一點。」

  說完,他轉身離去。

  歲歲躺在床上,心中難過與諒解的天平互相拉鋸,她不停給自己催眠,陸年是太生氣了口不擇言而已,可已經說出口的言語的殺傷力比她想像中更大。很難過,還有難堪。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不該是這樣的。她真的只是想要盡一切努力對他好而已。

  從前她是那個被寵愛的人,沒有人教過她要怎麼對一個人好,所以她只能憑藉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去付出,怕他凍著,怕他餓著,怕他被人欺負,怕他孤獨,她像只保護小雞仔的母雞一樣,張開羽翼想要為他遮風擋雨,以為那就是愛。很久後歲歲才明白,在任何一段情感關係中,你的給予如果不是對方真正需要的,那只會變成負擔。

  可惜十三歲的她不懂。

  第二天早上歲歲總算明白陸年為什麼會那麼生氣了。

  這天早餐是天銘媽媽準備的,歲歲才知道姥姥昨晚出去找她時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在醫院住了一晚清晨才回來。

  歲歲自責得臉都快埋進了粥碗裡,一點胃口都沒了。

  陸年拿了早餐先走了,餐桌上就剩下天銘一家與歲歲,她感受到了來自天銘媽媽莫大的敵視,那視線令她如坐針氈,她正想走,就聽到天銘媽媽說話了。

  「別人家養條狗還知道看家護院呢,擱我們家倒好,養了只會咬主人的惡犬。」

  天銘媽媽心疼地看著天銘的臉,那上面被歲歲指甲劃出好幾道血印子,還有他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她從來捨不得重罵一句的寶貝兒子被個沒教養的野丫頭欺負,太可惡了!昨晚她氣得與婆婆吵了起來,要讓歲歲滾蛋,後來老人出去找歲歲摔了一跤送去醫院,天銘爸爸訓斥她說不就是兩個孩子鬧著玩別小題大做,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可她心裡那口氣實在堵得慌,不吐不快。

  歲歲的臉唰地變得通紅,連耳朵都在發燙。

  天銘爸爸不悅地瞪著妻子:「一大早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吃飽了就上班去。」

  天銘媽媽將筷子一丟,站起來時重重推了下椅子,發出尖銳的聲響。天銘也起身,他路過歲歲身邊時抬了抬手,一把雞蛋殼碎渣就落進了歲歲的粥碗裡。

  天銘爸爸怒喝:「陸天銘,欠揍是不是!」

  天銘一溜煙跑了。

  「歲歲,你重新盛一碗去。」天銘爸爸頓了頓,說,「別把你舅媽的話放心上,她就是個刀子嘴。」

  歲歲勉強地笑:「沒關係的,舅舅,我吃飽了。我去看看姥姥。」

  歲歲站在姥姥房間外猶豫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敲門進去。

  「姥姥,您摔傷哪兒了呀?要不要緊啊?」歲歲內疚得不敢與姥姥對視,可又十分憂心姥姥的情況,於是她站在床邊一會兒垂頭,一會兒又抬頭偷瞄兩眼,如此切換著。

  姥姥本來板著臉想訓斥歲歲幾句的,見她這個樣子又覺得好笑,便寬慰她說:「其實沒什麼事,你舅舅非讓我住院觀察一晚,檢查這檢查那的,你看,這不是啥事兒都沒有嘛,盡浪費錢了!」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她還特意甩甩手踢踢腿。

  「對不起,姥姥。」

  姥姥語氣忽然變得嚴厲:「歲歲,你實在太胡來了!你不知道大晚上一個姑娘家在外面有多危險嗎?」

  歲歲低聲:「我錯了。」

  「以後可不許這樣了!」

  「我再也不了。」

  「在我們家有個傳統,做錯事就要受罰。我就罰你,」姥姥想了想,說,「洗一個星期的碗,還有倒垃圾!」

  「好。」

  歲歲有點鼻酸,不是因為被責罰而難過,反而她很感激姥姥。姥姥啊,這是沒把她當外人。

  姥姥問她:「為什麼跟天銘打架?」

  歲歲低了低頭,沒回答。

  「天銘說他把可樂灑在你的課本上,所以才打架。我不信他說的,你告訴姥姥,天銘那混小子是不是欺負你了?」姥姥放柔聲音。

  歲歲想起她與天銘纏鬥過程中,她氣呼呼地說要將這事告訴他爸爸,天銘說,你敢告狀的話我就把陸年媽媽的東西全扔了,我說到做到!歲歲知道他不是虛張聲勢。

  歲歲搖搖頭:「姥姥,他說的是真的。剛發的新課本就被他弄髒我一時生氣才……」

  「真的?」

  歲歲鄭重點頭。

  姥姥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會,最後沒再追問下去,轉移話題說:「你昨晚上哪兒去了?」

  「就……在學校附近。」

  「晚飯吃了嗎?」


  「吃了麥當勞。」

  「哎喲小丫頭至少沒傻兮兮的餓肚子。」姥姥戲謔道,她招招手,「你過來。」

  歲歲在床沿坐下,內疚地看著姥姥。

  姥姥伸手撫了撫歲歲臉頰上的傷痕,她用那種很溫柔很溫柔的聲音說:「歲歲,你記住啊,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

  那些壓在心頭的愁雲,瞬間就被吹散了。

  歲歲眼睛濕漉漉的,她重重點頭:「嗯。」

  姥姥:「快上學去吧,再不走要遲到了。」

  歲歲看了看手錶,時間確實有點晚了,偏偏公交車比平常來得慢,趕到教室時剛好敲響了上課鈴聲,第一堂課是數學,數學老師習慣提前兩分鐘就來了,教室里已經安靜下來,在那麼多雙眼睛注視下,歲歲抱著書包低著頭快步往座位走,越緊張就越容易出錯,她不知踢到了什麼東西忽然一個趔趄身體往前栽倒,然後兩聲驚呼同時響起,一個是歲歲的,還有一個……是歲歲摔倒時下意識拽住的旁邊座位的男生。

  教室里有一瞬間的靜默,四十多雙眼睛齊刷刷望著歲歲以一個「撲倒」的姿勢趴在男生的身上。

  然後,哄堂大笑。

  有幾個男生異口同聲地起鬨。

  「wow~~~投懷送抱喲!」

  又引來一陣笑聲。

  「對不起……」歲歲丟下這句,羞愧地逃回了自己的座位,發燙的臉埋在臂彎里,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讓我消失吧,讓我消失吧。

  數學老師一拍桌子,大聲訓斥:「都給我安靜點!」

  教室里漸漸恢復了沉靜,可那堂課歲歲上得心不在焉,總覺得那些笑聲一直耳邊迴蕩。甚至那一整天她都覺得渾身不自在,她走到哪兒都覺得別人用怪異嘲弄的眼神在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壞事情有連鎖效應,那一個星期歲歲都特別倒霉。

  第二天課間,她剛接了一杯水放在課桌上,兩個男孩子打鬧時撞了下她的桌子,水杯被打翻,不僅她自己下一節課要用的英語書遭了殃,還弄濕了前排汪文娟的衣服,又引來一片圍觀。

  汪文娟不爽地瞪著她:「哎呀,你怎麼總是事兒事兒的啊!」

  汪文娟的同桌李芊正幫她擦背後的水跡,嗤笑一聲接話道:「新來的轉校生嘛,刷存在感咯!」

  說著她看了歲歲一眼,那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敵意。

  她討厭我。歲歲不明白自己哪裡得罪她了,她們總共也就說了兩句話。

  第二天下午上體育課的時候,幾個女生圍在李芊與汪文娟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有人還不時往歲歲身上瞅兩眼。歲歲收拾著四處散亂的羽毛球,走近她們身邊時,那些人也沒有停下來,於是零散的話飄進她的耳朵里。

  「特喜歡表現自己……」

  「真的很煩那種女生……好討厭……」

  「聽說她爸媽是被……」

  「天吶真的嗎?」

  「真晦氣……」

  十三四歲的女生,聚在一起議論別人時話語與眼神都很直接,半點也不避諱,還很自以為是地覺得這是真性情,我看你不爽我就要說出來。

  歲歲抱著羽毛球框發呆,媽媽曾跟她說過,歲歲,不要在意不了解你的人的看法,他們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

  她也不想去在意,可是,真的好難啊。

  最後一節自習課,歲歲走回座位時看見李芊的記號筆掉在了地上,她猶豫了一下,彎腰撿起來放在她的桌上,兩人視線相交,歲歲彎了彎嘴角。然後,她看見李芊用紙巾包起那支筆,帶著嫌棄的表情走到垃圾桶旁邊,她將筆扔進了進去。

  那一瞬間,歲歲感覺心裡有一陣很強烈的風呼嘯著吹過。

  她拿著書,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她第一次覺得學校沒意思透了,仍舊是穿著校服的少年們,男孩們互相打鬧著大笑著,女孩們結伴去廁所與小賣部,也聚在一起交流言情小說漫畫偶像劇捲髮棒,可那些都與她無關。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五放學,歲歲發現寫完的物理試驗報告不見了,她把課桌書包都翻遍了也沒找到,她想問問四周的同學,可左右看看,大家各自收拾著書包一邊跟同桌或交好的同學說著話,她張了張嘴,試了好幾次,卻發現自己竟找不到插話的契機,她與他們之間被一層看不見的玻璃隔成了兩個世界。那天是她值日,最後她在垃圾桶里翻出了報告書。她拿著那張髒兮兮的紙,氣得手指都在發抖。


  哪有什麼接二連三的倒霉事,不過是事在人為罷了。

  之前連續多天是陰天,這天難得地出了太陽,有好多男生在打球,籃球場上一片熱熱鬧鬧,歲歲倒完垃圾回教室路過球場時,一隻球結結實實砸在了她身上,她第一個感覺不是痛,而是——沒完沒了了是嗎!

  歲歲憤怒地回頭,有個男生慢悠悠地走過來,他撿起球拍了兩下,然後轉身走回球場。

  歲歲:「……」

  歲歲認得他,是班上的同學。他走回隊友身邊,不知說了句什麼,幾個男孩子嘻嘻哈哈地笑開。歲歲在那群人中間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陸天銘。他像是感覺到歲歲的視線,轉過頭來,四目相撞,他揚起一個挑釁得意的笑。

  一瞬間,歲歲全明白過來了。

  一些細枝末節開始在歲歲腦海里變得清晰起來,她的目光從那幾個男生身上一一掃過,左邊這兩個,打鬧時弄翻了她的水杯,站在天銘身邊的那個,她是在路過他課桌旁時摔了一跤。她的視線里忽然闖進來一個人,那人走過來將一瓶水遞給了天銘。

  是李芊。

  渾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全往上涌,歲歲撿起球場邊一隻閒置的籃球,她快步走過去,抬起雙手,對準之前用球砸她的男生狠狠地砸了過去。

  男生毫無防備,驚呼出聲。

  被砸的男生揉著劇痛的手臂對歲歲吼:「你幹什麼!」

  再一次,歲歲成為焦點人物。

  歲歲沒理他,她走到天銘面前,一字一句鏗鏘有力:「陸天銘,我原本以為你只是討厭了一點,現在我覺得你這個人真的很差勁!」說完,歲歲挺直背脊,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銘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哇哦!又來一個女英雄!」不遠處,目睹了全程的鄭重拍了拍手。「不過話說回來,陸天銘那小子怎麼老招惹這麼猛的女生,是老陸對咱們太殘酷,所以父債子還?」

  他沒有認出歲歲來。

  「早就說你眼瞎,還不承認。」周慕嶼將喝完的可樂瓶扔給鄭重,「還有,語文沒學好就別隨便用四字丟人現眼,OK?」

  鄭重不服氣地將可樂瓶砸回他身上:「老子語文比你多一分,視力0!」

  周慕嶼沒理他,將可樂瓶扔進垃圾桶,然後走過去撿起被歲歲用來當兇器的籃球,手心運球,一路拍著回到籃球架旁,他微垂著頭,橘色的夕陽光打在他的側臉上,鮮明地照見他唇角勾勒出的一抹淡笑。他仰頭,縱身一躍,完美地投進一個三分球。

  鄭重在他身後捧場地吹了聲口哨:「來來來,周少爺,再比十場,贏了的買遊戲幣。」

  「不玩了,贏你太沒成就感。」

  「滾!」鄭重抬腳虛踢了他一下,他撿起地上的籃球,有點不舍地說,「你真要賣掉它啊?你買來那麼貴,二手可不值什麼錢。」

  「不賣了。」周慕嶼從他手上搶過籃球,曲指彈了兩下,「我忽然覺得它特別可愛。」

  就像那個被人故意砸到卻沒有得到道歉,撿起他的籃球勇猛地以牙還牙的姑娘一樣可愛。

  周少爺抱著球揚長而去,鄭重那點不舍瞬間沒影了,急道:「我靠!我都在網上跟人約好了周末交易,你讓我出爾反爾嗎?!」

  周慕嶼轉頭笑得特欠揍:「喲,恭喜你,終於用對了一次成語。」

  鄭重:「……」

  歲歲做好了被天銘整治的心理準備,一切倒霉事兒有了來路,她反而一點也不怕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巴掌抽回去!這是爸爸教給她的社交箴言。那是她升上初中去報到前爸爸對她說的話,媽媽還笑罵爸爸搞暴力運動,讓她別理他。她為歲歲整理好校服,溫柔地叮囑她,要好好與同學相處,多溝通,多一點諒解,但是,她說,但是也不要委屈自己,被人欺負的話不用忍著。

  「其實是一樣的意思嘛!」歲歲喃喃自語,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她放下鉛筆,望著素描本發呆,那上面是她剛畫的一幅線條速塗,回憶中的那個場景隔著時空生動地重現在她眼前——爸爸笑著給她講那句話,媽媽微微俯身為她整校服。

  歲歲手指慢慢撫過畫面中爸爸媽媽的臉,真的真的好想你們啊。

  「嘭」一聲脆響打斷了她的思緒,歲歲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循聲望去,靠著後院的那扇窗戶玻璃被砸了個大洞,洞頭探出的一張臉嚇得歲歲尖叫一聲。肇事者非常滿意她的表現,他做了個鬼臉,張嘴無聲地說了三個字,然後跑了。


  歲歲看懂了,天銘說的是:「冷死你。」

  「幼稚!」歲歲拍著胸口翻了個白眼,覺得陸天銘心理年齡只有五歲,她深呼吸,告誡自己不要與個熊孩子一般計較。

  歲歲沒有將這個事告訴大人,免得引起家庭紛爭,她覺得自己能搞定砸壞的玻璃窗,當她試過用作業本、紙板、素描本、圍巾等等去擋呼嘯而來的寒風被一一吹落時,她站在那個破洞前滿臉愁容。最後她放棄了,關燈睡覺。那個洞正好對著她的床,寒風就像刮在耳邊一樣,房間裡的暖氣都下降了好幾度。熊孩子說得沒錯:冷死你。後來她是用被子蒙著頭睡的,倒是不冷了,但歲歲覺得呼吸不暢,真挺難受的。

  歲歲起床的時候氣呼呼地想,要不跟天銘再打一架,輸了的人就乖乖認慫別再折騰。可這天她沒見到天銘,他每個周末有一天要跟媽媽回姥姥家。

  午飯的時候,姥姥提議給陸年與歲歲買個手機,好方便聯繫。

  歲歲說:「姥姥,我有手機。」

  去年升初中時爸爸給她買了一隻諾基亞最新款,但她很少用,來北方後那個電話卡就停機了。

  「那年年你去買手機,」姥姥對陸年說,「營業廳就在春華街,你去過它旁邊那個書店,你記得路吧,帶歲歲一起去辦張卡。」

  陸年皺眉,剛想拒絕,就見姥姥懇求地看著自己:「我周末這兩天都沒空,艾灸預約滿了。歲歲都還沒去過市區呢,拜託你了好不好?」

  陸年說:「好。」

  歲歲詫異地看向陸年,沒想到他竟然答應了。

  姥姥心情有點複雜,一點欣慰也有一些對陸年的抱歉,她看得出他的不情願,可這麼久了,這兩個孩子處得跟陌生人似的,不,陸年對歲歲比對陌生人還冷淡,幾乎到了無視的地步,而歲歲呢,帶著忐忑與討好,她很努力想拉近與陸年的關係,可最後她臉上總是黯然的神色。同居一個屋檐下,長久以往也不是辦法啊。

  坐在公交車上,歲歲對陸年說:「謝謝啊。」

  「不需要,是姥姥拜託的事。」說完他就扭頭看向窗外。

  歲歲識趣地沒再說話。

  直至進了營業廳,兩人都沒再有一句交談。

  陸年很快選好了一個手機,很簡單的款式,黑色,歲歲覺得很適合他。

  選手機號的時候,店員說:「你們是一起的吧?要不要辦個子母卡,現在有優惠套餐,比單獨卡更划算哦,而且相互之間打電話免費呢!」

  「好啊!」

  「不用。」

  歲歲與陸年異口同聲地回答。

  「呃……」店員看了看歲歲,又看看陸年,見眼前這個長得十分英俊的少年抿著嘴唇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她將再推銷一下的想法收了回來,「好吧,那你們各自選個號。」

  走完流程,領了卡裝進手機,歲歲將換下來的那張已經停機了的舊卡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口袋裡。

  「試試打個電話把。」店員說,「你們可以互相撥一下。」

  歲歲正準備問陸年電話號碼,就聽見他對店員說:「謝謝,不用了。」

  歲歲將剛掏出來的手機又默默塞進了外套口袋裡。

  走出營業廳,陸年問她:「你知道怎麼回家吧?」

  歲歲點頭:「知道。」

  「好。」

  連句再見都沒說陸年就走了。

  歲歲在門口站了一會,又走了進去,她找到那個店員:「可以拜託你將我朋友剛辦的手機號告訴我嗎?」

  店員是個年輕的姑娘,先有點驚訝,然後過來人一般露出「我懂了」的表情,打趣道:「怎麼,小情侶鬧彆扭啦?」

  歲歲一愣,然後臉瞬間就紅了,急忙擺手:「哎,不是不是啦……」

  店員笑了,又打趣了兩句,還給歲歲出主意怎麼哄生氣中的男朋友。

  歲歲拿到號碼後幾乎是逃似的跑出營業廳,她摸了摸臉頰,還是燙的。

  時間還早,歲歲決定去旁邊的書店逛逛,姥姥說這是市里最大的書店,開很多年了。書店氛圍挺好的,分類也清晰,歲歲買了幾本習題集,又選了兩本小說,路過生活類書架時,她的目光被展台上花花綠綠的菜譜封面吸引住了。她在那裡站了一個多小時,認真地將展台上所有拆封的書都翻了翻,最後她帶走了一本《零基礎學做家常菜》。


  從書店出來,歲歲覺得有點渴了,看見馬路對面有個便利店,她過去買水喝。付款的時候前面排了個高個子短髮女生,她好像忘帶錢包,有點著急地在身上摸來摸去,外套口袋都翻出來掉在外面。

  「不好意思啊,我再仔細找找。」女生對收銀員說完,轉頭示意歲歲,「你先結帳吧。」

  歲歲走上前,看女生只買了一支檸檬味棒棒冰,於是她將水與棒棒冰放在一起,對收銀員說:「一起吧。」

  「啊!」女生吃驚,然後很不好意思,「謝謝你,但不用啦,我朋友在附近,我可以去找他拿錢。」

  服務生已經火速收了所有的錢,歲歲將冰涼的棒棒冰遞給女生,笑著說:「沒關係,我也喜歡在冬天吃這個,最愛檸檬味。」

  「真的啊,我也是我也是!」可能是因為這個共同點,女生接受了歲歲的善意,「那謝謝了啊。」她朝歲歲眨眨眼,「你真是個小天使。」

  歲歲被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可女生的語氣特別誠懇。

  兩人一起走出便利店,女生站在門口將棒棒冰一分為二,遞了一半給歲歲:「請你吃。」

  話剛落,她就意會到這句話不對,忍不住笑了。

  歲歲也笑了。

  女生吸一口棒棒冰,滿足地眯了眯眼:「哇,幸福感up!up!up!」

  歲歲被她的神情與語氣感染,也咬開了棒棒冰,她已經好久沒吃過了,久違的熟悉的味道。

  歲歲自己都覺得奇怪,她竟然會與一個陌生人站在街頭吃著棒棒冰聊了起來。

  「我腸胃不太好,以前我媽媽都不讓我吃的,我就偷偷吃,有一次被她發現了扣了我三天的零花錢。」

  歲歲低了低頭,以前為了偷吃媽媽管制的食物與她鬥智鬥勇,覺得大人們真是好討厭啊,可現在想起來卻成為令人想哭的記憶。

  「我媽也是!!!」女生好像發現了什麼重大的巧合,開心地伸出手掌,歲歲愣了下才明白她的意圖,然後伸掌與她相擊。

  兩人又笑了起來,像兩個大傻子。

  歲歲那點悵然被驅散,這個女生真可愛啊,歲歲心想。將那半支棒棒冰吃完,歲歲與女生揮手道別。

  真是個可愛的小天使。丁壹目送著歲歲走遠,忽然「哎呀」了聲,連名字都忘記問了呢。她轉念一想,以後大概也不太可能再見了吧。

  她們都以為這只是某個平凡周末里的一場萍水相逢,茫茫人海再見的機率微乎其微,哪能料到後來她們將在彼此的生命中占據著無與倫比的分量。

  「丁二!」

  丁壹臉色立即變了,轉身,對著來人磨牙:「你再叫一次這個名字試試!」

  周慕嶼晃了晃手中的錢包:「來買東西不帶錢包,丁二,實至名歸啊!」

  丁壹深呼吸,再深呼吸,她搶過錢包,臉上擠出一個特別假的笑:「你特意來給我送錢包的嗎?哇,你真善良啊,周、美、美!」最後三個字她一字一句說得特別清脆。

  然後,如她所料,周慕嶼臉上很欠揍的笑容瞬間龜裂。

  在他發飆之前丁壹拔腿就跑。

  周慕嶼陰著一張臉追過去,他速度已經很快了,可跑步等體能訓練對丁壹來說如家常便飯,於是始終將他落在身後幾步遠的距離。連個女生都跑不過,周慕嶼臉色更加難看,攥緊拳頭卯著勁兒追,兩個人一前一後像兩股勁風在人群里穿梭,路人看那架勢還以為是追小偷呢。

  丁壹氣都不喘一口的跑進巷子裡一個網吧,鄭重正坐在角落的位置打遊戲,她的包就放在他的座位旁,她抄起包想再跑路,來不及了,周慕嶼已經氣勢洶洶地殺過來了。

  「鄭腫腫,救命啊!!!」丁壹一邊舉起包護臉,一邊往鄭重的電腦桌下躲。

  周慕嶼踢了下鄭重的椅子:「丁二你個縮頭烏龜給我滾出來!」

  丁壹笑嘻嘻的:「我不!做人呢,最要緊的就是能屈能伸!」

  周慕嶼俯身去拽丁壹,她「唰」地一下將鄭重的腿連著椅子腿一起抱住,他加重拽的力道,她就抱更緊,雙方拉鋸互不退讓。

  鄭重這會兒戴著耳機在遊戲裡大殺四方正嗨呢,他巍然不動地、專心致志盯著顯示屏,餘光都沒分一點給那兩隻鬧騰的。

  「呵,我就不信你能躲一輩子!」周慕嶼冷笑著伸出腳,對著電腦主機開關鍵,輕輕一踢。


  「茲——拉——」

  電腦黑屏了。

  鄭重呆了一秒,然後跳起來揪住那個腳欠的,怒吼:「周美美你大爺的我殺了你!」

  嘈雜的網吧里,他們這個角落瞬間安靜了一秒。

  丁壹感覺到拽住自己的那股力道鬆了,她知道,自己安全了。而有人……要倒大霉了嚯嚯嚯!她很不厚道地幸災樂禍了一小下。

  丁壹爬起來,一邊甩著有點麻的腿腳,一邊歡天喜地地目送著鄭重那個倒霉蛋「替死鬼」被盛怒的周慕嶼拉出了網吧。

  小時候周慕嶼身體不好老生病,看了很多名醫也沒什麼用,他媽媽病急亂投醫,不知從哪位高人那裡得到指點,說這孩子命中帶劫性命堪憂,要想逢凶化吉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當成女孩養。於是從他一歲到三歲整整兩年被周媽媽打扮成姑娘家,他從小就長得好看,五官精緻,皮膚白,眼睛黑亮,睫毛長而濃密,笑起來的時候萌化了大院裡一眾姐姐阿姨奶奶心,見到他就夸,哎喲這小姑娘長得可真美呀!久而久之得了個愛稱——美美。後來得知性別真相的他氣得哇哇大哭,愣是兩天沒理他媽。大概是因著這個原因,從上幼稚園開始周慕嶼小朋友就特別熱衷打架,而且勇猛無比,畢竟在小男孩看來,打架是證明自己很「爺們」的最直接的體現。

  「周美美」這個名字是他的逆鱗,小時候大院裡的孩子們愛起鬨,誰叫一次就被周慕嶼揍一次,後來就沒人再敢開他的玩笑。一起長大的丁壹與鄭重自然很清楚這一點,鄭重還是被揍過名單中的一員,一般氣急了那三個字才敢吼出來。

  十分鐘後,丁壹背著三個人的包走出網吧,「男人對男人」的戰場果然結束了,也如她所料,悲催的鄭重同學再一次成為周少爺的手下敗將,他正買了兩瓶可樂過來,一臉鬱卒地丟了一瓶給周慕嶼。

  這是他們之間的規則——有啥事別藏心裡,是男人就出去單挑,誰輸了買可樂。

  看著兩個衣衫凌亂嘴角掛彩的「男人」,丁壹搖搖頭,幼稚!

  鄭重一口氣喝掉半瓶可樂,不滿地控訴:「你丫的雙標!你叫我鄭腫腫我有揍過你嗎?」

  周慕嶼:「你也可以叫我周腫腫。」

  鄭重瞅一眼某人高挑瘦削的身材,在心裡呸了句:臭不要臉。他轉頭指著丁壹:「你還叫她丁二!」

  「她也可以叫我周二啊!」周慕嶼哼道,「就是不能叫那三個字,這事關男人的尊嚴!」

  丁壹身上掛著三個背包,慢悠悠地走在兩人身後,看著他們吵鬧了一路,你踢我一腳,我給你一拳,她嘴角的弧度一點點上揚,抬頭眯了眯眼,陽光是暖的,風是輕的,笑聲是清脆的,身邊的人仍是舊日的,這青春歲月可真好啊。

  午休鈴一響,飢餓令大家奔出教室的速度特別快,很快教室里就安靜下來。陸年坐在座位上沒動,他掏出一套物理奧賽題開始做。解完最後一題,他從課桌里拿出一個麵包與一瓶純淨水走出教室,走廊盡頭有一處伸展出去的半弧形陽台,他喜歡在沒人的時候去那裡解決午餐,順便吹吹風醒神。

  待了沒幾分鐘,就聽見樓下走廊上傳來說話的聲音,他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是他們交談的聲音實在有點大。

  「陸天銘,這東西哪來的?不會又像上次那套油畫筆一樣,是你那死去的姑姑的吧?」

  陸年皺了皺眉,轉頭往下看,陸天銘正與一個高年級男生靠在欄杆上講話,背對著他。

  「胡說什麼啊,這是我自己的,我表姐從國外給帶的!」

  「OK,我要了。」男生將東西收了,付錢的時候嘖嘖道,「你這臉還好沒啊,你們班那個趙歲歲還真猛,為了套油畫筆跟你拼命,又不是她的。可惜了,那套筆我挺喜歡的……」

  陸年腦子裡「嗡」的一聲響,後面他們再說些什麼他全沒聽進去了。

  當他回神時發現自己竟走到了初一(3)班的教室外,他知道歲歲的班級,但還是第一次來。快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來,他轉身往回走,沒走兩步又折回,一向平靜的臉上此刻浮起了幾許糾結。

  「陸年,你來我們班幹嗎,找我嗎?」從教室走出來的陸天銘看見他非常吃驚,大聲問道。

  陸年抬眸冷冷看著他。

  天銘有點怵他的眼神,聲音不自覺低了幾分:「難道是找趙歲歲?她不在班裡。」

  陸年走近天銘,俯身貼在他耳邊冷聲道:「以後再敢偷偷進我房間,我有一百種方式讓你的臉更精彩。」


  他說完轉身走了。

  天銘氣得對著他的背影拳打腳踢,一想到剛才他警告自己時自己竟沒出息地哆嗦了下,更生氣了,他一腳踢向柱子,然後抱著腳一邊嗷嗷叫一邊痛罵:「趙歲歲你個告狀精!」

  「告狀精」此刻正在食堂,她的處境比天銘更糟,她被那天用籃球砸她的男生報復了。

  男生端著吃完的餐盤路過歲歲身邊時,他將喝剩下的半碗湯全灑在了她的身上。

  歲歲正埋頭吃飯,被驚得跳起來,她皺眉看著衣服上掛著的絲絲縷縷的紫菜與蛋花,還好湯已經不湯了。

  「哎喲,不好意思,手抖了。」那男生直視著歲歲憤怒的眼神,輕飄飄的語氣里根本沒有抱歉,更可惡的是他還挑眉笑了下。

  歲歲深呼吸,看著餐桌上自己才喝了兩口的番茄雞蛋湯,在「潑他一臉與把食物浪費在這種人身上不值得」中猶豫。

  愣神間,她就聽到那男生的驚叫聲與食堂里此起彼伏的吸氣聲。

  接著,是一個有些熟悉的懶洋洋的聲音。

  「哎呀,抱歉,手抖了。」

  歲歲扭頭,一張非常漂亮的臉撞入她的眼眸。是的,在這樣混亂的時刻里,她第一個注意到的卻是那少年好看得過分的面孔,在一群穿著樸素校服的學生中,他實在太耀眼了,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

  只見那少年晃了晃空了的可樂罐,對著它特一本正經地道歉:「對不起,沒能把你們喝掉!」

  這個人怎麼這麼逗啊!歲歲忍不住「撲哧」笑了。

  周慕嶼沖她眨眨眼。

  被他潑了滿臉冰可樂的男生終於從呆愣中回過神來,他伸手抹了把臉,將餐盤往旁邊桌子上一扔,掄起拳頭就要揍那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多管閒事者,然而他一腔怒火還沒來得及發,有人擋在了他面前,跟一堵牆似的。

  鄭重一邊攔住那男生一邊朝周慕嶼丟了個眼神,兩人從小到大一起搭夥做了無數壞事兒,不用開口就明白對方意思。

  周慕嶼拉起歲歲揚長而去。

  「等我一下。」周慕嶼將歲歲拉到食堂外的水池旁,丟下這句就跑開了,沒一會他買了包紙巾回來。

  歲歲正在用手清理衣服上的痕跡,有紙確實方便很多,她感激地說:「謝謝你啊。」

  「不客氣。」

  可紙巾根本也擦不乾淨,那氣味與痕跡令歲歲渾身難受,她索性脫下來洗了洗,這下校服大半都濕了。

  周慕嶼看了眼歲歲身上濕噠噠的衣服,脫下自己的遞給她:「穿我的吧。」

  歲歲擺手:「啊不用了,沒關係的。」學校對著裝要求特別嚴格,不穿校服要被罰的,她不能連累他。

  周慕嶼說:「我教室里有備用的。」

  見他很堅持,歲歲便接了過來:「謝謝啊,我怎麼還給你?」

  「周慕嶼,初二(1)班。」

  歲歲點點頭:「我叫歲歲,趙歲歲。初一(3)班。」

  周慕嶼笑了:「我知道。」

  「嗯?」

  「沒什麼。」

  「再次謝謝你。」歲歲說,「衣服我洗好再還給你。」

  「嗯。」

  歲歲剛走,鄭重就跑了過來,興沖沖地跟周慕嶼邀功:「搞定了!放心,沒動手,我跟那孩子進行了一場誠懇又深刻的談話,他應該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你幹嗎這麼看著我?」他奇怪地瞅了眼周慕嶼,忽然發現他就穿了個毛衣,奇道:「你校服去……」話沒說完他拔腿就跑。

  周慕嶼陰惻惻地追過去,他追不上丁壹但揪住鄭重那是輕而易舉,於是悲催的鄭腫腫同學再一次被周少爺壓倒性地欺負了,他的校服被扒了下來。

  偏某人得了便宜還賣乖:「我這都是為了你。上次你那檢討書寫的狗屁不通被老陸退回來了吧,熟能生巧,多寫幾次就好了。不用謝。」說著他拍拍鄭重的肩膀,然後撣了撣校服上的灰塵,滿意地走了。

  鄭重從地上爬起來,吼得全校都聽見了:「周慕嶼你個土匪強盜烏龜王八蛋!」

  下午那個男生竟然沒有再找她麻煩,歲歲有點驚訝,但也樂得清淨。她穿著男生校服引來了班上女生的指點,但她毫不在意,這世上有冷漠的人,也有溫暖的人啊。

  放學的時候歲歲腳步輕快,看見要坐的52路車開過來,她拼了最大速度跑過去結果還是錯過了。就差一點點!她喘著氣從馬路上往後退,沒留意站台的台階,差點摔倒時有人從身後扶了她一把。

  「謝……」歲歲轉頭道謝,看清幫她的人時愣住了。

  是陸年。

  他他他……竟然扶了自己?

  驚訝過後,歲歲心裡湧起一絲開心。這一天上天對自己好像格外恩寵,都是好事。

  「謝謝啊。」她眉眼彎彎的笑開,將沒說完的話補上。

  陸年說:「不客氣。」

  分明是他一貫的語氣,歲歲卻覺得格外溫和。

  「剛放學嗎?」問完歲歲就覺得自己真是傻得冒泡啊。

  陸年卻回答了:「嗯。」

  「剛過去了一輛52路,估計還要再等等。」

  「嗯。」

  歲歲看了眼陸年的書包,說:「你書包是不是很沉啊?」

  問完歲歲又在心裡罵自己真笨啊,典型沒話找話。

  陸年過了一會才回答說:「還好。」

  歲歲在心裡嘆息一聲,很難得他們之間的氣氛不那麼緊張,她也想說一些有趣的話題,可越如此越慌亂,盡說廢話了,他一定覺得自己很煩。她發現,她有點怕陸年。不是那種字面意思的害怕,是忐忑、緊張,在她心裡他是那個懂得很多、讓她仰望的陸年哥哥,她怕他覺得自己幼稚、愚蠢、煩,因此格外小心翼翼。

  歲歲不再開口,她扭頭一直望著車來的方向。

  陸年忽然開口:「你為什麼跟陸天銘打架?」

  歲歲愣了下,他怎麼問起這個?都過去好久了。她不想對他撒謊,但也不想講真話,於是歲歲說:「沒什麼啊,就一點小事。」

  如果陸年像夢裡那樣追問下去該怎麼辦呢,她低下頭認真地思索起來,她緊張的時候就愛絞手指,雙腳也情不自禁地原地踢踏起來。

  陸年側頭看她,她所有的小動作被他盡收眼底。她在緊張什麼?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嗎?他壓在心底的那句「謝謝」涌到嘴邊,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來。

  他說:「哦。」

  歲歲悄悄吐了口氣。

  52路終於來了,歲歲猶豫了下,跟著陸年走向車門,她看見他上車刷卡然後往車廂里走,他沒有回頭看一下。歲歲往後退了兩步,司機看了她一眼,見她沒有要上車的意思,於是將門關上,啟動車子。

  擦肩而過的時候,歲歲看見車內的陸年正扭頭朝車門那邊張望,好像在找什麼,然後他回過頭,與窗外她的目光撞上,他臉上有幾分驚訝。

  歲歲的心急促地跳了下,那一絲欣喜剛浮上來轉眼就被她壓了下去,怎麼會呢,一定是自己看錯了。她分明記得開學第一天,她跟他一起去學校,姥姥讓他帶她熟悉公交路線,他無奈地答應了,也盡責了,在公交站牌那裡給她指了一遍路線,等車子來的時候,他卻站著沒上車,她叫他,他說,我坐下一趟。歲歲開始以為他是嫌那躺車擁擠,便陪著他一起等下趟。然而當下一趟車來的時候,明明還有座位他仍舊不走。歲歲再遲鈍也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了,他不想跟她坐同一輛車。

  那之後她就會故意晚一點出門,她不希望自己惹他不開心,這次也一樣,好不容易有一點緩和,她已經很滿足了,她不能搞砸。

  歲歲覺得這一天簡直是好運大滿貫,晚上她睡覺的時候,躺了一會忽然猛地坐起來,擰開檯燈,目之所及處,那寒風呼嘯的破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嶄新的光潔的玻璃,它將所有的寒風隔絕在外,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整個晚上姥姥的艾灸館都很忙,歲歲還去幫忙了。所以不是姥姥,也不會是天銘他們,她知道是誰。

  是她的陸年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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