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離歌}

2024-08-28 09:40:45 作者: 七微
  [我們都要孤獨地長大,請不要害怕。閱讀]

  01>>>

  空氣中除了死寂般的沉默還是沉默,我望著蔚藍,我希望她能夠解釋,隨便什麼都好,哪怕是謊言,我也願意去相信她。可她除了片刻的驚慌外,很快便平靜下來,抿著嘴唇,面對我的質問,她選擇一言不發地走出了病房。

  我太了解她,她最不擅長的便是說謊。

  可是蔚藍,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門輕輕關上的剎那,我閉上眼,心裡有什麼東西碎了一般,扎得心臟生疼。

  出院的時候我去看了江離,隔著病房門上透明的小窗戶,他依舊在沉睡中,臉色看起來比昨天好了許多。病床旁坐了一個女人,長長的捲髮沒有盤起而是隨意地披在肩頭。她握著江離的手,嘴裡喃喃地說著些什麼。再要強冰冷的女人,在面對病中兒子的時候,也是脆弱而充滿愛的。

  我沒有推門進去,不是怕他的母親,而是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換了夏至心臟的他。明知道這一切都與他無關,可心裡依舊有點遷怒他。我不知道該怪他以及他家人的殘忍,還是該謝謝他,讓夏至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於這世間。

  回家的車上給青稞打電話,想讓她去找下蔚藍,不管她做了什麼事情,我心裡再怪她,卻依舊擔心她,更何況她的情緒一直都沒有足夠的穩定。可青稞的手機老是打不通,我才想起,似乎與她有好多天沒有聯繫過了,平時她每天都會打個電話給我,就算沒事兒,也會神經兮兮地發一條諸如「我想你了你想我嗎」這種肉麻的簡訊來調侃我。想了想,我撥了通電話給紀元宏,自從蔚藍住到家裡之後,他又搬了出去。媽媽為此特別不好意思,可他搬家那天又說與蔚藍到來無關,最近找了個工作,離家太遠所以在附近找了個房子。

  電話接通,一陣嘈雜傳來,大片轟隆隆機車發動的聲音,我問他青稞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他說沒有,我問他是否知道她在哪兒,他不耐煩地說不知道,然後便掛斷了電話。

  本想去青稞住的地方看看,可腦袋實在暈乎乎的,媽媽阻止我再四處亂跑,我只得老老實實地跟她回家休息。

  我在迷迷糊糊中被一陣刺鼻的酒味吵醒,迷濛中睜開眼,房間裡漆黑一片,隱約的光芒從窗外照進來,打在床邊一個人影上,我嚇得猛地彈起,仔細看,才發覺是蔚藍。她渾身酒氣,醉醺醺地趴在床邊,手裡還握著一瓶酒,我跳下床,搖她:「蔚藍,醒醒。」然後將她手中的酒瓶拿掉,竟然是高度白酒!

  「西曼呀,你醒啦?呵呵呵,對不起呀,吵醒你了……」她仰著頭,傻笑起來。

  她醉了。

  「噓!」我捂住她嘴巴,「別吵醒他們。」已經是凌晨一點了,我睡得昏昏沉沉,都沒留意蔚藍這麼晚才回家。

  「噓!」她跟著做動作,然後抄起地上的酒瓶,往我嘴邊送,「西曼,來,一起喝!我跟你講呀,酒真是個好東西,可以讓人忘記一切痛苦……」

  刺鼻的酒味令我一陣反胃,我一把將她扶起,拽到陽台上坐著。暮春凌晨的風涼涼的,被風一吹,蔚藍非但沒有清醒點,反而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起來。我慌了手腳,蹲下去拍她的肩膀,她卻越哭越厲害,一邊哭一邊說:「西曼,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以為她是為江離的事,嘆口氣,擁住她說:「沒事了,如果你這麼討厭他,我以後再也不會勉強你們見面。」

  可她接下來的話卻令我渾身發冷。

  「夏至,我錯了,對不起……」

  「你說什麼……」我放開她,將她的身子扳直,一臉震驚地望著她,「你剛剛說什麼……夏至?」

  她神色恍惚,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般泛濫成災,一顆一顆滾落下來,仰頭望著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落進我耳朵里,不是幻聽,不是夢。

  她說:「對不起西曼,是我害死夏至的,是我……我該死,我該下地獄……」

  她抱著頭,痛哭流涕。

  我不信,我不信,蔚藍在說醉話呢。

  我搖晃她的身體:「你騙我是不是,你告訴我,你在騙我!這不是真的……」可是,可是,某些畫面在此刻浮上腦海,跳出來反駁自己,這是真的,都是真的。

  蔚藍曾在我看過江離的畫展後說出夏至回來了時的異樣。

  蔚藍第一次在酒吧見到江離時的驚慌失措。

  醫生叔叔說,打急救電話的是一個女孩。


  ……

  真相永遠這麼殘忍。

  我跌坐在地,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

  媽媽與紀睿擔憂的聲音在房間外響起,伴隨著急切的敲門聲。我已經沒有力氣去開門,或者應一聲。

  蔚藍的哭聲漸漸低下去,以蜷縮的姿勢伴著酒精作用,靠在陽台的牆壁上,沉入睡夢中。

  我睜著眼,抬頭望著漆黑一片的天空,無星無月,如此刻我死灰般的內心。我坐在冰涼地板上看著暗夜一點點退去,心中一直堅信的某些東西,也在一點點瓦解崩潰。

  02>>>

  蔚藍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的刺目中緩緩轉醒,她揉著脹痛的太陽穴抬眼,發覺另一角落裡睜著血紅眼睛望著她的我,嚇得失聲驚叫了聲。

  「為什麼那麼做?」我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溫度。

  「什麼?」她蹙眉,記憶一點點在她腦海里復甦,她終於想起了昨晚自己做過什麼說過什麼,臉色在陽光下瞬間變得慘白,「你……都知道了……」

  「為什麼那麼做?」我冷冷地重複。

  她回望著我,眼神中交織著種種情緒,我已無暇顧及,只那麼死死地盯著她,等一個答案。

  她望我良久,才終於艱澀地開口,語調是冷靜之後的平靜,她說:「你從來不知道吧,我也愛他,可是他眼中永遠都只有你一個,我嫉妒得快要瘋了,不,我是真的瘋了,所以才會生出得不到便毀掉的想法。」

  「我打著幫你送東西的藉口去他家找他,那個時候他正在畫畫,只對我說了句謝謝便又埋下頭,我被他的態度刺激了,我想如果換作是你,他再忙也會停下來陪你說話的吧。

  「在那之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心裡竟然隱藏了那麼邪惡恐怖的因子。我打算離開的時候手指不小心沾染了顏料,跑到廚房去洗,踢到了洗手台底下的煤氣罐,不過瞬間的念頭,罪過便已種下。我擰開了罐子,將所有的窗戶關閉,你知道的,他一旦埋首畫畫,周圍的一切響動與異樣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我帶著報復的快感離開那裡,回家之後卻坐立難安,到了晚上,不安與恐懼感愈加嚴重,我發瘋般地跑回他那裡,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

  「別說了!」我捂住耳朵,哀求地低吼。

  良久的沉默。

  「這兩年來,很多個夜晚我都會被噩夢嚇醒來,那些罪惡的秘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卻誰都無法訴說。後來我常常想,我家裡發生那樣的事,一定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

  最後她說:「西曼,你報警吧。我不會怪你的。真的。」

  我恨恨地望著她,然後抬手,對準她的臉頰重重地扇過去。

  她怎麼可以!

  她明明知道我做不到,卻那麼平靜地說:「你把我交給警察吧,為你心愛的男孩報仇。」

  我起身,再也不看她一眼,走出房間。

  當天,蔚藍便從家裡搬走了。

  媽媽追問我緣由,我一聲不吭地回了房間,將自己蒙在被子裡,眼淚無聲滑落。

  蔚藍,我不知道,是不是從此後,我們將要形同陌路?可此時此刻,我真的無法做到與你像從前那般坦誠相待。

  對不起,答應你的事我沒有做到。

  愛是雙刃劍,一邊是甜蜜誘惑,一邊是致命毒藥。兩者只一線之隔,獲得希望抑或走向毀滅,僅在我們一念之間。

  蔚藍,你在我心中曾是那麼善良的一個女孩兒,為什麼會這麼糊塗呢。

  這仿佛一個天問,沒有人能給我答案。

  在眼淚與黑暗中緩緩睡過去,我多麼希望一覺醒來,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

  03>>>

  移民手續辦下來的時候,我去了一趟郊外公墓。懷裡梔子花的清香隨著五月的風飄蕩,沁人心脾。這是夏至最喜歡的花。

  他的墳冢孤零零地掩埋在一大片修葺了墓碑的墳墓中,沒有石碑,沒有照片,清清冷冷,被世人遺忘。

  我將花放在墳頭,跪下將四周的雜草一點點拔掉,黃土嵌進指甲縫,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心裡潮濕,卻無法落下一滴淚來。

  我找你這麼久,預想過各種各樣再遇的情景,可無論哪一種都不該是如今這般死寂的模樣,任我怎樣呼喚你,你再也無法應一聲,而夢中那清冷動聽喊我名字的聲音,再也再也聽不到了。


  你說過,會陪我一起長大的,卻這麼殘忍地失信。我寧肯你是不告而別,你拋棄我,你不再愛我,也不要你躺在這裡成為我今生永遠的痛。

  身後有輕巧腳步聲響起,轉身,看到好久不見的江離徐徐走來,黑衣黑褲黑色帽子,手裡抱著一束白色百合以及一塊木牌。

  他蹲下身,放下東西,伸手便開始刨土。

  我驚訝望著他,他不理我,雙手不停地挖,十指沾滿泥土有鮮血溢出來,他也不在乎,過了許久,一個小小的坑呈現在眼前,他將那塊小木牌插進去,又將土壤悉數掩埋回去。

  木牌上的字映入我眼帘——畫家夏至之墓,生1987年,卒2006年。江離、盛西曼立。

  「謝謝。」我哽咽著開口。

  「我欠他的。」江離輕輕說。

  這一刻,我忽然原諒了他,以及他的家人。

  「請你,代他好好地活下去,將他所有未完成的夢想與遺憾實現。」我輕輕說。

  與江離一起離開公墓時,天已近黃昏,夕陽沉沉地落在天的那一邊,微風吹亂頭髮,我駐足回頭朝那個漸遠的墳冢凝望,再見,夏至。我曾愛過並將一直記得的少年。再見。

  紀睿的車與那言的車並排停在山下,他們依在各自的車上聊天,見我們下來,分別上車去倒車。

  我正欲上車的時候,江離忽然叫住我,轉身,他已朝我走過來,還未開口他一把將我拉進懷裡,擁得那麼緊,下巴抵在我頭頂,他帶了鼻音的聲音沙啞地響在我耳畔:「西曼,珍重,再見。」

  然後轉身,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給我,就上了那言的車,絕塵而去。

  剩我莫名其妙地愣在原地,不得其解。直至紀睿探頭出來催我上車,才晃過神來。

  「蔚藍已經從賓館搬去了亞晨那裡,你別擔心。」車上,紀睿忽然開口。

  我點點頭。

  「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西曼,就看在你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上,原諒她吧。」

  「嗯。」我將頭靠在椅背上,輕輕閉上眼。這些天來,我一直在同自己的心作鬥爭,這麼多年來蔚藍對我無限的好與包容,與她做的令我痛心的事反覆交替糾纏,那種抉擇,真的很痛苦。或許不太容易,但我會試著慢慢去原諒她。逝者已斯,犯下的錯已經犯下,時間永遠無法倒流,恨與報復很容易也是痛苦的根源,而愛與原諒才是解開一切心結的藥引。

  我讓紀睿送我去青稞那裡,始終聯繫不上她令我心裡的不安感愈來愈嚴重。她住的地方比較偏,在城北一片雜亂的平房區里,我與蔚藍曾去過一次,一路走去糟糕的環境令我們咋舌,垃圾丟滿地,各色人等魚龍混雜,旁邊在修建新房產的緣故,日夜都是施工的噪聲。青稞租的地方不大,十平米左右,設施簡陋,除了幾件陳舊的家私便什麼都沒有了。我們都勸她搬一個好一點安靜的地方去,可她說:「十五歲起就住在這裡,這麼幾年已經習慣了,枕著嘈雜聲入眠,出門踩在垃圾上。嘿,怕到了安靜的地方反而失眠。你說我這人是不是特賤。」

  紀睿的車開不進去,我讓他先回去,可他堅持要等我出來。

  青稞的房門窗戶緊閉,我敲了片刻門,沒有反應,又大聲喊她的名字,依舊沒有反應。正當我想著她可能不在打算離去時,旁邊房間的一個阿姨忽然湊過來,遲疑地開口:「你是住這裡的人的朋友?」

  見我點頭,她又說:「你趕緊找人開鎖或者把門撞開進去看看吧。這小姑娘應該在裡面,這幾天都沒見她出門過,夜深的時候我老聽到這房裡有大聲嘔吐的聲音……」

  我返回門口使勁地擂門,大聲喊青稞的名字。半晌依舊沒有反應,我爬上狹窄的窗台,踮腳張望,終於,看見青稞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我從窗台跳下來,給紀睿撥了電話。

  紀睿將木門撞開,我衝進去,只見床上的人已陷入半昏迷狀態,臉色蒼白,嘴唇乾燥,額頭燙得嚇人,屋子裡有一股嘔吐物的酸臭味,我搖晃青稞的身體,良久,她緩緩地吃力地睜開眼,眼內布滿了紅血絲,茫然地望著我。

  我扶她到紀睿的背上,一邊說別怕,眼淚卻掉了下來。我真是太粗心了,這麼多天聯繫不上,我早該過來看她的,卻因為自己的心情將朋友置於這般境地。

  04>>>

  醫院裡。

  青稞在藥物作用下,緩緩睡了過去。


  醫生將我叫過去,語帶責備地說:「怎麼照顧孕婦的呢,再晚一點,大人都將不保!」

  青稞懷孕了。

  我想起她曾滿臉期待地說,想要一個孩子,給他全世界最好的疼愛。

  如果青稞知道自己懷孕了,一定會很開心吧?

  坐在病床邊,看著熟睡中的她依舊深蹙的眉,伸手給她一點點撫平,又將手指緩緩移動到她的腹部,感受著那個小小的生命帶來的震驚與驚喜。

  「寶寶,你好嗎?」我像個傻瓜似的用最輕柔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對他打招呼。「寶寶,你要乖乖的哦,媽媽現在生病了,你一定要聽話,要健康,不能給媽媽負擔哦!」

  說著,自己先笑起來了。

  我開始期待青稞醒來後的神情,可我沒想到她醒過來之後見到我的反應會是那麼激烈。

  我滿臉笑意地對她說恭喜,她卻看著我發出歇斯底里的笑來。

  「恭喜?」她冷冷地望著我,一直望到我毛骨悚然,「你恭喜一個爸爸不承認的孩子?盛西曼,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對嗎?」

  「青稞……你怎麼了?是不是跟紀元宏吵架了……」我蹙眉,爸爸不承認的孩子?

  「不要提他!」她厲聲打斷我,情緒激動。

  「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坐過去,試圖抱她讓她冷靜下來,卻被她狠狠地揮開,她一邊哭一邊大聲喊:「你怎麼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跑來問我發生了什麼?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他說,他愛的人是你,是你,是你!!!」青稞抱著頭,歇斯底里。

  我只覺得渾身血液都氣得要倒流了,無稽之談!這哪跟哪啊!這些天我壓根連紀元宏的影子都沒見著。可是,青稞並不是個會說謊的人。我揉著太陽穴,讓自己冷靜再冷靜,難道他真的對青稞說了這話?

  「青稞,你冷靜一點,聽我說……」

  「我不要聽!」她手舞足蹈地揮開我,我壓根連她身子都近不了。「當我對他說我有了孩子的時候,他非但沒有開心,還那麼嫌棄地讓我去打掉……他說,他愛的人是盛西曼,不會承認這個孩子的,要和我分手……」

  「青稞!!!你要相信我,我什麼都沒有做,或許……或許他是騙你的呢……」我真是要瘋了,這個紀元宏到底抽了什麼瘋,你無恥到在女朋友懷孕之後不想承擔責任要分手,可為什麼要扯上我呢!

  「他說他愛你,他說他愛你……」青稞哭喊得累了,抱著膝蓋低聲喃喃。

  我很想罵一句,他愛我我不愛他關我屁事,可此情此景實在不是說這話的氣氛。

  我嘆口氣,說:「我去找他來當面說清楚。」

  我拜託護士照顧好青稞,然後撥通紀元宏的電話,氣急敗壞地沖他吼:「你他媽在哪裡?」

  趕到紀元宏所在的撞球廳時,他正悠閒地叼著一根煙在撞球,我衝過去,奪掉他手中的球桿丟到地上,一把拽著他就往外走。

  「青稞懷孕了。」我低吼。

  「我知道。」平靜淡定的語氣。

  「你到底對青稞胡扯了些什麼,她把自己搞得不生不死的,跟我去醫院!」

  「不去。」

  我氣得渾身發抖,想也沒想抬手一個耳光扇過去:「人渣!」

  他臉色一變,揚起手欲回扇過來,我仰著頭,不躲不避,「你打呀,你除了欺負女人你還會做什麼!」

  他揚在空中的手僵住,片刻,忽然神經質般笑了,「隨便你怎麼說,哦,對了,轉告青稞,讓她趕緊把孩子打掉吧,我可不想幾年後忽然冒出個野孩子抱住我大腿叫爸爸。」

  說完,他轉身又朝撞球廳走去。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對青稞說,你愛的人是我,明明不是這樣的。」我氣極反而心平靜下來。「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她?」

  他轉身,望著我的神色變得異常冷漠而陰鷙,吐出的話一字一句仿佛帶了強烈的恨意,可我實在不明白那強烈的恨意從何而來。

  他說:「她唯一的錯,就是不該與你做朋友。」

  我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原來,到底還是因為我。

  05>>>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醫院,剛跨進大門,我拜託照顧青稞的護士小姐慌亂地朝門口跑來,我問她怎麼回事?


  她喘著氣說:「不好了,病人不見了。」

  我轉身就往外跑,她那麼虛弱,情緒又激動,醫院外車水馬龍,萬一……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邊跑一邊撥電話給亞晨與蘇燦,請他們趕緊過來一起找。

  夜漸深,街上霓虹閃爍,車聲人聲鼎沸一片,將我焦慮的心攪得更加焦急,我穿梭在醫院附近的大街小巷,心裡不停吶喊祈求,青稞,你一定不要有事,一定不要。

  蘇燦、亞晨、蔚藍很快趕到,我們在十字路口碰了下頭,又很快分頭去找。

  汗水打濕了頭髮,襯衣黏成一片,腳上的球鞋將腳磨出了泡,我卻半點也感覺不到疼痛。不知疲倦地在一個又一個小巷子裡穿梭,路燈昏暗,沒有行人,也顧不得害怕了。不知跑了多久,終於,在一個狹窄的巷子裡發現一個蜷縮成一團倒在地上的身影,是青稞。

  跑近,還未開口喊她,卻被昏黃路燈下那一攤刺目的血跡嚇得腳步一個踉蹌。她臉上神色異常痛苦,大顆的汗珠順著額頭滴落下來,打在她咬緊的嘴唇邊,手指緊緊地摁住小腹,痛苦的呻吟從她嘴裡發出。

  「青稞……」我抱住她,她試圖推開我,卻已經沒了力氣。

  我一邊流淚一邊給亞晨打電話。

  將她背回醫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孩子沒有了。

  我蹲在手術室外,嘴裡反覆喃喃:「是我害了她,都是我……我就是個衰人,我就是個掃把星,誰沾上我誰倒霉……」

  我一個接一個地扇自己耳光,蘇燦衝過來摟緊我,「西曼,別這樣,別這樣。誰也不想這樣的……」

  我癱倒在她懷裡,哭得不能自已。

  如果眼淚能夠洗刷我的罪過,讓青稞不受到半點傷害,那麼就讓眼淚淹死我吧。

  青稞住院期間,拒絕見任何人。

  我蹲在她病房門口一天一夜,她始終都不肯讓我進去。最後是媽媽和紀睿將險些暈倒的我抱回了家。

  媽媽告訴我,那晚她跑出去後,在巷子裡應該是被摩托車撞倒才導致流產的。她身體在慢慢恢復,只是情緒波動太大。她拜託了護士好好照顧青稞,讓我別太擔心。等過幾天她穩定下來,我再去看她。

  可沒過兩天,她趁護士不留意,偷偷地出了院,下落不明。我去過她租的房子,可她已搬走,在清理房間的房東見了我罵罵咧咧地說,死丫頭,還欠著我一個月房租呢竟然半夜給我落跑!

  我也去過謎底酒吧,可領班說,她沒來過。很多我所知她打過工的地方我一一找去,可都沒有。

  是呀,她存心想逃開,又怎麼會讓我找到呢?

  城市這麼大,茫茫人海要如何去找一個不想被你找到的人。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我緩緩地蹲下身,想著與青稞的點滴回憶,眼淚轟然滑落。

  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剛進門,媽媽便迎上來指著客廳里兩個大箱子說:「西曼,你的快遞。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這麼大。」

  我猶豫地拆開箱子,抽出裡面的防碎泡沫,一幅幅熟悉的油畫映入眼帘,是江離第二次個展上所有的作品。我心中一個咯噔,急切去找尋某樣東西,果然,在第二個箱子的最底層,靜靜地放著一張卡片。我伸手,緩緩地,緩緩地打開,只短短一行字——

  西曼,對不起。

  我跌坐在那堆油畫中,反覆地看著紙上清清冷冷的幾個字,嘴角一點點蕩漾開來,笑聲越來越大,直笑到眼淚四濺。

  媽媽驚慌失措地湊過來看我手上的紙,然後靜默地蹲下身,將我緊緊地摟進懷裡,輕輕拍我的背。

  「媽媽,我好累啊……為什麼活著這麼累啊……」我蜷進她懷裡,汲取懷抱里令我安心的溫暖,那種感覺,好像小時候在外面摔倒受了傷,回家找媽媽哭訴,她也是這般將我摟在懷裡,輕輕拍我的背,說,不痛了不痛了。

  身上的傷痛很容易結痂,可心裡那些細細密密的傷口,要花多少時間,經多久滄桑歲月,才能夠一點點撫平呢?

  06>>>

  我一直沒有放棄找青稞,可一點消息也沒有。直至有一天,我接到紀元宏的電話。

  紀元宏在電話里不耐煩地說:「盛西曼,你趕緊過來將青稞這個瘋女人帶走吧,她在我這大吵大鬧著要跳樓呢!」

  我不疑有他,趕緊攔了輛計程車過去。夜幕剛剛降臨,馬路上異常堵塞,我撥青稞的電話,回答我的依舊是冰冷機械提示關機的女聲。我催促司機快一點,司機心情不太好,口氣很沖地說:「催什麼啊,沒見現在堵著呢!」


  我索性拉開車門跳下去,去巷子口叫了一輛摩的。

  當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紀元宏住的地方時,卻連青稞的影子都沒看見,他正閒閒地坐在沙發上喝啤酒看電視,看見我,他沖我勾起嘴角笑了下。一把將我拽進房間,而後將門重重地關上。

  到這個時候,我依舊沒有意識到危險,只是厲聲問他:「青稞呢?」

  他拍拍手:「嘖嘖,真是姐妹情深啦!」他伸手挑起我的下巴,傾身朝我靠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如果青稞知道你主動送上門來勾引我,你說,她會不會更恨你一點呢?」

  刺鼻的酒氣噴在我鼻端,令我胃裡剎那間翻江倒海,危險的信息此刻終於躥入我腦海里,我心裡害怕得要命,卻竭力讓自己冷靜一點,警告說:「你別亂來!」

  可退抵牆壁再無退路,他雙臂撐在牆上箍住我身體,任我怎樣掙扎都逃不開他的鉗制,他的頭慢慢往下傾,我抬腳狠狠踩下去,趁他吃痛往門邊跑,身體卻被他再次拽回來,重重摔向沙發上。頭撞上木頭茶几,一陣暈眩過後感覺有液體緩緩從額角滑落,模糊了視線,我終於忍不住哭出來,望著他靠近的身體,邊後退邊大罵:「王八蛋!人渣!畜生!如果你爸知道你這樣對我,他一定會殺了你……」

  話未落音,我臉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他的神色在頃刻間變得特別可怕,雙目充斥著令人戰慄的仇恨光芒,身體重重地朝我壓過來,汗水味混淆著他身上的酒氣,令我作嘔,我顫抖著身體,手指攥緊沙發套,心裡無比絕望……

  忽然,門「嘭」地被砸開,透過矇矓的淚眼,逆光中,我看見青稞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把鐵錘。

  趁紀元宏晃神的瞬間,我一把推開他,試圖從沙發上起身,雙腿的顫抖令我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

  「啪啪啪!!!」三聲清脆的耳光響在我頭頂,快准狠,而後我聽到青稞說:「第一個耳光,為西曼;第二個耳光,祭奠我曾經的愛情;第三個耳光,為失去的那個孩子。」

  她將我從地上扶起來,走向對面那棟樓。

  當我看見她房間裡那架正對著紀元宏房間的望遠鏡時,明白了為什麼她會忽然而及時地出現了。

  她放了熱水讓我去洗澡,又找出她的衣服給我換。

  嘩啦啦的水流中,我身體還在發抖,滾燙的水漫過皮膚,卻沖刷不了深深的恐懼。

  「我打電話給江離,卻是那言接的,他馬上就過來。」青稞說,眼睛卻沒有看我。

  我靠在床上,疲憊地點點頭。我有很多話想說,卻半點力氣也沒有。

  那言很快趕了過來,看到地上被我換下的撕爛了的衣服,沉聲問:「發生了什麼事?」

  青稞說:「別問了,你帶她走吧。」

  我渾身虛脫無力,根本沒法走路,那言將我抱下樓。

  青稞跟在他身側,在我上車的前一秒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很輕,語調里是濃濃的哀傷,綠色眼影在明明滅滅昏黃路燈的照耀下,折射出幽冷的光芒,如同她的話。

  她說:「盛西曼,自此後,我們兩不相欠,再不相干。」

  轉身,離去。

  我早知她愛恨激烈,卻沒料她決絕至此,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眼淚再次淌下來,無可遏止。

  我閉上眼,對那言說:「別送我回家,隨便哪兒都行,只要不回家……」

  這副模樣的我,回家一定會讓媽媽擔心的。面對她的追問,我難保不會將事情據實相告。

  那言點點頭。

  我做了一個又一個混亂的噩夢,夢中無數個人影紛沓而至,卻又匆匆離去。任憑我怎樣苦苦挽留,都只肯留一個決絕的背影給我,揮揮手,不再見。

  我是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從夢中吵醒的,恍惚地睜開眼,陌生的環境令我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看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是在那言家裡。

  門鈴依舊不知疲倦地叫囂,我起身,拉開門的剎那,睡意全無,門外竟然是蘇燦!

  「蘇姐姐……」我訥訥地開口。

  她舉起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睛睜得老大,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然後,她轉身就走。

  我揉了揉太陽穴,該死,又產生了誤會!趕緊追了過去,可她跑得好快,當我趕到電梯口時,正好載著她下去了,我轉道往樓梯去,不要命地跑,下到一樓,蘇燦已穿越斑馬線,到了馬路對面,我顧不得已是紅燈,一邊喊她一邊往對面沖,在大片刺耳的喇叭聲與急剎車聲中,我有驚無險地衝到對面,蘇燦已折身朝我跑來,扶住氣喘吁吁的我,劈頭大吼:「你不要命了嗎!」


  「蘇姐姐,你聽我解釋……」我生怕她再走開,語氣急切:「我與那言真的沒什麼,昨晚發生了一點事故,我在他家借宿了一晚而已,他回父母家了,真的。」

  蘇燦嘆口氣:「對不起西曼,我沒有生你的氣,真的,只是心裡難過,無論我怎麼努力,都得不到他的愛。你明白那種絕望感嗎……」她聲音低下去。

  我點頭。

  「不要跟他說我來過。」

  「嗯。」

  「我走了,再見。」她摸了摸我的臉,然後轉身。

  我沒想到,她那句再見是在同我告別。

  第二天,亞晨打來電話說,蘇燦離開了,目的地不詳。書吧留給他處理。

  亞晨說,或許這樣也好,留在這座城市看著一個永遠也無法得到的人,只會徒增傷心與痛苦,不如去到更廣袤的天地,活得灑脫而恣意一點。

  我握著話筒沉默了好久好久,心裡被挖的那個洞越來越大,越來越空,初夏的風從窗口吹進來,直直灌進那個碩大的黑洞,那麼那麼冷。

  我生命中很多重要的東西,似乎在這一場又一場別離中,被帶走,流浪到了遠方。

  07>>>

  蔚藍又搬回了紀睿家裡,她將我拉進房間說的第一句話是:紀元宏那人渣在哪兒?

  我慌忙捂住她嘴巴,示意她小點聲。放開手,我疑惑地問:「你怎麼知道?」

  「青稞離開前找過我。」她輕輕說。

  「她去了哪兒?」

  「不知道。」蔚藍搖搖頭,「只說離開這座城市。」

  我沉默了片刻,說:「忘了這件事吧,以後不要再提起。」雖然我心裡清楚,自己壓根就沒有辦法忘記那地獄般恐懼的一幕幕,可為了紀睿,為了媽媽,我寧願當作從來未曾發生過。

  蔚藍握緊拳頭氣得咬牙切齒:「那種人渣你怎麼可以姑息,那只會長他的膽,還會有下次,再下次的……光想想,都可怕得要死!」

  「算了吧,這個月底我們就離開了,以後難得有機會見到。」起身的瞬間,我沒有看到蔚藍眼中迸發出的強烈怒意,如果我再細心一點,即將到來的悲劇便不會發生。

  而這一切的引子,只因為我晚上接二連三的噩夢,每次都是蔚藍拍著我的臉將我從夢魘中喚醒,她說,我在夢中不停地哭喊著別過來別過來……然後將自己蜷在床角。

  她說:「你讓我忘記那件事,可你心裡壓根就沒有忘記!那已成了你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我低下頭,無言以對。

  當我再次從夢魘中驚醒時,發覺自己摔在了床下,蔚藍並不在床上。我一驚,睡意全無,急忙去敲隔壁紀睿的房間,大聲說:「快去找紀元宏。」

  紀睿問:「出什麼事了?」

  我說沒時間解釋了,得趕緊找到紀元宏與蔚藍。

  我們開著車先去了紀元宏住的地方,敲了好久的門,沒人應。後來是隔壁的人跑出來抱怨說:「別敲了,他今晚上夜班!」

  我們又朝他上班的酒吧趕去。

  可還是遲了,一切都遲了。

  霓虹閃爍的酒吧門口,圍滿了人,人聲,警笛聲,救護車的嗚咽聲,亂糟糟的一片。

  白色擔架上的紀元宏渾身淌血,已經沒了氣息,紀睿踉蹌地跑過去,目光剛碰到擔架上的人,他雙腿一陣顫抖,跪倒在地上。

  被銬上手銬的蔚藍被兩名警察押著,一步步朝我走來,閃爍的燈光打在她異常平靜的臉上,沒有戰慄,沒有害怕,有的只是平靜的絕望,那種神色好熟悉,熟悉得令我害怕,對,曾在她媽媽臉上見過。

  她與我擦肩而過時,輕飄飄的話隨風躥入我耳朵里。

  「西曼,我終於將欠你的,還了。」

  我蹲下身,抱頭厲聲尖叫。

  08>>>

  紀元宏的葬禮在一個星期之後舉行。

  紀睿抱著紀元宏的照片站在殯儀館門口對前來憑弔的人深深鞠躬,一夜之間,他仿佛老了二十歲,沉重的打擊令他的頭髮一夜全白。

  我穿黑衣,戴著黑色墨鏡,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他一鞠一躬間微晃的身體,心裡如有千萬隻蟻蟲在啃噬般。


  當所有的人都離去時,我才緩緩地走過去,步伐那麼沉,站在那個曾令我恐懼讓我害怕的人面前,深深鞠了六個躬,三個為自己,三個為蔚藍。

  死者為大,再深的恩恩怨怨,都隨風飄去吧。

  只是有些事情,註定無法再隱瞞。蔚藍殺人的動機赤裸裸地暴露在日光之下,媽媽聽後直接暈了過去,而紀睿,手指深深掐進肉里,對著我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子不教,父之過。我明白他的心思,所以並沒有阻止,只有這樣,他心裡才會好受一點。

  「紀叔叔,」我第一次正正經經地喊紀睿叔叔,「這一切因我而起,你告訴我,紀元宏為什麼這麼恨我。」

  「不,與你無關,一切的罪孽都由我而起,該死的人是我……」

  所有的罪惡因果始於一個暴雨夜,那晚,因為某些原因,紀睿與妻子再次大吵起來,紀睿喝了酒,酒勁令他失控,當妻子第N次拿出他抽屜里的一張照片質問他「既然對這個女人始終念念不忘那你娶我幹什麼」時,他口不擇言順著她的話接道,是,我是對她念念不忘,這輩子下輩子都忘不了!

  他不知道,他一句或許是酒意上來無心的話,卻將一個愛他的女人打入了地獄深淵。

  他妻子傷心之下,衝進了暴雨中。

  一直躲在門外的紀元宏也跟著母親跑了出去,雨愈下愈大,他一邊跑一邊哭一邊大聲喊著媽媽,當她終於發現兒子跟過來時,回頭的剎那,被打在兒子身上大片刺眼的光芒嚇得魂飛魄散,她飛撲過去,將紀元宏推開,自己卻躺在車輪下,再也沒有醒過來……

  那一年,紀元宏才八歲。

  八歲的小孩已能聽懂父母爭吵的內容,而當他爬到渾身是血的母親的身邊,從她手中掰出那張讓他失去母親的照片時,照片上的那張臉便永遠地鐫刻進他眼裡,一種名叫仇恨的東西,也是從那一刻開始,永遠地烙進他的眼底。

  而不幸的是,那張照片中的人,是我的媽媽。

  一場報復的計劃從紀元宏見到媽媽那一刻,便開始了。

  而我、蔚藍、青稞,以及他與青稞未出世的孩子,都成了這場仇恨中無辜的棋子。

  恨,永遠是這世間絕望的一種東西。它毀滅掉所有的善意、真誠、寬容、美好、笑容、希望,以及,愛。

  09>>>

  蔚藍一共拒絕了我二十次會面申請,每一次我都坐在會面室里等到太陽落山,其實我心裡很清楚結果,她不會出來見我,可我依舊坐在那裡,看太陽從東邊照進房間,又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線,仿佛完成了陪在她身邊看一場日出日落的儀式。

  最後一次去監獄看她,我對那個無奈地朝我搖頭的獄警說:「麻煩你再跑一趟,就說我晚上的飛機離開。」

  十分鐘後,我沒等到她最後一面,只等來了一張小紙條。

  這一次,我沒有再等到日落,拿著紙條緩緩轉身,走了出去。

  在監獄門口,我遠遠看見朝這邊走來的亞晨。

  我們坐在馬路邊迎著七月炎熱的太陽,沉默地坐了好久。

  「她還是不肯見你吧。」亞晨輕輕開口。

  「嗯。」

  「她依舊也不肯見你吧。」我問。

  「嗯。」

  沉默。

  「我申請了里昂那邊一所美院,他們通過了我。可是,我已經不想去了。」亞晨說。

  我沒有作聲,也沒有驚訝地問他,什麼時候偷偷進行的這件事。以他對蔚藍的心意,聽到蔚藍要跟我一起移民時,他的這種舉動一點也不奇怪。

  「我原本以為,我們三個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如初識的那些歲月,打打鬧鬧,分享彼此細微的小快樂,分擔彼此無足輕重的小痛苦。我原本以為……」

  亞晨的話跟隨他離去的背影,在陽光下漸行漸遠,直至消失成太陽下的一個小黑點。

  我眯起被陽光刺痛的眼睛,將在手心捏出汗的那張小紙條高高舉過頭頂,刺目的陽光穿透脆弱的紙,穿透熟悉的字跡,穿透那些我們並肩而行的美好小時光。

  我坐在七月的烈日下,伸手擁抱住自己的身體,將頭埋在膝間。

  「西曼,對不起。我再也無法遵守曾對你許下此生不離不棄的約定了。保重。」

  10>>>


  候機大廳的小咖啡吧里。

  那言三番兩次欲言又止,我提包起身,輕說:「如果是不能說的事情,那麼就別說了。謝謝你來為我送行,再見。」

  轉身時,他忽然又叫住我。

  「我希望你不要恨江離。」他說。

  我回頭,苦澀地笑了笑,想開口說點什麼卻終是作罷,搖了搖頭。

  「他迫不得已才離開,痛苦並不會比你少。」那言嘆口氣。

  我緩緩坐回椅子。

  「你應該知道,心臟移植手術就算兩人之間的血型與組織再匹配,機體的本能仍然會排斥被移植的器官,所以需要長期服用藥物來控制免疫系統的反應。」

  我點點頭。

  「而再成功的手術,移植的心臟在新宿體裡存活的期限最多……最多……十年。」那言掩面,語調哀傷。

  我的心裡一窒。

  原來如此。

  我應該早就猜到他是因此而離開我。

  「他去了哪兒?」

  「我不知道。他只帶走了一些隨身衣物與畫夾,留了一張紙條給我們。」

  從此決定浪跡天涯、四處為家了是嗎?

  你自認為為我做了一個好決定,卻從來不知道我心裡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你可真殘忍。

  我將臉深深埋進掌心,伏在桌子上良久良久,直至廣播響起登機的提示音。

  我起身,朝安檢走去。不回頭,是不是便不再有牽絆?

  巨大的轟鳴聲中,飛機緩緩划過雲層,我將臉靠在玻璃窗口,往下張望,那座城已遠遠地拋在身後,再望不到它的輪廓。只有大片大片的雲海翻騰,如夢似幻,我輕輕閉上眼,在轟鳴聲帶來的片刻暈眩中,仿佛聽見胸腔內某些重要的東西,脫離我而去,穿破機艙,紛紛跌落在輕柔綿軟的雲絮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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