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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雲回望合青靄

2024-08-28 10:35:17 作者: 溫昶
  楔子

  旦河村這個地方,最美的時候是早晨。閱讀站在姜奶奶家二樓的壩子上,太陽從左斜方升起來,遠方的水田金燦燦,一畦一畦變得明亮。屋後荷塘的青蛙「咕——咕——」,隨風有荷葉香氣。這時候屋前的竹林也隨風發出響聲——「嗚——沙——嗚——沙——」,竹葉的香氣濃郁起來。

  他在這裡看過無數次天亮。從黑夜到天明,看著竹葉漸漸清晰起來,看著遠方太陽逐漸刺眼,心裡亮堂堂,能平靜許多。

  這或許是最後一次。

  屋裡漸漸有哭聲。樓頂的少年眉頭皺起來。這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本來就長了一張凶神惡煞的臉,長而鋒利的眉,銳利的眼睛,嘴唇薄如刀刃,連喉結也是線條陡峭,眉頭一皺,腮幫子不自覺繃緊,顯出更鋒利的下頜角,九月的旦河村突然冷了兩度。

  他撐起身體,抓住壩子邊的凸起,往下一嗦,踩住某塊石頭,縱身一躍,就從二樓跳了下來。

  屋裡的老人看過來。少年逆著光,面無表情。姜奶奶抹掉眼淚,打開帕子的手有點抖。

  「我不要。」少年走過去,有些粗暴地把帕子合上,扔進衣櫃裡,背起背包,聲音毫無起伏,「走吧。」

  老人沒有說什麼,幫他把小口袋的拉鏈拉上。

  一路無話。

  漸漸地又有哭聲。

  少年「嘖」一聲,眉頭皺起來,不耐煩道:「哭什麼。」

  老人卻像一下子忍不住似的,嗚咽聲漸漸大起來:「你,你莫怪奶奶……」少年嘴角嚅喏一下,抿成一條緊緊的線,沉默不語。

  「不要惹事,平平安安就好。平平安安去,平平安安回來。」姜奶奶哭得鼻子紅通通,頭髮像白色的枯草,「我只求你平安,曉不曉得?」

  少年腮幫子動了動,半晌——「知道了。」

  老人的心放下半截,開始絮絮叨叨囑咐,少年一路沉默。路兩邊的稻田有的已經收割,稻茬一簇一簇,裸露出褐色地皮。他又聞到熟悉的荷葉香氣,旦河村車站邊有方圓十里最大的荷塘。

  姜奶奶終於把能囑咐的都囑咐完,遠處看得見馬路了。老人試探著:「要不,我再送你——」少年看過來,眼神又冷又倔,透著一股陰鷙。姜奶奶嘆口氣,「好好好,你自己去。」

  少年扯了扯肩帶,跳上車,背對著人拉住扶手。姜奶奶的眼睛又紅了。她的嘴唇嚅囁著:「莫怪奶奶,嗚嗚嗚……平平安安的……」客車毫不留情駛向遠方。

  車上。少年盯著窗外的樹一棵一棵閃過,盯著稻田一畦一畦變化,很久很久,盯到眼眶泛紅。他低下頭去,拉開口袋,耳機是放在這裡的。驀地——五張紅色鈔票被扯出來。

  少年面部肌肉一下子繃緊,胸腔也重重起伏一下,他的眼睛,紅得嚇人。

  兩年後。

  叢林裡,兩雙眼睛四目相對。一人瞳孔放大,驚惶萬分,拔腿就跑。穿迷彩的男人輕笑一聲,一雙眼睛冷寂如海,他吐掉葉梗,像豹子一樣追上去。

  逃竄的人肝膽欲裂,不要命似的往前跑,身後的人越追越緊——

  「放過我!放過我!求求你,求求你!!!」他絕望地亂叫,竟期許身後的男人能大發慈悲。他的心臟像是要從胸腔里跳出來——砰砰砰,砰砰砰!

  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他脖子,就在他感覺到力量的瞬間,一陣更窒息的痛苦從脖子上傳來,男人鉗住了他,大力拽後,瞬間回拖兩米。

  「咳咳……嗯——」一隻大腳毫不留情踩上地上的人的胸膛,面色冷厲,「咳個屁!」對講機里傳出人聲:「陸霄,幾個?」

  男人彎腰銬住人,「三個。」

  「押回。」

  「此次跨境潛逃共計五人,已協助捕獲五人,人犯俱已關押,等待遣返。」

  霓虹燈五顏六色閃爍,身姿曼妙的女人從三人面前掠過。突然,羅丁一頓。

  段道恩和陸霄停下來看著他。

  羅丁扭過頭,看著放在自己翹又圓屁股上的手,冰肌玉骨,十指豆蔻,魅人得很,它色情地揉了揉,它的主人噙著柔情似水的笑,盈盈看著他。

  羅丁笑出了聲。這家夜總會有點兒意思啊。

  「來嗎?」女人問。

  「來啊。」羅丁抓住了她的手,湊到她脖頸邊,嗅了嗅,低聲道:「女人,你知道我是誰嗎?」性感的女人眨眨眼。羅丁抓人的手逐漸收緊,「我是來掃黃的。」


  女人環住他的腰,嚶嚀一聲,「來掃啊。」

  「咔噠」一聲,冰冷的手銬毫不留情銬上她的手。女人驚詫地扭頭,陸霄面無表情:「站好!」見她愣住沒有動作,男人握住人肩膀往牆邊一推,沒有絲毫憐香惜玉的意思,又側頭對二人冷聲道:「工作了。」

  羅丁踹開最近的包房門:「掃黃啦!」

  「雙手抱頭,蹲下!」

  荒無人煙的廢棄村落,一幢破敗的老房子。寂靜的草叢中三人匍匐。

  段道恩小聲道:「就在這裡,預估十六個人,有一半有愛滋,小心。」

  羅丁「我操」了一聲。

  陸霄一動不動。

  段道恩踢了他一腳,「他媽小心一點,不要見血。」

  「機動中隊其他人死了嗎,還不來?」羅丁四處觀察,「三對十六,領導當我們是特種兵啊?」

  「我去上面,你們兩個下面。」陸霄清點好武器,語畢,融入夜色里。

  羅丁瞪著男人的背影,轉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瞪著段道恩。

  「等不了了。」段道恩扣上帽子,「你左我右。」

  羅丁又「我操」了一聲,「是是是,你倆厲害!」

  「你瘋啦,這個時候退伍?!」

  「隊長已經給上頭打電話了,你不要想不開,陸霄!」

  「再等等,陸霄。」

  …………

  「報告,陸霄退伍。」

  旦河村這個地方,傅來音是第一次來。站在「鄉村小學」校門口,她反覆確定了「謹言小學」四個字,和電話里的傅教授再次交換信息:「史老師興辦的小學是叫『謹言小學』吧?『民謹於言而慎於行』那個『謹言』?」

  「沒錯,不是跟你說了很多遍嘛!」傅方來剛洗好碗,正美滋滋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趙女士給他切了半個菠蘿,降血壓的。小老頭吃得鬍子一動一動的,「到了就趕緊進去和老史打個招呼,我也好放心。」放心看電視。

  「這是一個鄉村小學?」

  「老史是這樣跟我說的。」轉頭對趙端綺女士誇讚,「今天的菠蘿好甜,在哪兒買的?晚上散步去再買一些。」

  「可是,爸爸——」傅來音再次看了一眼巍峨貴氣的校門口,嘆氣道,「我以為您說的鄉村小學是那種師資短缺、物資匱乏的貧困小學。」

  「難道不是嗎?」

  「……」傅來音掛了電話。看來她的老父親也一知半解。

  史聞在教學樓上看到傅來音,見小姑娘久久不進來,自己下了樓。兩個人在校門口對上。

  「史叔叔。」

  「走走走,帶你先放行李。」

  進了校門,爬過長長的青石階,經過一條逶迤的古風長廊,又穿過一架紫藤花架,食堂和操場映入眼帘。兩個人從食堂前經過,四季薔薇爬滿整面牆,進了一個充滿花香的小門,史聞笑道:「這是女生宿舍。」

  傅來音驚嘆:「這裡也太好看了!」

  「女生宿舍是你史阿姨設計的。這個老姑娘,私心挺重,自己愛薔薇,就只種薔薇——夏洛特夫人、達文西、魯碩紅、詹森……嘖……」一邊笑一邊抱怨,「拿她沒辦法。」

  傅來音跟著上樓,笑道:「您說招不到老師是騙人的吧?就單單只把這女老師宿舍拍兩張照片放出去,得多少小姑娘願意來呀!」

  「你不懂。」頭髮花白的史教授搖搖頭,笑嘆道,「願意過來的確實多,我想找的、又能過來的實在少。」

  傅來音幾乎瞬間明白。爸爸跟她提的時候,說史叔叔一退休就將全部家當投到一所鄉村小學去了。當時父女兩個都以為是史教授人老心不老,還要為祖國的教育事業鞠躬盡瘁。所以當傅來音收到史聞的實習邀請的時候,心裡是抱著來幫忙的想法的。

  人老心不老沒錯,還想為教育事業奉獻也沒錯,不過史教授有自己的教育理想。這個小學,是史教授親手建的烏托邦。他找傅來音不是隨便找找,一方面是對她能力的肯定,一方面確實是手頭資金緊張,擁有差不多能力的人,老頭子開出的工資拿不出手。

  兩個人爬到最頂層,史聞喘了幾口粗氣,笑道:「你爸爸說你生來喜靜,也沒和人一起住過。這裡有一個小隔間,小是小了一點,但可以讓你一個人住,你先看看喜不喜歡,如果嫌小,也可以換到二人間去。」


  傅來音把行李搬進去,也不多瞧,「史叔叔,您千萬別客氣,我是過來工作的呢,有獨立住處已經很好啦!」

  「行吧!」史聞也不多客氣,「你史阿姨出去辦事了,晚上等她回來後我們一起吃個飯。」說完便去忙自己的事兒了。

  傅來音收拾了一陣行李。房間很乾淨,史阿姨應該叫人打掃過。乾淨又雅致,書桌旁就是一個小陽台,小陽台沖外,對著校園外窄窄的馬路,可以看見旦河村莊;門旁邊是窗戶,窗戶一打開正對著薔薇花園,遠處是空曠的操場,再遠一些就是白雲蒼山。世外桃源不過如此。傅來音從看到這個小學的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地方。她的住處,也額外喜歡。

  傍晚時分,傅來音獨自一人逛了逛校園,禁不住對傅方來感嘆:「您說史叔叔投入了全部身家,我原本是不信的。」錄了一個小視頻發過去——「我現在信了。」

  亭台樓閣,花草樹木就不說了,教學樓額外令人驚嘆。一幢「回」字形的六層古風建築,依梯而建,兩門對望。下門較小,出去是小花園,拾階而上,上門寬闊,出去是操場。上門樓上是老師的辦公室,其他三面是教室。「回」字中間,有三個錯落的蓮花壇。日落時分,蓮花閉合,薄薄的荷葉貼水靜佇。晚風吹拂,潮濕的水汽和草根的泥土氣撲面而來,泠泠醒神。傅來音有一瞬間恍惚,仿佛自己一下子穿越到古代。這個地方,實在不像一所學校。

  等她按著史聞發來的樓層分布圖去到國學教室,更是只能在內心喟嘆:好一所烏托邦。國學教室旁邊是國畫室,亦是精美異常。傅來音津津有味逛完,對史教授的佩服深了不止一個層次,得有怎樣的能力、魄力、社會關係、修養、學識,才能把這所學校從不敢想變成現實!她對幾天後的教學大會充滿期待,她更是對史聞想要培養出怎樣的學生感到好奇。

  史聞得知傅來音正在教學樓,發了一條語音:「來音,能麻煩你幫我去資料室把教職工名錄帶過來嗎?我在男士宿舍樓下。你史阿姨也回來了,我們正好一起吃個晚飯吧?」

  傅來音便去資料室取名錄。名錄剛列印出來,還未裝訂,傅來音便順便把名錄整理了一下,裝訂成冊。

  她看到自己的名字以及精簡的個人信息。就在她名字上方,一個名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沈青靄。」她念了一遍。好好聽的名字。青靄,青色雲氣,山霧裊裊。

  是國畫老師。

  國畫室就在國學室旁邊,兩個人日後定會經常見面。也不知道這麼閒雅的一個名字,人是怎樣一個人?男性?女性?仙風道骨?衣袂飄飄?

  飯桌上,史阿姨毫無徵兆地提起沈青靄,傅來音確定了他的性別。青年畫家,書香門第,小有名氣,是史阿姨的遠房侄子。

  史梅笑眯眯看著傅來音:「來音,『青靄』這個名字,出自哪裡?」

  「王維《終南山》有詩句云:『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傅來音笑笑,「真是有意境。」

  史梅點點頭:「不錯的,老沈一輩子就只愛王維。」所以給兒子取名字也選用了王摩詰的詩。

  傅來音也愛的。因著這句詩,她才多看了名字後面的個人信息,知道他是國畫老師。

  第二天,傅來音見著沈青靄的畫。

  怎麼說呢?

  藝術類、創造類的作品,從來沒有讓所有人喜歡的道理。也從來沒有一件藝術品以此為目的成功過。創作者,有他命定的觀眾。他觸碰到了某一類人的特質,使人們愛得死去活來。

  沈青靄的畫,觸到了傅來音。

  她成了他命定的觀眾。

  史氏夫婦正在指揮工人把畫掛起來,史聞見她站在最大幅山水畫前默默不語,說:「細節處理還不夠好,稍顯生澀。不過這需要時間打磨,急是急不來。」

  傅來音卻道:「正是這生澀之處,山水靈動,閒逸又暗藏鋒芒。年輕人的歸隱和耄耋之年的歸隱是不一樣的。」

  史聞只是隨口一說,傅來音卻回答得極認真,史聞來了興致,順著道:「怎麼說?」

  「年輕人的歸隱是有野心的,他等著下山那刻意氣風發;耄耋之年,是等死。」

  史聞笑道:「那他畫歸隱圖豈不太虛偽?沒有歸隱之心,卻偏偏要裝作不惹塵埃。要是沒人請他下山,藏山一輩子,豈不憋屈死?」

  傅來音「噗嗤」一笑:「您說得也太過了。哪兒有那麼嚴重?」這幅畫妙就妙在萬籟俱靜,但靜中又覺一點兒風雨欲來。萬分之一點,很少很少,少而珍,微妙幽深,因成一種特質。

  所以這一點兒不是虛偽,是人性。若是沒人請他下山,他也不憋屈。他愛著這萬籟俱靜,他寧處深山,等一知己;知己不來,塵世毫無留戀。

  史聞說那話是逗人的,傅來音不上他的當,老頭子只好換了話題:「你既然這麼懂,不如給它配首詩?」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畫有畫的妙,詩有詩的妙。在畫上寫詩,就是把藏著的明說出來,既對不起畫,也委屈了詩。我可不做。」

  史聞「嘖」了兩聲,對史梅招手道:「來來來,快來瞧瞧你侄兒的新粉絲。我看她和青靄網上的那些女粉絲不遑多讓。」

  史梅瞪他一眼:「來音是看畫識人,網絡上的小姑娘是以貌愛人,能一樣嗎?」

  傅來音有些不好意思,心裡小聲道:我其實也愛長得帥的。面上卻問:「他在網上有很多粉絲嗎?」

  史梅點點頭,說:「最開始應該是圈裡人說他長得好看,發到網上去,漸漸有些圈外人也來看他的畫展,一來二去,就有一群年輕的小姑娘總是去他的畫展。人數還挺多。」

  「那他怎麼來了這裡?」他應該是不缺錢也不缺事的。

  「自然是來幫我。」史梅拍拍她,嘆一口氣,「實在是缺人手。」

  晚上閒下來,傅來音隨手搜了一下沈青靄這個名字,看到他的照片。

  《來音日記》:「沈青靄,人如其名,眼含山色,悠遠閒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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