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徒然一激靈——別人是做不出來這種事的,陸霄說不定真會!
叫她去老院子吃飯都可以是約會,帶她去見家長怎麼不可能是求婚呢!
傅來音一時間糾結不已,叫住他:「陸霄!」
陸霄停住,回過頭看她:「怎麼了?」
也不算見家長吧,還有父母沒見呢。
「沒……沒什麼。」
等兩個人到了坡頂,陸霄給老人上了香,擺了酒,說道:「來看你了。」之後是很長一段時間沉默。
傅來音默默站在他身後,也不出聲。
等兩個人從坡上下來,傅來音感覺陸霄心情平穩許多,這才問道:「奶奶的老伴呢?」
「她沒結婚。」
陸霄說了自己的身世。
奶奶姓姜,全名姜明珍,她的父母給她許了人家,戰亂來臨,姜奶奶還沒見過男方,男方就上了戰場。一去,沒有回來。
身邊人當然勸她再嫁,姜奶奶沒有同意,一個人過了一輩子。
陸霄是村子裡一對窮得不能再窮的年輕夫妻的孩子。他剛生下來的時候臉上有青紫疤痕,占了整張臉三分之二,年輕無知的夫妻以為這是胎記,要伴隨孩子一輩子。
兩個人又打算生了孩子就外出打拼,結果孩子長這樣子,每一個見過的人都皺眉頭,男的虛榮心重,做事急躁衝動,想了半天,過不了心中那個坎,覺得這個孩子長大了也受苦,心一狠,將他丟掉了。
陸霄被丟在深山裡。姜奶奶是那天恰好去山上采蘑菇,撿到了他。
小孩子裹著薄薄的被子,被放在石頭上,四周全是藤蔓大樹,沒有路,平常絕不會有人能去到那裡。
姜奶奶一眼就認出了陸霄身上的被子,抱起來一看,竟真的是陸霄。
等她抱著孩子下山,回到村里一問,年輕的夫妻中午剛走,土地房屋都轉讓了,感覺像是一輩子都不打算再回來。
村里人看到她懷裡的陸霄,說:「他們不是說孩子在鎮上醫院住院嗎?」
姜奶奶幫他們把謊圓了,說:「我就是去鎮上接回來的。」頓了頓,「他們要外出打拼,沒時間照顧孩子,我又一個人,年紀越來越大,還是想有一個死了後給我買壽衣的,他們就把孩子給我了,認我做親奶。」
陸霄從此成了姜奶奶孫子。他臉上的疤痕,隨著時間漸漸沒了。村里人都覺得神奇。
陸霄十歲的時候,姜奶奶生了一場大病,她覺得自己可能挺不過去了,又牽掛陸霄,他太小,一個人活不了。姜奶奶思來想去,把他父母的事說了半截,只說他父母沒辦法養他,外出打工了,如果她死了,他就去找他父母。
陸霄當場及其冷靜地說道:「我沒有十年不回家的父母。他們當我死了,我也當他們死了。」直直盯著病床上的姜奶奶,「我不會去找他們,我一個人活得下去。」
十歲的陸霄能做飯,能洗衣服,會做大部分農活,除了年齡小一點兒,大人會做的事,他都會做。姜奶奶當然知道他能幹,但是留一個十歲的孩子獨自面對未知的世界也太殘忍了些,除了她,陸霄是真的沒其他親人了。
這樣一想,姜奶奶又咬牙撐了過來。
陸霄的叛逆期開始了。
他學會了抽菸,學會了喝酒,學會了打架,學會了夜不歸宿,骨子裡的暴躁囂張在叛逆期瘋狂發泄,他闖的禍越來越多,姜奶奶年紀越來越大,越來越沒精力管制他。
村裡有人建議說陸霄太暴力,平常人管不住,不如把他送去當兵,好好磨一磨性格,出來會懂事很多。
姜奶奶沒辦法,給陸霄報了名,送他去當兵。
陸霄一走就是四年。姜奶奶身體再次查出問題,治不了,姜奶奶瞞著他獨自撐了一個月,是同村的人看不下去,悄悄給陸霄打電話,陸霄才知道這件事。
陸霄為了回來照顧姜奶奶,提前一年退伍,放棄一切榮譽和前程,陪姜奶奶走了最後一段路。
姜奶奶去世前叫他守好這個院子,即便是他以後走了,也要把院子修好,每年回來看一次。
陸霄因此開了老院子私房菜館,守著老院子,歲月流淌。
傅來音聽完,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從小被愛包圍,傅父傅母更是視她為掌上明珠,她吃的苦很少,即便遇到了困難,她也很樂意和父母分享,一家人共同面對。
但陸霄好像和她生活在兩個世界。短短的講述,傅來音感覺到無數的無奈、不安、壓抑、混亂、別無選擇。
姜奶奶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依賴,也是他與世界唯一的羈絆,姜奶奶去世,陸霄的內心世界該塌成什麼樣。
但是他說的時候,只有一句:「她死前叫我守好院子,就開了私房菜館。」
他在人世間已經沒有根,只剩下一座老院子。
傅來音是心思敏感的人,共情能力也強得不得了,陸霄一講完,她的眼睛裡就包滿了淚水,等陸霄看向她的時候,傅來音抱住他,眼淚瞬間流了滿臉。
陸霄拍拍她:「這有什麼好哭的。」
「你不願意哭,我幫你哭。」傅來音竟然這樣說,令陸霄身體一僵。
眼淚從來不是軟弱的表現,哭泣是正常的情緒表達,悲傷、憤怒、失落……種種消極情緒應該有它們的存在位置,應該同幸福、高興、快樂一樣,讓他人感受。傅來音在這方面沒有問題,但是陸霄有。
他把所有情緒都藏著,只給他人展示一個冷冰冰的形象,大部分人因為他冰冷的態度退避三尺,他由此獲得安全感,護住了心裡的脆弱、茫然、兵荒馬亂。
幾乎所有的男人都這樣。陸霄只是普通男人的加強版。
她突然恨起社會對男性的偏見來。腦海里一下子閃過《海蒂性學報告》里對男性自制力的譏諷:「以『情感需求太多』或『過分情緒化』來形容女性的本質並不客觀——這是把男性的行為當作標準。為了要扭轉這種看法,我們也可以說男性在『壓抑情感』,而女性則『勇於表達感情』。但是在我們的社會中,通常把男性這種不肯溝通的模式視為『英雄般的自制能力』。」
他可以不是英雄,只是一個小男孩。
他已經是一個英雄,就讓她做他的小女孩。
他哭不出來,她替他哭。
傅來音是真的替他傷心,也心疼。陸霄讓她哭了一會兒,有些無措地拉她起來,「該吃午飯了。」
傅來音抱著他不撒手。
陸霄只好乾巴巴說道:「世界上有很多悲慘的人和事。」
「你這樣是不對的。」傅來音邊哭邊抬起頭看著他,「世界上當然有更多悲慘的人和事,但是不能因為他們慘,所以你的痛就不是痛。個人的痛都是刻骨的,不會因為比較減輕半分。」
噢,這個多愁善感的小女孩。
傅來音抹掉眼淚,問他:「你好多了嗎?」
陸霄竟然笑了笑:「好多了。」
兩個人便手牽手回老院子。
近半年沒回來,老院子的招牌已經落了灰,牆上傅來音的手繪也因為雨水侵蝕,變得模糊起來。
陸霄開門進去,給傅來音擦出桌子,收拾出一片乾淨地方,說:「我去做飯。」
傅來音沒有閒著,拿了剪刀,戴了手套,修剪起繡球來。門外竹香冷冽,風過竹林,是熟悉的沙沙聲。
她聽到竹葉聲的瞬間,又有哭的衝動,不僅僅是想到這是陸霄從小長大的地方,也想到自己在這裡呆的日子。
她不過呆了幾個月就這般想念,陸霄在此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何割捨得了?
借著一股衝動,傅來音跑進廚房,從背後抱住陸霄,說:「老院子是最好的家。」
「它是土房子,太舊了。」
「沒關係。」
「冬天冷。」
「沒關係。」
「有蟲。」
「沒關係。」
「窗戶——」
傅來音在背後打他兩下,聲音很氣,「窗戶壞了可以修,門漏風可以換,石板路坑坑窪窪也可以重新鋪,你買得起一千萬的房子,修繕不了這個院子?」
陸霄笑了一下,「好,修。」
「我要有一個書櫃。」
「買。」
「得防潮。」
「好。」
傅來音突然反應過來——這是在幹嘛呀!怎麼感覺像新婚夫婦裝修婚房?!傅來音,你羞不羞呀!
傅來音一下子放開他,羞恥得恨不能從這裡消失掉,忙說:「我剛剛亂講的,什麼都沒說!」噠噠噠跑掉了。
吃完午飯,陸霄讓傅來音休息,自己獨自一人收拾起院子來。
首先要檢查電路,陸霄對燈泡一個一個進行檢查,發現了燈罩上的詩。
石桌旁的燈罩上寫著:「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己亥年五月十三」
吊床旁的小燈寫著:「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己亥年五月十四」
外院最大的燈罩上是:「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己亥年五月十五」
門口的路燈上也有:「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己亥年五月十六」
這是半年前他離開時候傅來音做的燈罩,上面的詩,是她親手題的。
陸霄一個糙老爺們兒,按理說是看不懂是什麼意思的——傅來音大概就是有這樣的想法,才暗暗寫了這些情詩。
但耐不住人看不懂,心卻有感受。直男陸霄,將所有詩句記下來,上網一句一句查。
原來這些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句子之外,放在它原本的詩中,都是濃濃的愛慕與想念。
她沒有寫的,是「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她沒有明說的,是「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她想表達的,是「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
她第一次談戀愛,滿心的歡喜與憂愁說不出口,全部寫在一個老院子的燈罩里,留給寂靜的風聲,從夏默到冬,終於被回來的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