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隨第二天還有課,定的是晚上八點半的票回學校。因為不方便和運動員見面,他只能在臨走前打電話和段灼告別。
能聽得出段灼的情緒很低落,他也跟著憋屈。
「搞不好那傢伙是用了藥才游這麼快,他之前在學校里游過這成績嗎?」
「是他的個人最好成績,不過用藥這話可不能亂講,他每天訓練時長擺在那,很努力是事實,況且用藥這種事情,被查出來就直接禁賽了,他總不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蔣隨不再和他提張家延的事情,只交代:「今晚早點休息,別想太多……雖然我知道這很難控制,但你得想,之後還有好幾場比賽呢,要先把心態放穩了,要不然會影響到你之後的比賽的。」
「嗯,我會儘量去調整的。」過了會兒,段灼又說,「只不過你們特意為我趕來,我卻沒能做到最好,讓你們失望了。」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蔣隨著急上火,「他只不過贏了你一次而已,沒有哪個運動員會是常勝將軍,奧運會冠軍都有輸掉的時候呢,而且你系統性訓練的時間又不長,拿一個全國第三已經夠強的了。你想想,你今年才十七歲,他比你早入行多少年?你要相信自己還有很大很大,很大——的進步空間。」
段灼像是被他誇張的語氣給逗笑了。
「我明白了,謝謝你的安慰。」
「我這可不是安慰,是對你懷有期待。」蔣隨也是到今天才意識到一件事,不是只有冠軍才值得被表揚,管他拿第一的人是誰,和他沒有一點關係,段灼在他心目中就是最棒的。
他腦海里立刻閃過一句話,沒有猶豫地講了出來:「你今天的表現一如既往地令我驚艷。」
說完,段灼那邊沒了聲音,蔣隨忽然覺得臉熱,催促到:「誇你呢?不給點反應嗎?」
「我會聽你的話,繼續努力的。」
什麼呀……
牛頭不對馬嘴的一句回應,卻也讓蔣隨開心很久。
期望段灼奪冠的不止蔣隨一個,還有程子遙,回程的高鐵上,他不斷地在蔣隨耳根邊吐槽:「不就是拿個第二嗎,有啥可嘚瑟的,居然跑過來跟觀眾握手。長得也真夠埋汰的,遠看還以為是個鐵皮鏟子朝我跑過來了。」
難得的,蔣隨和程子遙在審美上保持了一致,仰著脖頸哈哈大笑。
話題扯得很遠,最後又繞回成績上面來。
程子遙吃著薯片說:「他之前沒游進過1分46秒嗎?」
「對啊,我記得熒幕上顯示過他的歷史最好成績,和今天差了大概1點35秒左右。」
程子遙瞪圓了眼。
在200米這樣的短距離游泳項目上,0.35秒已經是挺恐怖的一個差距了。
「他該不會是吃藥了吧?」
蔣隨沒說話。
即使知道這樣很主觀地質疑別人是不正確的,但不得不承認,他自己也存有這樣的私心,巴不得張家延因為服藥而被禁賽,這樣段灼就能拿到名額參加亞運會了。
不過事實並未像他們所想像的那樣順利。
第二天的比賽結束以後,賽委會的工作人員就對運動員們進行尿液取樣,獲獎運動員一個都沒落下。
檢測結果是在第二個周日的傍晚公布在泳協官網的,不過嚴謹點說,也不能算是公布結果,工作人員只是像發布日誌一樣更新了動態,說樣本檢測工作已經收尾了。
張家延的名字並沒有被掛出來,就證明他的尿檢樣本已經通過了檢測。
這次比賽是全員通過的。
「不是吧……這傢伙還真沒用藥啊。」在官網查詢結果的人是程子遙,他對這個結果並不是很信服,臉上的表情很誇張,「一秒多鍾欸!他這進步也忒大了點。你說他從1分50進不到1分48秒我姑且還能信信,在極限成績上一下突破那麼多,也太嚇人了。」
段灼回來的這幾天已經對比賽結果釋然了,把重心投入回學習和兼職里去,他一邊查閱字典翻譯一邊說:「那事實就擺在這,不信也得信。」
程子遙關了網站的頁面,回頭,幽幽道:「你們說他會不會是養小鬼了啊?」
段灼茫然地回過頭:「什麼是養小鬼?」
蔣隨啃著一根醬香雞爪子:「就是迷信,你別聽他鬼扯。」
程子遙翻了他一眼:「哦,你不迷信,你不迷信你年年去廟裡拜佛?」
正聊得起勁,段灼的手機很突兀地響了起來,顯示的是個陌生號,來自老家。
在一種預感驅使下,點了接通。
蔣隨的肚皮填得差不多了,把雞爪的包裝袋遞給程子遙,命令他把最後兩隻啃了,擦擦手一扭臉,看見段灼的眉頭緊皺。
「嚴重嗎?」他對著電話問完,好像很焦急的樣子,隨手拿出一本便簽,「您把地址告訴我一下,我記下來。」
「桐樹街鎮中心醫院……」他低著頭,一邊記錄,一邊小聲地念叨了一遍,「好的,謝謝,我馬上訂票過來,就麻煩你們先照顧他一下。」
「怎麼了?」蔣隨著急問道。
「我爸搬貨的時候突然暈倒被工友送進醫院了。」段灼收了電子產品的充電線,起身收拾行李,「情況不是很好,我得回去看看。」
「現在啊?」
蔣隨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夜色,很不放心,最近正值梅雨季,南城這邊已經連續下了一周的雨,今天又趕上雷陣雨,前五分鐘他們還被一道突然劈下來的閃電嚇到。
「都已經七點多了,還能坐到船嗎?你要不要問問看具體情況是怎麼樣的,可能的話把錢先轉過去,你明天一早再回去?」
「那估計我一晚上都睡不著了……」
蔣隨一直都知道,段灼是個心思很重的人,不過他的這種心思重並不是貶義,而是顧慮多,換句話說就是不夠樂觀,在事情結果還沒有出來之前,就已經想到了最壞的結果,導致在等待過程的時間裡,他整個人都是焦慮不安的,要是有個人陪著或許還能好一些。
這麼想著,蔣隨起身道:「這會兒外邊還打著雷呢,要不我送你去車站……算了,我還是直接送你回島上吧,萬一你爸有什麼情況,我說不定還能幫上點什麼忙。」
「別……」幾乎是脫口而出,段灼把衣服塞進包里,拉上拉鏈說,「我自己一個人就行了。」
蔣隨再要堅持,看到段灼投來的一個眼神,茫然中透著傷感。
很奇怪,明明他一個字也沒有說,蔣隨卻覺得這是一場無聲的控訴——段灼在問他,為什麼不喜歡,不接受,還這麼執意地對他好。
「那、那你路上當心。」
「嗯。」
最終,段灼獨自離開房間,下了樓,他坐在公交車上,給輔導員和王野發信息請假,同時也收到蔣隨的信息,讓他到了碼頭先報個平安。
【Free:那估計很晚了。】
【國際級抬槓運動員:沒關係,我睡得也不早。】
段灼覺得自己是自我意識旺盛過了頭,分明就是一句簡單的關心,也能讓他咀嚼出一絲甜蜜來。
太不應該。
回到小島已經是第二天清早,段灼打了輛車,直奔醫院急救室。
鎮中心醫院很小,整個急救室也不過六張病床,他一眼就看見躺在床上的段志宏,才一個多月沒見,他看起來比之前憔悴許多,面色發黃,眼袋沉得都快掉地上了。
段灼靠近病床,段志宏雙眼緊閉,像是睡著了。
正巧旁邊有個護士正在為他換點滴,段灼小聲問她:「我爸怎麼回事啊?怎麼忽然就暈倒了?」
護士看了段志宏一眼,往邊上走了幾步,也壓著聲音:「昨晚我們給他做了次血檢和CT檢查,有幾項指標都是異常的,腎臟有萎縮情況,他身體上的浮腫也比較明顯,醫生判斷是腎功能損傷引起的貧血性休克。」
「腎功能損傷?」段灼不是很懂,「具體是什麼病啊?」
「醫生考慮可能是尿毒症症狀,之後會再進行一次詳細的檢查,看看其他部位有沒有問題。」
段灼如遭雷劈地頓住。
「尿毒症」這三個字他再熟悉不過,之前讀高中的時候他們班副班主任就是被檢查出來患有這個病,發現時已經是晚期了,腎臟衰竭導致嘔吐出血,食不下咽,在醫院住了不到兩個月,人就沒了。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她臨走前的狀態很恐怖。
巨大的慌亂幾乎將他擊潰,急救室內的交談聲逐漸變得遙遠,只有連接著病人的器械發出的鳴叫比來時更刺耳了。
良久,他才茫然地問了句:「如果確認是尿毒症的話……要怎麼辦啊?」
「要看是什麼程度,程度稍輕的話,就是做血液透析、腹膜透析,因為他的腎臟受損,所以這個透析就得一直做,還有種辦法是腎臟移植。不過這個手術我們這邊沒法做,如果要做的話,就得轉去大醫院。」
段灼感覺好像有一把榔頭,哐哐往他腦門上砸。
光是聽這幾個名詞,他已經能預感到這是一筆龐大到超乎他能力範圍的開支。
「那昨天的檢查費用是誰出的?」
「他老闆啊,不過人已經走了,」護士打量著他,小聲道,「接下來的費用是你這邊出還是……」
南城的暴雨綿延到了小島,段灼的視野里大雨瓢潑,他坐在床沿,低頭,無力地搓搓臉頰,點頭應了一聲。
他的人生好像難以與「倒霉」兩字割裂,每每窺見一點光亮,就會被陰沉灰暗的濃霧籠罩。
段志宏睡著了,一直沒醒。
段灼在網上查了查尿毒症相關的詞條,嗜睡也是其中一種症狀,醫生的判斷大概率不會出錯。
他枯坐在病床前很久,久到旁邊的病人家屬送來了熱騰的飯菜,問他餓不餓,怎麼不去買點東西吃。
段灼搖搖頭說沒有胃口,他把帳戶里所有的錢統計出來,做了個加法,就算再加上這次比賽發下來的獎金,還不到一萬。
電話響,他走出病房接聽,看時間,蔣隨應該剛結束上午的課程。
「叔叔的情況怎麼樣?」
段灼被屋檐上墜落的水打濕了頭髮。
「不太好,醫生判斷可能是尿毒症,具體還要等接下來的檢查結果,不過我想大概率不會錯了。」
蔣隨沉默了好一會兒,段灼以為他是不了解這個病症,正要開口解釋,蔣隨卻安慰道:「你先別著急,只要醫生說可以治療的,那就沒問題。」
「我剛查了一下,如果做手術移植的話,費用不小,我覺得我可能得先退學一段……」
「退什麼學!」
蔣隨第一次這樣不客氣地打斷他說話,聲音很大,似乎還蘊著幾分怒意。
「有我在呢,你急什麼?」
段灼被他吼得愣住,還沒來得及感動,蔣隨又說:「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
「什麼?」
「名額的事情,有轉機了。」蔣隨說到這個的時候,聲音立刻變得很歡快,「你知道嗎,王教練也懷疑張家延用藥,偷偷查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