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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履行作為丈夫的義務

2024-08-28 12:20:59 作者: 陳隱
  一周的假期還沒休完,段灼就先坐飛機回了南城,到機場後,又給王野撥了通電話。閱讀

  之前只聽說段志宏去了社區戒毒所戒毒,但具體的位置和目前的情況都不清楚,他還是很想知道段志宏究竟為什麼反覆吸毒。

  並不是工作日,電話很快接通。

  段灼上了回學校方向的高鐵,問:「今天有時間嗎,能不能帶我去趟社區戒毒所?」

  王野頓了頓,用很遺憾的聲音說:「他人現在沒在戒毒所。」

  「那去哪兒了?」

  「在醫院。」

  段灼心口咯噔一下。

  和王野見了面,段灼才知道段志宏的病在這小半年的時間裡急速惡化,腎臟兩次配型都沒成功,病也到了晚期,必須要依靠醫院的設備才能維持呼吸。

  「社區裡的工作人員跟我說,你爸進去之後幾乎不講話,東西吃得少,也不參與活動。」王野開車載著段灼往醫院去,「說句不太好聽的,我個人感覺,他本身的求生意志並不強。」

  段灼靠在副駕,透過車窗望向外邊的天,雲層是鉛灰色的,又低又厚,風捲起路邊枯黃的樹葉,一個小時以內,應該會下暴雨。

  去年回小島看病倒的段志宏,也是這樣陰沉的天,似乎預示著一種新的不祥。

  到醫院已是下午兩點,段灼跟著王野走進滿是消毒水味的走廊,上樓梯,又走了很長一段路,推開安全通道的門抬頭,瞥見了重症監護區幾個大字。

  徵詢了醫護人員的意見後,段灼和王野一起被帶入了病房。

  即便是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在看見段志宏的那一刻,段灼還是頗為震驚。

  段志宏像是幾個禮拜沒飯吃的難民,已經完全瘦脫相了,薄薄的、滿是皺紋和斑點的皮膚緊貼著骨骼,雙眼無神且深深地凹陷,泛黑的牙齒因為面部皮膚的塌陷變得外突。

  一米八多點的個子,不知道還有沒有九十斤,雖然此時他的臉上戴著氧氣面罩,但好像每一口呼吸都很吃力,隨時都會背過氣去。

  「他怎麼會這樣?」

  段灼說話時看著段志宏,可段志宏好像沒聽見他們進門似的,閉眼向著天花板,沒有任何反應,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一起進來的醫生說:「他自己沒辦法吃東西,一吃就吐,我們已經在給他輸蛋白了。」

  段灼靠近床頭,彎腰喊了一聲,段志宏終於睜開了眼睛,如枯木般的手從被子裡伸出來,碰了碰段灼的手指。

  發白的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但段灼認得出口型。

  他在說對不起。

  「明知道對不起為什麼還要去吸呢?」段灼沒辦法忘記幾個月前的那場風波,如果不是他資助人的幫忙,他已經被國家隊勸退了。不僅沒比賽參加,還要背負外債,他根本沒辦法原諒段志宏。

  可看見段志宏如今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聽見這一聲對不起,他又沒辦法把罵人的話說出口。

  也是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原來怨恨和惻隱是可以同時存在的。

  段灼望著他胳膊上的針管,嘆了口氣:「為什麼就不肯好好地過日子呢?明明都已經走出來了。」

  段志宏氣若遊絲,已經沒有辦法像常人那樣說話了,段灼只看見他乾澀的嘴唇動了動,隨後開始喘息,咳嗽,喉嚨里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

  這一咳就是好半天,在護士的幫助下,他吐出了一塊軟乎乎的,帶血的東西,段灼看得也快吐了,把頭別開到另一邊。

  段灼沒辦法和他進行正常的交流,沒有待多久就和王野一起出了門。

  「他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段灼問。

  王野從兜里摸出香菸,取出一根銜在嘴裡,沒有點燃,有些含糊不清地說:「從他昏倒到現在,大概有一周時間了吧,那時候你正好在比賽,我就沒有打電話給你,直接給他送醫院來了,醫生說他摔倒的主要原因是腦溢血。」

  雨絲稠密,傾斜砸落,遠處的地面浮起一層朦朧的水霧。

  段灼和王野都沒有帶傘,站在屋檐下,等待雨勢變小。

  「那現在換腎還有用嗎?」

  王野說:「他身體吃不消。」

  關於病情,聊到這裡便沒了後續,但段灼已經明白了,段志宏現在就像是癌症末期的病患,就靠醫院裡的設備吊著一口氣,人隨時都可能沒了。


  段灼的鞋被雨水打濕,他沒有注意,王野拉著他往後退了一步,點燃了那根煙。

  「其實離開對於你爸而言,也是種解脫。」

  段灼知道王野這是在安慰他,但正如沒有人自願來到這個世界一樣,也不會有人自願離開,都只是被生活逼到了角落,沒有了掙扎的可能。

  追根究底,還是因為段志宏十幾年前吸的第一次毒,如果當時沒有上癮,家裡不會破產,母親不會抑鬱自殺,他也和其他同學一樣,有一個正常的家庭。

  但那樣他或許就不會想到考來南城,不會遇見蔣隨,也不會加入游泳隊了,段灼竟然說不清該怨恨段志宏還是該感謝他。

  「人生還是蠻奇妙的。」

  「是啊,」王野跟著感慨,「很多事情都是註定好的,習慣就好。」

  段灼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猜想這個很多事情里,應該包含了王野的遺憾。

  自從段志宏轉去社區戒毒所以後,原來租的房子也退了,段灼回到了學生公寓。

  這裡還是和走之前一樣,唯一的變化就是程子遙旁邊的床位多住了個人。

  公寓樓很安靜,房間裡靜得能聽見他自己的呼吸聲,段灼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書桌,開始聽網課。之前為了準備比賽,他錯過很多課程,甚至連期末考試也沒有參加,輔導員說等開了學把該考的科目補上。

  複習到第三天,他忽然接到了王野的電話,說是讓他趕緊去一趟醫院,段志宏好像快不行了。

  接電話時段灼才剛起,只刷了個牙,連頭髮都沒有打理就直奔醫院。

  段志宏是在喝了點豆漿後忽然開始嘔血的,距離醫生下病危通知到段志宏的離開,只隔了不到兩個小時。

  段灼到醫院時,醫生忙著搶救,等到醫生走出手術室,人已經沒了。

  段灼連段志宏的最後一眼都沒有看見。

  「他臨走時有沒有交代過什麼話?」段灼問護士。

  護士搖了搖頭說:「節哀。」

  段灼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情,告別完遺體便不知道該做什麼了,還是王野告訴他,要聯絡火葬場的人把人接去火化。

  「家裡有沒有什麼親戚要通知的?」王野問。

  段灼搖搖頭說:「沒。」

  也是回答完這個問題,段灼才忽然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他的親人了。他成了漂泊在海洋里船隻,荒漠裡的一株野草。

  「我家裡還有些你爸的東西,要不一起燒了?」王野問。

  「還有什麼?」

  「幾件舊衣服,上次房東整理出來的,因為不是當季的,我就沒送去戒毒所。」

  段灼上了王野的車回到小區,走到門口迎接的還是那隻金漸層,一年多沒見,它變得更胖了。段灼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待,它一點不認生地蹦到他腿上,蹭他臂彎,嗅著他身上的氣味。

  段灼輕輕撫摸著它的絨毛,視線在客廳掃過,這個家找不到除了王野之外的人的痕跡,段灼腳上穿的也不是那雙超大碼拖鞋,而是一次性鞋套。

  之前聽賀教練說,賀恂和未婚妻的家眷一起搬去北京生活了,看來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裡了。

  王野拎著一個超大的灰色手提袋下了樓,裡邊裝著幾件秋季的開衫和褲子,還有一雙舊皮鞋。

  王野遞給他一個牛皮紙信封:「這是房東在你爸房間的抽屜里找到的,我沒拆,應該是留給你的。」

  信封摸起來很厚,段灼小心撕開,看見了一沓散錢和一張A4紙,第一行寫著:「給我的兒」。

  段灼萬沒想到,段志宏竟然還會留遺書這種東西。

  信上的字跡端正,應該是段志宏叫別人代寫的。

  在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人應該不在了。正如你知道的,我又吸了一次,我想你一定會很失望,但這次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當然了,如果你要責怪我,我覺得也是應該的。

  我沒有盡好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從我入獄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失去了全部,我沒有重來的機會,也不配得到你的關心和信任。

  在監獄裡的每一天,我都希望我可以平靜地死去,就像你媽那樣,我試過許多方法,用頭去撞牆;用尖銳石頭割自己的動脈;甚至偷襲過警官,想奪他手裡的槍,但都失敗了。


  我走出監獄大門的那一刻就在想,我該去買一把鋒利點的刀,割破自己的喉嚨,還是從天台跳下去比較好,但是我見到了你,你說要回去給我做頓飯,買身新衣服。

  後來我的想法改變了,從「如何快速解脫」變成了「如何活下去」。

  我去了船廠搬貨,中午躺在貨架上睡覺,我時常會夢見你和你媽。當你還在你媽肚子裡的時候,很淘氣,我輕輕碰一下你,你就會踢人。你小時候喜歡聽我講故事,要我和你媽抱著你,你才肯睡。你在學校考試拿了第一,卻不要獎勵,只想我在家陪你一天。

  你是個乖小孩,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可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不是好的丈夫。

  想到這些,我無限愧疚、自責、懊惱,如果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寧可繼續在船廠跑運輸,也不會去開娛樂城。

  當我醒悟過來,一切為時已晚,我改變不了一片狼藉的生活,無法去彌補過錯,你接納我,而我卻生了病,成了你的累贅,這也許才是上天對一個有罪之人真正的懲罰。

  信封里的錢是我全部的存款,微信里的也都取出來了。你放心,這些都是我出獄以後攢的,乾乾淨淨,在商場那擺攤套圈,挺輕鬆,最多的時候一天能掙五百。

  要是我早點發現這個生意就好了。

  我攢這些,當然不是讓你為我傷感的,因為這才是一個父親應該去做的事情,是我一直虧欠你,我想在我死之前,儘可能地為你做點什麼。

  儘管最近一直在做透析,但我依然能感覺到死亡離我越來越近了,我的雙手時常不聽使喚,做事力不從心,我吃不下東西,也不想再耗費金錢和精力做治療了。我想到了一種可以快樂地離開的方法。

  我不會痛苦的,你放心。

  最後還想說的是,看到你在學校找到了交心的朋友,我為你高興,也祝福你今後的學業、事業一帆風順,能夠找到自己喜歡的人,組建屬於自己的家庭,健康、平安、幸福地過完這一生。

  這封信寫於年初,熱搜事件爆出前的一周。

  段志宏吸毒過量,出現了幻覺,他以為自己會死,卻沒想到被警察和醫護人員救了回來。

  看到信封里皺皺巴巴的舊現金,一直懸在段灼眼眶裡淚水終於掉落,洇濕了紙張,信封最後的署名一點點化開,字跡變得模糊不堪。

  他竟然沒能在段志宏離開前說一句「沒關係」。

  親情是這人世間最容易被忽略掉的情感,所有人都以為它的存在理所應當,只有當徹底失去它的時候,家人的愛才會從細枝末節處顯現出來。

  蔣隨是在第三天才知道段志宏過世的這個消息,那時,段灼剛把段志宏的骨灰送回小島的歸林苑,一個專門用來安置當地居民的公共墓地。

  「他給我留下了一封信。」段灼說話時帶著很明顯的鼻音,像是哭過一場,「如果沒有看到那封信,我想我不會這麼難過。」

  如何安慰一個失去親人的人,是自古以來的一道大難題。它不比失戀,可以換新的,也不像失業,可以另尋出路。

  死亡便是徹徹底底地失去。

  安靜了一會兒,段灼又用很小的聲音說:「我沒有家人了,從今往後都不會有了。」

  蔣隨說:「你這麼說我就要生氣了。」

  「嗯?」

  「我難道不算你的家人嗎?」

  段灼終於笑了一聲:「你是我的愛人啊。」

  「在法律的層面上,你的愛人就是你的家庭成員之一。雖然咱倆現在還沒有登記結婚,但以後肯定會的,等到你到了法定結婚的年齡,我們就去國外登記,我會履行作為丈夫的義務,好好對待你的。」

  段灼被這突如其來的結婚邀請砸蒙,還沒對「丈夫」一詞提出修改性意見,蔣隨繼續說:「找個合適的時機,我會和我家裡人說明我們的關係,他們有可能會反對,但這並不會影響到我喜歡你。就像我跌倒、受傷,但不影響我對短道速滑的熱愛,我會像克服傷病那樣去克服感情上遇到的難題,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離你而去。我雖然叫蔣隨,但並不隨便,只做喜歡的事情,未來也只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

  告白雖然即興,但裡面包含的想法卻像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誠懇且熱烈。

  結婚,領證,這種段灼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卻被蔣隨以這樣篤定的方式說出來,震撼和欣喜之餘,還有一點小小的懊惱,這樣的表白,竟然不是從他段灼口中說出來的。


  南城的春秋兩季格外短暫,尤其是這幾年,季節的交替幾乎不存在了,連續兩場暴雨捲走了最後一絲暑氣,轉眼,整座城就進入了冰封的狀態,氣溫斷崖式回落,從二十多度一下掉到個位數。朋友圈裡前一天還穿著短袖出門的人,第二天換上了保暖的棉服。

  蔣隨也沒例外,訓練完回到寢室,他打開了空調。

  遙控器上顯示的還是前幾日調的溫度,冷氣,二十三度,他瑟瑟發抖地切換成暖風。

  一如往常打開視頻,很快被接通,段灼已經在床上守著了。

  蔣隨喝了口熱可可說:「上次不是跟你說世界盃聯賽的時間可能要改嘛,現在上頭又說不改了,第一站還是在上海,比賽是20號到22號五天,我應該會提前兩天到上海,你到時候要過來的話就坐高鐵,才半個多小時,挺快的。」

  「啊?20到22號啊……」段灼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我剛好有考試,還要補論文,沒時間過去。」

  「這樣啊……」蔣隨有些失望,但他還是儘量地控制住表情,沒讓自己的情緒表現出來,「那你先考試,反正這場比完還有其他的,不著急。」

  段灼看了看日曆說:「比完賽剛好是禮拜天,你要是休息的話,咱倆在上海逛逛?」

  「好哇。」

  十八號下午,在領隊和教練員的帶領下,短道速滑隊全體從北京飛至上海。

  首站,中國作為東道主,給各國運動員安排的臨近體育館的四星級商務酒店,雖然是雙人間,但住宿條件比基地的宿舍樓好得多。

  蔣隨和程子遙被分配在了一間房,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並不是劣質的香薰,而是像香水的後調,蔣隨迫不及待把行李推到一邊,飛撲到大床上。

  這邊什麼都好,就是床墊太軟了,醫生說,他的腰不能睡軟床。

  翻了個身,他給段灼發了個定位,報備幾天的行程,最後發語音說:「晚上開完會可能會沒收手機,先親一個吧。」

  隔空獻上一吻,程子遙翻了個白眼,他看了眼手機信息說:「教練在群里圈你了,說明天一早去他房間找他,他帶你,還有另外一個師兄一起去醫院。」

  這次比賽,會和韓國隊交手,蔣隨通過網上的途徑查詢到,他的老對手安俊賢也會過來,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會在五百米的賽道上再次相遇。

  當年安俊賢的那一腳害得他丟了冠軍,還險些半身不遂,這次說什麼也得把這口氣爭回來。

  為了保證在賽場上的發揮,他決定再打一針封閉。

  給教練回完消息,蔣隨從行李箱裡拖出來早已備好的墊子鋪在地上,把床上的枕頭丟了下去。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鈴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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