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百年難得一遇的洪災里,陸青棠救下了兩個孩子,自己卻被崩塌的山石壓在底下,結結實實砸爛了雙腿。
手下士兵哭喊著衝上來,被他吼退:「帶百姓們撤!這裡馬上要塌了,這是命令!」
遠處洪水咆哮而來,士兵們哭著向他敬禮,攙著背著救出的民眾撤退了。
陸青棠咳出一口血沫,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指摸到頸間的鏈子。
那是一塊薄薄的小鐵片,上前線的士兵人人都有一枚,刻著名字與番號,方便犧牲後辨認屍首交還家人。
陸青棠想,他活了三十年,孑然一身,老頭子前兩年也被他熬死了,最後也不知道誰來給他收屍。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陸青棠望著遠處滾滾而來的洪水山石,眼前卻浮現出一雙羞怯熱忱的小鹿眼。
原來人死前,往事真會如走馬燈般浮現在眼前。
那是謝緋第一次來北京找他。
那天他跟一群狐朋狗友在老莫喝酒吃飯,鬧得周圍食客頻頻向他們怒目而視,可沒有一個敢上前提意見。
他們是四九城的頑主,背後有他們功勳累累的父親。他所做的,就是在他父親光榮耀眼的獎章上抹黑。
他和他的母親,原本就是他父親政治上的污點。
陸青棠那天喝得有點多,醉醺醺走到門口,一個漂亮姑娘緊緊摟著他胳膊。
卻聽見朋友在議論:「瞧,那個妞兒真漂亮!」
「哥們兒看上了?咱們陸少還沒發話呢!陸少,你看那妞兒。」
「去你的!咱們陸少有李恬恬了。」
身邊那個他記不清長相的姑娘便嗔罵了一句,對他嬌聲抱怨起來。
陸青棠那時候才十九歲,已經花名在外,如今想來幼稚又可笑。
陸青棠隨口哄著身邊的姑娘,懶洋洋向他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抹纖細的身影站在老莫台階下,正傻愣愣仰頭看著他。
小小白皙的一張臉裹在圍巾里,從那雙眼睛就能看出美貌。
幾個狐朋狗友紛紛湊上去與她搭腔,那姑娘仿佛是被這一群滿身酒氣的紈絝嚇著了,瑟縮著躲閃,卻沒有跑開,還是直勾勾看著陸青棠。
那雙眼睛楚楚可憐,天真又無辜,叫他憶起某些不願回想的人和事。
李恬恬還死拽著他胳膊,讓他越發煩躁。
陸青棠不感興趣道:「你們吃飽了撐的?別嚇著人家姑娘。」
「行行,陸少發話了,走吧。」狐朋狗友們走到台階下,與他分道揚鑣。
他們都是有家的,玩得再晚也得回家裡去,不像陸青棠。李恬恬膩歪半天,也走了。
陸青棠獨自一人站在路燈下,索然無味,抽出一根煙來抽,胳膊忽然被碰了下。
陸青棠從小接受訓練,喝了酒依然敏銳,猛地扭住那人的手:「找死呢!」
「啊!」小小的一聲尖叫,像落網的鳥雀。
陸青棠發覺自己抓住的胳膊屬於一個姑娘,隔著棉襖也能感受到那纖細骨骼。他扯下眼前人的圍巾,看見了一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
那無疑是很美的一張臉,楚楚可憐,帶著舊式江南水鄉的風情。
陸青棠疑心自己喝多了:「怎麼是你?」
謝緋咬著唇哭得發顫:「我手好疼……」
陸青棠狠狠吸了一口煙,丟開。他替謝緋檢查了一下胳膊:「別哭,胳膊沒斷,我沒用多大勁兒。」
陸青棠帶著她回到老莫,給她點了杯熱牛奶和蛋糕,
謝緋捧著熱牛奶小口小口喝了,好半天才止住發抖,烏黑的眼睫在燈下扇啊扇,扇得人心裡痒痒的。
陸青棠撐著頭看她,看著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一點點紅起來,謝緋太羞澀,太柔弱,恰是種舊式風情最誘人。
等到謝緋終於放下牛奶,抬起那雙小鹿眼看他時,陸青棠才微笑起來:「你是怎麼來到北京的,跟你一起來的人呢?」
謝緋把這句話當作了關心,臉頰泛著紅,略帶自豪地道:「我自己一個人來的。」
陸青棠又想抽菸了。他看著謝緋天真又美麗的臉,不無惡意地想,她是怎麼全須全羽來到北京的?看見她的每一個人,無疑都會將她視作美麗的獵物。
陸青棠將那塊精美的蛋糕向謝緋面前推:「吃過晚飯了嗎?」
謝緋搖搖頭:「我在麵攤上吃了一碗炸醬麵的。」
陸青棠便結了帳,領著謝緋出門。他提起謝緋的包,輕飄飄的,頂多裝了幾件換洗衣裳。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陸青棠酒氣上涌,敞開領口也散不掉那股煩悶,一路無話。
陸青棠將謝緋領到了自己的住處,掏鑰匙開門:「今晚在這裡將就一宿。」
他沒問謝緋的來意,也沒問她將要如何,只是出於風度給她一個住宿,不叫她孤身在外。
陸青棠把燈打開,轉頭卻不見謝緋跟進來。
卻對上了一雙含淚的眼睛。
小姑娘無聲無息地在哭,眼淚滾了滿臉,順著尖尖小巧的下巴往下滴。
叫他心煩意亂,心裡如同被什麼尖銳地扎了一下。
太麻煩了。謝緋與他從前招惹的姑娘都不一樣。那些姑娘嬉笑怒罵,一個個都是人精,她們會變著法兒地找陸青棠的麻煩。
可謝緋不一樣。
這也是他為什麼與謝緋斷了聯繫,再不看她寄來的信。
陸青棠一晚上的酒氣都化作煩躁涌了上來:「你哭什麼?」
謝緋顫了下,粉潤的唇用力抿住,卻是沒能忍住,更委屈地抽泣起來。
陸青棠捏了捏眉心,放軟語氣:「姑奶奶,你這是在委屈什麼?」
哄了半天,謝緋抖著嗓音道:「我是喜歡你,你也不能把我當成那種壞女人……」
這句話信息量未免太大,陸青棠怔了怔,終於從謝緋通紅的臉頰里領悟出意思來。
他不知道謝緋是被什麼樣的家庭養大的,羞怯得如同舊時閨秀,談愛時卻濃烈如火,天真熱忱,興沖沖捧出一顆心來。
稍稍一伸手,就能掬起滿捧愛意,抑或將她的心摔得粉碎。
陸青棠短暫的恍惚後,輕笑起來:「我只是怕你在外面危險,領你回家住罷了。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還是說,你有介紹信去住招待所?」
謝緋站著不動,扭著手指道:「我……我有住處。我在大樹下的那家訂了大通鋪,不用介紹信就能住。」
「那種地方怎麼能住!」那家陸青棠知道,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想到謝緋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就叫他火冒三丈。
他語氣這樣差,嚇得謝緋哆嗦了一下,小鹿眼裡又汪起了水光。
兩人認識以來,陸青棠都是溫柔親和的,謝緋第一次看見陸青棠這樣的一面。
謝緋臉色蒼白起來:「我來找你,是不是打攪到你了?」
陸青棠打開門:「你一定要在外頭,挨著凍跟我說話嗎?」
謝緋咬著唇,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邁開腳步進了屋。
太好騙了。陸青棠心中越發煩躁。
屋內很暖和,裝修風格冷硬,東西少且乾淨,與陸青棠其人絲毫不相符。
陸青棠讓謝緋坐在書桌邊。他提起空蕩蕩熱水瓶,皺眉去廚房燒熱水。
他找了個乾淨杯子洗乾淨,又翻找柜子里的東西。他記得有一罐別人送的進口奶粉,興許小姑娘喜歡喝。
他隱約覺得自己漏了件什麼事,可酒精麻痹了神經。直到屋子裡傳來一聲動靜。
陸青棠忙衝進臥室。
謝緋臉色慘白地站在桌前,手裡拿著一沓沒拆封的信。那些信原本被墊在凹凸不平的桌腳下。
陸青棠張了張嘴,卻發覺此時說什麼也是無用。
謝緋眼裡又汪了水,卻始終沒有落下。她小聲道:「我來北京是想問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了。我給你寫了很多信,你一封也沒有回。」
她努力笑了下,沒有成功,卻把眼淚帶了下來:「現在沒必要了。」
陸青棠扯了扯領口,屋裡的熱氣叫他煩躁。他道:「對不起。」
謝緋忍著抽噎,道:「是因為剛才那個姑娘嗎?」
陸青棠看著她的眼淚,漫不經心道:「什麼?」
謝緋道:「她不是你對象嗎?」
陸青棠忍不住扯了下唇角:「不是。你怎麼會這樣以為?」
謝緋看著他毫不掩飾的輕蔑,又想起剛才那姑娘與他的親密姿態。陡然間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
她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在陸青棠眼中的形象。
她一言不發,把那些信抓在手裡,又去提自己的行李,低著頭就往外沖。
陸青棠攔在謝緋面前,謝緋繞開他往左,他就往左擋,謝緋往又,他就往右擋。
陸青棠脫了外套,只穿著一件白襯衫,越發顯得寬肩窄腰,像堵牆一樣擋著謝緋的去路。
謝緋幾乎要哭出聲來:「我要回家!」
她的眼淚讓陸青棠軟下語氣:「太晚了,明天我送你去火車站。」
「我現在就要走!」謝緋忽然抬起眼,滿是淚水的小臉上透著倔強。
陸青棠額頭的青筋一跳一跳,疲倦與頭疼反覆拉鋸,叫他平素的好脾氣盡數崩塌:「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謝緋,你是不是太會給我惹麻煩了?」
那晚,謝緋到底留了下來。陸青棠在門衛那兒胡亂對付了一宿,第二天醒來時頭疼得厲害。
天光大亮,桌上放著門衛給他買的早點。陸青棠陡然跳起就往外沖,屋子裡空無一人,床上被褥疊放得整整齊齊。除了那一疊消失的信,再無謝緋來過的痕跡。
陸青棠渾身酸痛,頭疼欲裂,爆了句粗口,披上外套又沖了出去。
所幸沒跑多遠,就看見了謝緋。她提著那個小包,被一群穿將校呢的紈絝圍著。
謝緋強忍著沒哭,小聲地與他們講道理,卻不知道自己這幅嬌嬌怯怯的樣子最招人。
這群頑主見多了潑辣的北京大妞,哪裡見過這種江南水鄉的小美人。
陸青棠走過去:「不好意思,哥們兒,這是我妹妹。」
四九城的頑主們沒有不認識陸青棠的,見狀嬉笑:「妹妹?陸少你什麼時候多了個這麼漂亮的妹妹?也不介紹給哥們認識認識?」
陸青棠眯著眼,憊懶地笑:「都散了吧,我妹妹怕生。」
紈絝們給面子,蹬上自行車便走了,領頭的一個忽然伸手摸了下謝緋的辮子。
理智就是在那一瞬崩塌的。
陸青棠從昨晚累積的火氣爆發出來,怒吼一聲將人從自行車上扯下,拳頭狠狠砸下。
兵荒馬亂。
混亂結束後,謝緋早就離開了。
那次鬧的動靜有些大。挨打的是許家的獨苗,滿門忠烈,陸青棠的父親也要敬三分,因為一個姑娘被陸青棠打斷了三根肋骨。
在場的紈絝們都指證了陸青棠,許衛國只是摸了下姑娘的辮子,陸青棠瘋了似的下死手打人。
至於嗎?陸青棠事後想想,真不至於。他也奇怪自己那股火氣從何而起。
陸青棠被父親綁起來狠狠抽了一頓,關了半個月的禁閉。再出門時,去了一趟門衛室,沒有他的信。
再後來……他後悔了。
與父親對抗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在半年後才終於得以脫身,拋下一切去臨安城找謝緋。
可為時已晚。謝緋柔弱外表之下的決絕令他吃驚。
謝緋再也不肯理會他,她哥哥謝昭更是視自己如洪水猛獸,不讓他靠近謝緋半步。他試過很多辦法,他利用權勢向謝昭施壓,斗得元氣大傷,也放下尊嚴央求謝緋,求她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柔弱又羞怯的謝緋,一次都沒有回頭。
直到此刻……
陸青棠露出一抹笑,抬手伸向虛空:「小緋……」
洪水滔天,將一切淹沒。
他被山石緊緊壓住,掙扎不得,只能任由泥水灌入口鼻,肺部里的最後一絲空氣也被擠壓殆盡……
就在他窒息的前一刻,一隻溫柔的手握住了他的,將他拉出了水面。
「青棠,青棠,你沒事吧?」嬌柔而熟悉的嗓音,在夢裡回憶過千萬遍。
新鮮空氣湧入胸腔,陸青棠劇烈咳嗽起來,重返人間。他甚至不敢睜開眼,唯恐再睜眼時又是夢境。
「啪!」一隻肉乎乎小手抽在他臉上。
陸青棠:「……」
那小手還黏糊糊的,開始扒拉陸青棠的眼睛和嘴。在他掰自己的嘴時,陸青棠終於睜開眼。
一個白嫩漂亮的三歲小崽子正盯著他看,烏溜溜眼睛像水洗過的黑水晶:「沒有洗!他沒有洗!」
陸青棠苦笑起來:「小緋,你怎麼又把小崽子帶來了?這是老二還是老四?」
謝緋背對著病床,把保溫瓶里的湯倒在碗裡,隨口道:「是老大。還不是你上回給他玩了槍,他惦記著呢。」
陸青棠貪婪地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也只有在這種時刻,他才能光明正大地盯著她,而不用擔心嚇著她。
陸青棠從未想到自己還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這一世,他早早去臨安城尋到了謝緋,卻仍然路途坎坷。
謝緋不知為何相當排斥他,他費勁心機也得不到她的垂青,直到他發現了程遙遙。
這個女人美得叫人過目難忘,可在陸青棠的記憶里,程遙遙刁蠻刻毒,將謝家攪得雞犬不寧,甚至屢屢刁難謝緋。
直到謝昭忍無可忍將她趕出謝家。陸青棠暗地裡添了一把火,叫她走了絕路。
這一世,程遙遙卻成了謝昭的掌上珠,心頭肉。謝緋也對程遙遙著迷得很,將她的話奉為圭臬,以至於對自己避如洪水猛獸。
正想到此處,小崽崽啪啪拍他手。陸青棠低頭一看,小崽崽滿手的糖汁都抹在他手上。
陸青棠苦笑,撐著床坐起來,不免扯痛傷腿。
他咬牙慢慢吐出一口氣,笑著把小崽崽提到懷裡:「小壞蛋,把糖都抹我手上了。還想要槍?」
小崽崽暖呼呼軟綿綿的,帶著股奶味兒,在陸青棠懷裡不安分地扭來扭去:「槍槍,biubiu!」
陸青棠笑著伸手去開床頭抽屜,可他腿不能動,又抱著個小崽崽,很是吃力地抬身去夠。
「哎,當心!」謝緋端著一碗湯,終於轉過身來,見狀道:「我來吧。你要拿什麼?」
陸青棠笑道:「抽屜里有給小傢伙的東西。」
謝緋拉開抽屜,是一把□□,頓時怒視陸青棠。
陸青棠抬手笑道:「是模型,好容易弄來這麼仿真的。」
謝緋仔細檢查了一下,才遞給他:「你弄個玩具□□就行了。這個東西拿回去,會嚇著我奶奶的。」
小崽崽卻高興得很,抱住□□甜甜地道:「謝謝姑呼~」
陸青棠大笑,抱著他舉高;「真是個好小子,再叫一聲!」
「飛高高~飛高高~」小崽崽蹬著小短腿咯咯笑,一點兒不害怕。
平時他最喜歡跟爸爸玩飛高高了!
謝緋含笑吹著湯,看著一大一小玩鬧。
幾年的烽火硝煙將陸青棠身上的浪蕩氣息滌盪一空,如今他變得黑了些,矯健結實,笑容爽朗毫無陰霾,舉著軟乎乎小崽崽時,別有一種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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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陸青棠跟其他姑娘沒有感情糾葛。陸青棠這個人從六零開始我就很感興趣,可惜沒有機會展開了寫。在六零有小天使認為他對小顧有興趣(不是),他只是很容易被有很多愛的人吸引。感謝在2020-02-0223:45:39~2020-02-0402:08: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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