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樨很排斥在傍晚醒來,直面天光墮入黑暗的寂滅時刻,會使她覺得難過,偶爾也會生出虛度時光的負罪感。
因此,遇到可能會昏睡整個下午的周末,她會提前定好鬧鐘。
這個鬧鐘她忘了關,在四點半的時候,將她叫醒。
先是看見MacBook背面蘋果形狀的呼吸燈,再抬起目光。
寧樨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掐斷了鬧鐘。藉由剛醒來時的呆滯和怔忡,沒什麼顧忌地盯著溫嶺遠看了一會兒。
誠然他有英俊的五官,可她更喜歡他沉金冷玉一樣的氣質。溫嶺遠以一己之力拓展了她對男性審美的邊界,使她無法再去欣賞那些僅僅停留於皮囊之上的好看。
溫嶺遠似乎發現了她的目光,「不繼續睡了嗎?」
「我覺得應該起來了——東西還沒到嗎?」
「可能因為下雨,路上堵車。」溫嶺遠輕輕一壓筆記本的後蓋,將其稍稍合上,目光從上方越過來看向她。
「我需要去洗一下臉。」寧樨坐起來,薄毯往下滑,她也沒有去管。
走進洗手間,她按出一泵慕斯狀的潔面乳,塗抹在臉上。手指打圈的時候,盯住了鏡中的自己。她眼睛的顏色,和身邊絕大多數人是一樣的,介於深褐色和黑色之間。可是溫嶺遠是天生的琥珀色,是她用上美瞳也達不到的自然效果,讓人感到嫉妒。
這時,門口對講機響起,寧樨來不及洗去臉上的泡沫,只好拜託溫嶺遠去接。
等她洗完臉出去,恰好外送小哥過來敲門。溫嶺遠這時候是站在餐桌旁邊的,可能也是為了方便開門。
「我來我來。」寧樨搶在他前面去開門,提進一袋子食材,徑直走進廚房。
她聽見溫嶺遠腳步聲有些遲疑地朝著這邊靠近,他問:「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不用,你坐著就好。」
寧樨偶爾,實在沒什麼事情做的時候,也會刷某個短視頻APP。那上面經常會推送一些看似能夠提升家務效率的小東西,她有時候克制不住,會點進下面那個同款連結衝動消費。只是,她好像因此被大數據定位為了精準用戶,同類視頻越推越多,而她也漸漸地發現,如果不克服自己的懶惰,再好用的東西都是智商稅。讓蘇雨濃看見她會為這種十幾二十幾塊錢的東西所惑,一定又會說她不像一個典型的富二代吧。
寧樨從櫥櫃裡找出好幾個網紅款的洗菜籃,都是她買回家之後一次也沒有用過的。感謝溫嶺遠今天的來訪,使好多閒置都有了用武之地。
磨磨蹭蹭地清洗完蔬菜、電火鍋和碗筷,時間指向五點。
寧樨給電火鍋註上水,端起搬去餐桌那邊。坐在沙發上的溫嶺遠立即站起身過來接,她說著「沒有關係是冷水」,在溫嶺遠的堅持之下,還是遞給了他。
電火鍋接通電源之後,寧樨在預備留作清湯的那一格里,放入提前切好的番茄片。
看著她拿出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一小袋枸杞,要緊跟著番茄丟進去,溫嶺遠急忙伸手攔住她,笑說:「……吃火鍋就沒有必要這麼養生了。」
「真的不要?可是我看有些火鍋店的清湯里都會放枸杞。」
溫嶺遠很堅持地將裝枸杞的袋子拿遠。
等水沸騰起來,寧樨往自己要吃的那一格里放入四分之一塊紅油鍋底。濃郁辛辣的香味一瞬間散開,她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又往溫嶺遠身上看了一眼,「……你要不要脫掉外套,我幫你拿去臥室掛上,不然我感覺,這一頓吃完,你這件看起來好貴的外套基本就毀了。」
溫嶺遠笑著將自己身上的薄風衣脫下,遞給她。
將兩間臥室房門緊閉,又打開了客廳到陽台的推拉門通風,寧樨這才放心地回到桌邊。
她思維好像不是線性統一的整體,沒辦法一次性把事情考慮到全面,也是直到坐下之後,才意識到,還缺飲料。
寧樨拉開冰箱門,看見還有上次買回來沒有喝完的啤酒,問溫嶺遠要不要。
「給我瓶裝水吧,我還要開車。」
「找代駕呢?吃火鍋不喝啤酒,會覺得缺點意思——蘇昱清是這樣說的。」
溫嶺遠很淡地笑了笑,「我不喜歡陌生人上我的車。」
寧樨拿著一罐啤酒,一瓶純淨水回到桌邊,她的那一鍋紅湯已經沸騰,溫嶺遠正拿著公筷往裡面下肥羊卷。
就著自調的料碟吃了好一會兒,寧樨意識到,除了幫她下菜,溫嶺遠好像沒有怎麼動筷。
「不好吃嗎?」
「我不太餓。」
他神情有些淡,使寧樨疑惑,又無端忐忑,「……如果覺得不合口味,我們可以現在出去吃。你不能吃辣,我卻還要吃火鍋,好像是有一些不周到。」
溫嶺遠笑著,仍是那句話:「你吃得開心就好。」
「可是,」寧樨放下筷子,「如果今天,我就想讓你也吃得開心呢?」
「那今天恐怕不行,因為我確實不夠有胃口。」
「心情不好?」寧樨笑看著他,「因為下雨嗎?」
「或許是。」他將純淨水倒進乾淨的玻璃杯里,喝了一口,笑說,「別讓我影響你吃飯的心情。我已經過了十分在意口腹之慾的年紀,所以吃什麼都不重要了,我更在意吃飯的對象是誰。」
寧樨眨了一下眼,她發誓不是因為被翻滾的蒸汽熏到。
其實,這句話放在心裡暗喜就夠了,她卻忍不住要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接的這句,是希望他給自己架梯子,還是支台階,「意思是,作為飯搭,我給你的用戶體驗還不錯?」
溫嶺遠笑說:「對食物熱衷的人,給我的用戶體驗都很不錯。」
讓你接話,該。寧樨默默地低下目光,往嘴裡送進一片燙熟的羊肉。
飯局能使人精神放鬆,這是真的。
什麼都能聊起來,一個話題結束,自然而然又會有下一個。
溫嶺遠問她:「搬出來住,和之前宿舍的室友還有往來嗎?」
「有的,畢竟是一個系,一起上課碰到會打招呼。但是,我和她們關係沒有很深,嘗試過的,玩不到一起去。我人緣很差的,從小到大,能夠稱之為朋友的,好像也就小雨,蘇昱清和小園。」
「我不是你的朋友?」溫嶺遠笑問。
「你啊,你不完全算是吧。」
「不完全的地方在於?」
「很多秘密,我不敢告訴你。」說到這裡,寧樨突然地抬頭,直直看向他。
他從來不會閃躲她的任何注視,仿佛早有準備,隨時都能周全防禦,使她永遠只能看到,他神情談定的那一面。沒有等他問為什麼,寧樨直接說,這次是自己為自己找台階,「……因為你和我爸很熟,我怕你會去告狀。」
「我沒有想過會在你這裡遭遇信任危機。」溫嶺遠笑說。
「哼哼,讓你體會一下世事無常。」
溫嶺遠只吃了一些清湯煮過的蔬菜,對解決今晚的食材庫存,貢獻基本為零。寧樨孤軍奮戰,吃得快要撐住。
關了火,她撈出鍋中最後煮熟的食物。剩下的那些,只能放進冰箱存儲,雖然她有預感,多半最後,它們都是要被扔進垃圾桶的。
寧樨沒能推脫得過,溫嶺遠幫她收拾鍋碗筷碟。所幸寧樨在找房子的時候沒有高估自己的勤勞,執意找了廚房帶洗碗機的公寓。
稍微清理過後,丟進洗碗機里,她還能省下一些時間,翻出來一瓶同樣沒有開封的除味噴霧,試著解決一下空氣殘留火鍋味這個嚴峻的問題。
溫嶺遠去了一趟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嗅到空氣里有一股香味,很像是他車裡的那種味道。
他愣了一下,往寧樨手裡看。
好久之前了,她曾經問過他,車裡是什麼香味,她很喜歡,想要同款。他給過她一個除味噴霧的網購地址,說這種噴霧和車裡的那種香味有些類似。
那之後,他徹底忘了這件事。顯然,寧樨沒有。
溫嶺遠把目光轉過去,投向陽台外,「雨好像停了。」
寧樨愣一下,第一反應是:「你要走了?」立即放下除味噴霧,往臥室走去,「我去拿你的外套。」
溫嶺遠看著她踮腳立在衣櫃之前的身影,無奈地笑了笑。
其實沒有準備立即就走,但她這樣說了,他就非走不可了。
寧樨拿出了他的外套,又去陽台拿傘。晾了一下午,基本干透。
把傘遞給溫嶺遠之後,她自己又回到臥室,要找一件外套,邊走邊說:「我也要下去一趟丟垃圾。」
溫嶺遠張口,差一點就說,我幫你帶下去。
空氣被雨水浸透,使呼吸的每一次都是潮濕。
應該只是兩場雨之間的間隔,短暫地停了,卻沒有晴,往頭頂看,依然能看到壓得極低的暗雲。
寧樨提著垃圾袋,沒有讓溫嶺遠幫他,腳步輕快敏捷,熟練躲過地上那些水坑。在小區里一條岔路前,她讓他稍等,自己去扔垃圾。
溫嶺遠目光追隨她的背影,看著她走遠了又走近,最後停在自己跟前。
仿佛,這時候她才想起來要為讓他等她找一個藉口,於是說:「我要去趟便利店,順便送你出去。」
「買零食?」
「也有可能買一包煙。」她開玩笑說。
距離今天結束,就剩下三百米的路程。
他們都沒有說話,沉默走過葉尖一滴滴往下落水的樹下。路燈光投影在地面上,一路都是昏黃的、濕漉漉的反光。
寧樨仿佛是在走一條夢裡的路,所以說出口的也似夢囈,自己都嚇一跳,「……你喜歡攝影嗎?」怎麼像是在說一句攝影協會的入會宣傳。
溫嶺遠看著她,在等她繼續。
「明天,城西美術館有個安塞爾·亞當斯的攝影展,你有興趣去看嗎?」
「上午還是下午?」
「上午。」寧樨沒有預料到溫嶺遠會答應,還這樣的乾脆,準備好介紹誰是安塞爾·亞當斯的話都沒有用上。
「好,上午九點,我過來接你?」
「我會爭取今天不要熬夜的。」寧樨笑說。
目送溫嶺遠的車,在前方路口轉彎之後,寧樨走進便利店裡,逛了一圈,卻什麼也沒有買。
她蹲在路口處,把臉埋在手臂里笑了一會兒。
好像,剛剛的「明天見」說得有些潦草。不過沒有關係,明天還能見面,所以不怕今天就這樣潦草地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