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番外1:陸肇坤

2024-09-02 19:06:27 作者: 一棵花菜
  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年,他二十歲,她才七歲。

  當時他在山上被人追殺。

  槍里沒了子彈,肩上和腰腹中了兩槍。流出來的血浸透黑色襯衫,暈染成更深的黑。

  強撐著身體,躲在樹後的時候,他甚至聽得到那些人在不遠處急切搜尋他的腳步聲。

  很近。

  近到他們只要找對方向,十幾步之內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不過,他比自己想像中要更加平靜。

  大不了,也就是死而已。

  手下的人找來看到他死了,或許比想要殺他的人更興奮於他的死亡。畢竟他死了,他們才有上位的可能。

  這是他再了解不過的人性。

  或許有那麼一兩個有良心的手下,會幫他收屍。

  不過,對從出生就被父母拋棄,靠在街頭撿垃圾長大,也沒有任何親人朋友的人來說。死後是體面埋葬,還是屍橫山野,並沒有什麼區別。

  反正無人牽掛,無人悲傷,無人悼念。

  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面無表情,心如止水。

  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轉頭對上了一雙眼睛。

  是個小女孩。

  明明很瘦,風吹日曬也被曬得有些黑,衣服也很陳舊破爛。背上的木簍子裡,裝了些零散的樹枝。

  卻是一張稚嫩出塵的面孔。

  纖長濃密的睫毛下,那雙漆黑的瞳眸,是他從未見過的純粹清亮。明明害怕一身血腥味的他,卻又靠近過來。

  「那些人是在找你嗎?」

  她聲音很小,怕被不遠處的人聽見。

  還沒待他回答,就主動伸出手,牽住了他的手。

  「我幫你藏起來,好嗎?」

  他一低頭,就看見了她手臂上的淤青和傷痕。

  下意識,皺了皺眉。

  她以為他不願意。眼裡有些無措,想把手收回來。

  卻被他反手牽住。

  啞著嗓子說了聲:「好。」

  她帶他去了一個被叢生雜草掩藏的山洞,陪他一起躲了進去。

  陽光只能透過細散的縫隙透進,洞裡光線很昏暗。在這種情況下卻顯得格外安全。

  看到他身上的槍傷,小孩小心翼翼伸手觸碰,又不敢真的碰到。

  「哥哥……是不是很疼?」

  「我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說著,真就朝他靠近過來。

  卻被他單手攏進懷裡,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孩子很聰明,立馬就不動了,乖乖任他抱著。

  幾秒後,有激烈的槍聲在外面響起。

  他知道是他的手下找過來了。

  「怕嗎?」

  他低頭問。

  小孩搖搖頭,眼底是對他的信任。

  「……哥哥抱著,不怕。」


  「但是哥哥腰上有傷,這樣抱著我,會不會更疼了?」

  那一刻,外面的世界槍林彈雨。

  他抱著這孩子,看著她的眼睛,第一次感覺到,身上流淌著的冰冷血液似乎有了溫度。

  *

  危機解除後,他抱著人從山洞裡出來。問她,想不想和他一起走。

  一個七歲小女孩,一個人在山上撿柴,身上都是新舊傷痕。這孩子從小的生活,可能比年幼時的他更艱難。

  小孩說,她不知道表姑會不會同意。

  那些傷就是這個所謂的表姑弄的。

  他問她,她想不想和他離開。

  她點點頭。

  於是他讓她把他帶到表姑的住處,從手下手裡接過槍,當著她的面把人給殺了。

  死人,就沒有發表意見的權利了。

  只要她想,他就會帶她走。

  或許不該在一個這麼幼小的孩子面前殺人。但他想讓她看見。

  看見,他可以輕而易舉殺死傷害她的人。這一刻如此,以後也如此。

  他需要先一步回M國收尾,把事情吩咐下去。

  第二天,派人把她接了過來。

  或許是周圍守著的人太多了,也或許是漂洋過海來到大洋彼岸,陌生的環境讓小孩不安。

  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她看著他時,眼裡多了害怕。

  要留在他身邊,首先要拋棄的,就是膽怯和恐懼。

  他讓人拿來一隻兔子。

  一隻長得很可愛的兔子。通身雪白又毛茸茸,眼珠圓溜溜的,還打著可愛的粉色腮紅。

  本來是想送給她當禮物的。

  那一刻他卻改了主意。

  又讓人拿來一把刀。

  表現得近乎冷淡。

  「剖出這隻兔子的心臟,從今往後你就留在我的身邊。」

  「我會收養你,成為你的養父,給你另一種人生。」

  他才二十歲,怎麼也不會有一個七歲的女兒。

  可哥哥的羈絆太淺。

  就成為她的父親吧。

  只要她做得到,留在了他的身邊,他會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給她,讓她變強大。

  她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明明很怕,明明在流淚,還是顫抖著手殺死了那隻兔子。

  抽出刀時,瘦小的肩膀抖得那麼厲害。

  他想把人抱在懷裡安慰,讓她別怕。

  可終究還是壓下衝動,就那樣淡淡看著。

  不能心軟。

  溫室里長大的花朵,經不起風吹雨打。

  在荊棘叢里盛開的玫瑰,才能最耀眼綻放。

  那天夜裡,他讓人給這孩子背後文上了,他親手設計的玫瑰圖案。

  文身的時候,他把這次即使害怕,也不敢再表現出來的小孩抱在懷裡。


  「……疼就咬著我。」

  「不叫出聲,就算勇敢。」

  文身結束後,她背後的玫瑰紅得奪目,他肩上也留下兩排小小的牙印。

  把人抱去睡覺之後,他讓人把那牙印文在了他的肩上。

  從那一刻起,他們是世界上與彼此最緊密相連的人,有了比血緣更深的羈絆。

  這是他帶回來的玫瑰。

  他會把她好好養大。

  *

  八歲那年,他知道了她怕打雷。

  那是一個雷雨夜。

  外面暴雨傾盆,電閃雷鳴,雷聲轟動。

  他當時在自己的臥房裡。深夜時,有人敲響他的房門。

  打開門,他看見小孩穿著睡裙赤著腳,抱著自己的小枕頭站在門外。

  抬起頭,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氣,問今晚她能不能和他睡。

  恰好一道驚雷劈過。

  她條件反射扔下枕頭,過來抱住他。

  一句話都沒說。但在昏暗燈光下,他感覺到小孩全身都在顫抖。

  彎腰把人抱起來,放到床上。想去撿起枕頭,她卻一刻都不肯鬆開手。

  於是就這樣躺下來。

  他躺在自己枕頭上,她蜷在他懷裡緊緊揪著他的襯衫,緊緊閉著眼睛。

  恍惚想起,小時候的某次雷雨夜,他也是孤身一人蜷縮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橋洞下。

  也曾這樣顫抖害怕,渴望有人陪在身邊。渴望有個溫暖的懷抱,在漫漫長夜裡擁住他。

  就這一夜。

  小時候的他沒有等來救贖。

  但現在,至少現在,讓他心軟一些。

  把人牢牢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撫她的情緒。

  她慢慢放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問他,會不會以後每個雷雨夜,都這樣抱著她陪著她。

  閃電照亮房間那一刻,他看見懷裡的人眼裡噙著期待的淚,滿眼都是對他的依賴。

  他沒說話。

  低頭吻她的眼睛和發梢,讓她睡覺。

  後來,她抓著他的襯衫睡著了。

  他在黑暗中緩緩收緊懷抱。

  會不會以後每個停電的雷雨夜,都這樣抱著她陪著她?

  他這樣刀尖舔血過活的人,可以去承諾以後嗎。

  如果以後沒有他,再有雷雨夜的時候,她一個人要怎麼度過。

  那時候,他已經教了她一段時間槍法。

  她槍法學得很快。而槍口,卻從不敢對著人。

  第二天,正好手下的人出了個叛徒。

  他讓她拿起槍,把那個跪在地上渾身發抖的男人給殺了。

  那個人看著她舉起槍,滿臉鼻涕眼淚,向她求饒。她舉著槍,遲遲扣不下扳機。

  那天晚上,依舊有雷雨。


  他讓人把她關在了一個漆黑又放滿屍體的房間。

  他說,克服恐懼的最好方法,就是直面恐懼。

  怕殺人,那就先熟悉死人。

  怕打雷,那就整夜聽著打雷。

  直到習慣,直到神經麻木,就不會再害怕了。他就是這樣磨鍊自己的。

  那一整夜,她被關在房間,他一個人靠牆抽著煙,在外面陪了她整夜。

  清晨第一抹光亮照進來的時候,他讓人打開門放她出來。

  稚嫩單薄的小女孩,臉色慘白走出來時。他把她攬入懷,告訴她她做得很好。

  可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回應他的,只有懷裡人身體的冰冷。

  還有眼底的沉寂。

  她看向他的眼睛裡,前一晚的期待和依賴,被麻木取代。

  像是一夜之間長大。

  從那天以後,他再叫她殺人,她可以毫不猶豫拿起槍,一槍就把人殺了。

  從那天以後的雷雨夜,她再也沒有在深夜敲響他的房門,渴求他的懷抱。

  大概從那一夜開始,就有了隔閡。

  他想,她一定是開始恨他了。

  不過沒關係。

  沒關係。

  *

  教過她的老師都說,她是他們見過最有天賦的孩子。

  那幾年,他找來各個領域最有能力名氣的大師,來培養她各種技能。

  而她從來都表現得超乎他的預期。

  小小年紀,無論是哪個領域,她都能學得很快,學得很好。

  數學、計算機、中醫、鑒寶……

  而她的性格,也變得越來越冷靜沉穩。無論是面對他,還是面對外人。

  或許面對他,可能還更疏離些。

  十六歲那年,他把她送去鬥獸場,參加北極狐的生存測試。

  那種生死搏殺的地方,野獸會吃人,人也會吃人。能活下來的,都是怪物。

  她拿了第一名,還交到了人生中第一個朋友。

  手下的人去查那個安妮的女孩,把資料放在他的桌上。他一眼就從照片上那女孩的眼睛裡,看到了某種暗藏的野心。

  一種不甘居於人下,不擇手段也想往上爬的人,才會有的野心。

  這種眼神,他再熟悉不過了。

  梅隆家族貧民窟長大的私生女,的確有往上爬的動力。

  他本來並不想插手這件事。

  等到有天她發現,她第一次交到的朋友,表面純良卻只利用她當墊腳石。給她上一課,也挺好的。

  所以哪怕那個安妮找過來,自薦說她可以取代她,做更優秀的繼承人時,他其實也沒動殺心。

  但那女孩太蠢了。

  蠢到以為他的冷淡是默許。

  竟然動了心思,想給她下毒。

  所以他讓人去殺了那個安妮。


  只是動手的人也沒想到,自家小姐會突然出現。

  她就那樣眼睜睜看著自己朋友在大街上被一槍斃命。眼球凸出,鮮血涌濺,死不瞑目。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爆發與他的爭吵。

  紅著眼質問他,怎麼可以這麼冷血殘忍。

  嘴唇幾乎咬出血。

  看得他想要幾乎要伸出手撫上她的唇,讓她鬆開牙齒。

  沒什麼好解釋的。

  無論有什麼原因,人確實是他讓殺的。

  他的確冷血殘忍。在他眼裡,別人的命確實也不是命。

  畢竟他愛著的,在意著的人,從來都只有眼前的少女。

  所以他也沒多說什麼。

  他告訴她,不要輕易相信別人,也沒有什麼感情不摻雜利益牢不可催。有了感情,就有了軟肋。他是在給她上課。

  上課兩個字,讓她不可置信,後退半步。

  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從那一刻起,他在她眼裡看到了恨。

  真正對他的恨。

  後來發現她謀劃想要殺了她,他也沒覺得奇怪。

  他自己從小養大的少女,他了解她的性格,也知道她的能力。

  那枚炸彈避開所有人,巧妙地暗中置於他的車裡。

  如果他沒有提前發覺,的確會被炸得渣都不剩。

  但他不怪她。

  哪怕真的死了,也不會怪她。

  像他這樣罪孽深重的人,如果註定要死在一個人手裡,那他寧願那個人是她。

  *

  她不在身邊的那些日子,他抽菸抽得很兇。

  他看著她在華國,有了疼愛她的親人,有了愛他的男人,有了值得信任的朋友。

  明明是他決定放手,給她自由。可他又在一個個長夜裡,在裊裊煙霧裡,睜眼到天明。

  想要她回來。

  他自嘲地想。

  他果然沒有那麼大度。

  他的本性,就是自私卑劣。

  他做錯的事情,已經那麼多。也不差這件了。

  哪怕是短暫的。

  哪怕能短暫地……

  讓人把她帶回來,給她洗腦,讓她忘記安妮的死和華國的一切,留在他的身邊。

  只可惜。

  哪怕沒有那些事情的記憶,他也再也留不住她了。

  所以他想,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該讓她殺死那隻兔子的。

  恢復記憶後,她來找他的那一晚,她從背後抱住了他。

  他轉過身,將少女擁進懷裡後。指尖觸碰到了少女背後,她自己親手用烙鐵抹去文身留下的疤痕。

  他怕自己有一天死了,她不夠強大,就沒人在這個世界保護她。

  可到頭來,他才傷她最深。

  她說得對。

  不是這樣愛人的。

  如果能再來一次,那個她滿懷期待與依賴看向他的雷雨夜,他一定會抱著她,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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