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目送自己的相親對象被她的同行朋友打包帶走,喬西,也就是Josh,坦然起身,繞過對面的紗幔,停在臨窗的桌旁。
窗外高樓如林,萬家燈火,輝映在薄而清冷的鏡片上。
戴著金絲鏡的男人聽見腳步,倚在椅中抬眸,深褐色的瞳孔像某種質地絕佳的寶石,在鏡片後微微熠動。
一點淺淡笑意,在金絲鏈的晃動下,半真半假噙在唇邊。
「結束了?」那人隨意問。
喬西拉開對面的椅子:「後半程音樂停了,你應該全聽見了吧。」
「只有最後幾句。」
「那還不夠?」喬西說,「我還是第一次被女孩這樣嫌棄,懷胎兩年這種理由都編的出來,嘖。」
駱修一笑,沒說話。
喬西示意了下駱修身旁的空位:「安亦人呢?」
「道觀里來電話,他去接了。」
「他們道士還用手機呢?」
「我們道士怎麼就不能用手機了?」有人接話,聲音從喬西身後方向傳過來。
喬西回頭。
走過來的人穿了一套寬鬆得讓人難以分辨款式的上衣和長褲,頭頂有個像是隨手簪起來的道士髻。
安亦坐下來:「你相親結束了?」
「今日告敗。」
「活該,讓你回國見面約上駱修和我不夠,還得搭一局相親。」
「相親是我外婆的意思,我敢不從嗎?」喬西嫌棄地掃視兩人,「誰像你們,一個從小道觀長大,另一個時刻準備去觀里出家……」
喬西說著,目光飄到駱修身上。
他表情里藏不住地幸災樂禍:「駱大少爺的出家計劃耽擱了吧。聽說你和駱湛的賭約都快結束了,結果又冒出新的變故?」
「……」
駱修沒說話,轉回來,似笑非笑望他。
喬西正被那眼神瞧得背後發涼,就聽安亦嘲笑:「閒得你,沒事招惹他幹嗎?」
喬西摸摸胳膊:「我也後悔……不過到底怎麼回事,我在國外消息不靈通,就聽說是駱湛給他下了一絆。」
「他和駱湛打的賭不是誰露誰輸麼。」安亦也笑起來,「咱駱大少爺低調一年多,眼看剩最後兩個月就能功成身退,駱湛跟他玩了招暗度陳倉——給他塞進個外地的小劇組裡了。」
喬西:「哦嚯。」
儘管駱修依舊那副溫雅笑著的神情,喬西還是從鏡片後的褐色眸子裡品出一點幽暗。
也就基本驗證了安亦的話。
喬西探身,低聲問:「真被他陰了?」
駱修聲線輕淡,不疾不徐,淡定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我知道的時候,資料已經進組了。」
喬西:「所以沒餘地了?」
駱修:「有。」
喬西:「嗯?」
駱修:「滅了全劇組的口。」
喬西:「……」
對著這個從小就白切黑切黑切黑…越切越黑的主兒,喬西一時竟然分辨不出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安亦在旁邊樂:「你在國外待傻了吧?我們這可是法治社會,你愣什麼呢。」
喬西幽幽回神:「我是相信你旁邊這個人的魔鬼程度,別人不行,他說不定就有什麼心思手段能做到呢。」
安亦笑:「也對。」
「不過,進外地劇組?」喬西回頭,「我剛回國你就得走?」
「嗯。」
「哪個劇組?」
「Z市,《有妖》。」
「《有妖》?」喬西驚訝道,「那不是卓亦萱的新劇嗎,駱湛這一手還真是給你往虎口裡送啊?」
安亦問:「卓亦萱是誰?」
駱修眼皮沒抬,修長手指輕晃著桌上的紅酒杯,「不認識。」
喬西失笑:「那可是卓家的掌上明珠,是個大美人不說,還自帶幾個億的陪嫁,早幾年上學那會兒就對駱修一見鍾情、追了好久——駱修,你這句不認識也說的太沒人性了點吧?」
紅酒杯停下,艷紅如血的酒漿掛杯,留下山巒似的淺影。
燈下。
駱修回憶完,懶撩起眼,眸子裡淡得薄涼:「抱歉,確實沒印象。」
只從這什麼都不在意的語氣里,是聽不出半分歉意。
「嘖,真冷漠。」喬西靠到桌邊,打趣,「按照現下流行的套路,等你們再在劇組在遇見,就該你愛上她、然後追妻火葬場了。」
「?」
大致理解了那個陌生的詞彙,駱修唇角輕勾。他視線轉開,落去窗外。
金絲鏈垂在鏡片側旁微熠了下,薄光清冷而漠然。
卻是連嘲弄或反駁都懶得。
喬西偏題:「這樣說起來,卓亦萱是編劇,我今天的相親對象也是編劇,她們這個行業是不是盛產美人?」
安亦:「你相親對象很漂亮?」
「對啊。白白淨淨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說話特輕,還有種說不上來的撩人勁兒。」喬西隨口順了一句,「駱修也聽著了。」
「很有趣。」
喬西點頭:「你看,駱修都這麼——說?」
喬西茫然回頭,看向望著窗外的男人:「剛剛你說的?」
「嗯。」
「你……竟然還會夸女人?」
「和性別無關。」駱修落回眸,眼神淡淡,「確實有趣。」
喬西警覺:「你不會第一次動凡心,就是朝著我、的相親對象去的吧?」
駱修微怔。
須臾後,他淡淡一笑,轉向窗外:「和性更無關。」
喬西:「真沒覬覦?」
「我從來不奪人所愛。」
喬西笑了:「不至於不至於。你的話,我放心。」
偏題回來,喬西想起重點:「劇組那邊你什麼時候出發?」
「下周一。」
「後天,這麼趕?今天我還得回去看望我外婆——這樣,明晚吧,找間酒吧,我倆給你踐行。」
喬西話聲剛落,被安亦潑了冷水:「我們全真道士五葷三厭,跟那群和尚差不多,不能喝酒。」
喬西:「是不是兄弟?」
安亦:「是爹也沒用。」
喬西:「…那就駱修和我喝酒,你喝果汁。」
安亦:「他想去我們道觀出家,他也不能喝。」
喬西:「滾滾滾,你別去了!沒見你這麼煩的道士!」
「……」
安亦和喬西從前就這樣,碰一起沒幾句就要翻。駱修也從前就不管,就算他倆的牙磕對方腦門上了,跟他無關。
好在安亦的道觀不僅五葷三厭,還有千二百條的戒律,折騰不久,他就被師父一通電話拎回去了。
喬西還沒消氣:「難怪他師父給他道號叫『持寡』——持重寡辭,不就是叫他穩重點少嗶嗶?這他可太缺了!」
喬西沒等到回應,回頭看向窗邊的男人。沉默幾秒,他皺眉問:「你真鐵了心,賭約結束就去出家?」
駱修落回視線,「嗯。」
「為什麼?」
駱修想了想,隨意一笑:「沒意思。」
「什麼叫沒意思?」喬西無力,「美人,美酒,香車寶馬,紙醉金迷,別人爭得頭破血流的東西,哪個對你不是唾手可得?哪個沒意思?」
「……」
駱修抬眸,望向窗外落下夜色的城市晚空。
金絲鏈在他頸旁輕晃了晃,他笑起來。而鏡片後,那雙褐色的眸子清寂,冷漠。
「全部啊。」
·
顧念做了一晚上噩夢,然後被她老媽顧媛的電話打醒。
顧媛在顧念幼時離婚,所以顧念跟著她這個戶主姓,戶主大人今年芳齡51,自從退休後,每天最操心的除了麻將,就是她這個獨女的戀愛交友情況。
昨晚顧媛陪老朋友們通宵「堆長城」,贏了半晚上很興奮,所以看見林南天關於相親再次失敗的小報告後都沒發火,苦口婆心地勸顧念。
「念兒啊,媽相信你,雖然你爸是個垃圾,但你一定能找著個好老公。」
「嗚唔。」顧念一邊鼓著臉頰刷牙一邊蔫蔫地應。
「媽的婚姻是失敗的,但我這兒有三條經驗,一定要傳授給你。」
「嗚?」
「一不要太帥的,二不要太有錢的,三不要城府太深的——這三條,有哪一條都是禍害,不能往家裡帶。」
「咕嚕咕嚕咕嚕。」
顧念漱了口,好奇問:「那如果三條都有會怎麼樣?」
顧媛沉默。
顧念等。
等了半晌,顧媛終於開口:「都快中午了,你怎麼還沒睡醒?」
顧念:「……」
這就是親媽了。
又聽顧媛老生常談十分鐘,通話終於結束。顧念坐在床邊,開始沉思昨晚的噩夢。
前面都忘了,只記得最後噩夢的結局,她好像拽著一隻長了翅膀的人那麼高的本子嗚嗚地哭,一邊哭還一邊解釋:「鵝子你不要走,你相信媽媽,媽媽不是變態,媽媽是真的愛你的嗚嗚嗚……」
顧念沉默著把自己埋進被子裡,試圖憋死自己。
直到房門被敲響。
「進。」顧念回頭。
江曉晴小心翼翼地趴在門口:「你醒了啊?」
「嗯。」
江曉晴進來:「昨天給你寄錯東西的事情,抱歉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沒關係,」顧念坐起身,「本來就是我麻煩你幫忙,而且寄錯也沒事。」
「啊?真的沒事嗎?」
「嗯,」顧念心頭滴血,強顏歡笑,「真的。」
江曉晴立刻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我剛剛看你好像很沮喪,還以為是因為這件事呢,那你在煩別的什麼嗎?」
顧念眨了眨眼:「是……嗯,我媽催我相親。」
「相親?」江曉晴眼睛一亮,「剛好我今晚要和網上認識的朋友見面,他約我去酒吧,還會帶幾個他的朋友——乾脆你和我一起去吧?」
顧念婉拒:「我們不是明天就該出發去《有妖》劇組了嗎?今晚我還得收拾行李。」
「明天下午才走呢,而且劇組聽說好偏的,我們更該趁走之前好好玩一晚上了!」
「我怕吵,還是不去了。」
「啊,那好吧……」
江曉晴遺憾地點頭。
見江曉晴準備離開,顧念猶豫了下,問:「你今晚是一個人去嗎?」
「是呀。」
「你剛剛說的朋友,是網上認識的?」
「對啊。」
「……」
對方理直氣壯的回答讓顧念默然數秒,然後她彎眼一笑:「有任何事,記得給我打電話。」
江曉晴笑:「okok,你說過很多次啦,你的號碼我一直有存在快捷撥號里的。而且放心吧,我朋友人很好,不會有問題的!」
顧念點頭:「那好好玩。」
「嗯!」
江曉晴非常嗨皮地滾蛋了。
當晚,江曉晴就身體力行地驗證了「墨菲定律」的存在。
晚上九點一刻,顧念洗漱完畢,準備為明天的早起儘快入睡——在這個想法冒出不久,她的手機震動起來。
來電顯示,江曉晴。
顧念心裡咯噔一下。
電話剛接通,嚇得藏在哭腔里的聲音就傳出來:「顧、顧念,我這邊發生了點情況,你能不能……能不能過來一趟?」
「——」
在江曉晴斷斷續續的講述下,顧念捋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顯然,江曉晴在網上認識的這位朋友並不是她說的那麼「人很好」。對方和江曉晴約在酒吧見面,相談甚歡的時候,一個女生帶著兩個朋友突然出現,凶神惡煞地揪著江曉晴罵小三,說她勾引自己的男朋友——也就是江曉晴在網上認識的那位「單身好人」。
江曉晴痴迷帥哥,但一貫有賊心沒賊膽,她嚇得躲進廁所,在對方的捶門聲裡帶著哭腔給顧念打來了求救電話。
聽完全程,顧念嘆氣:「我到之前,不要出去。」
「好…好,我不敢出去。」江曉晴嚇得六神無主,顫聲答應了。
顧念掛斷電話,翻下床跑到衣櫃前,剛準備拿她的牛仔褲,就看見了衣櫃旁的等身鏡。
鏡子裡,女孩穿著剛過大腿根的寬鬆白T,鴉羽似的黑髮長垂,乾淨的瓜子臉上一雙無害的鹿眼,還有細挺的鼻樑和貓咪唇。
全身上下一個詞:攻擊力0。
沒時間猶豫。
顧念捏住牛仔褲的指尖鬆開,手伸向了衣櫃背光的角落裡。
K市西區,QUEEN。
這裡是K市最大的酒吧,狂歡的不夜城,每天晚上都是燈火喧囂,巨大的音響肆無忌憚地炮轟著每一個客人的耳膜和感覺神經。
卡座區在酒吧的邊緣。這邊的每一桌被沙發環繞,像個小型包廂,私密性更好,也相對安靜——
只是「相對」。
駱修倚在沙發里,徐緩抬眼,看向擋住自己視野的這位女性。
女人穿著緊身棉T,身前波濤洶湧。她毫不介意,壓著膝蓋朝坐著的男人俯身,胸前的衣服幾乎貼到對方身上去。
她大概剛從舞池回來,面色帶著介於醉意和運動之間的酡紅,聲音里也是藏不住的興奮:「帥哥,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刺鼻的花香氣息,濃烈到接近脂粉的窒息。
駱修神色未變,唇角存余的那點笑意都不見淡,只鏡片下的眼眸漠然微垂:「不是。」
「那你的朋友呢?怎麼不見他們和你一起啊?」
女人說著話已經在沙發上坐下來,她借著交談貼近,好像無意讓自己的胸部在男人的手臂旁擦過去。
她期待地看著男人的側顏,酒吧里昏暗曖昧的光,將他從額頭到鼻樑再到唇頜的線條削磨得清雋絕美——過來之前她已經和自己的姐妹觀察半晚,在細緻討論了一番這樣的男人上了床能有多欲後,她就和姐妹打賭,今晚無論如何都要睡到這個男人。
搭訕和靠近都沒有被拒絕,在她看來就已經成功了99%。
所以即便接下來沒有收到回復,女人還是更近一步,她柔軟的身體幾乎貼上男人的手臂,聲音放軟放輕:「看來你的朋友暫時不在呢,不如,我請你喝一杯吧?」
女人的呼吸和紅唇差一點距離就要貼上男人隔著襯衣的鎖骨。
「不了。」
「?」女人一僵,抬頭。
眼鏡的金絲鏈輕輕晃動,男人帶著一成未變的笑側過臉,微微垂首。他望著她,眸子溫柔而冰冷。
「我潔癖,嫌髒。」
「……」女人臉色陡變。
「而且,」那人垂眸,掃過女人貼近他手臂的軟|胸,他冷漠抬眼,「我對女人沒有欲|望。」
「!」
以陌生女子怒甩「你個同性戀去死吧」的狠話為結局,搭訕慘烈收場。
旁觀半程的喬西嘆著氣過來,把寄存在酒吧的路易十三擱到桌上:「暴殄天物,還連累我的名聲。」
駱修冷淡掃過:「你是親自去法國取的酒?」
喬西失笑:「我還以為你沒脾氣呢,怎麼,重度潔癖被侵犯到了?」
駱修未答,兩個陌生女人從桌旁經過,一邊走出去一邊笑著說話一邊回頭看這桌。
喬西隱約聽見,頭疼地問:「你下次能不能換個說法,或者直接把人推開?」
「不能。」
「為什麼?」
「……」駱修低頭,溫和而冷漠地瞥了一眼方才被蹭到的襯衫袖側。
喬西思索幾秒,瞭然又感慨地後仰進沙發里:「衣服碰到總好過肌膚接觸?」
「嗯。」
喬西搖頭笑:「佩服。」
「……」
「不過我剛剛路過散台,確實遇見了特別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才耽擱了取酒。」
喬西不指望駱修會好奇,壓根沒等對方問,就一邊倒酒一邊笑著指身後。
「剛剛那邊幾個女的鬧一男一女,說女孩勾引別人男朋友,那女孩正孤立無援的時候,她一個朋友帶著三個男的來了——喏,就那個。」
駱修隨意抬眸,順著喬西指的方向看過去。
酒吧里燈光昏暗,雖然散台到卡座距離不遠,但仍只模糊能分辨出一道身影。
喬西笑:「我路過看見的,剛來那姑娘可太絕了,鉚釘服、哥特金屬妝、機車鞋、長直高吊黑馬尾——要多酷有多酷,剛剛散台那邊的男士們都快挪不開眼了。」
駱修不在意地落回視線。
卡著DJ換盤的間隙,散台那邊爭執的聲音傳回來——
「那她也是搶了我男朋友,不知情就能算了嗎?她得給、給我補償!」
「沒錯……你別仗著你帶三個男的來,就以為我們怕你了!」
「對,必須有補償。」
幾聲明顯沒什麼底氣的幫腔後,有個冷淡的女孩子聲音響起來。
「搶了你男朋友?」女孩冷笑,語鋒凜厲,「那塊垃圾還是你的,分類回收會不會、還要我教你?」
「可…可她今晚和我男朋友聊了那麼久,總不能白聊!」
「好啊。不白聊,補償你。」
穿著鉚釘服的女孩側身,讓出三個男人的身影。
「這三個,我前男友,前前男友,還有前前前男友——聊哪位,幾分鐘——你挑。」
「你!」憋氣之後,最熟悉的狠話被撂下,「你給我等著!」
凌亂的腳步聲後,那邊的騷亂總算結束了。
喬西呷了口酒,轉回來,笑著擱下杯子:「帶三個前男友來這兒幫朋友,跟你正相反,整個一女中豪傑、人生玩家啊,牛逼吧?」
駱修不語。
而就在這一秒,帶著哭腔的「受害者」從吧檯那邊,飛撲向穿著鉚釘服的酷女孩:
「嗚嗚嗚嗚顧念!你就是我的救星,我愛你!!」
「——」
卡座里,駱修停頓。
喬西也僵住了拿杯的手。
幾秒後。
喬西:「顧什麼?」
駱修撩了撩眼,淡聲讀:「念。」
喬西:「我昨兒遇見的那個小仙女似的相親對象,叫什麼來著?」
駱修的視線落向散台。
那裡已經恢復的原本的散亂,人影幢幢,不見去向。
駱修垂回眼,輕笑了聲,修長手指隨意一抬,杯里的酒被他飲盡——
「顧念。」